石一民
(浙江海洋大學(xué) 圖書館,浙江 舟山 316022)
王修植,字菀生,浙江定海(今舟山)人,晚清學(xué)者、教育家和報人。清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未幾改官直隸,任津海關(guān)候補道。二十年(1894)任北洋水師學(xué)堂會辦,二十三年(1897)至二十八年(1902)任北洋大學(xué)堂(天津大學(xué)前身)總辦,總理全校事務(wù)。二十三年(1897)與嚴(yán)復(fù)、夏曾佑在天津創(chuàng)辦《國聞報》,主張“通上下之情,通中外之故”,[1]與上?!稌r務(wù)報》遙相呼應(yīng),成為維新派在北方的重要宣傳陣地。王修植學(xué)貫中西,通時務(wù)、經(jīng)濟和西方科學(xué),著有《行軍工程測繪》一書,被近代啟蒙思想家宋恕稱為“大通人”,[2]684是晚清極少數(shù)具有新觀念、新思想的精英知識分子之一,對中國近代教育和新聞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過杰出的貢獻。然而由于他英年早逝,撰述不多,學(xué)界迄今對他的研究甚少。為促進今后進一步的研究,首先要解決的是有關(guān)王修植生平的一些基本問題,如其生卒年和別號。本文通過勾稽、梳理其會試朱卷和與其同時代人的日記、書信、筆談等史料,對王修植的生卒年及別號試作考訂。
早期出版的一些著述,如1992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鄭天挺、榮孟源主編《中國歷史大辭典·清史卷》和同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舟山市志》,在“王修植”條中都沒有考出王修植的生卒年,前者未記生卒年,[3]后者僅括注“1890年前后在世”。[4]794
有王修植生卒年記載的著述有多種,但各家說法歧異。如1994年版《定海縣志》[5]、方長生主編《白泉鎮(zhèn)志》[6]及李義丹、王杰著《文化記憶》[7]等均作“約1858-1903”;胡連榮主編《舟山歷史名人譜》[8]、洪可堯主編《四明書畫家傳》[9]、周川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人物辭典》[10]等均作“1858-1903”。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各家小傳》[11]、單錦珩主編《浙江古今人物大辭典》[12]、陳玉堂編著《中國近現(xiàn)代人物名號大辭典》[13]45、周家珍編著《20世紀(jì)中華人物名字號辭典》[14]等均作“1860-1900”。歐七斤《從教育幕僚看盛宣懷的辦學(xué)之道》作1860-1903,[15]朱仁天《從書信解讀夏曾佑及其人際交往》作1858-1902。[16]另外,楊琥編《夏曾佑集》定其卒年為1902年,[17]491未明言其生年;孫應(yīng)祥著《嚴(yán)復(fù)年譜》定其生年為1860年,[18]未明言其卒年。
由上可見,關(guān)于王修植的生年,主要有約1858年、1858年和1860年三種說法。第一種說法不詳何據(jù),然生年前既冠以“約”字,則顯屬推測之論。1858年說可能是依據(jù)日人內(nèi)藤湖南《燕山楚水》一書的記載,書中記王修植“年齒四十一”,[19]時為1899年。若四十一歲為實歲,據(jù)此逆推,則其生年恰好為1858年,但內(nèi)藤湖南所記是否實歲值得商榷。
1860年說的依據(jù)是王修植光緒十六年會試朱卷履歷表,其中有他出生年月日時的詳細記載:“王修植,譜名宗根,字菀生,行三,自號儼盦居士,咸豐庚申年五月二十七日吉時生。”[20]295咸豐庚申即咸豐十年(1860)。會試朱卷履歷表所記王修植出生月、日、時當(dāng)屬可信,[21]但所載生年因為存在官年現(xiàn)象,未必可靠。
張劍《清代科舉文人官年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22]一文曾對清代歷朝1013人次朱卷生年(官年)與實年(來自其他可靠原始文獻)進行了對比分析,其中數(shù)據(jù)最為集中的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占全部統(tǒng)計人次的92.10%),官年與實年相異者536例,相同者397例,所占百分比分別為57.45%和42.55%。這四朝參加會試的人次共371例,相異者與相同者的百分比分別為58.76%和41.24%。這說明清代后期,官年與實年不符現(xiàn)象已非常突出,其比例高出官年與實年一致者10%以上。而這其中主要是官年減歲,其比例高達98%以上,絕大多數(shù)減歲在1-4歲之間。清人朱彭壽《安樂康平室隨筆》亦云:“舊時所刻鄉(xiāng)會試朱卷……蓋循俗例應(yīng)試時少填一歲耳。”[23]可見朱卷官年未必與實年一致,應(yīng)試時少填歲數(shù)可謂是清人當(dāng)時通行的俗例。[24]
1899年9月15日,日本記者、漢學(xué)家內(nèi)藤湖南曾在天津?qū)ν跣拗策M行了訪談,其會晤經(jīng)過和筆談內(nèi)容詳細記錄于《燕山楚水》一書中。內(nèi)藤湖南在《燕山楚水》中稱王修植“年齒四十一”,目前還不能確定這是王氏親口對內(nèi)藤湖南所說,還是內(nèi)藤湖南聽他人所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內(nèi)藤湖南所記年齡應(yīng)為虛歲,因為他在書中記是年嚴(yán)復(fù)(字又陵)四十七歲、文廷式(字蕓閣)四十四歲、張元濟(字菊生)三十三歲,均與三人年譜所載虛歲年齡相合。①據(jù)此按虛歲逆推,王修植生年為咸豐九年。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內(nèi)藤湖南在《燕山楚水》中所記嚴(yán)復(fù)、文廷式、張元濟三人的年齡均與他們的年譜所載吻合,但他記蔣智由三十三歲,②卻不能無疑。若依此所記,蔣智由當(dāng)生于1867年。然據(jù)《暨陽紫巖滸山蔣氏宗譜》記載,蔣智由“生于同治乙丑年十一月初八日申時”,③同治乙丑年即同治四年(1865),較內(nèi)藤湖南所記早了二年。此譜編修于清宣統(tǒng)元年(1909),蔣智由尚在世,其所記蔣氏出生時間當(dāng)確鑿可信。而內(nèi)藤湖南書中所記可能來自他人轉(zhuǎn)述,也可能是蔣氏本人向他提供了不準(zhǔn)確的官年。由此看來,內(nèi)藤湖南記王修植年齡亦未必可靠。以目前所見史料,王修植的實年還難于考實。故此,王修植會試朱卷履歷表中所記生年雖然不一定準(zhǔn)確,這一點上文已有詳述,但履歷表系王氏本人親自填寫,而且與內(nèi)藤湖南所記僅相差一歲,故在未找到有關(guān)王修植生年的可靠史料之前,本文仍依朱卷履歷表所載,定王修植的出生時間為咸豐十年(1860)五月二十七日。
關(guān)于王修植的卒年,如上所述,主要有1900年、1902年和1903年三種說法。1900年說的依據(jù)當(dāng)來自《民國定??h志·王修植傳》的記載:“庚子,義和拳起事,裕祿承西太后旨,與各國開釁,修植力諫不從。及戰(zhàn),修植繼母以驚死,由是悲憤成疾,赍志以歿。”[25]如陳玉堂編著《中國近現(xiàn)代人物名號大辭典》“王修植”條即稱其“八國聯(lián)軍入侵后悲憤而卒”,[13]故定其卒年為1900年。然而,曰“悲憤成疾,赍志以歿”,揆其意未必卒于庚子年(1900)當(dāng)年;更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以斷定,王修植1902年尚在人世(詳后),故此說明顯有誤。
1903年說在學(xué)界頗為流行,其立論依據(jù)可能是1992年版《舟山市志·王修植傳》等資料所載,王修植曾于“(光緒)二十八年協(xié)辦定海廳立中學(xué)堂和申義蒙學(xué)堂”。[4]這表明光緒二十八年即1902年王修植尚在人世。又,上?!渡陥蟆吩?907年8月6日至9月4日連續(xù)多日刊登定海鄉(xiāng)紳丁中立撰寫的10余篇《舟山鄉(xiāng)民事變記》,其中述及定海廳立中學(xué)堂開辦于光緒二十八年二月間,“創(chuàng)始者為前翰林院編修、直隸候補道王紳修植,貢生韓紳誠明、周紳鎬及中立等合詞稟辦,嗣因錦、周二紳先后物故,中立亦以別事辭退,堂事遂獨歸王紳一手經(jīng)理。逾年七月間,王紳修植因公北上,呂廳主耀弼舉牛立接辦堂事,中立再三推辭不獲,遂肩此任”。[26]據(jù)以上丁中立回憶,王修植曾于中學(xué)堂開辦的次年即光緒二十九年(1903)七月間“因公北上”,則王修植遲至1903年陰歷七月尚在世。以上記載姑且不論其正確與否,從王修植1902年陰歷二月尚在世,甚或遲至1903年陰歷七月尚在世,只能確定其卒在此之后,而不能直接得出他卒于1903年的結(jié)論。由此看來,1903年說不為無據(jù),但卻缺少直接而可靠的史料依據(jù)。王修植因公北上時間當(dāng)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七月,他路過上海時,還曾與夏曾佑等相聚,夏曾佑日記中有記載(詳后),“逾年”云云當(dāng)系丁氏記錯。
1902年說的依據(jù)是:《夏曾佑日記》中有夏曾佑1902年從北京赴天津“吊待公之喪”的記載。一般來說,日記的記載作為第一手資料,可信度較高,但因夏曾佑在《日記》中所記的吊喪對象寫的是“待公”而非“菀生”(王修植),故此說尚需要對待公其人做深入考析。我們通過對王修植友人的日記、書信等相關(guān)史料的梳理和分析,確實可以斷定《夏曾佑日記》中的“待盦”“待公”即為王修植其人(詳見后文“王修植別號考”一節(jié))。這樣一來,王修植的卒年問題也就可以得到徹底的解決了。
夏曾佑(1863-1924),字穗卿,號別士、碎佛,浙江錢塘(今杭州)人,近代學(xué)者、詩人、史學(xué)家和思想家。光緒十六年(1890)與王修植同中進士,兩人的交往和友情大約就是從這之后開始的。二十三年(1897)夏曾佑在天津與王修植、嚴(yán)復(fù)一起創(chuàng)辦《國聞報》,期間三人往來頻繁。夏曾佑是王修植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朋友之一,兩人的友情一直維系到王修植生命的最后。
楊琥編《夏曾佑集》載有夏曾佑光緒年間寫的《日記》,記事自光緒七年(1881)二月十九日起,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十二月三十日止,時間跨度長達24年。日記主要記載夏曾佑上學(xué)、生活、工作和交游等事,內(nèi)容較為簡略,且有不少日子缺記,但因日記對夏氏人際交往記載較多,因此對研究夏曾佑的交游情形和有關(guān)友人的生平事跡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夏曾佑自1899年冬赴安徽祁門任知縣以后,與王修植等在津友人就離多聚少。然而直至1902年,夏氏日記中仍然有與王修植相晤的記錄。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月,夏曾佑祁門知縣任滿,五月下旬至上海,九月下旬離開上海入京引見。夏氏在上海逗留期間,曾4次見到待公(即王修植)。七月二十五日記:“晴。訪待公,飯畢而歸。”[17]753八月初四日記:“晴……晚訪毅白,同至老棋昌、遂意坊,容曙、待公皆在。”[17]753八月十一日記:“晴。訪待公、頌谷。”[17]754八月十五日記:“晴……午后與菊生訪待盦,即別?!盵17]754八月十五日是夏氏最后一次見到王修植。二個多月后的十月二十七日,夏氏到北京已整整一個月,這天的日記忽然記他專程乘汽車至天津吊喪:“陰,晚作微雨。十一點鐘乘汽車至天津,吊待公之喪,晤鞠蒙、藥雨、亦湘、稼軒、斗初。晚宿藥雨家。”[17]756據(jù)此可知,王修植應(yīng)卒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八月至十月間。夏氏赴天津吊喪的時間離王修植去世不會太久,因此王修植之卒很可能是在這一年的初冬十月。
綜上,王修植應(yīng)生于清咸豐十年(1860)五月二十七日,卒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秋冬間,享年四十四歲。
在王修植光緒十六年會試朱卷履歷表中,載有王修植的譜名和字號:“王修植,譜名宗根,字菀生,行三,自號儼盦居士。”[20]儼盦應(yīng)是王修植早年的別號。在1898年2月27日王修植、夏曾佑聯(lián)名寫給汪康年的一封信中,兩人分別署名“王兼士”“夏別士”,[27]據(jù)知王修植又自號“兼士”。其實,王修植還有一個別號“待盦”,則鮮為人知。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楊琥編《夏曾佑集》“日記篇”末附有《日記中常見人物名號異稱一覽》,系編者根據(jù)夏曾佑的日記整理而成,在“王修植”條下列有“菀生”“老菀”“待盦”“待葊”四個名號。[17]786又《夏曾佑集》“書札篇”中收錄有夏曾佑《致嚴(yán)復(fù)書》四函,其中第二函中有“待公夫人昨來此”之語,編者注云:“待公即王修植,逝于1902年,夏氏曾從北京赴天津悼念。”[17]491據(jù)此,王修植還有一個名號“待盦”,此系根據(jù)《夏曾佑日記》等得出的結(jié)論,當(dāng)比較可信。然而,遺憾的是,《夏曾佑集》編者并未給出具體的理由或日記原文依據(jù)??v觀夏曾佑日記,“待盦”(日記中有時尊稱“待公”)之名雖頻頻出現(xiàn),其行跡亦與王修植若合符契,但夏氏日記中,“待盦”“菀生”(王修植字)并見,夏氏本人并未直接注明待盦即菀生。王修植別號“儼盦”中雖亦有一個“盦”字,但“待”與“儼”音既不同,字形亦有差異。故待盦緣何就是王修植,而不是另外一個人,是一個需要深入論證的問題,否則這一觀點很難被學(xué)界廣泛認(rèn)可?!秶?yán)復(fù)年譜》著者孫應(yīng)祥亦認(rèn)為待盦即王修植,但認(rèn)為待盦為儼盦之誤。[28]165孫氏的這一觀點似難以成立,因為待盦之名不僅在《夏曾佑日記》中頻頻出現(xiàn),而且在嚴(yán)復(fù)等人的書信中,也有這一稱呼和寫法(詳后)。夏曾佑和嚴(yán)復(fù)都是王修植交往密切的好友,他們對王修植的名號應(yīng)非常清楚。因此,待盦不太可能是儼盦的訛寫。由于這個問題涉及到王修植卒年的考訂,故本文對此詳加考析。
在《夏曾佑日記》中,“菀生”“待盦”(待公)二名出現(xiàn)次數(shù)均較多。檢夏氏1897年、1898年在天津時期記的日記,“菀生”與“待盦”(待公)分別出現(xiàn)72次和40次。那么,在夏氏日記中,有沒有可靠的證據(jù)表明待盦即王修植呢?答案是肯定的。
收錄在《夏曾佑集》中的日記共有十四冊,據(jù)編者注系全部錄自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所藏夏氏手稿,其中有七冊為綠格本日記簿(在《夏曾佑集》中編為第八冊至十四冊)。綠格本日記第二冊所記最后四天是戊戌(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初一日至初四日,茲抄錄于下:
閏三月初一日
初二日 晴。日來俗冗多,日記忘寫,遂不可憶。甚矣,腦氣筋之壞也。
初三日 晴。椿伯來。訪菀生,子靜與傅倩云均在焉,飯罷歸。
初四日 晴。訪杏南。沐浴更衣,至第一樓獨酌,下午歸。[17]706
夏曾佑在初三日日記中提到的“菀生”即王修植的字,上文已提及。
據(jù)《夏曾佑集》編者注:“閏三月初一至初四日,著者(指夏曾佑)原日記簿寫完,又新?lián)Q一冊,兩冊均記錄了此四日之事,此處按原貌抄錄?!盵17]707這就是說,夏氏在記初五日日記時,因原日記簿(綠格本第二冊)寫完,于是新?lián)Q一冊。但似乎是為了保持此月(閏三月)日記的完整性,又在綠格本第三冊上重新記錄了初一至初四日事,但這四天的日記不是完全照之前所記抄錄,而是在文字上有所增刪或改動。正是夏氏的這一做法,為我們考證待盦其人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茲再將綠格本第三冊初一至初四日日記抄錄于下:
戊戌閏三月初一日 甲寅,晴。鄭子俊招飲。
初二日 晴。
初三日 晴。椿伯來。訪待盦,④與待盦、子靜、傅倩云小飲。
初四日 晴。訪杏南。沐浴更衣,至第一樓午餐。午后到館,暮歸。[17]706-707如果夏氏以上所記皆是正確無誤的話,則比較這兩冊初三日日記就可以明顯看出,待盦與菀生(王修植字)應(yīng)為同一人。前后日記文字雖有變異,但記的則是同一件事:夏氏去找菀生(綠格本第三冊中作“待盦”),看到子靜與傅倩云二人均在菀生處,后來他們就在一起小飲。此日日記是待盦即王修植說最直接、最重要的證據(jù)。
那么,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夏氏因之前誤記為“菀生”,遂在重記時更正為“待盦”?這種可能性雖然很小,但僅據(jù)上述初三日兩處日記,亦不能完全排除。故此,尚需在夏氏日記或其他史料中找到更多可靠、有力的佐證。
細檢《夏曾佑日記》等史料,除上述所記外,確實還有不少支持待盦即王修植說的力證,茲擇要臚列如下:
其一,光緒二十四年(1898)八月初七日,王修植奉直隸總督榮祿之命,往塘沽密拿康有為,次日中午回津。八月初九日《國聞報》報道:“初七日……三點半鐘,聞王菀生觀察率同伍昭扆太守、張文成司馬,由汽車至塘沽密拿康有為,于是知康之蹤跡已不在紫竹林矣……初八日……午刻王菀生觀察回津,知康有為已于初四日遠飏,無從弋獲?!睓z《夏曾佑日記》,此日亦提到待盦將往塘沽:“初七日 晴。訪待公,知其將往塘沽?!盵17]712夏氏在前一天的日記還記道:“初六日 小雨竟日。夜起,至待盦處,知國家有大事也。”[17]712在夏曾佑天津朋友圈中,能獲悉這一天發(fā)生了戊戌政變,而且次日又奉命往塘沽密拿康有為的,只有王修植,由此可見待盦即是王修植。
其二,光緒二十四年(1898)十月,王修植、嚴(yán)復(fù)等被人彈劾,擬停辦《國聞報》。夏曾佑也為避禍辭去報館之職,移居王修植家。夏氏在致汪康年的一封信中曾述及此事:“在船之苦異常……及至廿三乃脫此趣。⑤近已將報館之席辭去,移居王菀生家,惠書寄紅樓后可也。都中雖有謠言,尚不至如所聞之甚,故擬仍行入都。報館王、嚴(yán)均擬暫停,已有成議……鄙人二館⑥俱辭,一官未得,其窘可知,不贅述也?!盵17]457據(jù)此函內(nèi)容,夏氏移居王家當(dāng)在他十月廿三日自滬返津之后不久。檢夏曾佑是年十月二十六日記:“晴,移寓待盦家。與待盦、鐵三至第一樓小飲?!盵17]714二則史料對比,夏氏所說的待盦家顯然就是王菀生家,這是待盦即是王修植的又一力證。如前所述,夏氏與王修植是進士同年,兩人的交往最遲自光緒十六年(1890)同中進士之后即已開始。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夏氏剛來天津時就住在王修植家,一直到翌年的九月初一日才移居國聞報館,故此次他辭去二館(育才館、國聞館)之職后移居王家是很自然的事。此后他住在王家,每隔兩月到京投供,等候外放知縣。[29]光緒二十五年(1899)四月,王修植已請假回定海(詳后),但檢夏氏這一月和五月的日記,發(fā)現(xiàn)他仍有寓宿王家的記錄。四月初九日記:“晴。赴津……午后三時到津,至王家,剃頭,啜茗。畢,即訪知游……返王家宿。”[17]719五月十三日記:“晴,坐汽車到天津,沐浴更衣。畢,與知游、藥雨、鞠蒙暢飲,啤酒八瓶、湘冰酒六瓶為之罄焉。夜宿王家?!盵17]720從中可見夏曾佑與王修植及其家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王家一直未將他當(dāng)外人,任其在家中自由進出。
其三,光緒二十五年(1899)三月,王修植因家中辦葬請假回定海,這有裕祿翌年二月十四日《奏為查明天津國聞報館現(xiàn)系日本人開設(shè),道員王修植并無在館主筆等情折》為證:“王修植……于上年三月間即請假回籍”。[30]夏曾佑在是年二月初五日致汪康年的信中亦提及此事:“菀生三月底家中辦葬,大約必須回寧。”[17]458檢《夏曾佑日記》,三月初九日記:“晴。晚與鞠蒙、亦夫、欣梓、久庵、澍棠餞待公于第一樓,飯后同訪藥雨?!盵17]718夏曾佑等人在天津第一樓設(shè)宴為好友待盦餞行,表明待盦不久將離天津他往。由上引裕祿奏折可知,王修植此次請假回定海正是在這一年的三月,與日記所記在時間上完全吻合。
其四,據(jù)宋恕《己亥日記摘要》記載:“是月(七月)穗卿(夏曾佑字)由津南來,與浣生同來訪。枚叔(章炳麟字)由日本同念劬回來,與穗卿同回杭?!盵2]944己亥為光緒二十五年(1899),浣生即菀生,王修植字。據(jù)《夏曾佑日記》記載,光緒二十五年七月十一日,夏曾佑從天津至上海,在滬逗留半個多月后,于二十八日“買舟回杭州,與梅叔(章炳麟)、春林偕行”[17]723。宋恕日記中說的正是這段時間。宋氏日記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光緒二十五年七月中下旬夏曾佑逗留上海期間,王修植亦在上海,二人相晤自不必說,而且他們還一同去拜訪過宋恕。檢《夏曾佑日記》,夏曾佑從七月十一日到滬至二十八日離滬回杭,他每天都記日記,一天不漏,但日記中沒有一次提及菀生(王修植),卻有3次提及待公,其中七月十六日日記同時出現(xiàn)了待公與燕生(宋恕字)的名字:“晴。訪待公、象三,同至萬年春午飯。午后訪燕生,少坐?!盵17]722這亦是夏氏在這段時間日記中唯一的一次提及宋?。ㄑ嗌@然上引宋恕日記中記載的就是這一天的事,夏氏日記中的待公即王修植。據(jù)此可知,王、夏兩人一同去拜訪宋恕是在己亥年(1899)七月十六日這一天午后。
其五,嚴(yán)復(fù)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九月初七日給張美翊的一封信中已提及王修植身后之事(詳后),則推測王修植必卒于光緒二十九年九月初七日之前。2013年在舟山市定海區(qū)發(fā)現(xiàn)一塊王修植題書的墓碑,題書時間為“光緒壬寅秋日”,光緒壬寅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綜合以上資料,王修植應(yīng)卒于光緒二十八年七月至二十九年九月間。前已述及,光緒二十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夏氏曾由北京專程赴天津“吊待公之喪”。據(jù)知待盦卒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月二十七日前不久,這與上面推斷的王修植去世時間相符。
綜上分析,《夏曾佑日記》中頻頻提及的“待盦”“待公”當(dāng)是定海人王修植無疑。夏曾佑在他的日記中,對同一個人的名、字、號的稱呼往往很隨意,不同的名號交替混搭,信手拈來,并無定則,如日記中稱呼蔣智由的名號竟多達7個:信齋、星儕、性齋、知遊、愿云、知游、新皆。《夏曾佑集》編者在《日記中常見人物名號異稱一覽》中整理了日記中出現(xiàn)較多的69人的名號異稱,其中有57人的名號異稱少則2個,多則6、7個,夏氏日記書寫的隨意性由此可見一斑。因此,夏氏日記中對王修植有多種稱呼和寫法,交替出現(xiàn)“菀生”“待盦”“待公”等不同名號,也就不足為怪了。
待盦是王修植,還可以從他友人的書信中得到有力的證實。
王修植一生交游甚廣,其中關(guān)系最密切的要數(shù)夏曾佑、嚴(yán)復(fù)和張美翊等數(shù)人。夏曾佑與王修植的關(guān)系已見前述。嚴(yán)復(fù)(1854-1921),字又陵,又字幾道,福建侯官人。近代著名翻譯家、教育家,曾任北洋水師學(xué)堂總辦,光緒二十三年(1897)在天津與王修植一起合資創(chuàng)辦《國聞報》,兩人的關(guān)系和交情自不必說。張美翊(1856-1924),字讓三,號簡碩,浙江鄞縣人,舉人出身。1890年隨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國,歷時5年之久。后任同知銜直隸候補知縣。1901年入盛宣懷幕,得盛賞識,1903年、1904年曾兩度任南洋公學(xué)提調(diào)兼總理。他與王修植的交情亦不淺,《盛宣懷實業(yè)朋僚函稿》中存有一封王修植給盛宣懷的信,[31]就純是為了張美翊而寫,函中有“敝友張令美翊”云云,可為佐證。
在現(xiàn)存嚴(yán)復(fù)和夏曾佑的書信中,皆有關(guān)于王修植的記錄,是研究王修植生平事跡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先來看三封書信。
一是嚴(yán)復(fù)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九月初七日寫給張美翊(讓三)的信(以下簡稱書信1):
讓三先生執(zhí)事:……定海菀嫂海侄常有信來,但道度日不易。昨復(fù)有緘囑為蔣姓向楊杏城(引者注:指楊士琦,時任商部右參議,在滬辦理輪電事宜)緩頰,船上賬房之席云,成則月有分潤。楊至津,弟□往不遇。雖然弟□楊并非□交平生,即先客恐亦無濟,且至此時當(dāng)已有捷足者矣,故亦置之。弟念菀老平生交游至眾,彥昇孤嗣葛帔練裙,令人嘆交道之薄。竊念定海家計月得二十番便可供□粥。此事獨任固難,若眾擎之,未必不舉。海上定海同鄉(xiāng)多公,能為之一呼否?孫□若星使至今乃□回緘,然此事已過,特少味矣。直隸□□費絀,雖有緘來不必濟也。何時過海上,當(dāng)悉訪一了此事。先布。即頌仕安?!酢鯋壅眨粌?。愚弟嚴(yán)復(fù)頓首。九月初七日。[32]267
二是嚴(yán)復(fù)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一月二十八日寫給夏曾佑(穗卿)的信(以下簡稱書信2):
穗公少惱:……待盦身后索然。歲月悠悠,不知種嗣何以為活?思糾眾力之援,無如官場人情如紙,況待生前是高逸人,與此輩本不親厚……復(fù)嘗謂:四百兆黃種所以同海灘石子,毫無聚力,二先生為之惡首罪魁。如今日之事,又其一譫也。聊謂吾師,發(fā)憤一道。……復(fù)合十言。二十八夜拔冗書此。[32]262
三是夏曾佑在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九日(公歷1903年1月7日)寫給嚴(yán)復(fù)(幾道)的信(以下簡稱書信 3):
幾道先生執(zhí)事:……待公夫人昨來此,云及家無恒產(chǎn),來日方長,不知所出,欲請先生為海澄于礦局⑦圖一干俸,俾得稍資衣食。昨張讓三有一函來,語亦相同,而語較強,亦附上。待公身后不惟孤貧而已,斗初之綸尚思攫以肥己。遺骨未寒,故人咸在,已出于此,將來之事,寧不寒心。支那人之社會,于飲食宴樂時尚不之覺,一觀生死榮悴之變,真足令人氣盡!教使然耶?政使然耶?俗使然耶?……曾佑合十。嘉平初九日?!盵17]491
書信1中明確提到了王修植的字(菀、菀老)。所謂“定海菀嫂”,就是指王修植的遺孀;海侄應(yīng)是指王修植的兒子,信中未說具體名字,但名字中當(dāng)有一“海”字。
書信2和書信3雖皆未提及王修植的名或他的字“菀生”,但通過比較上述三封信的內(nèi)容,不難看出,三封信都提到了一件事,即他們的友人(三封信中分別稱為“菀老”“待盦”“待公”)去世后,由于家無恒產(chǎn),他的家庭頓時失去了經(jīng)濟支柱,其妻兒生活陷入困難,于是他們通過來信或來人向嚴(yán)復(fù)等人求助。嚴(yán)復(fù)等“思糾眾力之援,無如官場人情如紙”,未能如愿,因此令他們有“交道之薄”“令人氣盡”之嘆。另外,書信1和書信3都提到了友人之子,可以證實嚴(yán)復(fù)信中所稱的海侄名叫海澄。通過對比解讀以上三封信的內(nèi)容,自然不難得出待盦就是定海人王修植的結(jié)論。
以上已考實待盦就是王修植。那么待盦是王修植的字還是別號呢?
成書于民國七年(1918)的《岱山鎮(zhèn)志》卷二十存有王修植《偕費綬卿游一房山至蓬山書院訪湯君鈍庵即席有作》一詩,詩題旁有注“時在庚子九月”,知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九月所作。詩云:“房山一角氣青蒼,中有先生讀書堂。先生讀書歲月長,治經(jīng)治史日旁皇。感我勞民走四方,龍戰(zhàn)厭看血元黃。忽然一朝歸故鄉(xiāng),仙風(fēng)吹我來君旁。有詩一卷酒一觴,我歌君飲兩相忘。旁有和者費長房,短吟長嘯癯且狂。忽言世外有滄桑,湯君默默費倀倀,待盦居士淚盈裳!”(菀生自號待盦居士)。
詩末“菀生自號待盦居士”為《岱山鎮(zhèn)志》纂修者湯濬所注。根據(jù)詩的內(nèi)容和湯濬的注可知,王修植自號“待盦居士”。湯濬(1864-1936),岱山人,與王修植是同鄉(xiāng),又有來往,對王修植情況應(yīng)比較熟悉。加之此志成書時間離王修植作詩和去世時間不遠,《岱山鎮(zhèn)志》的記載可信度很高,這又是待盦即王修植的一個力證。
“待盦”這一別號可能最早先在王修植的朋友圈中流行,后遂被王本人接受。以“待盦”稱王修植,這應(yīng)跟晚清士林中流行以同姓歷史名人字號來借指當(dāng)下人物這一風(fēng)習(xí)有關(guān)。如以汪中的字“容甫”來稱汪康年,以錢大昕的字“辛楣”來稱錢恂等,皆屬此類。明末清初學(xué)者王大經(jīng)號待盦居士,同時期又有學(xué)者王弘撰號待盦,著有《待盦日札》,兩人在有清一代均負(fù)時名,加之“待盦”與王修植早年別號“儼盦”僅一字之差,別人遂以此來稱呼他,這應(yīng)是王修植“待盦”這一別號的緣起吧。
至此,我們已完全可以斷定,夏曾佑日記和夏曾佑、嚴(yán)復(fù)等來往書信中提到的待盦即為定海人王修植的別號。王修植字菀生,早年自號儼盦,晚又號待盦、兼士。
注釋:
①孫應(yīng)祥《嚴(yán)復(fù)年譜》記嚴(yán)復(fù)生于咸豐三年(1853)十二月初十日(1854年1月8日),1899年虛歲四十七歲;錢仲聯(lián)《文廷式年譜》引《文氏族譜》記文廷式生于咸豐六年(1856)十一月二十六日辰時,1899年虛歲四十四歲;張樹年《張元濟年譜》記張元濟生于同治六年(1867)九月二十八日,1899年虛歲三十三歲。以上三人年譜所記虛歲年齡均與內(nèi)藤湖南在《燕山楚水》一書中所記一致,說明內(nèi)藤湖南應(yīng)是按虛歲來記各人年齡的。
②據(jù)內(nèi)藤湖南《燕山楚水》載:“天津出發(fā)前夜即十月四日,接受陳錦濤、蔣國亮二氏來訪。陳年齡二十八,蔣三十三歲?!保ㄖ腥A書局2007年版,第76頁)蔣國亮即將智由(1865-1929),浙江諸暨人,近代文學(xué)家、詩人,時任天津育才館教習(xí)。
③見清宣統(tǒng)元年(1909)編修《暨陽紫巖滸山蔣氏宗譜·行傳》,轉(zhuǎn)引自施方著:《蔣智由傳》,浙江工商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頁。
④原文作“待庵”,為與下文統(tǒng)一和便于敘述,改作“待盦”?!断脑尤沼洝分谐颂帉懽鳌按帧蓖?,其余均寫作“待盦”。盦、葊均為“庵”的異體字。
⑤據(jù)《夏曾佑日記》,夏氏曾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九月初一日回杭州家,十月十二日返上海,在滬逗留數(shù)日,期間曾與汪康年、張元濟等人相晤。十九日坐船離滬,二十三日到天津。故此函中有“在船之苦異?!爸霖ト嗣摯巳ぁ痹圃?。
⑥二館指育才館和國聞館。據(jù)《夏曾佑日記》,夏氏辭去育才館教職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八月中旬,然后于十月下旬又辭去國聞館之席。
⑦信函中的“礦局”指開平礦務(wù)有限公司,嚴(yán)復(fù)時任該公司華部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