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主義視域下的中醫(yī)學術語翻譯
——以《黃帝內(nèi)經(jīng)》之“氣”的翻譯策略為例

毛靜林

（臺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一、后殖民主義理論

后殖民主義理論自19世紀后半葉開始萌發(fā)，以1978年賽義德出版的《東方主義》為確立標志，主要研究殖民時期之后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文化話語權利關系。東方主義主張，在“話語-權利”結(jié)構(gòu)中存在著明顯的中心文化與邊緣文化的二元對立，“在這種對立權利話語模式中，邊緣文化只是一種面對文化霸權的自我貶損”［1］417。專注于第三世界文化研究的美國學者弗·杰姆森也認為，第一世界掌握著文化輸出的主導權，可以通過文化傳媒將自身的價值觀和意識編碼在整個文化機器中，強制性地灌輸給第三世界，而處于邊緣地位的第三世界文化只能被動接受，它們的文化傳統(tǒng)面臨威脅，母語在流失，文化在貶值，意識形態(tài)受到不斷滲透和改型［1］415。東方主義概念的泛化導致了非此即彼的誤解，而對該理論的正解在于，既非追求全盤西化，也非片面強調(diào)民族主義，而是要跨越僵化的東西方文化沖突，在東西方對壘的模式中消解中心，尋求多元文化互滲共生的第三條道路。后殖民主義理論對于翻譯研究的意義在于，將譯本研究從語言層面拓展到了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權利等領域，為譯本與翻譯策略的探討提供了一個更加深宏的視域。

二、《黃帝內(nèi)經(jīng)》之“氣”

中醫(yī)學有3000多年的歷史，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中醫(yī)學典籍自17世紀開始被譯介，目前已有數(shù)百部譯著出版，在眾多被譯介的典籍中，《黃帝內(nèi)經(jīng)》（以下簡稱《內(nèi)經(jīng)》）是較受矚目的一部?！秲?nèi)經(jīng)》成書于戰(zhàn)國至秦漢時代，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最完整的醫(yī)學典籍，它系統(tǒng)地闡述了人體生理、病理、診療和預防等內(nèi)容，是中醫(yī)學奠基之作，列于四大醫(yī)學典籍之首。《內(nèi)經(jīng)》全書共81篇，多以問答形式著成，所涉內(nèi)容極豐，含有大量文化術語，由于成書年代久遠，術語多艱澀模糊不易解，又兼政治權利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之干預，譯文不免各執(zhí)一詞。本文擬以“氣”為例，探討后殖民主義理論視域下的術語翻譯。

在中醫(yī)學領域，“氣”是一個獨特而又重要的術語。謂之“獨特”，是因為它有著哲學淵源，與中國古代哲學領域的元氣論一脈相承。老子認為道是宇宙的本原，而氣生于道，具有物質(zhì)性，是道生萬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莊子提出：“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茫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保?］215把氣的運動變化與生命聯(lián)系起來；管子在老莊基礎之上，把精與氣結(jié)合起來，提出精氣學說，認為精與氣是衍化萬物的物質(zhì)材料?！饵S帝內(nèi)經(jīng)》受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影響，把當時盛行的精氣學說引入醫(yī)學領域，與中醫(yī)學固有的理論相融合以闡釋醫(yī)理，而“氣”作為從哲學領域引入的概念，也被賦予了哲學與中醫(yī)學的雙重含義。哲學之“氣”是指構(gòu)成宇宙的基本物質(zhì)，且通過運動、變化、轉(zhuǎn)換形成包括人體與生理運動在內(nèi)的世間萬物，中醫(yī)學之“氣”是指：體內(nèi)流動著的富有營養(yǎng)的精微物質(zhì)；泛指臟器組織的機能；溫病辨證的部位或階段［3］149。謂之“重要”，是因為“氣”是精氣學說的核心概念，而精氣學說是中醫(yī)哲學理論框架的三大組成部分之一，且中醫(yī)學素以中國傳統(tǒng)哲學為主導，正如中醫(yī)學家任旭所言，“我國古代醫(yī)學無論從思想上還是方法上，都緊緊依賴于哲學，甚至用哲學的語言和規(guī)律來解釋人體的生理、病理現(xiàn)象。”［4］50以《內(nèi)經(jīng)》為例，“氣”及其衍生概念前后共出現(xiàn)3000余次，論述81篇，幾乎篇篇涉及“氣”。既然術語氣如此獨特而又重要，翻譯時就需慎之又慎了。

三、后殖民主義視域下術語“氣”的翻譯

在文化地位懸殊的文本間進行語言符號轉(zhuǎn)換時，邊緣文化譯者需警惕面對中心文化的自我改型和貶損，同時也要避免極端民族主義的做法，在強弱文化對壘的模式中尋求平等對話與互滲，換言之，翻譯手法方面應視具體語境采取異化與歸化相調(diào)和的方式。

（一）異化之“氣”?！皻狻弊鳛橹嗅t(yī)學哲學基礎中的基本概念，常見翻譯方法有音譯異化和意譯歸化兩種，如下例：

例1： 蒼天之氣，不得無常也。［5］122

李照國譯（以下簡稱李譯）：The movement of the Qi（of the Five Elements）in nature cannot violate this rule.［5］122

羅希文譯（以下簡稱羅譯）：Movement of the Vital Energy in the Heaven cannot lose its order.［6］200

根據(jù)后殖民主義理論，在文化地位有差距的源文本與目標文本之間進行語言符號轉(zhuǎn)換時，邊緣地位的文本譯者會不由自主地采取歸化譯法，以迎合中心文化讀者的價值觀與審美情趣，而邊緣文化在輸出過程中不免貶值。本句“蒼天之氣”是哲學意義之“氣”，是指“構(gòu)成萬物的基本物質(zhì)”［7］164按照中國古代哲學元氣論的觀點，“氣”是本原性物質(zhì)，是構(gòu)成宇宙的物質(zhì)材料，同時“氣”通過運動、變化和轉(zhuǎn)換生成世間萬物，中醫(yī)學便是基于這樣一個出發(fā)點來闡釋自然界的運動變化、人體的生理病理規(guī)律以及四時節(jié)氣變化對人體的影響。羅采用歸化手法譯作“energy”，energy主要有三層含義：（1）the strength and vitality required for sustained and mental activity，力氣、勁、活力；（2）powerderived from the utilization ofphysical and chemicalresources，esp.to provide light and heat or to work machines.（利用物理和化學能量產(chǎn)生的）能量；（3）the property of matter and radiation that is manifest as a capacity to perform work，能［8］738。兩者語意上存在部分重疊，但本質(zhì)不同。如前所述，“氣”是中國古代哲學術語，哲學是中醫(yī)學植根的土壤，脫離這層土壤，醫(yī)理將無從談起，這是中國以哲學為主導的“道理醫(yī)學”的獨到之處，也是區(qū)別于西方構(gòu)建于科技之上的“實證醫(yī)學”的關鍵點?！癳nergy”看似傳遞了部分含義，但源文化符號的哲學意義完全拋開了，且“氣”作為一個文化詞，含義也更寬泛。李用異化的手法音譯為Qi，保留了獨特的文化概念，從短期看可能會給跨文化交流帶來一定的障礙，但只要該術語被接受了，就會對中醫(yī)學傳播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羅的歸化譯名易于理解，但未忠實地傳遞原文，或者可以說是在譯介過程中進行自我變形以符合中心文化的價值觀，這對于中醫(yī)學的宣介是不利的，因此并不妥當。

（二）異化歸化結(jié)合之“氣”。術語“氣”與形容詞、名詞、動詞組合可以衍化出各種氣論概念，如精氣、春氣、氣迫，翻譯時需視具體情況音譯之后添加夾注，略作解釋，或文后輔以注釋以深度解釋，如下例：

例2： 天氣，清凈光明者，藏德不止，故不下也。［5］20

李譯：Tianqi（Heaven-Qi） is clear and pure.It contains De（power） and never stops moving.［5］21

羅譯：The sky,clear,still and bright,reserves its vitality permanently and never fails.［6］103

Maoshing Ni（以下簡稱 Ni譯）：The heavenly energy is bright and clear,continually circulates,and has great virtue.［9］7

這里的“天氣”是指“云氣，亦泛指一切氣體”［7］164。李譯采取異化歸化結(jié)合的策略，羅譯歸化為“sky”（天空），與原文不符，Ni譯歸化為“heavenly energy”。文中還涉及其他四時自然之氣，摘錄如下：

例3： 天氣通于肺，地氣通于嗌，風氣通于肝，雷氣通于心，谷氣通于脾，雨氣通于腎。［5］74

衍化之“氣”的三譯本詳見表1。

表1 “氣”的衍化概念三譯本比較

地氣是指“地的水谷之氣”［10］56，即水谷中包含的精微物質(zhì)；風氣即“風木之氣”［10］56；雷氣是“雷火之氣”［10］56；谷氣即“溪谷之氣”［10］56；雨氣是“雨水之氣”［10］56。本句以自然現(xiàn)象作類比，闡述人體各部分的功能。

從翻譯策略看，李譯音譯加夾注，Ni譯音譯意譯結(jié)合，均采用異化歸化結(jié)合的方法。羅譯采用歸化手法，將“氣”替換成目標語讀者熟悉的概念。從一致性來看，李譯做到了統(tǒng)一，前后均為“Qi”。羅譯分別譯作“essence”、“vital energy”或者省略（如雨氣，譯作rain）。比較三種策略會發(fā)現(xiàn)，李的翻譯態(tài)度最謹慎，反映了譯者多重考慮：第一，音譯保留了中醫(yī)學術語，夾注作簡要解釋，兩種手法結(jié)合，兼顧了源語文化傳播與目標語文本讀者兩方面的需求；第二，亦步亦趨譯就的目標文本與源文本語際連貫度最高。Ni譯同樣采取歸化異化結(jié)合的策略，源文本與目標文本語際關聯(lián)度次之。羅譯以歸化的手法譯之，其中地氣（地面水谷之精微物質(zhì)）譯作Vital Essence on the earth（Essence是指the most basic and important quality of something，本質(zhì)、要素），和原文有差距；谷氣之“谷”是指兩山間通水之道，即溪谷之“谷”，在人體肌肉與肌肉之間亦稱為“谷”［10］56，此乃“天人相應”之意，李譯作“Grain”（糧食），羅譯作“cereal（谷物）”，Ni解釋為“the five grains from the earth”，均與原文不符，為誤譯；“雨氣”羅譯作“rain”，有過度歸化之嫌。簡言之，以歸化手法譯之，概念的內(nèi)涵被置換了，文化交流似乎發(fā)生了，交流的概念被扭曲了，就如同把“餃子”譯成“dumpling”，把“西施”譯成“Helen”，這不僅是源語文化的損失，也是目標語文化的損失。其次，劉法公就名稱術語翻譯提出“統(tǒng)一”原則，即在商務英語翻譯過程中所采用的譯名、概念、術語等在任何時候都應該保持統(tǒng)一，不允許將同一概念或術語隨意變換譯名［11］59。本研究認為，“統(tǒng)一”原則雖是針對商務英語文體翻譯而設，但對于非商務文體的術語翻譯同樣適用。李譯涉及同一內(nèi)涵之“氣”時均音譯作“Qi”，譯名清晰而準確，而羅譯回避“氣”這一概念，前后采用了“essence”、“energy”等多種譯名。不僅如此，羅譯本同一概念前后譯名也不盡相同，如本例“天氣”譯作“sky”，而“天氣通于肺”中的“天氣”譯為“Vital Energy in the Heaven”［6］158；“地氣通于嗌”中的“地氣”為“Vital Essence on the earth”［6］158，而“天地氣交”中的“地氣”注釋中為“the Yin Vital Essence（the Earth）”［6］101，如此前后不一的譯名容易誤導目標語讀者，對于中醫(yī)學醫(yī)理的傳播與推廣也是不利的。

某些衍化概念詞理甚深，音譯與夾注尚不足彰顯其義，則需在文后添加注解方得曉暢通達，如下例所示：

例4： 數(shù)犯此者，則邪氣傷人，此壽命之本也。［5］26

李譯：Frequent violation of these（rules）may give rise to the violation of Xieqi（Evil-Qi）.［5］27

Note：Xieqi refers tothefactors that can bring harm to the human body and cause diseases.That is why sometimes people translate it into pathogenic factor which sounds more reasonable.［5］38

羅譯：To run counter to this will cause the invasion of pathogenic factors. Communication with thisisoffundamentalimportance to the maintenance of life.［6］110

Ni譯：If people violate or disrupt this natural order，then pathogenic forces will have an opportunity to cause damage to the body.［9］9

“邪氣”是中醫(yī)學闡釋病理的基本概念，“邪，又稱邪氣。與人體正氣相對而言。泛指各種致病因素及其病理損害。”［7］308根據(jù)中醫(yī)學理論，邪氣入侵是發(fā)病的重要條件，正氣不足是發(fā)病的內(nèi)部因素，正邪氣互搏表現(xiàn)為發(fā)病。前兩個譯本歸化為“pathogenic forces”和“pathogenic factors”。“pathogenic”，意思是“able to cause disease”，因此譯成“pathogenic forces/factors”是準確的，但拋開“氣”的概念，源文化符號有所損耗。譯本三音譯意譯結(jié)合，文后添加注釋，既傳播了中醫(yī)學的特色概念，又兼顧了譯本的可接受性，因此最為穩(wěn)妥。

（三）歸化之“氣”。某些衍化概念之“氣”是虛指，無實際意義，此類術語需仔細辨析，運用適當?shù)氖址ㄗg之，如下例：

例5： 肝者，罷極之本，魄之居也，其華在爪，其充在筋，以生血氣，其味酸，其色蒼，此謂陽中之少陽，通于春氣。［5］126

李譯：The liver demonstrates its Hua（splendor） on thenail， nourishing the Jin（sinews）,producing blood, …［5］127

Ni譯：It stores blood.［9］41……

根據(jù)中醫(yī)理論，肝的生理功能主要有：主藏血、主筋的運動、主疏泄、主謀慮。其中藏血是指有貯藏和調(diào)節(jié)血液的功能［3］443。本句“以生血氣”是指肝的藏血功能，“氣”為虛指，無實際含義，因此李與Ni均用歸化手法，意譯為“blood”。

通過上述各例可以看出，“氣”的含義寬泛模糊，兼有哲學與中醫(yī)學意味，不可一味簡單異化為“Qi”或者歸化，而是即要考慮源語文化的輸出訴求，又需兼顧目標語文化的接受度，視具體語境采取異化歸化的調(diào)和策略。

四、結(jié) 語

中醫(yī)學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其獨特的診療理念近幾十年來日益受到國際醫(yī)學界的關注并逐步被接受。為加快優(yōu)秀民族文化的國際化進程，譯界需要有計劃、有步驟地推進中醫(yī)學典籍的譯介工作。然而，在推介的同時還需警惕兩種傾向：一是打著促國際傳播之名，行全盤西化之實，在文化輸出過程中任由文化貶損，意識形態(tài)被中心文化滲透與扭曲；二是行極端民族主義，試圖以一個中心取代另一個中心，其結(jié)果會強化東西方文化的互斥，影響邊緣文化輸出的效度。在各民族文化深度融合，英語占據(jù)話語主導權的今天，后殖民主義理論為處于邊緣文化地位的中醫(yī)學典籍翻譯提供了一種啟示，就術語“氣”而言，譯者可視具體語境，采取異化與歸化相調(diào)和的翻譯策略，而非一味異化或一味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