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清明,照例下起了雨。與往年這個時節(jié)的綿密溫潤不同,氣溫陡降了十多度。
爸爸問我,還有什么跟奶奶說的嗎。我一時間有些局促,既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其實我知道,爸爸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們缺少關于傾訴的練習,羞于表達,即便是鼓起了勇氣說上幾句,也總是生硬得很。于是,我們只是各自默然站上一會兒,重復地說些已說過的話,媽,我們來看你了。奶奶,我來看你了。再定定地看幾眼碑上的照片,然后轉身離開。
奶奶的照片隔著打了雨水的玻璃,看得很不真切。照片是截出來的,以臉部為中心截出了一個圓,只有頭部的特寫,看不出背景。只有我知道,奶奶在這張照片里,穿了一套白底黑點的短衣短褲,坐在家里的木地板臺階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圈住一個膝蓋,臺階的一端是一株養(yǎng)了不久的龜背竹,一片新發(fā)的嫩葉蓬勃地伸展著,幾乎要觸到她的臉頰,明亮鮮活的葉子襯映著她蒼老的面容。那是我在她離開我們的兩三年前拍的。我舉著相機在家里框來框去,我說,奶奶你就坐在花旁邊拍,她很順從地坐過去,對著鏡頭,卻不知道該做出什么適當的表情來。那一輩的人,似乎都不習慣于面對鏡頭微笑,常常把一生的艱難都凝結在一個嚴肅的表情里。奶奶你笑一笑呀,我這么一說,她有些緊張了,很不自然地咧了一下嘴角,眉頭卻還是微蹙的。咔嚓,定格,沖印。那張照片夾在相冊里,到如今已經十四年了。那盆龜背竹還在,盆子已換了好幾個。它生機勃勃,青翠欲滴,長到了一人高,比奶奶高,也比我高了。
奶奶操勞了大半生,晚年本應心安理得地享受兒孫的照料,但她對自己晚年的獨立生活有著充分的信心和執(zhí)著?!拔依狭丝刹灰銈凁B(yǎng),我自己種些菜也能養(yǎng)活自己的?!闭f完這些話沒幾年,她突然就爬不動樓了。頹勢倏然而來,無從招架。那時我家已搬到了七樓,沒有電梯。每次奶奶從大伯家過來,我都要端著凳子跑下樓去接她,每爬上兩層,奶奶就要停下來坐在凳子上休息一會兒,喘喘氣。我撫著她的背想幫她順順氣,她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唉,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了?!蔽衣犃耍恢撛趺窗参克?,我是個不太會表達的孩子,我只是默不作聲地攙著她,繼續(xù)爬樓。
我更小的時候,似乎是很會表達情感的。有一次,我大概是出門去跟小朋友玩了,等我回來,前后找不著奶奶。媽媽說,奶奶回大伯家去了。我立刻嚎啕大哭,媽媽趕緊安慰我,奶奶說了,去大伯家待幾天就會回來了,我這才慢慢停止啜泣。但不知道為什么,在我不斷地長大之后,對于情感的自我反饋卻開始嚴重滯后。
奶奶去世的那天是一個周末,原定計劃是出去玩兒的,具體去哪兒記不清了,只記得爸爸一大早叫醒我說,我們今天要改計劃了。我剛要表達不滿,爸爸說,你奶奶沒了。我聽了,沒有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當時沒有哭,后來聽堂姐說,她一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大哭,一路哭到公交站臺,上了車,又一路哭到了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沒哭,我甚至沒有感到強烈的難過,我只是“哦”了一聲。我洗漱、換衣,然后跟爸媽一路坐車去大伯家,路上沒有人說話。到大伯家門口時,已經匯聚了不少鄰里,姑姑們哭作一團。我目不斜視地走進門,我知道他們都在看我,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我走進大門,左拐,走到奶奶的房間門口,房間里烏泱烏泱地擠滿了人,空氣是凝滯的,混雜著人群的氣味。奶奶的床靠墻放著,床頭在門邊,我一眼看去,只能看到她的頭頂。人群向里擠了擠,讓開了一條道,我走進去,拐到床邊。我看到了奶奶的臉,蠟黃、枯瘦,眼睛閉著,眼窩和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嘴巴微張,身上穿著剛換上不久的壽衣。壽衣大概是匆忙買來的,簇新而廉價,折痕仍在。壽衣過于嶄新、過于肥大,奶奶裹在其中,像一個布偶,一動不動。這不像我的奶奶。我喊一聲,奶奶。奶奶不答。我忽然明白,奶奶走了,這次不會再回我家短住了。我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一直流,一直流,止不住。我彎腰想抱抱她,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不能把眼淚哭到你奶奶新衣服上,不然你奶奶到那頭走得不好?!笨晌乙廊幌氡П也荒茏屇棠淘谀穷^走得不順利……我只能站在床邊,讓開自己的眼淚,摸著她擱在床沿上裸露的手。
在我們到達之前,奶奶的遺物已經被清理過了。除了衣服,只在她的枕頭下摸到一個錢包。或許不該叫它錢包,那只是一個淡藍色毛線織成的像小口袋一樣的東西,叫袋子更合適。奶奶沒有錢包,最初,她一直用手帕包著她的零錢。我到了八九歲,突然對織毛衣產生了興趣,我說,奶奶我給你織個錢包吧。我哪里能織出個像樣的錢包呢,我只織出一塊兒長條來。但奶奶用毛線把兩邊縫了起來,這就很像一個口袋了。于是我再織了一個短邊,奶奶又縫了上去,訂上搭扣,這就是個錢包的樣子了。奶奶常常一邊從里面掏錢,一邊告訴賣菜的人,這是我小孫女兒給我織的哎。人家說,哎喲,你孫女兒真乖巧,她就很滿意地笑了。到了雜貨鋪買油鹽,她又跟店老板說上一遍,看我小孫女兒給我織的錢包,老板照例要夸贊一番,于是,奶奶就又很滿足地笑了。
奶奶一直用著這個錢包。洗了太多次,淡藍色的毛線已經褪了色,但很干凈。奶奶的衣物都是這樣的,陳舊、黯淡,但是干凈而柔軟。那個我和奶奶合作的錢包,被放在她的一疊舊衣服上。衣服疊得很整齊,但奶奶再不會穿它們了。
其實,爸爸問還有什么想跟奶奶說的,我想了想,有的。有一年暑假,奶奶在我們家消夏,午后,奶奶開著電視聽黃梅戲,我聽了會兒,不耐煩了。咿咿呀呀的,土氣而單調。我說,我們換個臺吧。奶奶聽得正入迷,卻還是哦了一聲。于是我飛快地調臺,最后調到了電影頻道,那是個外語原聲電影,配著字幕。我看得樂不可支,哈哈大笑。奶奶在一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輕聲問我,剛才她說的是“面條”嗎——那個女主角說的大概是“middle”,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不是。奶奶沒有再追問說的到底是什么,繼續(xù)在一旁靜靜地看,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輕嘆了一聲,“唉,我跟個睜眼瞎一樣唉。”那是自言自語的聲量,但我聽到了。我的心顫了一下,卻沒有理會,我自私地忽略了那一點顫動,繼續(xù)看完了那部電影。奶奶從頭到尾坐在那里。
真的,我知道我想說什么的。如果時光能夠重回到那個午后,讓我耐心陪你聽完那出戲,就好了。
樓下的廣場上,市聲喧囂。有人在唱戲。黃梅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