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爾王》中的戰(zhàn)爭非常復雜,有隱秘的內(nèi)戰(zhàn),還有公開的英法之戰(zhàn)。所謂隱秘的內(nèi)戰(zhàn),既是支持李爾王的人同高納里爾與里根之間的內(nèi)戰(zhàn),更是高納里爾與里根之間互相的爭奪。高納里爾和里根的私欲膨脹,是任何時代都可能存在的“惡”,但在《李爾王》劇中,這種“惡”以某種自然正當或自然權利為自己的正當性辯護。就此而言,《李爾王》中的戰(zhàn)爭就不僅僅是內(nèi)戰(zhàn)或者英法之間的戰(zhàn)爭,更意味著一場思想戰(zhàn)爭——這在劇中體現(xiàn)于肯特的角色當中。但是,對李爾王的殘暴引起的內(nèi)亂,是法軍入侵的“正當”理由,那么,英國反對法軍的戰(zhàn)爭究竟正義與否?這個難題必須在奧本尼這個角色身上才能得到某種程度的解決。
關鍵詞:《李爾王》;戰(zhàn)爭;自然;正義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9-0068-05
戰(zhàn)爭是一種特殊的政治狀態(tài)。莎士比亞擅長描繪戰(zhàn)爭,但重點不在他善于展示戰(zhàn)場的血腥與殘酷,而是長于借助戰(zhàn)爭刻畫人的政治生活。從第二幕開始——甚至可以說從第一幕李爾王的憤怒開始,《李爾王》的劇情就籠罩于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中,但全劇幾乎沒有戰(zhàn)斗場面。莎士比亞許多劇作從和平開始,但終究導向戰(zhàn)爭?!独顮柾酢吠瑯尤绱耍瑧?zhàn)爭既是《李爾王》的主要情節(jié),也是凸顯莎士比亞關于政治思考的背景。
《李爾王》中的戰(zhàn)爭頗為復雜,有隱秘的內(nèi)戰(zhàn),還有公開的英法之戰(zhàn)。所謂隱秘的內(nèi)戰(zhàn),既是支持李爾王的人同高納里爾與里根之間的內(nèi)戰(zhàn),也是高納里爾與里根之間互相的爭奪——這恰恰暗示了李爾王開篇分封國土已經(jīng)預見到的可能結(jié)局。雙重內(nèi)戰(zhàn),還有外戰(zhàn),戰(zhàn)爭成為《李爾王》中最為錯綜復雜的問題。表面上看,內(nèi)亂的根由在于高納里爾和里根各自的私欲膨脹。這當然是任何時代都可能存在的“惡”,但是,在《李爾王》劇中,這種“惡”以某種自然正當或自然權利為自己的正當性辯護,這展現(xiàn)了古今之爭在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轉(zhuǎn)折。就此而言,《李爾王》中的戰(zhàn)爭就不僅僅是內(nèi)戰(zhàn)或者英法之間的戰(zhàn)爭,作為一種意象,更意味著一場思想戰(zhàn)爭。在這個意義上,肯特之被囚禁——莎學史上通常所謂“美德之囚”——就不僅僅是囚禁肯特,還是囚禁李爾王的權威,更是“新人們”的思想對過去傳統(tǒng)思想與道德的囚禁。
但是,戰(zhàn)爭必然與“正義”有關,《李爾王》劇中更加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在于,為惡的高納里爾、里根和埃德蒙在面對法國軍隊時,似乎又成為代表英國的正義一方。那么,什么才是“正義”又成為理解劇中戰(zhàn)爭問題的難點。戰(zhàn)爭當然是政治的延續(xù),而從亞里士多德關于政制維持的觀點來看,政治共同體的維持是成為有德性的共同體的先決條件。無論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在談論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城邦時,都致力于完善城邦的內(nèi)部秩序,所以,城邦之間的關系是政治的次生性問題,柏拉圖甚至稱此為“發(fā)熱城邦”。因此,法國軍隊的入侵雖然具有某種正義性,但從政治共同體的內(nèi)部秩序來看,它必然是需要對抗的外敵。然而,李爾王本人恰恰成為法國軍隊入侵的最佳理由。如果我們堅持英國內(nèi)部的正義,如何看待李爾王所受的苦難呢?共同體內(nèi)部的統(tǒng)一難道可以成為不義地對待李爾王和葛洛斯特的理由?這些問題最后必須集中在奧本尼這個角色身上才能得到某種答案。
一、隱匿的內(nèi)戰(zhàn)
戰(zhàn)爭首先從流言開始。第二幕一開始,各種內(nèi)亂即將展開。從情節(jié)上來說,莎士比亞的安排很老練,不是從高納里爾或者里根入手,而是從葛洛斯特家庭的內(nèi)部動蕩開始,由此動蕩與兄弟之爭來暗示高納里爾和里根之間即將出現(xiàn)的爭奪,李爾王預言的動蕩、內(nèi)部的沖突,就此拉開大幕。
第二幕第一場以流言開始。中國古人不倡流言,《儒行》說:“過言不再,流言不極”;但柯蘭開始就提到流言,康華爾登場也說自己聽到一些奇怪的流言。① 柯蘭是一個全新而奇怪的角色,只在這一場出現(xiàn),似乎沒有任何戲劇情節(jié)的推進意義,但是,他說了一句主導后面兩幕情節(jié)的關鍵之辭:“你沒有聽說康華爾和奧本尼之間可能發(fā)生戰(zhàn)爭嗎?”或許我們終究無法探究莎士比亞的用心,但一個清晰的事實是,整部劇中“戰(zhàn)爭”一詞只出現(xiàn)了三次,后兩次都出現(xiàn)于奧本尼之口——后文會有所展開,指英法之間的戰(zhàn)爭,而這次則指康華爾和奧本尼之間可能出現(xiàn)的“內(nèi)戰(zhàn)”??绿m主動告訴埃德蒙關于戰(zhàn)爭流言的消息,隨后的交談完全圍繞這一主題。至少我們可以就此推測,他對這一類型的話題特別感興趣,換言之,他是一個有政治愛欲的人。這很可能意味著,政治體內(nèi)部很可能隨時存在著某種不穩(wěn)定,而戰(zhàn)爭總是從內(nèi)部首先出現(xiàn)的裂隙開始的。
隨后在埃德蒙和埃德加的對話中,埃德蒙顯然已經(jīng)很清楚這些留言。他如何誘騙自己的兄長不是本文關注的問題,但埃德蒙對埃德加說的這段臺詞卻非常重要:
你沒有說過康華爾公爵的壞話嗎?他現(xiàn)在連夜急急忙忙的趕來了,里根也同著來。你沒有站在他一邊,信口對奧本尼公爵攻擊過什么嗎?
埃德蒙問埃德加,是站在奧本尼一邊,還是康華爾一邊?表面上看是對埃德加的試探或者引誘,但同時呈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由于李爾王憤怒之中的分封國土,內(nèi)亂即將到來。但我們首先要弄清楚一個問題:誰挑起了內(nèi)亂?從兩個相關力量來看,可能性只有兩種,或是奧本尼一方,或是康華爾一方。從李爾王分封國土,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禮拜。我們回頭看一下柯蘭的言辭,當埃德蒙問他有什么謠傳時,他說:“你沒有聽說康華爾和奧本尼之間可能快打起仗來了嗎?”康華爾和奧本尼之中,他先提到了康華爾。這或許暗示了康華爾有更主動的可能性。但這不足以成為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康華爾對埃德蒙的態(tài)度,他對埃德蒙盛贊有加。康華爾的臺詞本身充滿反諷,他一面說自己也會和里根一樣不接待李爾王,另一方面又在表揚埃德蒙盡了孝道。這一點我們暫時不論,他要求埃德蒙對他忠誠:
你這番表現(xiàn)的忠心耿耿的品德直令人贊美不止,我要重用你。這樣可靠的品性,朕很需要:朕算首先搶到你了。
康華爾很明確地開始了與奧本尼的爭奪,這個爭奪首先體現(xiàn)在名稱上:we(朕)。一旦爭奪開始,當然要獲得最大的政治力量葛洛斯特家族的支持。從劇本來看,李爾王只有兩大重臣,肯特被逐,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葛洛斯特,那么,一旦葛洛斯特為己所用,康華爾當然有了更大的勝算??等A爾顯然是挑起內(nèi)亂的人。而隨后劇情里埃德蒙對埃德加的誘騙,只是最高王權的爭奪的蔓延。因為,這種動蕩一定會蔓延到國家的具體層面,而不僅僅是上層的爭斗。因此,這一場的主要情節(jié)除了流言之外,便是葛洛斯特家族的內(nèi)亂,并以埃德加遭逐而埃德蒙得權結(jié)束。
與高納里爾與里根雙方的爭奪相對應的,是她們對待李爾王之殘酷。她們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或許并非其本性殘酷,而是她們狂熱的權力欲望。我們以高納里爾為例。第一幕第四場里,高納里爾計劃削減李爾王的騎士扈從。我們注意一下騎士的數(shù)量——莎士比亞讓李爾王保留的騎士數(shù)量(一百個),比《李爾王》早期素材中的各種版本中數(shù)量要多得多。莎士比亞刻畫這個細節(jié),或許意圖通過這個非常明顯的數(shù)量問題凸顯高納里爾和里根的計劃,尤其是:這是一個與政治武力相關的問題。或者說,這實際上是李爾王作為王的最后威權,沒有劍的正義是不存在的。而高納里爾所擔心的,恰恰是李爾王對她的權力可能產(chǎn)生的武力威脅。
然而,高納里爾和里根對待父親的殘酷卻造就了國家的另一重內(nèi)亂:支持李爾王的人與現(xiàn)行統(tǒng)治者之間的內(nèi)亂。第五幕里,奧本尼在和法軍對決之前,有一個重要的猶豫時刻,他的猶豫在于:“我聽說王上已經(jīng)帶了一班受不住我國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們,到他女兒的地方去了。除非問心有愧,否則我怎能勇往直前?眼前此事,關系重大,都因為法蘭西舉兵入侵我們的國土,至于擁戴老王,又招收逃亡者,倒還在其次——他們反對我們只怕是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焙笪膶⒃斒鲞@段反思,此處只需明確的是:高納里爾和里根的“苛政”導致國家的內(nèi)部分裂。奧本尼其實已經(jīng)暗示乃至于明示,這正是法國軍隊入侵的緣由。
但是,無論哪一種內(nèi)戰(zhàn),莎士比亞似乎都借助劇中人物之口而旁敲側(cè)擊,這種極其審慎克制的態(tài)度與整部劇中激烈的情緒明顯是不對稱的,但這一點恰恰凸顯出莎士比亞對內(nèi)亂和對外戰(zhàn)爭的不同態(tài)度,這是否與當時詹姆斯一世的統(tǒng)治相關,只是一個歷史事實的考察,根本之處還在于莎士比亞對待兩種戰(zhàn)爭的區(qū)分意識。
無論哪一種內(nèi)戰(zhàn),都突出地體現(xiàn)在高納里爾與里根姐妹的角色當中。而恰恰在戰(zhàn)爭的背景里,莎士比亞穿插著描述了二者與埃德蒙之間的情欲。第五幕前兩場的一個關鍵情節(jié)是埃德加送信。埃德加交給奧本尼的信,是高納里爾致埃德蒙的情書,但信中的主旨是愛和死亡:對埃德蒙的愛,欲置奧本尼于死地。而四開本多了一句高納里爾的臺詞:“我寧可輸?shù)暨@場戰(zhàn)爭,也不愿意我的妹妹拆開他和我?!鄙勘葋啺亚闀┎逶趹?zhàn)爭的情景里,暗示了情欲之戰(zhàn)?;蛘哒f不節(jié)制的情欲,甚至于情欲本身很容易導致戰(zhàn)爭。但是,同時與高納里爾和里根有私情的埃德蒙,在這一場有最后一次獨白:
我對這兩個姊姊都已經(jīng)立下愛情的盟誓;她們彼此互懷嫉妒,就像被蛇咬過的人見不得蛇一樣。我應該選擇哪一個呢?兩個都要?只要一個?還是一個也不要?……因為我保全自己的地位要緊,什么天理良心只好一概不論。
埃德蒙立下愛情的誓言,并不代表真的愛;而他對于愛情的基本態(tài)度是享用,這當然不是真正的愛情,而只是一種欲望的滿足。這不過是他在《自然頌》中的主題的延續(xù):自然欲望的滿足。這個解決正是符合他的“自然”。但是,劇情的可怕之處在于,以自我欲望滿足為出發(fā)點的人,本應受到正常政治道德和秩序的約束,但是,他的“自然頌”以及啟蒙以來為自然欲望張本的種種自然權利論,事實上必然令任何一個政治體陷入混亂,而這種內(nèi)亂一旦遭遇事端,極有可能衍生為內(nèi)戰(zhàn),其中最可怕的,則是隱匿的精神內(nèi)戰(zhàn)。
二、道德之囚
《李爾王》中的戰(zhàn)爭除了作為現(xiàn)象的實際戰(zhàn)爭,還具有明顯的意象含義:新思想導致的新舊思想之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未必隨著埃德蒙諸人的死亡而結(jié)束。至于兩種類型的思想之戰(zhàn),關鍵在于各執(zhí)其關于“自然”的理解,筆者曾經(jīng)在《〈李爾王〉中的利維坦新政》② 中做過較為詳細的探討,此處不再贅述,而是強調(diào)這場思想戰(zhàn)爭中的另一個典型體現(xiàn),即肯特的形象及其意義,尤其體現(xiàn)于肯特與康華爾各自的“自然”觀中。
第二幕第二場和第四場中的肯特,常常被解釋為道德的化身,而他之被戴上枷鎖其實象征著道德之被束縛,為政的高納里爾和里根之流不再有所顧忌,行為不再顧忌道德的約束。在傳統(tǒng)的道德劇里,諸如憐憫慈愛之類的美德被套上枷鎖是常見的表現(xiàn)形式。
所謂“道德之囚”,首先預示了兩種可能性,其一,囚是名詞,其二囚是動詞。道德被囚禁當然是國家內(nèi)部動亂最為明顯的特征,這是一個善惡不分的社會。肯特之被囚禁,是由于他與奧斯瓦爾德的打斗。關于這一似乎顯得喧鬧的戲劇場景,“或許能夠滿足觀眾奧斯瓦爾德和高納里爾必須受到懲罰的道德感受,但是,肯特的暴力行為無疑令李爾王陷于不利的局面,因為這恰恰證實并放大了”李爾王的隨從們的所謂喧嘩吵鬧不守規(guī)矩的行為。有的解釋認為肯特這里的做法很可能是由于他不能夠抑制自己的屈辱而導致的,但后文的兩個細節(jié)我們需要注意,其一是肯特后來對李爾王的轉(zhuǎn)述:
我在這里又遇到了那個信使,一想起他受歡迎,害得我受冷待(他就是最近對陛下曾經(jīng)表現(xiàn)得那么傲慢無禮的那個家伙),我是勇而無謀的,當場拔了劍?!愕呐龊湍愕呐畠壕驼J為犯這點過失應配受這種羞辱。
肯特所言,表明了他受到的屈辱對待,當然是對他本人的輕視和侮辱,但更重要的是對李爾王的侮辱,所以,在要給肯特上枷鎖的時候,葛洛斯特說了一句:
容我懇求殿下不要這樣做。他的過失是不小,他有主子,王上自會申斥他。這一種刑罰不免太低級了,那是用來懲戒犯了小偷小摸這一般罪行的最下流可鄙的下人的。王上會見怪:是他派來的信使,竟如此受侮辱,挨到了這一種處分。
葛洛斯特的說法代表了傳統(tǒng)的行為方式。每一種行為都有這種行為所應遵循的政治倫理,即便是錯誤的懲罰,也有其相應的秩序與倫常。關于這一點,肯特有相關的“自然正義”的說法。他指責奧斯瓦爾德:“你這個怯懦的無賴,自然不會承認你;是裁縫造出來的你?!眾W斯瓦爾德是不合乎自然的。這個“自然”的含義和李爾王在全劇開篇說的第一句話里的自然含義相同。人就其自然而言,是應該懂得善惡與好壞的,是懂得正義的,否則,人與禽獸就沒有根本的區(qū)別。因此,他對這樣的人心生憤怒,“憤怒是應該享有一點特權的”,什么特權呢?就是因正義而起的憤怒。一方面是奧斯瓦爾德缺乏正義,是個不誠實的人;另一方面,是一個不辨黑白的人,只知順從主人,而無論其主張正確與否。“見到他們的主子動一點反常的本性,就百般逢迎”,這樣,兩處自然就聯(lián)系起來了。一種是人的本性,在肯特看來,人的本性可能是不好的,這是由于人性使然,但是,另一種自然,是人在其中的整個世界宇宙,這是一個正義的秩序自然,出自于惡的天性的人受到懲罰,這才是符合自然的。一旦抽取掉后一層自然,我們難免會問:我們憑什么可以懲罰壞人?甚至,他為什么是壞人呢?
康華爾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自然觀。有意思的是,他對肯特的指責,幾乎是和肯特一模一樣的理由:“就專愛莽撞耍無禮,說話矯揉造作,違背了他的本性?!笨等A爾也有其對人的本性的看法,他認為肯特違背了他自己的本性,那么,什么才是康華爾認為的人的本性呢?他認為肯特只是因為受人表揚慣了才有了這種怪異的脾性,相比之下,“哈腰折背,處處賠小心的蠢奴才”都要好上二十倍,這就是說,這種人離其本性更遠一點。那么什么是本性呢?他說,肯特這種人,“我敢說這一路壞蛋在這種直率里隱藏了奸詐和惡毒”,這很顯然就凸顯出康華爾所謂的本性,不過是暗藏的奸詐和惡毒,也就是人性之惡,也是為霍布斯政治哲學奠基的人性觀卻是人性惡的觀念。③ 古典的人性觀雖然反對人性惡的觀念,但也未必會認為人性本善,無論亞里士多德還是柏拉圖,都更加傾向于從人與自然、人與政治共同體的整體關系中考察人性的差異,而非某種人性本質(zhì)。就此而言,肯特對康華爾的言辭暗諷正可對應。
肯特以埃阿斯譏諷康華爾:“這些惡棍和懦夫都能把埃阿斯當傻瓜了?!边@就是說,奧斯瓦爾德之類的惡棍正在欺弄愚蠢的康華爾。此處埃阿斯并不是英勇的象征,而是愚蠢的象征。但是,為什么要以埃阿斯而非他人來比喻呢?這是一般性的諷刺還是某種特指呢?埃阿斯有著極其強烈的政治榮譽渴望??墒?,阿喀琉斯死后,最終沒有得到象征最高榮譽的阿喀琉斯盾牌。被激怒的埃阿斯決心屠殺拒絕給他阿喀琉斯盾牌的士兵,甚至要殺死拒絕給予盾牌的阿伽門農(nóng)和得到盾牌的奧德修斯。雅典娜為了制止埃阿斯,讓他把牧群看成希臘的軍隊。當埃阿斯明白自己所屠殺的不過是一些牲畜時,羞愧難當,自殺殞命。④ 這個故事意味著什么?埃阿斯這個神話人物的關鍵在于:這顯然是一個錯誤地看待自己與政治共同體生活的人。埃阿斯缺乏對自己和政治生活的審慎。
與肯特此處的諷刺有關的,起碼有兩點。首先,在肯特看來,康華爾與埃阿斯的類似之處在于,康華爾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能力和位置,后面的劇情很快就顯示出這一點,而另一點則在于康華爾和埃阿斯一樣,會成為政治生活的危害。而就《李爾王》的情節(jié)來說,莎士比亞還可能用埃阿斯預示了其后康華爾的死亡,他的死亡某種程度上也是自殺——死于自己的家仆之手。其次,埃阿斯的本質(zhì)就在于沒有認清自己的自然,尤其錯誤地認識了與共同體之間的關系的自然??等A爾人性本惡的觀念必然會導致共同體內(nèi)部的分裂,乃至于錯認共同體的本性,而后者必然基于某種道德德性。
因此,肯特在此處若是道德的比喻性的意象,這首先基于他自己認可的天性,并循其天性而符合整個宇宙的恒常之道。此處對他的束縛和囚禁正是對這種美德的囚禁,而新舊兩種政治秩序和背后思想形態(tài)的差異則導致了異常激烈的國內(nèi)政治動蕩。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三、“干母之蠱,不可貞”
肯特在戲劇情節(jié)中帶來的麻煩在于,他的正義和美德很有可能導致國家陷入更復雜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對外的戰(zhàn)爭。無論怎樣,高納里爾與里根雖然令人憎惡,但英國的國內(nèi)秩序大體還可維持——雖然已經(jīng)非常危險。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隱秘的內(nèi)戰(zhàn)卻變?yōu)楣_的共同抵御外敵。
第三幕第三場葛洛斯特曾與埃德蒙交談,他提到考狄利亞寫給肯特的書信:“兩位公爵之間意見不合,還有比這點更壞的事情。今晚上我接到一封信,說出來是危險的,我把信鎖進了壁櫥?,F(xiàn)在叫王上受虐待,會充分受報復的。一支軍隊已經(jīng)有一部分登陸了;我們一定得站在國王一邊。”葛洛斯特知道,比起公爵之間的不和,法國軍隊的入侵是更加危險的事情。葛洛斯特說要“站在國王”一邊,說明他具有樸素的正義感,卻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復雜性。
坎托注意到,《李爾王》中有兩層正義:如若僭主康華爾和里根在[第三幕]第七場中實施了一種低級的正義,那么李爾在第六場中使我們瞥見了一種較高級的正義,一種根于對自然之實的哲學式的提問。在第三幕中的兩場都是正義的極端案例,它們共同為這種現(xiàn)象劃定了上下界限。
此處康華爾和里根施行的正義,是以共同體統(tǒng)一的名義施行的正義;坎托敏銳地注意到這種正義存在的理由,同時以另一種更高的基于自然的正義統(tǒng)攝這種低一級的正義。他也發(fā)現(xiàn),康華爾和里根仍然保持基本的政治禮儀與外在的正義形式。但是,這兩種正義的統(tǒng)一必須要經(jīng)過埃德加最后才得以可能(《雷鳴之因》)。這是非常傳統(tǒng)的以埃德加作為最后王者的解釋。但實際上,尤其是根據(jù)四開本,最后收拾整頓舊山河的,是奧本尼。⑤ 坎托提供給我們兩種正義觀的視野,我們需要進一步解決的問題是:奧本尼如何在艱難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連接這兩種正義?
事實上,他也為兩種正義所撕扯。從英法戰(zhàn)爭的劇情來說,奧本尼是第五幕的主角。而在第一場開始,奧本尼似乎顯得猶豫不決:“我們要搞清楚,公爵是否拿定了最后的主意?!卑5旅上肱宄W本尼的最終意圖,也就是說,是不是愿意拿定主意同考狄莉亞帶來的法軍作戰(zhàn)。不過,此前奧本尼的軍隊已經(jīng)開始集結(jié),不列顛的軍隊也已經(jīng)開始進發(fā),這表明從總體態(tài)勢上奧本尼當然是出兵的,那么他的猶豫,他拿不定的主意是什么呢?前文已經(jīng)提到,奧本尼在第五幕當中登場之后,他明確地傳達出自己的猶豫所在:
我聽說王上已經(jīng)帶了一班受不住我國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們,到他女兒的地方去了。除非問心有愧,否則我怎能勇往直前?眼前此事,關系重大,都因為法蘭西舉兵入侵我們的國土,至于擁戴老王,又招收逃亡者,倒還在其次——他們反對我們只怕是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這段臺詞自23行以下,又是為四開本所獨有,對開本沒有。而恰恰是這些臺詞,才能突出地體現(xiàn)出奧本尼的根本關切。老國王去找小女兒——我們注意奧本尼的用法,他使用的是單數(shù)“他的女兒”,似乎只有考狄莉亞才是李爾王的女兒,而高納里爾和里根都不能被稱為女兒;此中當然蘊含了他的道德判斷。這是他能夠理解的葛洛斯特的樸素的正義感。可是法國軍隊畢竟是入侵者,“舉兵入侵我們的國土”;這是奧本尼必然帶兵前往的理由??墒牵朔▏婈犎肭种?,這個部隊里還有一些其他人:“一班受不住我國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們?!标P鍵在于,這些擁戴遜位的李爾王的人,并沒有生起叛亂之心,他們也有足夠的正義理由。只有處理好這兩種正義關系,奧本尼才能夠順利出兵。
由于高納里爾和里根不道德的舉動,導致英國國內(nèi)政治動蕩;而法軍的進入?yún)s帶來一種危險:依靠外來的力量重置道德體系,但是這個外來力量卻有其完全不同于英國的政治目的,或者本質(zhì)上這是敵人。因此,內(nèi)政的不義只有通過內(nèi)部的正義來解決,而非外部的某種超級力量。而這種內(nèi)部的正義的實現(xiàn),就必須基于有其自然正義的根基和共同體自身的秩序傳統(tǒng)。而從角色以及奧本尼自身的認知上,他恰恰具有這種雙重特征。一方面,他認識到高納里爾和里根的不義,是因為他持有的正義標準;另一方面,這種正義感又沒有讓他喪失基本的政治現(xiàn)實判斷。所以,他最后說:“那么讓我們跟那些久歷戎行的戰(zhàn)士們商量我們的路線吧。”與高納里爾和里根不同,他對傳統(tǒng)非常尊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最后一節(jié)命名為“干母之蠱,不可貞”,這是《周易·蠱卦》六二爻辭,蠱的含義就是救治父輩之亂。清人劉沅在解釋這一爻時說:“正之則傷愛,不正則傷義,此蠱干之難者,故不可以貞自恃。”要解決先輩留下來的政治困境,不能因為自身具有的正義(貞),就無所顧忌,進而以正義自恃。奧本尼之所為,正是不以葛洛斯特以及肯特諸人的正義自恃,先解決政體的首要困境,即國家的統(tǒng)一面臨的巨大難題。而在全劇結(jié)尾,奧本尼邀請肯特與埃德加的舉動,正是其恢復國內(nèi)正義——達到李爾王在暴風雨之中體悟到的人民的正義——的開始。
注釋:
① 參見莎士比亞:《李爾王》,卞之琳譯,《莎士比亞悲劇四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頁。
② 婁林:《〈李爾王〉中的利維坦新政》,《甘肅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
③ 參見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149頁。
④ 參見戴維斯:《古代悲?。骸窗0⑺埂怠?,劉小楓、陳少明主編:《經(jīng)典與解釋19:索福克勒斯與雅典啟蒙》,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94—156頁。
⑤ 參見婁林:《〈李爾王〉中的新王奧本尼》,《國外文學》2016年第2期。
作者簡介:婁林,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講師,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