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婷婷
《論語》與《詩經(jīng)》同為儒家經(jīng)典,對于《詩經(jīng)》的特質(zhì),孔子在《論語·為政》篇中提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边@則詩評歷來被認為是對《詩經(jīng)》的高度概括與評價,也是孔子“詩教”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然而自先秦以降,對此語內(nèi)涵的理解一直都是見仁見智,諸多學(xué)者從不同的層面對此進行了研究與闡釋,如就“思”的主體而言,漢代鄭玄釋為魯僖公之思(毛亨撰、鄭玄箋、陸德明音譯《毛詩》卷二);宋代蘇轍認為是“無思無為而思之正也”(《欒城第三集·論語拾遺》第三條);清人方玉潤理解為“牧人之思”(《詩經(jīng)原始》卷一八)。而就“思無邪”的內(nèi)涵而言,則更是有“純正典雅”“中庸之美”“純正無邪辟”等多種說法。筆者在梳理分析前人觀點的基礎(chǔ)上,認為“一言以蔽之”中的“一言”當釋為“一個字”,即“思”字?,F(xiàn)予申述,以就正于方家。
“言”為指事字,甲骨文字形“”,下面是“舌”字,一橫表示言從舌出,是張口伸舌講話的象形,本義為說話、言語。在古代文字記載以及口語語言中,“一言”釋為“一個字”的情形十分常見,如《戰(zhàn)國策》云:“齊人有請者曰:‘臣請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請烹!”(高誘《戰(zhàn)國策注》卷八)此處的“三言”釋義為“三個字”,即勸諫者所述的“海、大、魚”三字?!栋谆⑼ǖ抡摗吩疲骸爸u或一言或兩言,何?文者以一言為謚,質(zhì)者以兩言為謚?!保ò喙獭栋谆⑼ǖ抡摗肪硪唬┲^謚號有一字亦有兩字。又《文心雕龍·物色》云:“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劉勰《文心雕龍》卷一)“一言窮理”意指用一個字就可以把事物的性狀全都表現(xiàn)出來?!犊滴踝值洹犯浴墩撜Z》“一言以蔽之”為例,釋“言”為“字”,謂:“一字為一言?!倍凇墩撜Z》中,以字釋言的也不止一處,如《論語·衛(wèi)靈公》中云:“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意謂如果有一個字可以終身奉行的話,那么這個字大概就是“恕”字了。除“一言”外,《漢書·東方朔傳》中云:“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薄稘h書·藝文志》中又云:“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逼渲械摹把浴本尀椤白帧?。古代有“四言詩”“五言絕句”“七言律詩”之稱,“言”亦皆為“字”意。由此可見,“言”作為名詞并解釋為“字”,在古漢語中不僅存在,而且是常見的。
“思無邪”中的“無邪”到底為何意,歷來學(xué)者莫衷一是。在諸多闡釋中影響最深遠、引用最多的當屬“純正無邪”說。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包咸“歸于正”的觀點,皇侃《論語集解義疏》、邢昺《論語新疏》、楊伯峻《論語譯注》等均持此說;朱熹《論語集注》、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張栻《癸巳論語解》等雖從作者創(chuàng)作論與讀者接受論的角度闡釋二字,但內(nèi)涵基本不變,均認為“邪”與“邪惡、邪僻”同義,與“純正、符合道德原則”的“正”相對,而孔子刪詩、引詩的用意就在于以《詩三百》的“純正無邪”來教化民眾,使之“去邪歸正”,達到“無邪”的境地。以上諸說均存在合理性,也具備較強的說服力,在孔子時代,《詩經(jīng)》確實具有教化民眾之功用,如《禮記·經(jīng)解》中就引孔子之語云:“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钡羰呛唵蔚赜谩凹冋裏o邪僻”來概括《詩三百》的思想內(nèi)容,恐怕有些以偏概全。
首先,此種釋義與孔子的論詩思想顯然存在矛盾。孔子明確主張:“小子何莫學(xué)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既然《詩》可以“興、觀、群、怨”,那么這其中的“怨”所為何意?想必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純正無邪僻”關(guān)系不大,與“頌者,美盛徳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中的“美”也不同義,因為在孔子的另一條語錄中,其對“怨”的態(tài)度已相當明確:“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保ā墩撜Z·陽貨》)近則“不遜”遠則“怨”,故為“難養(yǎng)”,這里的“怨”明顯不是褒義,更不符合“正”,正如今人周汝昌先生所指出的:“既然‘可以怨,如何又‘思無邪呢?”(周汝昌《詩詞會意》)
其次,綜觀《詩經(jīng)》三百余篇,若說《頌》詩尚且符合“無邪”的標準,其他詩篇則不盡然。《大雅》中的《泂酌》《板》《蕩》等篇,對巧言令色之徒恨之入骨,對君王疾刺毫不留情面,明顯有悖于《禮記》中所主張的“世治不輕,世亂不沮”(《禮記·儒行》)的處世準則?!缎⊙拧分械摹而櫻恪贰躲嫠贰镀砀浮返?,既有表達下層勞苦人民深沉哀怨的,也有對當政者的辛辣諷刺,也并非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讹L》詩則更不必說,一部分是關(guān)乎男女情愛的“情詩”,如《國風·關(guān)雎》《鄭風·子衿》《王風·采葛》等,這種男歡女愛出于人的自然天性,無關(guān)乎“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禮記·昏義》),更談不上是禍亂世人心智的“淫詩”;另一部分是貧苦百姓對統(tǒng)治者一針見血地揭露與批判,如《邶風·北門》《墉風·柏舟》《魏風·伐檀》等,充分表達了底層民眾對現(xiàn)實生活情狀的不滿。這些詩無論從何種層面加以闡釋,均不符合孔子所主張的“溫柔敦厚”的詩教,更不滿足“歸于正”的原則;如若孔子確實“刪詩”且用具有“思想純正無邪僻”意義的“無邪”作為遴選詩歌的標準,那為何還要保留這些詩作?
對此問題,唐人韓愈在《論語筆解》中就有存疑,謂:“包(咸)曰:‘蔽,猶當也,又曰歸于正也。韓曰:‘蔽猶斷也,包以蔽為當,非也;按思無邪,是魯頌之辭,仲尼言《詩》最深義,而包釋之略矣?!保n愈《論語筆解》卷一)韓愈在此表達了兩層意思:其一,包咸謂“蔽”猶“當”,不妥;其二“思無邪”涵蓋了《詩》的最深義,包咸闡釋的“歸于正”流于表面化、簡單化。清人張廷玉更從“刪詩”的角度表達了懷疑之意,云:“孔子既善其義,而又刪之,又何也?且《詩》至于三千篇,則軒之所采,定不止于十三國矣,而季札觀樂,于魯所歌風詩無出十三國之外者。又子所雅言,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必定屬刪后之言,況多至三千樂師,蒙叟安能遍為諷誦?竊疑。”(張廷玉《皇清文穎》卷八)這段論述主要是從詩歌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軒使者采詩地域以及當時詩樂合一的文化背景三個方面對孔子“刪詩”提出質(zhì)疑。清人崔述亦持此見:“如果每君皆有詩,孔子不應(yīng)盡刪其盛而獨存其衰,且武丁以前之頌,豈遽不如周?而六百年之風雅,豈無一二可???孔子何為而盡刪之乎?”(崔述《考信錄》卷三)對孔子“刪詩”的質(zhì)疑,亦正是對選詩標準的探究。
由此可見,用“歸于正”的“無邪”來概括《詩三百》的思想內(nèi)容并作為孔子刪詩的標準,確實有可商榷之處。當今學(xué)者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并多方予以修正補充,但少有研究者意識到:“思”字才是孔子這句詩評的重心所在,只有“思”才是《詩經(jīng)》精神內(nèi)涵最深刻、最真實地體現(xiàn)。“言”既為“思”,那么“思”又有何涵義?
“思”在《說文解字》中的釋義為:“,容也,從心囟聲,凡恖之屬皆從恖,息茲切”(《說文解字》卷十),篆書“”字為上下結(jié)構(gòu),上“”(腦)下“”(心),表示心腦能力的配合?!八肌弊謴淖瓡l(fā)展到隸書,字形上有所變化,圖畫的痕跡漸漸消減,筆劃更為簡潔,漢字的輪廓結(jié)構(gòu)更為清晰,同是上下結(jié)構(gòu),上“田”下“心”,“心”字仍解作心臟,但“田”并非農(nóng)地,其實是頭骨的象形,本應(yīng)是“囟”,但當時“囟”與“田”的字形相似,故寫作“田”?!八肌钡淖中尾捎谩靶摹弊餍闻?,用“囟”作聲旁,其本義就是用心感受、用腦思考,心之所想、意之所念,故有所牽絆、有所期望,《說文》將此釋為“睿”,以《尚書·洪范》的“思曰睿”說之;又“念”也,《周易·咸卦》謂:“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薄对姟そK風》云:“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庇帧霸浮币?,《詩·大雅》孔穎達疏曰:“以意之所思,必情之所愿,故以思為愿?!保ā睹娬x》卷一六)可見“思”字的原初意義當由“心”出發(fā),所“想”為“思念”,所“慮”為“思考”,其傳達的意思直觀而真實,與“人”這個生命主體緊密相連,并非是如“思想”“意志”“觀念”等抽象而又形而上的概念。
“思”與“詩”在原始生態(tài)上有何關(guān)聯(lián)?《詩大序》有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笔紫?,在內(nèi)容形式上,作為人類文學(xué)最初形態(tài)的歌詩,孕育于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祭祀敬神等現(xiàn)實之中,表達了最自然、最本真的思想與情感,正如前人所云:“詩者,思也,發(fā)慮在心而形之于言。”(顧鎮(zhèn)《虞東學(xué)詩》)無獨有偶,西方文學(xué)史上最古老的兩部作品,希臘文學(xué)中不朽的兩部史詩巨著《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亦起源于人們對無法戰(zhàn)勝的自然力量和難以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的一種思考與想象。這種吻合絕不是偶然,而是人類文學(xué)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所致?!八肌笔恰霸姟毙纬傻那疤岷突A(chǔ),“詩”則是“思”的載體與結(jié)果,二者是文與質(zhì)、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正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其次,在時間跨度上,“思”涵蓋了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更多的時候是站在“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時間立場上對“過去”進行回首與追憶,孔子曾說過:“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有“將來”的存在才會有“現(xiàn)在”和“過去”,才能體現(xiàn)出時間的長久性。“詩者,志之所之也”(《毛詩序》),作為志“思”的載體,“詩”同樣具備時間上的永久性、歷史上的真實性,詩人將“過去—現(xiàn)在”已發(fā)生的事情通過“詩”的形式記載下來,這個“事情”就是他所要保存的“思”,保存“過去”和“現(xiàn)在”既是為“將來”的思念與回首提供一種具體的、歷史的認知,又是為了更好地“長存”以“傳諸久遠”。
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的《詩經(jīng)》,凝聚了上至朝野士大夫、下至閭巷農(nóng)夫的思想結(jié)晶,如《毛詩正義·序》中所云:“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边@種具體而自然的“思”,在《詩經(jīng)》中又主要表現(xiàn)為對愛情的思慕,對親人的思念,對安定和平生活的贊美與期望等諸多方面,這些都是歌詩之人生活感受的自然表現(xiàn)與個人情感的真實流露,因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離不開現(xiàn)實的土壤,更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社會中的人,正如前人所云:“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故春秋時期,不僅孔子不認為《詩》有“邪”“正”之分,先秦典籍《左傳》《國語》亦無此論,如《左傳》載:“宣子曰:‘二三君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子齹賦《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產(chǎn)賦鄭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賦《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春秋左傳正義》卷四七)這其中所賦之詩《野有蔓草》《羔裘》《褰裳》,在“思想純正無邪僻”這一認知層面上當屬“邪”詩,但當時主客卻交談甚歡、毫無避諱之意。
詩歌的內(nèi)在靈魂來源于“思”,與《詩經(jīng)》有著深厚淵源的孔子正是因為準確地把握住了詩歌的這種本質(zhì)性內(nèi)涵,故認為如用“一言”以“蔽”《詩三百》,“思”字足矣!“思無邪”一語的句讀當為“思,無邪”,“邪”用作句末語氣詞,相當于“耶”,承擔語氣的附加強調(diào)之用,并無道德評價之義?!盁o邪”釋為“沒有了呀”,為口語表達上的附加著重語,強調(diào)《詩經(jīng)》三百余篇的內(nèi)涵,除一“思”字外,再無其他!孔子論《詩》,是用包含著上古時期人們具體而樸素的思考、豐富而深切的情感的“思”字,來概括詩歌的本質(zhì)。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