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祿
為了確保家聲不墜,先賢們留下了許多家訓。而家訓中對于詩教的看法則呈現(xiàn)出不同的價值取向,頗值得玩味。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古人家訓中多有對子弟潛心學詩的勉勵??鬃釉?jīng)對兒子孔鯉說:“不學詩,無以言。”這句話既指明了應(yīng)該學習的內(nèi)容,也是中國人庭訓的濫觴。宋代張齊賢《豫章胡氏華林書堂》一詩說,胡氏家族“兒孫歌舞詩書內(nèi),鄉(xiāng)黨優(yōu)游禮讓中”。正因為要求子弟以詩書為樂,所以華林書院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僅胡氏一門就有五十五人考中進士,官至尚書、宰相者不乏其人。北宋文人蘇頌對子弟也有“論《詩》識溫柔,講《易》知謙巽”的訓示。需要指出的是,先賢所謂的“詩”,廣義上是指所有的詩歌,狹義上則是指《詩經(jīng)》?!霸娬?,持也,持人情性”,“持之為訓,有符焉爾”。而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的《詩經(jīng)》,“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以歷代賢哲多取以教育子弟。
另外,不少家訓還要求子弟能夠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杜甫在《宗武生日》一詩中說:“詩是吾家事?!倍鸥Φ淖娓付艑徰砸栽娐劽谑?,杜甫曾稱“吾祖詩冠古”,難怪他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乃自家傳統(tǒng)。杜甫在詩歌藝術(shù)上所取得的成就,固然與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轉(zhuǎn)益多師有關(guān),但也不能排除與其家風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北宋詩人王禹偁曾道:“家風襲雅章?!庇钟形娜苏f:“猶把新詩誦奇句,鹽絮家風人所許。”作者含蓄地用了謝道韞以柳絮喻雪的典故以自況?!妒勒f新語》中記載:“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撤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币驗橹x朗和謝道韞的回答分別含有“鹽”“絮”二字,后人便以“鹽絮”指代美好的詩句或詩才。此文人不但認為吟詩是自己的家風,還指出這種家風受到了世人的肯定,言語之間頗有幾分得意和自豪。清代文人華宜曾撰詞說:“吟詠是家風。笑煞而翁。爨煙不起句矜工。癡絕又看癡種繼,蠹產(chǎn)書中。格律那沉雄。應(yīng)恕兒童。烏絲須界寫箋紅。寄與長安潦倒客,一展眉峰?!比A宜指出,吟詩是自己的家風,兒子的詩歌格律雖欠沉雄,但其造詣差堪慰藉。在華宜筆下,吟詩還成為兒子的精神食糧,即使爨煙不起,饔飱不繼,也淡然處之,頗有“孔顏樂處”的意味。曾國藩則在家訓中曉諭兒子曾紀澤:“凡作詩,最宜講究音調(diào)?!薄盃栍魑骞拧⑵吖?,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shù)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進,使古人之聲調(diào)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diào)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瑯瑯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痹鴩獙鹤拥臅灾I,既道出了自己的作詩心得,也凸顯了自己的詩學主張。
先賢在家訓中要求子弟學詩,理由不一而足??鬃訌膶嵱玫慕嵌纫髢鹤訉W詩,他曾對孔鯉說:“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在孔子看來,《周南》《召南》中蘊含著修身的禮儀規(guī)范,所以要求兒子潛心學習,否則便如面墻而立,寸步難行。顏之推則從人生藝術(shù)化、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角度,要求子弟致力于學詩。他極其鄙視貴族子弟“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在《顏氏家訓》中,他告誡子弟,不會賦詩的話,“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道是“嘉會寄詩以親”,疏于詩藝在宴集賦詩的場合難免失皮露質(zhì)的尷尬。所以顏之推指出,與其這樣丟人現(xiàn)眼,“何惜數(shù)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陸游則在《家風》一詩中指出:“便費閑吟亦未可,吾徒豈獨坐詩窮?!标懹握J為子弟不吟詩是不行的,而貧窮絕不是吟詩所導致的結(jié)果。在陸游之前的歐陽修曾說:“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蓖趿钜苍f道:“自是古賢因發(fā)憤,非關(guān)詩道可窮人?!标懹纬撕蜌W陽修、王令的看法一致外,還告誡子弟,縱然貧窮,也不應(yīng)該廢卻吟詩。
相對于學詩、能作詩的家訓共通性,也有一些先賢在訓示中要求子弟遠離詩文。蘇軾在《洗兒》一詩中說:“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在黃州期間,侍妾朝云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洗兒》詩即為此孩兒所作。蘇軾是不世出的大才子,其才情在詩文上有充分的體現(xiàn);但詩文又是蘇軾遭貶官的禍階,所以他才有這樣的激憤之詞。1936年,魯迅在病重之際,于散文《死》的篇末寫下了遺囑,其中第五點是對兒子周海嬰的訓示:“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边@充分顯示了魯迅對兒子腳踏實地的期許,對空洞文章的摒棄。后來周海嬰沒有從文,而是成為了無線電方面的專家,也意味著他沒有靠父親的名聲,而是靠自己的努力成了才。需要指出的是,要求子弟遠離詩文的觀點,是有其特定原因的,它根源于先賢的人生經(jīng)歷和價值觀念。對此,我們要辯證地看待,萬不可囫圇吞棗,全盤接受。
總體而言,家訓中的詩教,有助于養(yǎng)成良好的家風,有助于子弟成才,有助于家聲不墜。對此進行考察,可以使我們明白很多,學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