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百年孤獨》與《白鹿原》中的女性悲劇

李穎慧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融入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經(jīng)歷坎坷離奇，小鎮(zhèn)馬孔多在歷經(jīng)百年的詭譎風(fēng)云中再現(xiàn)了拉丁美洲社會風(fēng)情。于此同時也有很多鮮明的女性形象——勤苦勞作具有堅韌性格且具有昂然的生命力的烏蘇娜，支撐起整個布恩迪亞家族；被看做族外人的庇拉·特內(nèi)拉雖然與這個大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卻始終未能融入進去；純潔如同天使般的俏姑娘雷麥苔絲讓世俗的一切都變得暗淡……這些籠罩在作者魔幻傳奇之中的女性，在繁衍生息的古老話題下苦苦的追尋自我。

而陳忠實的《白鹿原》描繪的是發(fā)生在古老的東方大地上同樣的家族傳奇史。白、鹿兩家三代人在白鹿原的舞臺上，上演一部轟轟烈烈的關(guān)中農(nóng)民命運史。白鹿原上的幾代人繼承了傳統(tǒng)的以“仁義”為核心的儒家道德體系，白鹿村也被縣令批為“仁義白鹿村”，俗稱“仁義莊”。但“仁義莊”的故事卻從講述白嘉軒世間罕有的“六娶六喪”開始，即便父親去世后不久的守喪期，白嘉軒依然遵照父親的遺命娶進了他的信任妻子。由此可見，在白鹿原，女人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死了再娶就可以了，無非是咬咬牙再賣上幾匹騾馬。女性只是傳統(tǒng)家族宗法和男性的附屬品，其地位顯而易見。

作為同樣帶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色彩的《百年孤獨》和《白鹿原》，兩部作品具有眾多的共同之處。而其中的女性無論如何的掙扎卻都難以擺脫被壓迫、被犧牲的悲劇命運。

一.情愛與道德的兩難選擇

在馬孔多這樣一個封閉環(huán)境中，雷蓓卡注定要成為一個異類。她雖然居住在這里，卻因為“身世不明”無法真正融入布恩迪亞家族。烏蘇拉一語道破：“這姑娘血管里流著的不是布恩迪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zāi)估锇l(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雹倮纵砜ㄔ臼怯邢Ｍ隈R孔多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與她情投意合，奈何遭遇情敵阿瑪蘭塔的百般阻撓。二人的婚期一再推遲不說，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也開始退縮。雷蓓卡此時所展現(xiàn)出的勇氣是可貴的，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往日的溫文爾雅此時就變成了懦弱求全。這個時刻，也恰恰是雷蓓卡最脆弱的時候，迷戀上她的哥哥霍塞·阿卡蒂奧身上所具有的那種，與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懦弱寡斷截然相反的狂野不羈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中所蘊含的雄性的旺盛情欲征服了雷蓓卡，這個時候，倫理、道德、世俗、人倫都無法阻止她的渴望，二人迅速結(jié)婚。但婚后的生活令雷蓓卡始料未及，霍塞·阿卡蒂奧完全肉欲的生活方式使她陷入深深的苦痛。為了從這種苦痛中解脫，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

與雷蓓卡相似的是田小娥，這一人物形象在《白鹿原》中是爭議性最強，但也是最動人心魄的。迂腐的父親將正值花樣年華的田小娥許給了年老的郭舉人，與其是說做妾，倒不如說是個丫鬟，但不論名義是什么，她的作用只有一個——給郭舉人“泡棗”。對田小娥來說這是一種屈辱。在對情愛的渴望和報復(fù)心的驅(qū)使下，她本能的選擇了對禮教的反叛。她耐心的誘導(dǎo)黑娃和她暗通款曲。事情敗露后被拋棄，黑娃對她不離不棄使得田小娥又有了“做人”的希望和勇氣?？墒牵钪v究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白鹿原容不下她，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們將她拒之門外。隨后，為了救黑娃，她不僅被迫委身鹿子霖，而且成為了他的工具，色誘白孝文，最后被鹿三殺死。田小娥并不知道，推動她走向滅亡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反抗命運，所使用的工具唯有自己的身體而已。

二.在孤寂的人生中走向毀滅

阿瑪蘭塔嫉妒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與雷蓓卡相愛，她為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和雷蓓卡競爭愛情，不惜對她們百般阻撓，聲稱雷蓓卡想要和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結(jié)婚，除非是踩著她的尸體過去。當(dāng)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離開時，雷蓓卡非常傷心，并且哭了好多天?？墒钱?dāng)阿瑪蘭塔曾經(jīng)瘋狂追求的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愛上她、向她求婚時，阿瑪蘭塔的回答卻是：“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睂ζぐＬ亓_·克雷斯庇的愛并沒有達到讓她改變自己固有的生活狀態(tài)的程度，或者說，她寧可選擇孤獨。阿瑪蘭塔有一個觀點值得我們注意，她認為一個人應(yīng)該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就要如何離開它?！芭橙鹾湍懬映蔀樗陋氁簧睦碛?，她害怕進入未知的世界，一個男人主宰的世界”⑤。潛意識里，她已經(jīng)拒絕了所有男性的世界，為自己選擇了孤獨到底的一條道路。

與阿瑪蘭塔對照的是《白鹿原》中的鹿冷氏，她的父親是當(dāng)?shù)厣跤新曂⒁恢痹诎茁箖杉抑g起重要調(diào)和作用的中醫(yī)冷先生。冷先生考慮各方局勢，決定將女兒嫁給了具有進步思想的鹿兆鵬。這一步中，鹿冷氏已經(jīng)成為了父親手中的一顆棋子。鹿兆鵬作為一名先進知識分子，無法接受包辦婚姻，新婚伊始就逃出了家。對鹿冷氏而言，“三從四德”是一道鐵律，自此，鹿家就變成了埋葬她的墳?zāi)?。漫漫長夜帶給她的折磨是雙重的，一方面是精神上孤獨的侵蝕，另一方面是肉體上對“欲”的壓抑。傳統(tǒng)禮教的壓制使得她面對這一切除了默默忍受之外別無它途。但這一切也無法阻止內(nèi)心對愛欲種子的萌生，長久的壓抑帶來的是欲念畸形的生長，直接導(dǎo)致了鹿冷氏的徹底崩潰。傳統(tǒng)禮教給她帶來的漫無邊際的孤獨最終結(jié)束于父親親手配制的一副湯藥。如果說阿瑪蘭塔是主動選擇孤獨的變態(tài)執(zhí)行者，那么鹿冷氏就是被眾人以禮教為繩索獻給孤獨的祭品。

三.純與白的頌歌

雷麥苔絲與白靈是這兩部小說中最為純潔的象征。雷麥苔絲如天使一般，是整個布恩迪亞家族中代表愛和美以及一切快樂的源泉，也是美的化身。雷麥苔絲追求簡單自由的生活方式，厭惡復(fù)雜化的陳規(guī)陋習(xí)，她穿自己縫制的最簡單方便的長套衫，拒絕女人們的緊身衣和復(fù)雜累贅的裙子；為了方便自在，她甚至剃光了頭發(fā)。但越是這樣的不合常理，人們卻越是為她著迷——鎮(zhèn)上的男人們?yōu)榱丝此谎鄱寂苋チ私烫茫儩嵅皇橙碎g煙火的雷麥苔絲卻難以理解他們?yōu)楹乌呏酊F，反而對他們倍加憐憫。但這些美好卻因為追逐者的不幸意外而被揣度為“帶有死亡氣息”，使得雷麥苔絲被無情的拋棄。

白靈是作者寄予了諸多偏愛的人物：“靈靈長得太叫人心疼了，細嫩的皮膚，聰明稚氣的兩只忽閃水靈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愛”！她似乎成了白鹿原上的白鹿精靈。她的聰明、調(diào)皮，破例去學(xué)堂讀書還會制造惡作劇，“根本不像一個女子”，在面臨婚姻的時候?qū)Ω赣H毫不妥協(xié)，甚至逃婚出走，她成了宗法家庭的叛逆。白靈就是一個顛覆傳統(tǒng)女性操守的的反叛性女性，她有自己的價值觀，有自己追求的理想，獨立自主，不依附任何男人。與男友鹿兆海走上不同的政治道路后毅然分手，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即使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女性，最后仍然難免悲劇的命運，成為政治漩渦中的一朵浪花。

《百年孤獨》與《白鹿原》都塑造了多樣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無一例外都無法避免悲劇命運的束縛。但她們的悲劇根源是有所不同的：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也包括女人,她們的悲劇根源多與其自身有關(guān)。而白鹿原的女人在傳統(tǒng)的中國男權(quán)思想的控制下，飽受封建禮教的摧殘，她們的悲劇往往是周圍的人壓迫所致,有的人甚至淪為禮教的幫兇而不自知。

雷蓓卡人生悲劇的產(chǎn)生，是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忽視了理性的克制作用，使得對情愛的渴望在脆弱的時期占了上風(fēng)，使得自己陷入了人倫譴責(zé)的泥潭。雷蓓卡的悲劇一方面是對于自我的不滿足，另一方面，是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對馬孔多孤獨特質(zhì)的極端反抗。相對于西方而言，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禮教主張的“存天理，滅人欲”對于女性的戕害更為嚴重。田小娥的經(jīng)歷看似一次次的偶然選擇造就了一個人人唾罵的蕩婦，但她的一次次選擇都是在無奈中的自我救贖，從某種程度上講，田小娥和鹿冷氏是一樣的。田小娥如果不是與黑娃茍合，而是繼續(xù)咬牙堅持為郭舉人“泡棗”直至最后她還是難逃一個悲慘結(jié)局，如同另一個鹿冷氏。而鹿冷氏最后的掙扎如果有一個黑娃一樣的人與之呼應(yīng)，她會不會是另一個版本的田小娥呢？小說中寫過鹿冷氏曾感到羨慕田小娥，也說明二者之間有一定的共同點。對于田小娥而言，情愛與道德就是一對兩難的選擇，二者不可得兼。

阿瑪蘭塔的一生都把雷蓓卡作為假想敵，很大程度上，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愛也源于與雷蓓卡的作戰(zhàn)之中。在這場戰(zhàn)爭中，愛只是戰(zhàn)斗中需要的武器，而忽視了作為一個女人愛與被愛的基本需求。鹿冷氏是渴望被愛，她也試圖沖破禮教的束縛，改變注定孤獨的人生，但她失敗了。

與她們相比，白靈是幸運的，因為父親的寵愛她有機會讀書，接觸到了更多的改變命運的機會。接受的現(xiàn)代文明熏陶的白靈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社會所賦予女性的相夫教子并隨時為家族犧牲的角色。擁有堅強獨立人格的白靈可以犧牲，但是是更主動的為了更廣大的社會和大眾。當(dāng)女性超越了封建社會的界限時，她的意志與行為是難以被接受的。在這一點上堅持自我的雷麥苔絲與白靈的結(jié)局驚人的一致,無論她有多美好，當(dāng)她的選擇異于常人并無法為大眾接受時，她就必然會受到“攻擊”最后不得不飛向天空。外部環(huán)境對女性的壓迫和束縛是造成眾多人生悲劇的重要因素。

從《百年孤獨》和《白鹿原》兩部小說可以看到，東西方社會雖然在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上有很大的差異，但對于女性而言，外在環(huán)境和內(nèi)在的自主意識都是非常重要的。

[1][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修訂版），黃錦炎譯，南海出版社，2007。

[2]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3]高美萍：《魔幻之鏡中的孤獨迷宮——論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孤獨主題》，山東大學(xué)碩士論文，2007年.

[4]馬慧萍：《嫉妒與孤獨——〈百年孤獨〉中阿瑪蘭塔的悲情》，《名作欣賞》（下旬）2014年第36期。

[5] 邢蕾：《<百年孤獨>中的女性形象，鄭州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