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風(fēng)（西上蓮花山）》中的天人關(guān)系論

張 嘯

李白是中國最飄逸的“詩人”，也是最入世的“仙人”。我們稱他為“詩仙”，首先不要忘了“詩仙”之稱的第一指向是“詩”，這就不免帶有傳統(tǒng)儒家詩教的“情”、“志”意味。其次才是“仙”，這不僅在于他游仙的經(jīng)歷和詩歌中具有“仙心”，也在于他能在詩中與仙人平等對話，這種平等對話建立在他極度自我的天人觀的基礎(chǔ)上。本文將以李白的《古風(fēng)（西上蓮花山）》為例，來一探李白在其中表達的天人觀。

一.出世與入世

關(guān)于此詩是否為紀實之作存在疑問，但前面的游仙之詞還是顯而易見。據(jù)郁賢皓先生考證認為此詩是李白在天寶十五載（756年）春初在華山作。據(jù)此，我們將其放到時代背景來看，756年是安史之亂的第二年，安祿山帶領(lǐng)叛軍從幽州起兵，攻占洛陽，直破潼關(guān)，逼近都城長安。唐玄宗被逼無奈，只能向西蜀逃去；太子李亨，在靈武 (今屬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即位，是為唐肅宗。756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帝。李白此時正漫游在南方蘇、皖、浙一帶，求仙問道，借此舒緩對亂世的憂憤。可見不論是否是紀實篇章，此詩歌都帶著濃厚的時事意味，回觀李白五十九首《古風(fēng)》，其時事意味是肯定的存在。了解這樣一個背景，我們再來觀此詩歌。

首先是詩題“古風(fēng)”，古風(fēng)究其字面意義應(yīng)該是指過去時代的風(fēng)尚或古人的風(fēng)度，但細究起來，古風(fēng)實際是帶著“古詩”這一層意思。中唐以后，近體詩成熟，古體詩與近體詩區(qū)分開來，古風(fēng)就帶著古體詩的特質(zhì)。若進一步挖掘，則會發(fā)現(xiàn)，唐人所謂的“古風(fēng)”或者“古詩”，不僅是在形式上接近古人，更在思想上有著復(fù)古的傾向，天寶以前，李白把自己的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長安，但希望破滅使李白感覺前途渺茫。這個時期是李白思想最為矛盾的時期，故李白的古風(fēng)詩多創(chuàng)作于此時，殘酷的現(xiàn)實匯集在李白的思想里，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尤其集中展現(xiàn)在他古風(fēng)作品里。

其次是詩歌內(nèi)容?！豆棚L(fēng)（西上蓮花山）》是一首非常典型的游仙詩。此詩歌可分三層作解。第一層是首句到“飄拂升天行”，這是詩人神游的準備工作，登上了道教意義深厚的蓮花山，才會有后一步的遇見仙女，且詩人花了濃墨之筆描繪了“仙女”之形、神。第二層是“邀我登云臺”到“駕鴻凌紫冥”，這是詩人神游的情景，詩人接受了仙女的邀請，不但見到了自己傾慕的衛(wèi)叔卿仙人，而且相與駕鴻飛騰于紫霄之中。第三層就是余句，這是寫于紫霄之中俯見川洛胡兵橫行，生靈涂炭，于是憤而不能自已。

關(guān)于此詩的虛實之指，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是這種結(jié)構(gòu)，我們至少可以見到兩層意思。第一，李白在詩中能夠與仙人對話，而且自認為可以騰駕與紫霄之中，神仙游于紫霄，在道家眼中，是人游于自然的天，這是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第二，李白在神游中又可以輕易地看見人間，有如屈原在《遠游》中的句子“涉青云以汎濫游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屈原作為一個影響李白深遠的人物，在這首詩歌中，李白不但學(xué)習(xí)了屈原《遠游》的篇章結(jié)構(gòu)，更是在精神上繼承了屈子的騷怨之思、忠君之想。所以這首詩歌是一首兼具“出世”與“入世”的詩歌。

二.“我”與“天”

這首詩最大的特點就是主體的自我凸顯。主要包括顯性的主體出現(xiàn)和隱性的主體運用。顯性的主體就是將常見的“我”帶入創(chuàng)作作品中。像“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就明確地指出了這里的主體是“我”，隱性的第一人稱運用則是不直接使用第一人稱的代詞或者自稱來塑造一個自我形象、表達出有我之境。這首詩中也是存在，而且較之顯性主體更為多。如“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三聯(lián)，都是存在主體的，而且主體就是“我”。

陸九淵曾言“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主體的“心”是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力的，而主體是我們感知世界、認識宇宙、表達宇宙的中心，主體所存在的空間觀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構(gòu)建的。主體站在自己的作品中來觀照天地萬物，這個傳統(tǒng)由來已久。文學(xué)的覺醒之一在于人的自我覺醒。這意味著“我”不再是隱藏在文字背后，也不再是沉醉于紅粉脂氣之中，也不會以他人之口澆我心中之塊壘，而是大膽地站出來，在作品中盡情地展示自我，盡情地吶喊心聲，此時的第一人稱所塑造的形象就往往是最真實、也是最接近宇宙的自然人。

《呂氏春秋》有言“大圜在上，大矩在下”，這昭示了中國古人以自我為中心來觀照周圍空間的意識。世界萬物皆由“人”所化，人即是世界的主體，宇宙萬物一切都應(yīng)該是圍繞“我”轉(zhuǎn)。在這種空間觀的構(gòu)造影響下，古人的世界觀也自然具有自我為中心的特質(zhì)。古人構(gòu)建天下，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相四周擴散，自己的占據(jù)點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文明的中心，大地是以“我”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如同一個圓規(guī)可以不斷向外部延伸，距離“我”愈遠，其文明程度就越低。

在這樣的空間觀、世界觀的影響下，中國古人在對于宇宙空間事物的解釋也自然具有主體高揚的特質(zhì)。推演至文學(xué)，有劉勰所言：“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味如答?！币欢ǔ潭壬险f明主體在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造時，大都以自己的目光為主體，在目之所及的景物中，找到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動力，誘發(fā)心中的詩興。而且在與周身對話的時候，并不束于一次或者一個方向，往往有著不同層次的推進，因而伏羲觀卦象之時“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睆闹胁浑y看到宇宙天地只是一個觀照對象，而主體是人，一切都是以“人”為中心，圍繞“我”展開。無論是中國的哲人還是詩人，大家在觀照外部空間的時候，都會在這種以“我”中心的傳統(tǒng)里去認識世界、表達宇宙。而主體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使用，也正是這種以“我”中心的觀照傳統(tǒng)和主體人格凸顯的外在體現(xiàn)之一。

三.忘不了“我”而出不了“世”

回歸詩歌，我們將詩歌分為三層，第一層是中的西上蓮花山中的“上”這個動詞，表達了李白是自主去道教圣地蓮花山去神游，這個動詞表達了他是有著求仙問道的主動性思想，體現(xiàn)了李白對于超脫世俗的渴望和對自由的熱愛。而第二層的“邀我登云臺”中的“邀”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在看到自己游仙理想真的能實現(xiàn)的時候，這個時候的詩人主體就變得“恍恍”了，“邀”本身就帶著被動性，而“恍恍”則更凸顯了詩人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懷著對衛(wèi)叔卿的傾慕和自己游仙思想的作祟，詩人還是騰駕于云霄之上，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由第一層的積極主動到現(xiàn)在的忽然被動，這里面一個有效連接點就是“我”，詩人都是站在我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主被動關(guān)系。而最后一層的“俯視”所見，則有帶著積極主動的意味在了。詩人的主體意識在這里，發(fā)生了一個變化，隱性的主體意識是表達主動的，顯性的主體意識是表達被動的。

結(jié)合李白的個人思想，我們不難找到這種意識轉(zhuǎn)變背后的原因。李白想游仙、想學(xué)道、想遁隱，但真正需要他入道遁隱時，他就會猶豫，因為入道對于李白來說只是入仕的一條終南捷徑，并非真正目的。詩人始終忘不了塵世的“我”，始終放不下紫霄之下的蒼生百姓，始終念念不忘供奉翰林。李白因著求道尋仙而成道名，而玄宗崇尚道教，于是李白以道教之名而被征召。唐代帝王推崇道教，是李白游仙的一個背景所在。在求道這條路上，李白就如這首詩歌一樣，先主動后被動，最后主動墜入凡塵。

李白發(fā)揮自己豐富的想象力，通過對外貌、行動、語言、出場背景等細節(jié)進行烘托，在刻畫仙人意象方面，超越了神話故事本身，使神仙形象豐滿鮮活而富于風(fēng)韻神采。全詩通過西上蓮花山的幻想，反映出李白矛盾的心情，既有對黑暗政治的厭惡，而又有對被安史亂軍蹂躪下的百姓的眷眷關(guān)懷，表達出了李白對自由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對祖國的熱愛，對人民的同情。主體的凸顯，是李白內(nèi)在思想的外化，也更能體現(xiàn)李白儒道思想的糾纏，同時也看到了詩歌的出發(fā)點和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