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榮東
在張宜的繪畫中,多老者僧人,像鐘馗一類,有一種滄桑感,人物畫中的石頭、松樹也充滿滄桑,有一種苦澀在其中。他很少畫溫潤的春日景色,而多秋冬的蕭散,讀那些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事物,沒有消沉、頹廢的感覺,而是有一種蒼勁的陽剛之氣蘊含其中。他筆墨雄渾,卷舒自如,深得寫意之精神。題材涉獵廣泛,人物、花鳥、山水皆能,無論何種題材,都呈現(xiàn)出了一種深厚、純正的藝術(shù)氣象。這種氣象反映了畫家深厚的人文積淀與筆墨修養(yǎng),以及畫家渾融和諧的內(nèi)心世界。
1.張宜 牛 21cm×32cm 2010
張宜所創(chuàng)造的鐘馗圖式,是對一個幽暗、神秘世界的揭示。鐘馗本存在于文化的幻境,但驀然顯現(xiàn),又恍若天地之真相。這是一個鬼魅在場的情境,暗夜之中,諸神顯現(xiàn),疏影流芳,令人讀之如沐《楚辭》年代吹動木葉蕭蕭之江上清風(fēng)。
對鐘馗圖式的梳理,既是一種文化的自覺,又是對自身藝術(shù)道路的澄清,這是蘊含了深沉文化思考的藝術(shù)建構(gòu)。張宜早年之作,筆墨瀟灑自由、氣勢雄渾,及至近年,漸趨寧靜清新,靈性內(nèi)蘊。這是畫家獨對自然、靜觀默察、澄明胸懷之結(jié)果。張宜出身老濰縣“四大家族”之一的張家。濰縣的文化底蘊豐厚,他延續(xù)了濰坊畫派的純正氣象,成為濰縣傳統(tǒng)文化的自覺發(fā)掘、繼承、創(chuàng)新者。他的繪畫具有充盈在筆墨中的力,有一種氣象,這不單純是筆墨之事,也是文化底蘊的力量。
張宜的人物畫陽剛、雄健、明亮、大氣,有一種渾厚的浩然之氣,強調(diào)繪畫意境的深邃、繪畫語言的深度、作品內(nèi)涵的豐厚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對個人精神氣質(zhì)的張揚,藝術(shù)指向非常明確。畫家早年善用山水之法表現(xiàn)人物,多為肖像樣式,近年則自覺地將人物拉入宏大的山水境界中,山水、人物渾融一體,情景交融,達到了更為深厚、自由的藝術(shù)境界。人物畫本身就是入世的,只是有人入世是被世相所惑,紅塵五色,迷失自身;有人入世則勘破繁花,于混沌中生出光明,覓到真我。于一僧一道、一花一劍中窺得人生道路的隱秘,在筆墨黑白的交織、畫面充實與虛空的韻律中感知天地之道,是為真畫者。
強烈入世的現(xiàn)實憂患,最終歸于靜穆深沉的山林清流,這種蛻變不是刻意造就的,而是一種自然的復(fù)歸,這是人生的覺悟使然,也是東方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宿命。鐘馗在山林道路間之萬象,關(guān)聯(lián)著畫家的生命狀態(tài),凝結(jié)了超越塵囂的人生體驗,這里面不僅綿延著傳統(tǒng)的追憶,而且縈繞著深山悠遠的天籟、幽谷純凈的清風(fēng)。
張宜人物、山水、花鳥皆能,深厚的書法功力使他在筆墨表達中蘊藉深厚,游刃有余。他的繪畫令人想起魏晉之士的風(fēng)骨,想起曹操的《觀滄海》《短歌行》,那種人生苦短的感慨,那是對人生的終極體悟,是對人生的深層的體驗。他的繪畫有魏晉之風(fēng),追求人的精神解放、行為的自由。人生本也苦澀、滄桑,回首就是一個長夢,唯有藝術(shù)的光芒,賦予虛幻的人生以深刻的意義。
張宜不僅以畫筆構(gòu)筑著自我精神的桃花源,而且以不息的熱情面對生活,可為畫者之典范。一個有生命大負載者不僅應(yīng)建立清新深邃、灑滿日月之輝的精神桃花源,而且應(yīng)直面人生負載—唯人生是通向桃花源的源頭與主流。只有坦蕩無私者才能有足夠的心靈空間容納星月、天籟,方能有困頓人生中新的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
張宜在生活中富有激情,充滿齊魯之士的憂患、入世色彩,同時對這個世界有一種深沉的敬畏,對山水之博大深邃別有慧心。他有一種回歸山水、返璞歸真的藝術(shù)理想,總能回歸到藝術(shù)的寂寞清明狀態(tài),進入一種恬淡、自然之境。這是經(jīng)歷了浮躁之后的寧靜,是行走江湖,終歸丘壑之美的必然結(jié)果。
2.張宜 此夜芭蕉雨 何人枕上聞 138cm×34cm 2018
大約在2006年初秋,我和張宜到畫家黑伯龍的故里臨清,尋找黑伯龍筆下的松柏怪石,當時我正在寫一本關(guān)于黑伯龍的書。日間,在清真寺的古柏奇石中,在五樣松的奇崛姿態(tài)間,我們感受到黑伯龍澄明雄渾筆墨的源頭。夜晚微醺,在林中路上,忽見漫天繁星,燦爛深沉,樹影后呈現(xiàn)的是一個無垠的神秘宇宙,我們皆被震撼。到了林外,倏忽間又星月皆隱,那幽深的燦爛,恍如山間一夢。這個夢境般的場景,相信時常會在張宜的心頭浮現(xiàn),在他繪畫中所體現(xiàn)出的那種對生命本質(zhì)的追問,對天地萬物靈性的感悟,關(guān)聯(lián)著這樣神秘的圖景。
3.張宜 虎溪三笑 200cm×138cm 2015
另一個春光乍現(xiàn)的正午,我和張宜到山中拜訪一位居士。尋訪的道路似乎有些曲折,但杏花初綻,陽光寧靜、明澈,令人內(nèi)心溫暖。一座山,一條山路,與我們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這是偶然的相遇,還是前世的召喚?我和張宜曾冒雪到山中拜會禪師,也曾到終南山尋覓隱士的蹤跡。在我們的理想中,山中的修行者,沐浴著清潔的日月之輝,養(yǎng)成著通徹天地的心靈。
張宜常畫禪者寂寂然立于山水間,有一種宗教般的慈悲意味。禪者本身就是畫者精神的結(jié)晶,而孤獨面對群山的禪者,其實是得山水靈秀內(nèi)蘊,與山水同在的永恒之“道”。這種與山水靈韻的溝通、化合,實如一個幽林之中的行路者,在草木、流泉、蟲聲鳥鳴構(gòu)筑的空間中,人的內(nèi)心與山林之秘皆是敞開的,二者又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閉合空間。這種完美的呈現(xiàn)可以立諸文字、立諸畫面,也可不立文字,立地成佛。
生活的體驗印證、凸顯著一個這樣的精神桃花源,人生的無序、焦灼、扭曲、黑白顛倒,最終在桃花源寧靜的氛圍中消解,并形成新的和諧秩序。有的藝術(shù)家直面這種無序與扭曲,這是燃燒式的悲壯,但激情的火焰終會熄滅,藝術(shù)形式終究是通向生命解脫與徹悟的道路,道路的不同喻示了生命的萬千形態(tài)。張宜曾畫過《天問》,一只鳥仰天長鳴,墨華燦爛,萬籟俱唱。那時的張宜,充滿人生的激情,自足快樂,繪畫之境也往往精神激越,神采飛揚。入世的熱情與出世的玄思相凝結(jié),幻化出一個雄渾自由、充滿情韻的世界。
一個世界的建構(gòu),須憑借深刻的人生體驗與強健的心靈。伴隨那些詩意的詠嘆,面對諸多幻象的破滅、人生的酸楚,諸多表達者失語——至道本無言,只有孤獨的苦行者,可以在心底沉淀、錘煉自己的語言,去除雕飾,洗盡鉛華,回歸樸素的真摯。一個有著絕好筆墨天分的畫家,一度舍棄毛筆,用指畫表達自己的心靈。那些直抵心靈的線條、塊面,打破了筆墨的桎梏,率意、至真,那些滄桑的老者,已經(jīng)回歸赤子之真。他的生命情態(tài)隱藏在這些不同的藝術(shù)圖式中,他最初的激情更似喊山者山間的清嘯,獨抒胸臆,穿越千山萬壑。而及至后來,更近于一個密林深處的獨行者,他聆聽林中諸聲,孤獨,卻有內(nèi)心的大充實與大歡喜。其間縈繞著山間若有若無的天籟,林中水滴,諸象歸于至真的樸素與清涼。
在這些繪畫圖式中,僅僅能看到一條河流的局部,這僅是涌動河流的一個瞬間。古人一葉知秋,我們也善從局部推及整體,但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永遠是在路上的行者,可以與他內(nèi)心相映照的,唯有天際的星月之輝,以及面對的道路本身。而張宜的繪畫靈性正在于此,他在精神的荒野行走,偶聽樵者歸歌,漁夫晚唱,便倏忽進入安寧、廣大、溫暖的心靈之境,至于今夕何夕,唱者謂誰,又有何關(guān)系呢?
一個藝術(shù)行者的幸福家園,就在他離開館舍,起身行走的瞬間——對于道路而言,一切行者寄居的所在,皆是臨時的驛站而已,雖則多數(shù)的行者,已將驛站當作終生的家。
張宜的審美理想是通過渾厚華滋的筆墨追求來實現(xiàn)的,他書、畫并進,以書入畫,形成了渾厚而不乏靈秀的藝術(shù)語匯。張宜的筆墨蒼勁渾厚,不事纖巧,樸拙而富于變化的線條、皴擦與水墨之氤氳變化構(gòu)成了畫面的豐富效果。張宜是一個有激情的畫家,他的激情體現(xiàn)在對筆墨的解放上,佳構(gòu)之成,有賴于筆墨之解放,亦有賴于筆墨之沉郁古拙,淬去火氣,書畫一理也。以張宜之年齡、才情,顯然可望其境。
張宜的國畫表現(xiàn)出了很高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往往有一種文人之哲思蘊含其中,這不僅來自繪畫的題材本身,也來自畫家的筆墨修養(yǎng)。豐厚的情感濃度是張宜國畫的重要特色。他筆下的鳥都是擬人化的,張宜常畫一只孤鳥立于天地之間,那種孑然獨立、寂然無聲的孤獨、清冷令人震撼,畫家悠長的人生憂患與生命之思已經(jīng)表露無遺。張宜的人物創(chuàng)作所表達的那種出世之境界都充滿了溫情,禪師是入世之后的出世,其生命在最簡單、樸素的煮茶、看山、悟道中得以窺見大道,那種鉛華退盡、掃去浮障、回歸真我的自由狀態(tài)無疑也是藝術(shù)的自由境界。張宜亦常在山水中刻畫一二隱逸之士,那種人與山水的和諧其實也是天人合一審美理想的體現(xiàn)。
4.張宜 游泰山 249cm×125cm 2018
他創(chuàng)作的獨鳥站立枝頭,畫面留下大量空白,造成寂寥清雅的藝術(shù)效果。他所繪禪師、鐘馗,人物形貌雖近而意象不同,格調(diào)高雅而畫境各異,畫面的微妙之美感相近而又有不同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他高超的造型與造境能力。他用指墨為民國的先賢造像,燦爛的墨華在手下綻放,積淀日深的情感內(nèi)蘊與藝術(shù)體驗噴薄而出。在人生的苦行中,堅忍的行路者在瞬間被清潔的日月之輝所沐浴。天地寧靜,與先賢靈魂的距離消失了,行路者回歸了家園,焦灼、痛楚都被家園的溫暖所消解,眾生自在,萬物生生不息。對先賢的理解意味著自身的覺醒,繪畫語言進入了新的自由,那些燦爛的、恣意生長的梅花,喻示了創(chuàng)造者明澈的心境,在這樣的明澈中,筆墨所及,皆是充滿靈韻的天堂。諸象皆可寄寓本心,當心靈化身于自然的物象,那種慈悲的溫情,是對自身家園的憐惜,唯其如此,才不致在喧囂世界迷失與異化,使自身存在的詩意得以保全。
5.張宜 知秋圖 68cm×68cm 2018
6.張宜 疏狂圖 68cm×68cm 2018
張宜走的是一條重修養(yǎng)、養(yǎng)筆墨、求境界的藝術(shù)道路,這是一條逐漸走向厚重、深刻的純正道路。經(jīng)過多年求索,他的藝術(shù)特點已經(jīng)達到了抒寫心境的相對自由。藝術(shù)家風(fēng)格的養(yǎng)成是一個從共性到個性的過程,其成熟需要先天的靈秀,后天的教化,天地靈性的蒙養(yǎng),人生的感悟與思想積淀。以此量之,張宜以溫潤之人格,心靈之聰慧,自覺之積淀,進入更為宏大、深刻之畫境,獲得藝術(shù)之大成,只須假以時日。
在他的近作中,我體會到寒秋的蕭索與覺悟。在萬花綻放的春日,有著寒秋心境的苦行者,他已經(jīng)不再為絢麗的諸象所迷惑,日月輪回,喧囂之后終歸寂靜,萬花綻放,萬花落盡,是萬花的真相,也是眾生的宿命。一日酒后,在張宜的畫室獨坐,感受到畫中清冷的秋光,這是覺悟的光明嗎?我在畫室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水墨之中的禪機,墨色中放出的光明。何其清冷蕭索,天地茫茫,何其所哉?在光明中安居,卻也終須面對沉沉的暗夜。禪又何在,安居處是天堂,是心中的光明使然而已。苦旅、傷痛、麻木,唯進入明澈的日月之輝,方可以安撫靈魂,而徹骨的寒冷,在沒有驛站的路上,無人可知。一絲暖意,來自山中的一枝寒梅?梅又何知?是寒冬的薪火,燃放,留下余溫的炭灰而已,而升騰的熱情、溫度,都隨火而消。只能做一個回憶者,在回憶中溫暖自己。而溫暖的家園,只在回憶的夢境中得以保全,得以建立。一個墨的天堂,連接著人生的一切歡笑,一切酸楚。
墨天堂,是靈魂的安居之所,在沉沉的暗夜中,總有那些行路者,進入天地的秘境。藝術(shù)家點燃心靈之燭,可以照亮那些未知的道路。
張宜是一個靈魂寂寞者,和所有的創(chuàng)造者一樣,這種寂寞有時顯現(xiàn)于深林人不知的獨行,有時反顯現(xiàn)于深夜喧囂后寥落的燈火。這種寂寞促使畫家的深情表達,這種表達有時并不是生命的宣言,而是靈魂的凈化與救贖。我們都是這條凈化與救贖道路上的苦行者。繪畫獨立的精神創(chuàng)造,非有深厚生命積蘊者,難得自如之境。樂在其中,是靈魂寂寞者的快樂。他癡迷于其中,是因為在生命的憂患之中,也能聽到深夜獨行的足音,窺見山野深澗的花朵,在審視與繪畫的過程中,可以觸發(fā)那莫名的心動。
他和這個世界有神秘的聯(lián)系,他筆下的人和自然之物,都有一種神秘的情致,那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直覺式的體驗。一個好的藝術(shù)家所表達的,是他的內(nèi)心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是他對這個世界現(xiàn)有秩序的感悟與反思。他的藝術(shù)因之也是對人心靈的解放。
他的藝術(shù)天性來自直覺,即海德格爾所說的“深夜神秘的、形而上學(xué)的原初力量”。在幽暗的回憶與啟示之中,他最終走向了“此在”的追尋,他畫山水人物,往往不知山水之名、時空之序,山水、人物在寂靜瞬間進入神秘的追憶,成為微茫中的詩性顯現(xiàn)。張宜曾畫一只水鳥,白茫茫天地間唯一鳥獨立,有所思亦無所思,一枝蓮蓬悄然垂落,似喻示無數(shù)即將凋零之季節(jié)。這種深邃的幽暗之思,將他帶入創(chuàng)造的佳境,心靈的詩性賦予所見之物,在天地間自由地、無所拘束地呈現(xiàn)。天地靈氣與人之靈性總會在一個邊界相遇,藝術(shù)是通向這個邊界的道路。無數(shù)次與張宜在山中、泉畔和老城的胡同深處,煮酒論道,在歷史和自然積淀的清風(fēng)中,將人生的塵土洗凈,此時浮現(xiàn)的是人在曠野的自語,是天地之間的渾然忘我。身居寧靜的泉城,卻也是向歷史、向人生真意的遠行,遠行的指向,是一個自由的藝術(shù)桃源。張宜的繪畫道路,正是這深沉的遠行。張宜之宜,非宜乎眾矣,真宜乎道也。
古耶?今耶?且歸于畫“道”而已。山中一杯酒,林下一聲禪,靜觀花開花落,亦知我心存于一花一葉之間,此亦為行路柳暗花明之意境,人生澄明之心境,覺悟終至復(fù)歸自然之真境。
7.張宜 夕陽牛背影如山 138cm×34cm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