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北北
一
每一首詩的不完美構(gòu)成了詩人及詩歌本身意義上的某些缺憾。這里指的是雷武鈴的短作《夏季之歌》?;蛟S標題有誤導之嫌,因為不完美并不等于不好,而且,無論從美學還是語言的角度看,帶缺憾的作品,有時反而能帶來更多的個性和啟發(fā)。《夏季之歌》是雷武鈴的少作,全詩如下:
上午和下午手拉著手,一起
步入夜晚。
在港口、夜市、公園
和海鮮街,
紫色、黃色的李子手拉著手
睡在三座城市的籮筐里。
圍墻間的路和村邊坐著農(nóng)婦的路
手拉著手,走進玉米地。
飽含汁液的內(nèi)心
沉浸于寧靜,像船
停泊于水的浮力。
夕陽把毛茸茸的影子遞過來
從地平線以下,從夢境渲染的南方。
汽車和火車手拉手,一起
奔赴海岸。
左邊,太陽緊隨大雨
把明亮的水珠,久違的欣喜
端到眼前。它拉著右邊
無邊的綠意枕風飛馳。
村子的墻壁讓瞌睡的旅客醒來:
“不交農(nóng)業(yè)稅是危險的?!?/p>
星光和海浪手拉手,一起
走進睡眠。
苦澀的海底溶入黑暗
海水展開眼前的無限。
瞧!未來沉睡在未來
陽光照耀現(xiàn)在。
瞧,那倆人被同一個救生圈拉著
正往深海里游去。
被遺忘的律令和時鐘手拉手
走向晚餐的筍燉排骨。
射出去的箭,在別處沒入虛無
在此處,說出的話
反射回心里。
啊,灼熱的灰塵撲打無知路人的臉
街頭黃昏的雜亂和離別
手拉手,送走一生中這個夏天。
趁著抄錄的工夫,又把它“感受”了一遍。一首題材不偏不倚、用詞準確,也不失自律的抒情詩。也許是一種苛求吧:詩的最后一節(jié),“律令”“時鐘”和“筍燉排骨”的對應顯得張力過大,而“啊,灼熱的灰塵撲打無知路人的臉/街頭黃昏的雜亂和離別/手拉手,送走一生中這個夏天”則是那種顯見的處理結(jié)尾的寫法,談不上草率,卻破壞了前面營造的靜謐、“無限”的氛圍。指揮家巴倫博伊姆說,聲音總有一種逐漸消失于無聲的傾向,如果《夏季之歌》也是一首歌的話,考慮到前面幾節(jié)已經(jīng)寫出某種寂靜的品質(zhì),結(jié)尾就更應該守護住這品質(zhì),并盡量引向語言的空闊之境。而“啊”,還有“手拉手,送走一生中這個夏天”,讀起來卻更像是歌曲的斷唱、斷奏效果,是刻意的停歇,因此難免突兀。
類似的寫作現(xiàn)象在詩人們那里其實屢見不鮮。雷武鈴說:“在探尋那些幽深隱晦的‘應該怎么寫’這金子的學詩道路上,我們通常能明確抓住的只是‘不能怎么寫’這些沙子”,“但藝術(shù)之道又在于點石成金”——點石成金是詩人在語言范圍內(nèi)應該做的事,此處舉例這首詩“沙子”的一面,則是因為它或許已經(jīng)顯示出某種“金子”的可能:如果詩人不是“飽含汁液的內(nèi)心/沉浸于寧靜”,就不會寫出這首詩大部分的好句子,從而,也不會遭遇后面那個難題??梢宰x出,詩人的感受力是極其敏銳的,視野開闊,最重要的是通過語言來呈現(xiàn)什么時的那份耐心——直到它因超出詩人的能力而被迫中止。結(jié)合詩人后來二十幾年的發(fā)展,我想我有理由認為,這時年輕的雷武鈴,已經(jīng)習得了一種難能可貴的寫作上的“忍耐”精神。這種精神,想準確地追根溯源頗有些困難,不過作為技藝來講是值得提倡的;而我憑著有限的閱歷,最先想到的,是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里的一段話:
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fā)展,發(fā)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nèi)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chǎn)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shù)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chuàng)造,都一樣。
拋開德語詩歌神學式的背景,這段話依然很有借鑒意義。所謂“豁然貫通的時刻”,《夏季之歌》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做到,但還未做好。也是帶著這份自遺憾深處流露的期待,我翻閱雷武鈴近年的詩,發(fā)現(xiàn)他在“忍耐”方面已走得更遠,據(jù)作者說,2001年寫出《平原印象》《山溝》等詩,“我的骨骼就初步長成了”,隨后,《雨》《白云》《與楊震坐在香山塔后身村上面山腰一處突伸的巖石上》等詩的出現(xiàn),更是證明了“忍耐”的精彩和重要。
在中國詩壇,馮至是公認的里爾克承習者,里爾克在雷武鈴的閱讀史中恐怕也沒有扮演引路詩人之類的角色,然而恰恰就是雷武鈴,對“忍耐”做了技藝層面的內(nèi)化處理?!断募局琛愤€是相對簡單的“印象”,或“情感的萌芽”,而讀他后來的詩,卻能明顯捕捉到一種寫者通過語言來“觀看”的本領(lǐng),即:寫者忠實地記錄下經(jīng)驗所得,并期待于語言自身的“發(fā)酵”中領(lǐng)會生命的真諦,實現(xiàn)心靈的舒展。聽起來,這好像沒什么出奇的,莫若說這正是寫詩的基本功夫,可是當把這種功夫發(fā)揮到極限,詩人的風格也開始獨異于眾人。
二
讀雷武鈴的詩,一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對“看”的注重,以及由此帶來的語言踏實感、可信感?!斑@些詩句見證,我有過那樣的時刻:清晰,確定,洞見并抱住了那個田野或山嶺中的時間和世界。”
有一個信息或許須要介紹給讀者,那就是雷武鈴對大自然近乎天性的熱愛。就像當年里爾克離開時代中心巴黎,將自己放逐到田園,雷武鈴也更容易對自然環(huán)境中的風物產(chǎn)生親切感,他這樣陳說自己:“地理迷和樹木迷,對觀看的、客觀真實的可見事物的描述,都感興趣。”他的詩的確如此,光從題目上,就能讀出作者這份“不加掩飾”的追求:《平原印象》《黃昏出門看雪》《看山》《遠山》《冬天的樹》《湖邊》……在著迷自然和詩中“看”比例的上升之間劃上等號,顯然是不夠公允的,不過也得承認,四時、物象的諸多變化,除了給身心帶來震撼力,也容易讓一首詩的細節(jié)變得具體可感,且充滿律動韻味。比如他在《白云(二)》里這樣寫道:
它在空中近乎不動。它的大片投影
像黑色絲綢,抖顫著從明亮的山體斜掠而下。
有一陣,消逝不見了。然后,出現(xiàn)在前面的嶺頭
從那里飄下,順著河谷的東側(cè)向南滑行。
現(xiàn)在,它高出了青色山體的背景,它的雪白
被天空的湛藍映射,亮得幾乎透明。
少年的我被驚喜充盈,它真的如我所愿向我飄來。
我驚異遠處過來的云影那超然的神秘:
它不擇道路,不避高低,被非凡的力量推動
無視稻田、山坂、河岸、田埂的差別,徑自向前。
巨輪般壓到一切又輕盈如蝴蝶,夢一樣
染暗白亮的陽光像風吹皺粼粼波面。
初讀這段文字時,我的注意力就像詩中“我”的目光,不自覺被白云牽引著,仿佛“它真的如我所愿向我飄來”,并“驚異遠處過來的云影那超然的神秘”。這樣的閱讀體驗在中文詩中其實是久違的——作為一首樸素之作,它不再急于向讀者敘述或表達什么,而是忠實、現(xiàn)象學式地映照那跟語言對稱的外部景觀,并由此觸發(fā)身居其間的心靈感應。如果說這首詩的確有所“表達”,那也是“被非凡的力量推動”,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
雷武鈴師承寫鄉(xiāng)野出名的愛爾蘭詩人希尼,是那種愿意“反復寫這條河”,而非一味求新求變的詩人,因此我們可以在他多首詩中延續(xù)這種物象撲面而來、心靈居于奇境的體驗:
那震動我的第一印象我一直未說出:
中午,久旱的天空閃著濕潤純凈的藍光
白云低低坐在綠色村莊上
麥地茂盛的青黃色填滿剩余空間。
(《平原印象》)
鳥聲在我身后、周圍、下面,看不見地響起。
你的簫聲低低吹起,那么柔弱的美,貼在我耳邊。
我感到自己病后的身體像一根羽毛向高空飄飛。
無云的天空越高、藍色越深。在于山峰交匯的最高處
黑藍色天頂劃出一條明亮的光虹。
(《與楊震坐在香山塔后身村上面山腰一處突伸的巖石上》)
雷武鈴用了三個方位詞寫鳥聲:“身后、周圍、下面”,這是一個具體化的進程,然而又因“看不見”而有點自我取消的意味。在力求精簡的詩歌語言中,這類寫法其實是奢侈的,而這恰恰也是詩人態(tài)度的傳遞:透過不厭其煩、事無巨細的語言摹刻,彰顯事物和心靈的多個維度?!坝^看”在這里兼有具象和抽象的兩面性,一方面,它確保能寫出“世界上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如一塊山頂石頭、一片河谷,也能同時寫出“我”的瞬間感受——如同一根羽毛向高空飄飛,請注意,這仍然是有“看”的因素在里面。讀者大概不難由此聯(lián)想到莊子的物化美學,想到古代的山水詩,不同的是,雷武鈴的書寫往往有某種明顯的被動、等候,因而也延遲的姿態(tài)——“那震動我的第一印象我一直未說出”,此句出現(xiàn)在詩的倒數(shù)第二節(jié),事實上,也只有出現(xiàn)在這一節(jié)才合適——毋寧說,這種“觀看”,首先就是基于肉眼的向外察看,隨之是一定的消化、轉(zhuǎn)換時間,這與詩的內(nèi)部時間是同步的,換句話說,每首詩都相當于一起正在發(fā)生的“觀看”事件。
“觀看”因此轉(zhuǎn)變?yōu)檎Z言的肯定性力量。我們知道,現(xiàn)代生活通常是在極端混亂的情境下展開,而現(xiàn)代藝術(shù)又以加倍的極端和混亂來回應,這個怪圈未免使人感到厭煩;其間,詩歌語言呈現(xiàn)為多樣化的風格,這除了是可能性的拓伸,也造成了嚴重的意義損耗,不見得是健康的寫作生態(tài);“觀看”是建立在對造物、生活事象充分信任的基礎上,所以當作為文字寫下來,也就意味著心靈的初步醮取。雷武鈴有句話,可能會讓很多同道心有戚戚:“我自己也厭倦了詩中表達的痛苦”,是啊,并非表達痛苦就一定不對,只是詩歌有時候也需要正面的倫理建設,而且,被不精準、慣性語言裹挾的所謂痛苦通常流于浮泛,這對寫作者來說只是一種自我蒙蔽罷了?!坝^看”在此是對局面的扭轉(zhuǎn):“詩就是要恢復人具體的感性歷程。要看見、要具體感覺到這個世界,并由此恢復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p>
“觀看”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參與自我的構(gòu)造,寫詩即是對自我的喚出。雷武鈴并不是一時受到繆斯啟發(fā)就寫出這批詩,從《夏季之歌》到后來的成熟之作,有一個緩慢的演變過程,因此,“看”作為或隱或顯的意識,也出現(xiàn)在他不同時期的詩歌字面上:
我心亂如麻。為看見而不能深入
為土地,歷史、平原生活所化出的女人形象
似乎通過她才能抵達看不見的意義。
(《平原印象》)
我喜歡它的悠遠,目光信任地
順著土地延伸,然后,它在遠處升起來
如友誼,如遠離的生活,不覺孤寂也無壓迫。
(《遠山》)
在兩排并行的樓和蔥郁的紫葉李之間
我騎車。抬頭。猛然看見
透徹、柔和的視野在高處筆直向前、彎垂
幾乎盈滿我的懷抱。
(《“像禮花在黑暗的空中綻放、落下……”》)
《平原印象》還對“看見”與否有所焦慮,《遠山》已經(jīng)卸下了擔憂,覺得所觀之物“不覺孤寂也無壓迫”,《“像禮花”》則把這門詩學做了形上而又形象的文字處理,美感清新。如果僅止于此,這是寫作歷史視野探視下的優(yōu)秀文本,可實際上雷武鈴對“看”字眼、看的動作強調(diào)得特別多,幾乎每首都能找到相關(guān)的蹤跡——難道“看”的詩就一定要這么寫么?又或者,這是作者的有意為之?
昆德拉在談現(xiàn)代小說的喜劇性時舉過一個例子:《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里克與心上人共度良宵,之后他回家,在鏡子前站定:“他覺得自己很英俊——用了一分鐘來看自己?!崩サ吕J為福樓拜這個句子妙極,因為越是“一分鐘”的精確計量,場景的荒謬感就越突出,當主人公沉醉在抒情自我的“看”時,敘述者也在一邊“看”著他,因此整個細節(jié)喜劇性十足。如果以此來比較,詩卻顯然不太可能發(fā)揮這種敘述上的間離效果,在一首詩中,“看”一般只意味著看本身,又或者說,詩想追求什么效果,都只能付諸語言,而沒法在外圍策略上討巧。若是從這個角度衡量,雷詩頻繁地寫“看”大概不算一個好現(xiàn)象。雷武鈴自己提到,他在自然面前有著類似宗教的體驗,這是他寫現(xiàn)代自然詩的一個優(yōu)勢,而“看”——無論被重復提到多少次,自然也是真誠的(宗教即真誠),所以只能說,這種出現(xiàn)在具體詩句中的“看”的同義反復,乃是作者的技藝欠成熟導致?!@一點,與《夏季之歌》有缺憾的結(jié)尾意義相當。
三
至今,雷武鈴仍在“忍耐”精神的觀照下,不斷調(diào)試他的技藝。雷武鈴自己最滿意的是《白云(二)》,因為“它真正寫出了一片河谷”。我則更留心他的《雨》《魂,或空濛的致意,辭別舊年》等幾首較長的詩,這些詩可以明顯讀出希尼的影響,即以記憶中的事件作為起點謀篇,然后在拉開的空缺中慢慢注入經(jīng)過沉淀的感受。在我看來,這幾首可算是“看”的詩學的進階,以《雨》為例:
恐懼又讓我醒來:我意識到我是在離家很遠的峽谷
睡著了,我怎么回去?我想起回村的路:石板路向上
走出峽谷,稻田變成陰暗的樹林,轉(zhuǎn)彎,接上公路
又是幽深的山?jīng)_?!觎F中,家好遠啊,像在天外。
(第3節(jié))
隱隱的車聲最后也消失了。我知道它還在向前——
那些雨水洗刷的山嶺,那飄帶一樣的濕亮的路面。
我仍然站在原地,看著空落的世界:田野收割了
盡頭的大山水霧蒙蒙。雨點打在屋頂、樹葉、泥地上。
(第4節(jié))
篇幅所限,這里只引了最能說明問題的兩小段。其實讀完整的《雨》,會感到它的敘事性頗強,第1節(jié)寫“我”在山中躲雨時被爸爸抱起來飛奔,第2節(jié)寫為了躲開大隊的追捕,母親抱著家中的大黃狗回了娘家,后兩節(jié),事件性稍弱,但還可以零星拼湊出來:找鴨子,嗜睡而不能回家,操場上人聲鼎沸的送別……與前面那些詩純粹又專注的外向視角不同,這一首是不同視角的混合體:“我”因雨而起的童年回憶;“我”在山中生活時對自然景物的感知;多年以后,“我”認為“我”在當時情境下,尤其是在下雨的情況下,對那些自然景物應有的感知。
《雨》顯然提供了一種文本內(nèi)部的較量:究竟是敘述者(如果可以這么叫的話)的“看”更重要,還是把事件的原本、點滴的感受記錄下來更重要?自然,這二者有重合的地方,但我們還是讀出明顯的傾向性:第3節(jié),“我”在擔心自己回不了家,這時強烈的內(nèi)心渴望轉(zhuǎn)變?yōu)橛∠笫降目?,“向上”“走出”“轉(zhuǎn)彎”“接上”,十分具體;第4節(jié)也以看為主,除了汽車開在“那飄帶一樣的濕亮的路面”,后面那兩句其實也含有多年后“我”的想象成分,屬于想象式的看。而無論是哪一種“看”,從整首詩的骨架來說,我們讀到了“看”對詩歌敘事的支撐,而在細節(jié)處,又能分明讀出它對它的取消,或曰置換——后者是雷武鈴這首詩在實驗意義上的一個成果。
這似乎是悖論的:當詩人一五一十地把所見——無論何種意義上——記錄在案,就必然是一種描寫,如果他記錄的是事件,則會成為敘事,這是詩歌文本形態(tài)無法逃避的邏輯,然而雷武鈴卻告訴我們,當語言被“看”的意識總體統(tǒng)攝時,詩歌敘事性的在與不在可以同時并存。敘述者的“看”/事件的原本這對矛盾,在《白云(二)》那樣的詩中并不能成立,這說明是《雨》的特殊構(gòu)思為它提供了基礎,毋寧說,《雨》起于回憶,所以它自覺或不自覺地會更多要求詩人“向內(nèi)看”,正因為這是記憶、經(jīng)驗、想象力一同澆筑的內(nèi)在視力,才讓這首詩有了敘事的分層。
到底來說,“看”是詩人的內(nèi)在視力?我不想貿(mào)然下這個結(jié)論。內(nèi)在視力這種說法,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判斷,詩人、評論家們應該不會太陌生,但它的定義終究有些模糊,像某種詩話的衍生詞語,此處也只是借來一用。如果覺得雷武鈴的詩不夠說明問題,可以再看這兩首: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后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會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
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王家新《田園詩》節(jié)選)
在公園晦暗的內(nèi)部,腳步蒼老的速度
并不一樣。那些低飛的星體,貼近地面,
在燃燒,人們視而不見。一種頑固的修辭
猶如謊言覆蓋了鐵欄。道路上沒有呼吸。
午后,我漫步在空曠里??菸募澎o
落滿一地。有人面對樹木,劇烈抖動
靈魂。一個無法收服的軀體卻正在離去。
一切將會終止,包括這湖水、雪松,
遲疑的大門正在關(guān)閉。一輛自行車
持續(xù)地停頓,石鶴消失于薄霧,
在凝視的過程中,我稀釋了自己。
(胡桑《松鶴公園》節(jié)選)
《田園詩》同樣是一首強調(diào)“看”的作品。它的精到之處在于,我們無法,也無需分清人和羊眼的對看是內(nèi)在還是外在,因為兩者都有?!端生Q公園》的風格特征更明顯一些,胡桑是一位擅長征用詞語的詩人,詩的第一句就指明,這是“在公園晦暗的內(nèi)部”,所以這首詩的“看”主要投注在詞語上面,是內(nèi)在的精神目擊?!翱础庇纱私M織起詞語的合奏和變奏。如果說雷武鈴詩歌的“看”具有某種典范意義(細節(jié)、具體、以肉眼作基礎),這兩首則證明,“看”的詩可以有很多種寫法,毋寧說,“看”就是多種多樣、變化多端的寫作探視才能。
我想?yún)^(qū)分“看”的內(nèi)與外并不是最要緊的,更重要的是,“看”作為一門可通行的技藝,能否在某種更開闊,同時也更追求精確的限度上,對一些寫作的現(xiàn)象進行指認?換句話說,許多已發(fā)生或未發(fā)生的寫作問題,是否可以在“看”的范疇中得到新的理解?前文已經(jīng)提到詩歌的敘事性,這也是1990年代詩歌公認的一大特征,而今再回顧這一特征的生成,實質(zhì)是詩人們出于對事物細節(jié)、生活進程進行筆下觀照的需要,敘事性之“敘事”,是文本形態(tài)的落定、風格的輸出,而“看”的欲望,其實才是它們背后的本源動機;1990年代的另一特征是語言及物性,這個問題相對復雜些,因為“物”指何物,終究是可以在不同層面上探討和辯駁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胡桑那首詩,如果出現(xiàn)在當年的氛圍中,將被歸入“不及物”的陣營,而實際上,胡桑作為時過境遷的八零后詩人,已可以從容地堅持和開拓自己的詩風,并且不乏“看”——不可能完全不“及物”——的特性,這一方面有語境時差提供的便利,另一方面也足以說明,專注于“看”,可以釋緩語言及物性的焦慮,可以稀釋由這些專有名詞織構(gòu)的詩學迷津;進入新世紀以來,詩壇眾說紛紜,其中被討論較多的一點是詩歌主題的及物與否,比如詩人能否通過寫詩,對生活中的大事件,如重要慶典、社會沖突、自然災害等進行回應,答案據(jù)說以不滿為主,比如學者一行就寫過一篇《尚未到來的地震詩歌:一個反思》,提醒人們,現(xiàn)有的“地震詩歌”還遠遠不到位。確實,那些詩的寫作策略要么是抒情,要么就是以反抒情導入某種凝重,確實很少有作品能在語言層面直視災害帶來的痛苦,試想,如果有人像雷武鈴寫一片白云那樣,細致地捕捉、“抄錄”災難的現(xiàn)場,那么那種震撼性、有效性估計也足夠讓讀者另眼相看了。
“看”會引出詩學的許多新老話題,不僅是反映論的,也是語言自身的;但首先,如前所述,“看”乃是語言的肯定性力量,當詩歌、語詞試圖完成對世界的命名,“看”作為技藝中帶有倫理屬性的那一面,則時刻準備對這命名進行糾偏。總的來說,“看”是減輕意識形態(tài)敘說(如敘事性、及物性)對一首詩造成的壓力,并使它們在語言之內(nèi)融會貫通、渾然相成的東西。事實上,不但外部對詩歌的評述,就連詩歌的寫作本身也可能是一道陷阱、一種自我誤讀,堅持“看”,恰恰可以幫助詩人找回雷武鈴在《黃昏出門看雪》中自述的那種狀態(tài):“我站立,聆聽,走動,觀看——,無須顧忌?!?/p>
或許不應該說,雷武鈴的詩歌有多么特殊,但至少他提供了一種純正的詩歌目光,他的詩也是有風格的,只是不那么“像”風格而已。雷武鈴的例子向我們闡明一點:他的全部寫作史,就是“看”的學習史。“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里爾克這句話始終很重要,而在這個意義上考察,大多數(shù)詩歌,都注定會有一個不完美的結(jié)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