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徽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是二十世紀英語短篇小說的拓荒者?!盁o情節(jié)”的敘述手法、“契訶夫式”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和時空轉(zhuǎn)換,以及對女性婚姻家庭生活的精神探索,使其小說具有清新的風格與雋永深刻的主題。
小說《起風了》用自然界的“風”串起了女孩馬蒂爾達的個人成長體驗,記錄了其叛逆、羞澀、惶恐、勇敢的情感變換。以往對該小說的研究主要從其象征主義手法、對比藝術手法、意識流技巧、主題揭示的角度出發(fā),鮮有敘事學層面的分析。事實上,曼斯菲爾德對該小說的敘事時間、空間和視角進行了巧妙的設置,本文將立足敘事學理論,探究小說中人物的不可靠性與性格塑造之間的關聯(lián)。
Wane Booth于1961年在“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一書中提出了“不可靠敘述”的概念,Booth認為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第二自我”為“隱含作者”,而作品的規(guī)范則為“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當敘述者的敘述與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時,敘事者是可靠的,反之則不可靠。由此奠定了對“不可靠敘述”的修辭性的研究方法。然而,申丹認為在敘事學領域,人們往往僅考慮敘述者聲音導致的“不可靠性”,而忽略了人物視角導致的“不可靠性”。事實上,第一人稱敘述和第三人稱敘述中的人物的眼光均可導致敘述話語的不可靠,這種“不可靠敘述”又可反過來塑造人物形象。申丹闡明了“在不可靠性方面對規(guī)約的偏離對于揭示或加強敘述立場有重要作用,也可對‘塑造特定的主體意識’起重要作用。”(申丹2009:75)同時,話語的敘述者是可靠的,其不可靠性在于故事中的人物視角,由此產(chǎn)生的張力和諷刺效果可生動刻畫人物特定的意識和知識結構,這就強調(diào)了敘述層上不可靠的人物視角對人物主體意識的塑造作用。
“風”如果代表成長中的煩惱與動蕩,那么在馬蒂爾達的心中,家也未必能充當溫馨的港灣,相反,音樂教師布倫先生的家倒能使人感受到庇護所般的安寧。倘若果真如此,為何馬蒂爾達還要選擇回家,甚至決定去往風力更加強勁的海岸防波堤?
從表層文本來看,風被大肆渲染成摧毀與恐嚇的力量。
小說中“風”的登場就是極具戲劇性的,馬蒂爾達感受到風搖動著房屋,拍打著窗子,吹起的鐵皮砸在屋頂把床都震得亂晃,“猛地一驚,她醒來了。出了什么事啦?出了什么驚人大事啦。不——什么事兒也沒有。原來只不過是風……”由此可見風的破壞力使得馬蒂爾達身處家中也會心煩意亂。
隨著小說場景置換引起的敘事推進,讀者能感受到人物視角“風”的多重身份。布倫先生的親切使馬蒂爾達暫時遠離風對情感的沖擊,但她依然心緒不寧,少女的情竇初開所營造的“柔”與屋外強風所制造的“剛”形成了鮮明對比,人物主觀意識的“這兒多舒服……老這個樣子……”扮演著蒙蔽讀者眼睛的不可靠敘述。曼斯菲爾德曾透露,女性若要獲得幸福和自由,就要擺脫阻礙其發(fā)展的如妖魔般的教條,這個沉悶死板的教條被強制性地灌輸給女性,即:愛情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東西。①由此看來,風看似無情卻有情,屋外風的呼嘯化身成了幫助馬蒂爾達擺脫親手塑造的自我捆綁的幫手,為馬蒂爾達最終不愿接受世俗教條的控制,勇敢追逐幸福和自由作鋪墊。
小說的第三個場景是馬蒂爾達從布倫先生處回到家中。在房間里,馬蒂爾達開始獨處,與自己對話,表層文本依然是在埋怨“風”的恐嚇和捉摸不定,“風啊——風。獨自一個人耽在她那間屋子里怪嚇人的?!薄安皇怯惺裁慈税扬L寫成了詩嗎?不管有什么人……‘我把鮮花帶給樹葉和陣雨’……簡直是胡說八道?!敝钡叫≌f結尾,馬蒂爾達和博吉往風來的地方走下去,又置換時空、今昔對比?!按箫L也擋不住,這船正破浪前進,直向……出??隈側?,一直駛向……有了燈,船看上去美極了,簡直不可思議?!北究梢宰鳛榻Y局交代的景物式描寫卻被馬蒂爾達和博吉姐弟倆的對話延續(xù),此時,多年前狂風大作的那日海堤散步及音樂課上的哭泣以直接引語來呈現(xiàn)。讀者此時才恍然發(fā)覺小說是回憶和現(xiàn)實的結合,其實風從起時就始終未停,只是此刻已然物是人非。小說結尾充分體現(xiàn)了風的激勵作用,雖不能帶給人舒適,但也并非一無是處、攪亂一切;風叫人覺醒,催人在歷練中成長。因此人物馬蒂爾達也追逐風一樣的自由,呈現(xiàn)出超越自我后的超然豁達的樂觀心境。
Booth把作品的規(guī)范(norms)視為不可靠敘述的衡量標準,即作品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隱含作者曼斯菲爾德致約翰·默里的信中曾表達“在寫作游戲中我有兩個‘出發(fā)點’。一個是歡欣……另一個‘出發(fā)點’是我原來的那個……不是仇恨,也不是摧毀……而是一種極其深刻的絕望的感覺……確切地說——是反對腐敗的吶喊,這絕對切中了要害。不是抗議,而是吶喊……我目前正在處于第二種情況的深海上全力出航?!雹谶@封信寫于1918年,而《起風了》發(fā)表于1920年。比對“隱含作者”曼斯菲爾德設定的“規(guī)范”可知,要追逐幸福和自由,就要擺脫被自我塑造的又牢牢捆住自我的“奴隸鏈”,發(fā)出反對腐敗的吶喊?!镀痫L了》的潛藏文本實際是人物對個性解放的呼喚和對自由的向往,敘述者叛逆了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風的擊打和摧毀之力為不可靠敘述,風實則摧枯拉朽;人物形象也不是乖戾魯莽,而是率真而堅定;敘述者看似諷刺,實則暗暗褒揚人物的果敢。
《起風了》對環(huán)境中的事物有許多細節(jié)刻畫,采用紀實的間接引語,顯得冷靜而客觀。貝多芬的小調(diào)樂章和被窩上的襪子在結構上被安排在突出位置使不可靠敘述前景化。
小說的第一個場景中,馬蒂爾達在去上音樂課的路上,對貝多芬的小調(diào)樂章的感受是采用自由間接引語,馬蒂爾達的主觀意識與敘述者的態(tài)度同步呈現(xiàn):“她十點鐘得去上音樂課。一想起音樂課,她腦子里就想起貝多芬的那個小調(diào)樂章,顫音又長又凄厲,像一串小搖鼓在抖動……”
而在小說的第二個場景中,馬蒂爾達在音樂教師布倫先生的客廳里,心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輕快而羞澀:(1)哦,那親切的聲音——哦,那小調(diào)樂章。那小鼓聲又響了……
此句既沒有雙引號,也沒有出現(xiàn)人稱代詞,敘述者和人物的聲音混淆。
而之后的:(2)他的聲音真是太、太親切了。樂譜上那些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就像好多黑孩子爬在籬笆上蹦啊跳的。他為什么這么……她不能哭——她沒什么可哭的……
此段心情是是自由間接引語,敘述者欲言又止,最后一句是馬蒂爾達充當視角的人物感知,而非全知敘述者的視角,因為只有馬蒂爾達才能感知布倫先生聲音的親切。借用人物的感知來聚焦,制造了短暫懸念,使作品富有戲劇性。
讀者可以聯(lián)想到也許布倫先生正是馬蒂爾達的暗戀對象,音樂也因人物的愛屋及烏而輕快起來。由“又長又凄厲”到“哦,那親切的聲音……黑孩子爬在籬笆上蹦啊跳的”,前后矛盾的心理體驗呈現(xiàn)了人物對“貝多芬的小調(diào)樂章”的不可靠敘述,凸顯了馬蒂爾達多愁善感和情緒化的少女特征。
小說的第三個場景是馬蒂爾達獨自呆在房間的心理描寫,此場景發(fā)生在鋼琴課和與弟弟博吉去海濱斜堤散步之間,既是鋪陳事件的過渡,又是人物心理的過渡。如果說小說的段首并沒有給讀者預留足夠的時間維度來洞悉馬蒂爾達的內(nèi)心起伏,即外察,此場景則是充分展示了中心人物馬蒂爾達的內(nèi)心的惶恐,即內(nèi)?。?/p>
獨自一個人耽在她那間屋子里怪嚇人的。那張床、那面鏡子、那個白水壺和臉盆就
像外面的天空一樣閃閃發(fā)光。那張床最嚇人,這東西就躺在床上沉睡……媽媽有沒想到過
那些像蛇似的盤在被窩上的襪子都要由她來織補?她才不干呢。不,媽媽。我不明白為什么
該我織補……
從敘述方式來觀察,此段場景主要由自由間接引語構成,直到最后兩句話,人物似乎已經(jīng)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我”直接跳出來介入,使用了自由直接引語,“不,媽媽。我不明白為什么該我織補”。自由直接引語對自由間接引語的補充,實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獨白的前置。相應地,在敘述視角上,作者先是采用了敘述者和人物的共同感知,隨后人物視角完全代替了敘述者的視角。
顯然,被窩上的襪子不具有情感,不對人構成驚嚇和威脅,是人物的不情愿使“這東西”被無限放大為仇視的對象,甚至成為嚇人的蛇的形象。馬蒂爾達正處于青春期,內(nèi)心獨白式的敘述展現(xiàn)了其青少年所特有的迷茫、孤單和愁煩,以及對未知的恐懼。另外,“那張床”、“那面鏡子”、“那個白水壺和臉盆”的單數(shù)概念與“那些像蛇似的盤在被窩上的襪子”的復數(shù)形象并置,也暗示著馬蒂爾達幻想自己形單影只、單槍匹馬地去外面的世界闖蕩,與無數(shù)潛在看似平奇的事物較量,體現(xiàn)人物成長的孤單與不安。
“人物視角”的本質(zhì)是用人物的眼睛代替敘述者的眼睛。敘述者借用人物的不可靠視角來聚焦事物,使得人物感知和敘述策略相融合,不僅塑造了人物的主觀能動意識,而且加強深化了主題。小說《起風了》成功運用人物視角觀察風和物,其不可靠敘述幫助塑造人物馬蒂爾達青春、愛幻想、率真果敢的形象,又強化了年輕女性追逐幸福和自由的成長主題。
注 釋
①Murry,ed.,Journal of Katherine Mansfield,pp.36-37
②Vincent O’Sullivan and Margaret Scott, eds.,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Katherine Mansfield(Oxford:Clarendon Press, 1984), Vol.II, p.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