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進入了后種族時代？

陳瑩瑩

摘要：《殺死一只知更鳥》（1962）和《逃出絕命鎮(zhèn)》（2017）反映了不同時代黑人的不同的生活境遇。前者反映了民權(quán)運動之前黑人的艱難的生活狀況，后者則反映了在所謂的“后種族時代”黑人面臨的新問題。種族歧視雖然更加隱蔽，卻依然存在，所謂的“后種族時代”遠未來臨。

關(guān)鍵詞：種族關(guān)系；后種族時代

“美國進入了后種族時代”——2008年，奧巴馬當選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很多媒體這樣評論。但是，在美國這樣一個有著特殊種族主義歷史的國家，種族沖突不可能立刻消失。種族沖突作為美國電影的重要主題之一，在不同的時代都曾經(jīng)被搬上銀幕。同為反映美國種族歧視的作品，《殺死一只知更鳥》（1962）和《逃出絕命鎮(zhèn)》（2017）反映了不同時代黑人的不同的生活境遇。《殺死一只知更鳥》根據(jù)哈珀·李的同名小說改編，是一部在1963年獲得多項奧斯卡獎和金球獎的美國影片?！短映鼋^命鎮(zhèn)》在2017年2月在美國上映，2017年12月獲得美國電影學會2017十佳影片。如果哈珀·李的《殺死一只知更鳥》反映了美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種族狀況，黑人導演喬丹·皮爾的《逃出絕命鎮(zhèn)》對黑人在所謂的“后種族時代”的境遇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一、對黑人生存狀況的描繪

《殺死一只知更鳥》和《逃出絕命鎮(zhèn)》同為犯罪題材。《殺死一只知更鳥》中，黑人湯姆被指控打傷并強奸了白人女子梅葉拉。湯姆的律師阿蒂克斯的辯護還原了事情的真相：梅葉拉對善良的湯姆有好感，將湯姆騙到屋內(nèi)并勾引湯姆，但遭到湯姆的拒絕。這一幕剛好被梅葉拉父親看到，父親盛怒之下打傷女兒，并誣陷湯姆強奸了她。梅葉拉對自己被一個低下的黑人所吸引感到羞恥，也選擇誣陷湯姆。但在事實面前，有種族偏見的檢察官和陪審團仍然偏信原告并判湯姆有罪?！短映鼋^命鎮(zhèn)》講述了黑人克里斯拜訪白人女友露斯的家長的故事。克里斯最初對露斯家人帶有種族偏見的言行并不在意，后來他卻發(fā)現(xiàn)了鎮(zhèn)上白人的陰謀：白人將黑人的大腦替換成白人大腦，企圖用黑人的身體延續(xù)自己的生命。兩部電影都和犯罪有關(guān)，并都指向同一個事實：種族歧視從未改變。

《逃出絕命鎮(zhèn)》中白人女性露絲的形象與《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梅葉拉形象構(gòu)成強烈的互文。奴隸制廢除后，黑人的崛起給白人帶來了威脅，白人對黑人的形象紛紛進行妖魔化扭曲。妖魔化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黑人對白人女性的性侵害，認為黑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容易犯罪。在美國南方，白人婦女被黑人強奸的傳言最容易引起軒然大波。《殺死一只知更鳥》中，受種族偏見影響極深的白人拒不接受湯姆清白的事實，仍堅持判湯姆死刑。絕望的湯姆試圖越獄，被白人警衛(wèi)射殺。在《逃出絕命鎮(zhèn)》中，克里斯失蹤后，克里斯的朋友羅德懷疑露斯與此有關(guān)，他想通過電話錄音獲取露絲的證詞，露斯卻挖苦羅德欲和她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對黑人莫須有的性指控被露絲充分利用。

《逃出絕命鎮(zhèn)》探討了白人對黑人的犯罪想象?！短映鼋^命鎮(zhèn)》中警車到來之時，露斯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而險些被害的血跡滿身的克里斯居然舉起雙手等待被捕。露斯和克里斯的不同反應(yīng)深刻地刻畫出黑人在司法系統(tǒng)的弱勢的受歧視的地位。如果趕來的人不是羅斯而是白人警察，故事的結(jié)局可能會截然不同。因為“在白人掌控著話語權(quán)的世界當中秉持著同一種假設(shè)——邪惡的假設(shè)，即所有的黑人都撒謊，所有的黑人都不道德，所有的黑人男子在我們女人面前都不規(guī)矩”[1]?！短与x絕命鎮(zhèn)》指出了黑人暴力行為的原因：在種族歧視的社會背景下，帶有強烈種族偏見的司法系統(tǒng)使黑人在訴諸暴力行為之外別無他法。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逃離絕命鎮(zhèn)》刻畫了黑人心中感受到白人帶來的威脅，這一情節(jié)顛覆了傳統(tǒng)的黑白種族敘事。影片開始，一個黑人在晚上走過一個白人社區(qū)，矮籬笆和別墅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他打電話給他的朋友：“中產(chǎn)城郊真的太陰森了?！弊詈笏话兹私壖堋＿@種情節(jié)與傳統(tǒng)種族敘事中黑人搶劫白人構(gòu)成強烈對比。導演喬丹·皮爾解釋了為什么他想要這種情節(jié)作為片頭?！拔艺J為在一開始就讓所有觀眾感受到這個黑人內(nèi)心的恐懼是很重要的……這是那些非裔美國人不為人知但卻永遠存在的經(jīng)歷之一。當你格格不入，或者感到格格不入的時候，你就會感到有一種危險?！睂τ诤谌藖碚f，白人社區(qū)才是不安全的。

《殺死一只知更鳥》中，雖然白人的陰謀最終被阿蒂克斯揭穿，但黑人仍然沒有贏得官司。在《逃出絕命鎮(zhèn)》中，黑人成為白人延續(xù)生命的工具。小鎮(zhèn)的白人表面上看起來是欣賞黑人，甚至崇拜黑人的“健美”特質(zhì)。這種表面上“政治正確”話語實際上是更加隱蔽的種族主義。在影片中的拍賣會上，主持人旁邊放著被拍賣的黑人大幅照片，大家都來競價購買該黑人的身體來續(xù)命——這與歷史罪惡的黑奴貿(mào)易并沒有區(qū)別。從過去到現(xiàn)在，黑人都被用來滿足白人的需要，不同的是，白人對黑人的控制已經(jīng)不再停留在肉體的奴役上，它還體現(xiàn)在對于黑人的精神控制中---白人換掉黑人的大腦。這一情節(jié)影射出目前的黑人生活狀況：在“后種族時代”，白人的精神奴化更甚于最初的奴隸貿(mào)易。

二、對黑人出路的思考

《殺死一只知更鳥》和《逃離絕命鎮(zhèn)》反映了作者對于黑人出路的思考?！稓⑺酪恢恢B》雖然故事題材涉及種族不平等等嚴肅話題，但作者塑造了一個道德端正的律師形象阿蒂克斯。這一不朽的小說形象是哈珀·李《殺死一只知更鳥》的獨特之處，但是也反映了其局限性。哈珀·李作為一位白人女作家，她將黑人的出路寄托在阿蒂克斯等高尚的白人身上，其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作者雖然站在反對種族歧視的立場上，但作者并沒有從根本上摒棄種族歧視這一觀念?！短与x絕命鎮(zhèn)》由黑人喬丹·皮爾導演，反映了黑人對于自身問題的思考。喬丹·皮爾說：“這部影片的起源是當奧巴馬當選總統(tǒng)的時候，有那么一種觀點認為我們可以不用再討論種族的問題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問題，”喬丹·皮爾希望提醒人們在所謂的“后種族時代”仍然對于黑人的處境有清醒的認識。喬丹·皮爾曾經(jīng)這樣提到影片中被露斯母親催眠后“深陷的處境”：“無論我們叫得多么大聲，整個秩序和體制卻讓我們的聲音消失不見?！边@是一種被邊緣化的“失語”狀態(tài)。在目前所謂的“后種族時代”，黑人在白人主流的社會中依然沒有話語權(quán)。

另外，喬丹·皮爾在《逃出絕命鎮(zhèn)》的思考遠不止于此。影片反思了主張黑人融入白人主流文化的融合派的觀點。美國歷史上，黑人知識分子、政治思想家杜波依斯曾提出美國黑人應(yīng)該努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其中黑人中“最優(yōu)秀的十分之一”（the Talented Tenth）應(yīng)率先贏得白人的尊敬，為黑人融入美國社會創(chuàng)造條件。黑人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也主張融入主義思想，反對暴力沖突等激進斗爭方式，認為白人和黑人應(yīng)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黑白種族融合的社會。20世紀60年代以后，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改善使得黑人中產(chǎn)階層的人數(shù)大幅增加，這些民權(quán)運動后出現(xiàn)的黑人中產(chǎn)階層標志著黑人在美國社會生活的轉(zhuǎn)折點。與普通黑人相比，黑人中產(chǎn)階層的種族意識不強烈，在價值觀上基本追隨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對于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出現(xiàn)，很多人持肯定態(tài)度。例如，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湯普森（Daniel Thompson）說，黑人中產(chǎn)階級是美國精神的現(xiàn)代詮釋者[2]。與這種肯定的觀點相反，喬丹·皮爾在《逃出絕命鎮(zhèn)》中質(zhì)疑了這種觀點。影片中已實施換腦手術(shù)的行為古怪的黑人，講話毫無黑人口音，只會白人的禮節(jié)，不懂黑人的生活習慣。這些角色無疑諷刺了那些“白化”的黑人，除了膚色以外，他們的自我意識和文化已與白人無異。難怪露絲的父親在影片經(jīng)常重復(fù)一句話：“如果奧巴馬再次參加競選，我還是會投票給他……”“白化”的黑人在價值觀上與主流文化趨同，與黑人群體愈加遠離。

《逃出絕命鎮(zhèn)》反應(yīng)了黑人中產(chǎn)階級和黑人大眾在文化和價值觀方面的割裂，就像喬丹·皮爾在訪談中所言：“這部電影其實是想嘗試攻擊那些自以為高等的自由派精英們”。貝爾·胡克斯曾經(jīng)尖銳地指出黑人中產(chǎn)階級對于當今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視而不見。她指出，當代的中產(chǎn)黑人傾向于擁護可以超越膚色的自由競爭的社會，“他們更愿意相信黑人大眾的經(jīng)濟困境是由于缺少技能和毅力，而不是由于（政治）系統(tǒng)的剝削和壓迫。”[3]例如奧巴馬曾說：“消除不平等差距的責任不應(yīng)只來自政府，個體也有責任。黑人自身也有不足之處……黑人應(yīng)該遵循健康的生活方式，增強傳統(tǒng)的社會規(guī)范?！盵4]著名黑人領(lǐng)袖杰西·杰克遜（Jesse Jackson）就此事曾對奧巴馬爆粗口，認為奧巴馬不理解黑人民眾的生活。

《殺死一只知更鳥》和《逃離絕命鎮(zhèn)》同為反映種族歧視的影片，前者反映了民權(quán)運動之前黑人的生活狀況，后者則反映了在所謂的“后種族時代”黑人面臨的新問題。種族歧視雖然更加隱蔽，卻依然存在，黑人的出路在哪里？黑人應(yīng)該具有什么樣的文化身份？喬丹·皮爾的《逃離絕命鎮(zhèn)》意在揭示黑人獲得真正的平等仍任重道遠，所謂的“后種族時代”遠未來臨。

參考文獻：

[1]栗原，帥曉，杜艷.《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黑人失語[J].齊齊哈爾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3 （1）：45-46.

[2]“Races：America's Rising Black Middle Class，” Time，January 17，1974.

[3]bell hooks，Where We Stand：Class Matters.New York：Routledge，2000：98.

[4]Barack Obama，The Audacity of Hope：Thoughts on Reclaiming the American Dream，New York：Vintage Books，2008：290-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