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孟子·離婁下》“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之第二個“行”,當訓為“言”“說”。此句意為“要依仁義行事,不能只說說而已”。孟子反對的不是“勉強施行仁義”,而是只說不做的“假仁假義”。清華簡《厚父》第五簡“古天降下民……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與《梁惠王下》引《書》相似,此之“亂(治)下民”即彼之“寵之”,“寵”讀為“用”,訓為“治”。故趙岐以“寵之”斷句,“四方”歸下讀正確;孫奭、朱熹“寵之四方”斷句不能成立。
[關(guān)鍵詞] 孟子;非行仁義;清華簡《厚父》;亂下民;寵之
[中圖分類號] B222.5[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8)05—0020—05
Two Examples of How the Unearthed
Literature Can Help Us Understand Mengzi
LIAO Mingchun
(Department of History/Institute of Humaniti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100084,China)
Abstract:The word “行” should not be interpreted as “pursue” or “practice” in the sentence“非行仁義也” from Mengzi. Li Lou II, but as “say” or “talk”. This sentence actually means “One should obey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not only in words but by deeds”. What Mengzi did not appreciate is not “to practice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reluctantly”, but hypocrisy (to harangue without any practical effort). There is a sentence in the No. 5 slip of Hou Fu in The Tsinghua Bamboo Slips saying that: “Heaven having produced the inferior people, ...with the purpose that they should be assisting to God” is similar with what is quoted from Shangshu in Mengzi. Liang Hui Wang II. The meaning of “亂(治)下民” in Hou Fu equals to “寵之” in Liang Hui Wang II. “寵” equals to “用”,which means to govern. So Zhao Qis way of giving a comma and pause between “寵之” and “四方” is correct, thus the way of Sun Shi and Zhu Xi in reading this sentence is inaccurate.
Key words: Mengzi;Fei Xing Ren Yi(非行仁義);Hou Fu of The Tsinghua Bamboo Slops;Luan Xia Min(亂下民);Chong Zhi(寵之)
目前,先秦、秦漢時期的簡帛文獻不斷面世,給我們釋讀傳世典籍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但遺憾的是,《孟子》一書卻沒有多少消息,與《詩》《書》《禮》《易》《論語》各種古本的接連問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過,也有一些材料,可供研讀《孟子》之用。筆者不久前剛寫完《〈孟子〉三考》[1,2]《〈孟子·公孫丑上〉“善為說辭”段考實》兩文,余興未已。下面,再借助出土文獻討論《離婁下》《梁惠王下》兩篇的兩個問題。希望能引起治《孟子》者對出土文獻材料和訓詁考據(jù)的重視。
一“非行仁義”
《孟子·離婁下》篇有一段名文:“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盵2](P264)
其“舜明于庶物”一句,東漢趙岐(108-201)注:“倫,序。察,識也。舜明庶物之情,識人事之序。仁義生于內(nèi),由其中而行,非強力行仁義也。故道性善,言必稱于堯舜。但君子存之,庶民去之而不由爾?!盵2](P264)將“非行仁義也”解為“非強力行仁義也”。
北宋孫奭(962-1033)疏:“舜既由其仁義而行之,非所謂行仁義而得之人也,是由仁義而行以得之天性也?!盵2](P264)
案:學界一般以為此疏是偽托孫奭之作。將“非行仁義也”解為“非所謂行仁義而得之人也”,雖換了一種說法,但意思仍與趙岐注近。
南宋朱熹(1130-1200)集注:“由仁義行,非行仁義,則仁義已根于心,而所行皆從此出。非以仁義為美,而后勉強行之,所謂安而行之也?!盵3](P293)將“非行仁義也”解為“非以仁義為美,而后勉強行之”,在注疏解釋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發(fā)揮。
清焦循(1763-1820)正義:“庶民知仁義而行之,亦是由仁義行,非強之以所本不能知而使之行仁義也?!盵4](P464-465)以為“非行仁義也”是“非強之以所本不能知而使之行仁義也”,說解與漢儒宋儒同。
今人的譯注基本承襲了這些說解。如楊伯峻(1909-1992)就將“非行仁義也”譯作“而不是勉強地施行仁義”。 [5](P176)史次耘不但照抄朱注,而且其譯文也作:“并不是認為仁義有利于己而勉強去做呢”,將“非行仁義也”之“行”解為“勉強去做”。[6](P221)金良年譯注也本于朱熹《集注》,將“行仁義”解為“推行仁義”,以為“是指帶有功名心去行仁義”。[7](P177)
古賢今人的這些解釋看起來吻合孟子的心性論思想,但在訓詁上卻無一不犯了增字為訓的毛病。將“行仁義”之“行”,也就是“實行”“施行”之“行”解為“強力行”“勉強行”“強之以所本不能知而使之行”“勉強地施行”“勉強去做”“帶有功名心去”“推行”云云,實質(zhì)上是賦予了“實行”“施行”之“行”更多特殊的內(nèi)涵。而這種用法,不僅在《孟子》書中找不出先例,在先秦兩漢其他典籍中,也找不到支持。
比如《孟子·梁惠王下》篇有:“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薄熬腥收?,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2](P70,P73)《公孫丑上》篇有:“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薄爱斀裰畷r,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2](P80,P105)《滕文公上》篇有:“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2](P200,P202)《滕文公下》篇有:“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之內(nèi)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2](P200,P202)《離婁上》篇有:“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nèi),必為政于天下矣?!薄坝纱擞^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于孔子者也,況于為之強戰(zhàn)﹖”[2](P238,P239)這些“行”字,都是普通的“實行”“施行”義,沒有一個能解為“強力行”“勉強行”的。
再看先秦其他的典籍?!盾髯印し窍唷菲校骸肮示又腥室矡o厭,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盵8](P87)《管子·揆度》篇有:“彼輕重者,諸侯不服以出戰(zhàn),諸侯賓服以行仁義?!盵9](P1370)《韓非子·五蠹》篇有:“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于古,不用于今也?!薄敖駥W者之說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wù)行仁義,則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數(shù)也?!薄肮市腥柿x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10](P445,447,449)《鹖冠子·道端》篇有:“以身老世,正以錯國,服義行仁,以一王業(yè)?!盵11](P28)《莊子·漁父》篇有:“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齊民,將以利天下。”[12](P1025)這些“行”字,也都是普通的“實行”“施行”義,也沒有一個能解為“強力行”“勉強行”的。
其實,《孟子》這里“非行仁義”之“行”,并非普通的“實行”“施行”義,而當訓為“言”“說”?!稜栄拧め屧b下》:“行,言也?!惫保?76-324)注:“今江東通謂‘語為‘行。”[13](卷二,P2575)清洪頤煊(1675-1833)《讀書叢録》卷八《讀〈爾雅〉錄》:“《左氏哀元年傳》:‘因吳太宰嚭以行成。服虔注:‘行成,求成也?!豆茏印ど綑?quán)數(shù)》篇:‘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是皆‘行為‘言也?!盵14](卷八,P624)俞樾(1821-1907):“《周官》:‘訓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撢人道國之政事。鄭注并曰:‘道猶言也?!兄枴?,猶‘道之訓‘言矣?!盵15](卷三十四,P557)因此,《孟子》所謂“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實即“由仁義行,非言仁義也”,或“由仁義行,非語仁義也”。也就是說“要遵照仁義去行事,而不能只是口頭上說說仁義而已”。孟子這里反對的不是“勉強地施行仁義”,而是反對口頭上講仁義,而實際不付諸行動的“假仁假義”。
“行”為什么可以訓為“言”“說”?筆者認為當與“”字有關(guān)?!妒奈摹罚骸扒踯囕d,如徒如章,原濕陰陽?!庇帧巴津E湯湯,隹舟呂,或陰或陽?!卞X大昕(1728-1804)云:“此字兩見,前協(xié)‘原濕陰陽,后協(xié)‘或陰或陽,當讀戸郎切,卽古‘行字?!盵16](卷一,P50)郭沫若(1892-1978)從之,也以“”為“行”[17](第9卷,P48)。徐寶貴補充說:“春秋時秦銅器仲鼎也有‘字[18],與次句‘黃字押陽部韻,也可證明釋之為‘行是正確的?!恐垡孕?,意為乘船而行?!盵19](P781)但“”字作“道”字古文字材料中則更常見。比如傳世《古尚書》、古《道德經(jīng)》“道”又寫作“”,從“人”從“行”。[20](第二冊P456)今本《老子》第三十章“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強于天下”,“道”字郭店楚簡本就寫作“”。郭店楚簡《六德》篇簡七“君子如欲求人道”,“道”字也寫作“”。據(jù)統(tǒng)計,郭店簡中,寫作“”的“道”字,就有二十二例。[21](P107)
由此可知,《孟子》所謂“非行仁義也”,實質(zhì)當為“非道仁義也”,“道”是“言說”的意思。由于“道”常寫作“”,故“非道仁義也”又可寫作“非仁義也”。由于“”與“行”混用,故“非仁義也”就寫作了“非行仁義也”。
《管子·山權(quán)數(shù)》篇“行者,道民之利害也”,“行”實即“”,也就是“道”字。“(道)者,道民之利害也”,這是用聲訓的辦法揭示為說者的責任,就是要說出對人民是有利還是有害。《爾雅·釋詁下》訓“行”為“言”, “行”即“”,也就是“道”,所以為“言”。郭璞注“今江東通謂‘語為‘行”,這里的“行”也就是“道()”,“道()”就是“言”,故江東人以之稱“語”。俞樾所謂“‘行之訓‘言,猶‘道之訓‘言矣”,實為“‘之訓‘言,即‘道之訓‘言矣”。由這些例子看,今本《孟子》將“非道()仁義也”寫為“非行仁義也”,實在是事出有因矣。不懂“行”與“道()”時有混用的歷史,硬將“非行仁義也”曲解為“不是勉強地施行仁義”,實不可從。
二《梁惠王下》引《書》
《孟子·梁惠王下》有一段引《書》,頗多疑義。趙岐注本作:“《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其以“寵之”斷句,“四方”歸下讀,釋“寵”為“光寵” [2](P45)。
按照慣例,疏不破注。但所謂孫奭疏卻云:“言天生下民,而立之君師以治以教之,惟曰其在助相上帝,寵安四方,有善有惡皆在我,天下安有敢違越其志者也?!盵2](P46)不但釋“寵”為“寵安”,更將“四方”歸上讀。
朱熹集注取孫奭疏,也說:“‘寵之四方,寵異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誅之,無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則天下何敢有過越其心志而作亂者乎?”[3](P216)釋“寵”為“寵異”,并直接以“寵之四方”連讀。
孫奭、朱熹為什么不信趙注要以“寵之四方”連讀?應(yīng)該是受了“晚《書》”,也就是偽《古文尚書
Wingdings_B@ 泰誓上》篇“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22](卷六,P180)說的影響。李學勤先生指出:《孟子》所引云作之君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 是說協(xié)助上帝“寵”下民。趙注釋“寵”為“光寵”,但上帝何以要“光寵”下民? 君師又怎樣協(xié)助這種“光寵”,殊不可解?!犊讉鞅尽贰短┦纳稀吩凇皩櫋毕录右挥柊驳摹敖棥弊?,又改變句讀,以“四方”作為賓語,就顯得通順一些。[23]所以,本來就迷信“晚《書》”的孫奭、朱熹自然就以偽《古文尚書·泰誓上》篇的“寵綏四方”為據(jù),以“寵之四方”為讀了。
后來的學者,相信偽《古文尚書》篇的,往往就取孫奭、朱熹說,以“寵之四方”為讀;不信偽《古文尚書》篇的,往往就取趙岐注,將“四方”歸下讀。如江聲(1721-1799)《尚書集注音疏》就說:“寵,尊居也。言天降生下民,為作之君,為作之師者,惟曰其助天牧民,故尊寵之,使居君師之任。我,我君師也。在,察也。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君師司察焉。天下何敢有踰越其志者乎?”[24](卷十二,P677)焦循正義從之。[4](P94)他們不相信偽《古文尚書·泰誓上》篇“寵綏四方”的記載,所以都以“惟曰其助上帝寵之”為句。
今人的譯注也是如此。楊伯峻注清楚指出:“《書》曰——以下為《尚書》逸文,偽《古文尚書》采入《泰誓上》篇。其助上帝寵之——句讀應(yīng)該如此。朱熹《集注》把下文‘四方連接‘寵之作一句,全文讀為‘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是不對的。”[5](P29-30)而金良年注則云:“寵之四方,《尚書·泰誓》作‘寵綏四方,孔注云:‘當能助天寵安天下?!颂幦≈祆湔f?!盵7](P177)他們的注釋一是駁正朱子,一是遵從朱子,關(guān)鍵還是在信不信偽《古文尚書·泰誓》篇上。
這兩種句讀誰是誰非?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做結(jié)論了。新出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五輯有一篇名為《厚父》篇的文獻,其第五簡記載了“厚父”的一段話,云:“古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盵25](P110)
案:釋文取寬式。下同。整理者指出:“此段文字與《孟子》所引《尚書》相似。”[25](P113)其說是。比較起來,不同之處有二:一是多了“設(shè)萬邦”一句;二是《孟子》的“寵之”,《厚父》作“亂下民”。
“之”是代詞,代前文“下民”,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就將“惟曰其助上帝寵之”解為“惟曰其助天牧民”。所以,《孟子》的“之”,《厚父》作“下民”并沒有問題。
《孟子》的“寵”,前賢時人都將其訓為“光寵”“尊寵”“愛護”,甚至“綏靖”。這肯定有問題,因為《厚父》是作“亂”?!墩f文·乙部》:“亂,治也。”[26](卷十四下,P310)《爾雅·釋詁》同。[3](卷二,P2576)《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盵28](卷八,P2487)《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引《大誓》說:“余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盵29](卷五十一,P2105) “亂臣”就是“治國之臣”?!皝y”訓為“治”,或者說當讀為“治”。論者認為簡文稱“君師助上帝治理下民,語意十分順適”,而《孟子》引文作“寵”字最為費解,“看來《孟子》的‘寵只是一個訛誤”[23](P34)?;蛘哒f“‘寵之則以民為重,體現(xiàn)了孟子的重民觀念”,而《厚父》作“亂”,“治也,其觀念較《孟子》引文更為古樸”[30]。
筆者認為《孟子》引文之“寵”與清華簡《厚父》之“亂(治)”本質(zhì)上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寵”可讀為“用”,訓為“治”。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豐部》:“龔,假借為用?!盵31](豐部第一,P35)《墨子·非命上》:“于《仲虺之誥》,曰:‘……帝伐之惡,龔喪厥師?!睂O詒讓間詁引畢沅曰:“孔《書》作‘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龔、用,喪、爽音同。”[32](卷九,P272) “龔”、“用”音同,可以通用?!皩櫋迸c“龔”諧聲,自然也可讀為“用”。而“用”就有“治”義?!豆茏印ぐ擞^》:“審度量,節(jié)衣服……為國之急也。不通于若計者,不可使用國?!盵9](卷五,P259) “不可使用國”即“不可使治國”?!盾髯印じ粐罚骸叭嗜酥脟?,將修志意,正身行?!睏顐娮ⅲ骸坝?,為也”。[33](卷六,P196)《史記·齊太公世家》:“慶舍用政,已有內(nèi)郄?!盵34](卷三十二,P1503)宋祁《宋景文公筆記·考古》:“孫權(quán)用吳,諸葛亮用蜀?!盵35](卷中,P14)這些“用”字都是“治”的意思。
先秦文獻更不乏義同于“治下民”說的“用民”說。如《國語·周語上》:“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乏祀而困民之財,將何以求福用民?”《魯語上》:“夫惠本而后民歸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是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盵36](卷一,P21,卷四,P144)《呂氏春秋》更有《用民》篇,云:“用民有紀有綱。壹引其紀,萬目皆起;壹引其綱,萬目皆張?!盵37](卷十九,P524)這里的“用民”,都是治理和役使民眾的意思。因此,將《孟子》引文的“寵之”讀為“用之”,與清華簡《厚父》的“亂(治)下民”意思完全相同,并不費解。
清華簡《厚父》“亂(治)下民”下接的簡文作“之匿(慝)王乃渴(竭)(失)其命”。整理者注:“匿,通慝,邪惡”?!度龂尽の褐尽の涞鄄賯鳌罚骸袄魺o苛政,民無懷慝?!?,失也,失其命指失去天命?!盵25](P113)李銳認為“之”意為“至”,《詩·柏舟》:“之死矢靡他?!盵38]如此,簡文當讀為“至慝王乃竭失其命”( 王寧讀“渴”為“遏”,也是“失”的意思[39]),意思是到邪惡的君王那里卻完全背棄了“天”“作之君”“助上帝”“治下民”之“命”,喪失了上天立君治民的本意。由此看,盡管簡文“至慝王乃竭失其命”與《孟子》引文“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不同,但《厚父》的“亂(治)下民”不能接“四方”,則是確定無疑。也有將《厚父》簡文連下讀為“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王乃竭失其命”的[38,40]。這樣雖然拉開了與《孟子》引文的距離,但更不能證明以“寵之四方”為句的合理性。所以,從清華簡《厚父》篇來看,趙岐以“寵之”斷句,“四方”歸下讀,顯然是正確的,孫奭疏、朱熹集注“寵之四方”的斷句,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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