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雪女
主持人語
在當代詩壇上,陳東東是一個少有的純粹的詩人。這純粹一方面是指他近四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從未三心二意的寫作,在他那里,詩歌即是生活;另一方面也指他在詩學觀念和詩歌創(chuàng)造方面的某種特點,即他始終追尋著一種“理想之詩”,一種由詞語變奏成的音樂,一種基于想象力的詩歌魔術:強勁地把現實變?yōu)榛孟?,又把幻象變?yōu)楝F實。這種詩歌雄心無疑淵源有自:象征主義的“純詩”觀念。但他并不偏頗,他意識到詩歌不是自洽之物,寫作與生活實為一體兩面。因此他鍛煉出高超的詩藝,在詞與物、聲音與意義、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維持著高妙的平衡,在兩個迥異的國度之間自如地出入:把現實世界的材料偷運到虛構的世界,重新冶煉和構造成詩性之物,再把它們運送到現實世界,從而再造了我們的現實。
——微藍
問:陳東東你好??吹骄W上介紹你時,往往稱你是第三代詩人代表,而你自己好像不太認可,請談談你對詩人代際劃分的看法。
答:“第三代”最早是1980年代初四川的一些大學生詩人對自己的命名,這當然跟我沒什么關系:“第三代”后來發(fā)展成對一派詩歌主張、美學傾向和特定的詩人群體的稱謂,而我顯然在這些之外;“第三代”又往往泛指“今天派”和“朦朧詩人”之后的一代詩人,我恰是這一代詩人中的一位,所以,應該是在此意義上,我被稱作“第三代詩人代表”的吧。在1980年代初中期,有一個特別的景觀——“詩歌江湖”,這一代詩人從“詩歌江湖”出道的樣式,往往是組織一個團伙,辦一份地下刊物,發(fā)一通宣言,制造一種流派,以集體亮相的聲勢引起矚目……“非非”“莽漢”“他們”“撒嬌”等等就很典型;我卻跟這種主流的“第三代”樣式無涉——我的情況完全不同,盡管我跟“詩歌江湖”上的詩人們多有來往,但僅僅是一個群體化詩歌運動的旁觀者,我自己的寫作則一向都極為個人化。我曾編過《傾向》和《南方詩志》,這兩種詩刊也不同于許多混“詩歌江湖”的“第三代”詩刊,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反撥它們,想要讓人們更清晰地去見識不在“詩歌江湖”上“興風作浪”的少數杰出詩人各個不同的個人面貌。所以,僅就這一點,讓我來代表“第三代”這已經顯得很不合適了:就算在一代詩人的意義上我屬于“第三代”,也絕對是它的非主流。將“第三代”這么個名號加在我頭上,說實在的,不太合適。用一個名號統(tǒng)括一代詩人或許會帶來一些方便,卻也會造成許多混淆。把我歸到“第三代”里,并沒有多少方便,混淆則很嚴重。另外,我不愿意將詩人們放人代際劃分里看待,杰出的詩人有著僅屬于他的形象、氛圍和特質,成為的是那個作為他自己的詩人,并無別人可以代表他,他也不是某個群體,某一代的什么代表。這兩年我在《收獲》雜志上寫了幾位當代詩人,文章結集為《我們時代的詩人》,還打算就中國當代詩人這個主題寫作更完備的專著,我所辨識和呈現的也正是一個個作為個人的詩人形象。代際、群體、潮流,是退去的背景。
問:你曾說你最早的《詩篇》和《讀保爾·艾呂雅》是模仿莫扎特的節(jié)奏和韻律來寫的。請用你的這兩首詩歌為例,具體談談你怎樣把莫扎特音樂的節(jié)律用于語言的?
答:這種談論顯然有困難,因為事隔那么多年,時過境遷,你不可能重回當初寫作的現場了。我能夠想起的是那時候我被他的《第四十交響曲》的開頭部分深深吸引,想要把那種旋律帶人我的詩行。也許《詩篇》和《讀保爾·艾呂雅》還不是最典型的,但現在只有這兩首(經過多次修訂)還勉強留存在我的詩集里。要具體分析《第四十交響曲》的那個開頭部分跟這兩首短詩使用的詩歌語言的關系,我自己反而是做不到的,也沒什么必要,因為在我看來,新詩音樂性的努力,并不該朝著那個方向。之后我漸漸意識到,新詩,或曰現代漢詩,其音樂性得要從現代漢語里發(fā)現、發(fā)掘和發(fā)明?,F在,當你閱讀《詩篇》和《讀保爾·艾呂雅》的時候,你能感受到的詩歌音樂正是屬于現代漢語、現代漢詩的音樂,不必跟《第四十交響曲》的開頭部分有關。相對于以韻文維系的中國古典詩歌,新詩、現代漢詩是一種從中出走和反叛的詩歌,用作新詩、現代漢詩之詩歌語言的現代漢語,并沒有也不打算建立一套自己的韻文體系。從胡適開始的“白話詩”嘗試,要嘗試的恰是以散文寫詩,而且,由于現代漢語只提供散文體,新詩、現代漢詩的詩人們,也只能是以散文來寫詩。分行往往作為識別現代漢語詩歌的外在標志,但這個標志往往又可以不要——無論分行不分行,新詩、現代漢詩都是“散文的詩”。它當然不要也無需格律,其基于散文的音樂性不可能是他律的,只能出于自律。所以,新詩、現代漢詩的音樂性,應是從每一次具體的詩歌寫作里分泌出來的,每一首詩的成形,都隨機應變、因地制宜地去形成僅屬于這首詩的音樂性。這也符合我對音樂性的一個認知:不可另述。就像讓人明了一支曲子的唯一方式就是演奏、播放或哼唱這支曲子,你也不能不以誦讀(我覺得默讀更佳)一首新詩、現代漢詩的方式,去感受領會僅屬于這首詩的音樂性。
問:你說“修訂和重寫才是‘真正的寫作”,這是從作品本身的成熟與完美來考量。我的一個朋友說她要保留作品原貌,修改后就留不下寫作成長的歷史痕跡了。你能做到對從前不夠好的作品原封不動保留下來并示人嗎?
答:蘇珊·桑塔格說過一句話:“我不考慮讀者,只考慮文學?!边@也是我之所想。在幾年前的一次訪談里我就借用過她這句話,表明我的寫作態(tài)度。那么,我甚至不去考慮作為自己詩歌的讀者的我個人的某種需求——譬如在作品里留下“寫作成長的歷史痕跡”的需求。除了自我閱讀時有這種需求,或許批評者和研究者這兩類特別的讀者也會有讓寫作者留下“自我成長的歷史痕跡”的需求——然而這都不予考慮,我不想滿足他們,我只想盡可能滿足詩歌的需求。對寫作者而言,其作品總像是還沒有完成,得要不斷地修訂、改動乃至重寫。我隨時都在進行這樣的寫作,我為詩作所標的年份一般都是它最初成形的那個年份,在那個最初成形的基礎上,我不知道以后會否將它改變得面目全非……盡管,目前為止,我的絕大多數作品并沒有經歷那種程度的修訂、改動乃至重寫。我常常覺得我已經拿出來示人的作品,也許都還不算是最后完成的,將它們示人,也有邀請各種讀者參與到我的寫作之中的意圖——“示人”,往往正是我修訂、改動乃至重寫的必要步驟。
問:在你心目中,理想的詩歌是什么樣的?
答:詩歌是這樣一種方式——它不斷重新翻譯那些翻譯自世事萬物和人類自身的語言,從而不斷去重新翻譯世事萬物和人類自身,說出更新奇也更確切的人和宇宙。而說出,尤其詩歌不斷地重新說出,不斷去逼近終極的說出,我認為,才是對所謂現實的根本性介入。這既是一種語言方式,更是一種思想方式,一種異于人們對語言和思想慣常應用(無論韻文或散文)的方式。對我來說,理想的詩歌得是現代漢語的詩歌,就像我在回應前面的話題時說過的,“散文的詩歌”,以便更有利和有力地呈現其語言和思想的形態(tài)?!吧⑽牡脑姼琛憋@然有著比“韻文的詩歌”高難得多的音樂性塑造,那是只為了這首詩到來,只為了這首詩唱出,既造就了這首詩,而又被這首詩造就的音樂性。
問:我發(fā)現你比較擅長寫長詩,你是希望通過長詩來實現你寫作的野心或夢想嗎?
答:寫長詩的理由在我自己這里可以說得非常簡單——出于必要性;就像蘭陵笑笑生碰到《金瓶梅》這樣的題材,運用長篇章回小說的樣式就出于其必要性。寫作生涯也是一種節(jié)奏變化、起伏轉折的生涯,長詩和組詩的樣式,在我這里,又跟這種節(jié)奏變化、起伏轉折相關:那么甚至可以說那種必要性往往是被動到來的——寫到某個階段,就會有組詩或長詩的沖動等著你,你也許被一個你未必清晰明了的更大的寫作意圖、格局或命運所要求,去為組詩和長詩的樣式尋找詩歌。(可以類比為卡夫卡所謂“一只籠子尋找鳥兒”嗎?)長詩不屬于漢語詩歌傳統(tǒng)里的常規(guī)項目,數量極少(當然如果把賦算上,古代長詩的數量也很可觀),古典的詩歌概念,一般指短詩。為何如此,已經有過很多分析研究。無論如何,我也頗為傳統(tǒng)地一向視短詩寫作為詩人正途。詩人基本的寫作沖動,其結果也總是出產為短詩。就漢語詩人而言,我認為,寫不好短詩他就是不成立的。但長詩在新詩、現代漢詩的偉大圖景里顯然已經不是歧途和異路,五十年來的當代詩寫作里出現了那么多長詩,那么高漲的寫作長詩的熱情——為何如此?也很值得好好分析研究。值得注意的是,新詩、現代漢詩的最初成立(這最初成立,往往被認為不在于1920年胡適《嘗試集》的出版,而在于1921年郭沫若《女神》的出版)就有賴于長詩,長詩仿佛成了新詩、現代漢詩的一種基因:而當代詩歌在“文革”期間的發(fā)生,起始就有郭路生的《魚兒三部曲》、根子的八首長詩等等……如果說長詩是寫作的野心(為何不是雄心?)或夢想,它一定屬于整個新詩、現代漢詩。
問:海德格爾說,“作詩乃是接受尺度”,你怎樣理解這句話的?你的詩歌寫作接受的尺度是什么?
答:我讀到郜元寶的一個譯本說“詩是一種度測”,從上下文看,這句話跟荷爾德林這樣的詩句有關:“只要善良/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寧愿相信后者。這是人的尺規(guī)?!焙蔂柕铝稚院笥謱懙溃骸按蟮厣峡捎谐咭?guī)?/絕無。”那么他愿意遵崇天上的神的尺規(guī)。郜譯本于是讓海德格爾這樣說:“人之為人,總是對照某種神性的東西,來度測自己。”而“詩大概是一種高級的和特殊的度測吧……一切在其本質基礎上的度測都在詩中發(fā)生,因此,有必要注意一下度測的基本行為。人基本的度測行為在于他首次接受尺規(guī),而后才將其應用于每一具體的度測行為。接受尺規(guī)的行為發(fā)生在詩中……人就是借作詩第一次接受對其存在的度測的?!蔽乙玫嫩獙氉g自海德格爾的這些話大概已經很好地理解了為什么說“作詩乃是接受尺度”。我想無論荷爾德林還是海德格爾這么說,都有其宗教背景、宗教信仰的道理,而那種意義上的神的道理在我這里如果不能說一點兒都沒有,它的意味和重要性肯定也會很不一樣——這關涉到我所處的文明、文化和傳統(tǒng),我的生長環(huán)境,被迫遵循過的極其不同的行為、話語和思想尺規(guī)……幸好我真正能接受的是所謂自我教育,或至少沒有在被迫的尺規(guī)下過度變形——我覺得善良和純真尚與我心相伴——盡管我沒辦法去信仰神明,但還是會“對照某種神性的東西,來度測自己”。這里顯然牽扯到詩的性質,寫詩的性質。在宗教缺失、宣告“上帝已死”的時代生活里,就像有人指出過的,詩歌是準宗教,準信仰。海德格爾那句“詩大概是一種高級的和特殊的度測吧……”,讓我想起華萊士·史蒂文斯的“最高虛構”:“最終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你知道除了虛構之外別無他物。知道是一種虛構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蹦敲磧H剩的那點善良和純真也是出于詩的度測,詩的虛構?(宗教和神明,又何嘗不是詩的虛構?)那種讓你對照的神性恰是詩性。我意識到,詩性是為人性之核心,所謂人性中的神性——我的詩歌所接受的,也不過就是詩性的尺度。
問:你認為身處這樣一個時代,詩人何為?
答:對詩人而言,時代的貧乏或富足取決于你的感受力、理解力、洞察力和想象力。埃利蒂斯嘗言:“對詩人而言,世事萬物不過是材料而已?!闭者@種說法,這個時代之于詩人顯然是富足的時代,它為詩人提供了過于豐富的材料,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有些簡直讓你震驚,讓你目瞪口呆,甚至痛不欲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詩人當然得要盡情、盡可能地運用時代提供的材料——跟在任何時代一樣,在這樣一個時代,詩人最正當的作為,也應該是去寫他的詩——詩人何為,貌似一個不難回答的問題,難的是,你去寫怎樣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