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傳一輩

童錫鈞

一、意想不到

吳廣泰給人打了一輩子工，70歲干不動了，帶著攢下的十幾萬元錢回到老家。想著還有4個女兒，咋說不能看著自己不管，何況手里還有錢，省點用，晚年也夠了?？伤麤]想到，這趟家回得差點把老命搭上。

吳廣泰老伴兒早幾年沒了，也沒再找。老家，4個女兒都大了，結(jié)婚、生子，都有了家業(yè)。吳廣泰在老家原本有房，是老輩傳下的祖屋，吳廣泰想，簡單修一修就可以住了。

吳家往上都是單傳，到了吳廣泰這一輩沒有男娃只有4個女兒，吳廣泰這一枝斷了。本來，吳廣泰有個侄兒吳良，按宗譜論下來是可以承繼祖屋的，吳良礙于吳廣泰偏著女兒，自己又有些手藝，掙了些錢就自己買了房，祖屋一直空著。吳廣泰回來便住了進(jìn)去。

吳廣泰的老家很窮，改革開放這么些年了，許多人老觀念不改，還是守著那幾畝山坡地，伺弄點果樹，倒騰點吃飯錢，混個溫飽，一直沒有富起來。吳廣泰這次回來，在村里是很張揚(yáng)的大事情，很多鄉(xiāng)親們活了幾十年都沒出過山溝，更別說見過大把的鈔票了。許多老本家接過吳廣泰給的百元鈔，激動得手都哆嗦了，嘴里只會說：還是廣泰能啊……

吳廣泰是打算回來養(yǎng)老的，人老了覺得靠誰也不如自家人可靠，就把4個女兒都叫到祖屋，老八仙桌上擺了4個碟兒，上面蓋著紅布，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菜。女兒們也知道老爹是奔她們來的，更知道如今老爹腰里硬實，一個個都巧嘴叭叭地說：“看您，本該女兒們請您的，反讓您請女兒，這咋好？這咋好？”吳廣泰看看火候到了，把4個碟每個女兒面前推一個，說：“娃兒們，爹老了，也不會做什么好菜，這次回來就是要把自己埋進(jìn)祖墳的。你們也知道爹手里有幾個小錢，爹給你們分一分，以后全靠你們了。”說完，他讓4個女兒打開各自面前碟兒上的紅布，每個碟子里都擺著兩疊錢，齊嶄嶄兩萬元。女兒們看到這么多錢眼睛都紅了，嘴上還跟老爹客氣著，手里早把錢急乎乎抓過去，裝進(jìn)貼身衣服里。

吳廣泰看著女兒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以為自己做對了一件大好事，心里也樂得不得了。女兒們當(dāng)場表態(tài)：以后老爹各家輪住，誰也不許冷眼看待。于是，從這天起，吳廣泰就在4個女兒家來來往往，每個月里每家住上個七八天，一個月也就過去了。這期間，侄兒吳良也來看過叔叔幾回，看叔叔和表姐們親得很，對自己帶搭不理的，覺著沒意思也就不來了。

吳廣泰是留了后手的，他沒把掙的錢全分給女兒們，還留了幾萬元，想著萬一自己有個頭疼腦熱急需錢的時候壓不著手。誰知，這事不知怎么讓女兒們知道了，心里就有了想法，都說老爹跟自己藏著掖著，莫不是想把錢留給侄兒？姐幾個就商量了，都說：咋也不能讓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去，不管用什么辦法也得把老爹的錢要過來。

二、現(xiàn)了原形

于是，4個女兒加緊了攻勢，把在各家住的日子又縮短了，幾天一換，個個都露著笑臉，把老爹捧到了天上。終于有一天，吳廣泰喝多了酒，把藏在腰里的幾萬元錢全分給了女兒們。酒醒了有些后悔，但想到終是給了自家女兒，強(qiáng)似給了外人。不然，在女兒家白吃白住，心上也是不安。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半年。吳廣泰腰里沒了錢，再到女兒家去住就不能給小輩們買東買西了。慢慢地女兒們臉上掛了顏色，先是呵斥老爹光是吃什么也不能干，后來，干脆到了日子誰也不來接老爹了，把吳廣泰一個人丟在祖屋里冷冷清清的。這倒還好說，沒了錢就沒了吃喝，祖屋又只是簡單修了修，許多地方不是開裂就是塌陷，眼看不能住人了，吳廣泰又老又沒了錢，真的沒了辦法。

這天，吳良出門回來，過來看叔叔，冷丁嚇一跳：這哪是前些時日見到的叔叔??？怎么瘦得皮包了骨頭？吳良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吳廣泰沒說話淚水先流了出來，等他把事和侄兒說完，氣得吳良咬得牙根疼。吳良說：“叔啊，您挺精明個人咋辦這事？您哪能把錢一下子全給了她們呢？這事也怪俺，只想著這是您老的家事，俺摻言太多不好。唉，到現(xiàn)在沒別的辦法了，您老先到侄兒家住幾天再說?！边@么著吳良把叔叔接到自己家里住下了。這讓吳廣泰心里老不落忍，覺得也沒給侄兒什么好處，反倒拖累了他。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快到春節(jié)了。吳廣泰在侄兒家好吃好住的，慢慢恢復(fù)了元?dú)?，臉上又有了紅光。不過，他的心里卻是一直不快活，理由只有一條：放著親生的女兒不反哺，反讓侄兒養(yǎng)活，這滋味讓他很不好受。吳良名字是無良，其實是個善心人，反過來時時勸叔叔，凡事不必掛在心上，侄兒幫叔叔天經(jīng)地義，沒什么過不去的。這讓吳廣泰比較之下更加自責(zé)，誰讓自己年輕時光想著掙錢，沒教育好女兒了？

卻說吳廣泰也不是沒有好朋友的，春節(jié)前，一個當(dāng)年和他磕過頭的老哥們過來看他，見他放著自己祖屋住不了，借住在侄兒家里，雖說侄兒沒的說，終是不名正言順。這個老哥們是有些能力的，拿出錢幫吳廣泰翻建了祖屋。不想從祖屋的柱子下挖出許多金銀珠寶來，想是吳家老輩人埋下的。這一下不得了，吳廣泰又有了錢。

吳廣泰把金銀珠寶換成了現(xiàn)錢，先把老哥們翻建的賬付了，然后把錢死活要交給侄兒吳良。吳良卻說：“叔，您又忘了先前的事了？您忘了沒錢時的難處了？”吳廣泰卻說：“叔咋能忘？正是有了先前的事，叔才看清了許多事。叔才會把錢交給你管！”吳良終是拗不過叔叔，收下了錢卻以吳廣泰的名字存進(jìn)了銀行，存折給了叔叔。盡管吳廣泰百般不收，錢還是他的。

三、根在這上

老爹又有錢了，這事吳廣泰的女兒們哪能不知道？她們又從各家趕來，又拿出從前老爹有錢時的熱臉子?？墒牵@回老爹不吃這一套了，盡管吳良一聲不吭，吳廣泰還是把一張他寫的親筆遺囑當(dāng)著女兒們的面念了，硬塞給了吳良。

遺囑上吳廣泰寫得明明白白：自己有那天時，銀行里、身邊的所有錢財、房產(chǎn)都?xì)w侄兒吳良，4個女兒一分沒有。不過，吳廣泰終是不肯把事做得太絕，最后還是把手頭的錢每個女兒給了1萬，講明這是給她們這些年叫爹的錢。4個女兒再也笑不出來，拿了錢臊紅了臉灰溜溜地走了。

按說吳廣泰有了錢，身體又好，日子就該好好過下去了?？墒?，突然一天晚上做了個夢就得了病，沒幾天就過去了。臨死前只留下一句話：“唉，做人可得講個孝道，不然，早晚得報應(yīng)到你身上……”

吳廣泰做了個什么夢呢？

那天晚上他剛睡著，就看見有個黑影趴在窗戶上向他招手，他想起來身子很沉起不來，那個黑影就從窗外飄啊飄啊飄進(jìn)來了。吳廣泰看清了卻看不出是誰，黑影是個老頭，穿得破破爛爛的，手里拿著個黑糊糊的菜團(tuán)子往他嘴里塞，含含混混地說：“泰兒啊，爹餓啊，先給你吃……”

吳廣泰大叫一聲驚醒了，他想起那黑影是誰了，那是他親親的爹！他離開家鄉(xiāng)那年，他爹到村口送他，手里就拿著這樣一個菜團(tuán)子。

吳良送走了吳廣泰。這時，村里知道底細(xì)的老人才說：“廣泰呀，他要是年輕時候管管他老爹，他那些女伢們咋會學(xué)成那樣呢？唉！人哪，一輩傳一輩呀！”

原來，吳廣泰年輕時也把錢看得很重，也沒管過老爹。

（圖 雨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