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忠
內容提要:施耐庵傳說成為證明蘇北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重要證據,雖然許多學者對此進行否定,但都存在著問題,沒能從單純辨正的角度單獨審視施耐庵傳說。其實,只要推斷出蘇北施耐庵的大致生卒年,輔以《水滸傳》在明朝流傳的事實,加上從《水滸傳》中尋找出相應的內證,然后以之與流傳于蘇北大地的施耐庵傳說相比照,就可以對施耐庵傳說的真?zhèn)芜M行鑒別;聯系《水滸傳》流傳的事實和版本衍變規(guī)律,從源頭上推斷施耐庵傳說出現的時代,揭示施耐庵傳說與蘇北地區(qū)合流的規(guī)律與特征,就可以看出蘇北施耐庵傳說的問題。
《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究竟是哪里人?是身世神秘的錢塘書會才人施耐庵,還是元末明初的蘇北人施彥端(以下或簡稱“蘇北施耐庵”),抑或二者同為一人?這是當前學界爭論得較為激烈的問題。在堅信蘇北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的學者提供的各類證據中,蘇北地區(qū)流傳的關于施耐庵的形形色色的傳說成為其中的重要部分。與上述觀點對立的是,有些學者則堅稱蘇北地區(qū)關于施耐庵的傳說對論證《水滸傳》作者根本沒有意義。
有些學者堅持認為蘇北大地流傳的施耐庵傳說具有重大意義,正可說明施耐庵就是蘇北人。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有劉冬、歐陽健、張惠仁、黃俶成、浦玉生、曹晉杰、朱步樓、莫其康、盧興基等。茲舉數例:
我以為有關施耐庵的數十則至今人們還在講著的,分布在江陰、沙洲、興化、大豐、淮安的傳說,至少也是施耐庵實有其人、在這些地方活動過極重要的歷史的證據。……這大量的傳說,如果沒有施耐庵在這些地方的活動為根據,任何人也無法造出來,并流傳至今的。
施耐庵究竟是哪里人?對其籍貫的研究認定,我認為,關鍵要看“三項基本標準”:一看是否在當地有廣泛影響,群眾是否普遍認同;二看是否有地方特色的歷史傳說或文字記載;三看是否有遺址、圖片等實物資料。
《水滸傳》作者施耐庵是不是江蘇興化一帶施姓一族自認的祖先施彥端?本文從我國通俗小說的文學生態(tài)和傳播史出發(fā),認為一個地區(qū)口耳相傳中的錯雜紛亂、疑信參半,恰是它歷史悠久的證明。而清代晚近施姓族譜、碑志的文字楦入,是《水滸》普及以后與口傳系統的合流,施彥端應即施耐庵。與上述觀點針鋒相對的是,有些學者則認為蘇北地區(qū)施耐庵傳說根本不可信,這些學者有聶紺弩、劉世德、馬幼垣、張國光、蔡美彪、黃霖、李偉實、馬成生、應守巖、洪東流等。他們都認為與蘇北興化施氏先祖施彥端掛鉤的施耐庵傳說是后代才興起的。至于施耐庵傳說究竟興起于什么時候,否定者則存在著不同的看法。這里也舉幾個例子:
如蔡美彪先生認為:
咸豐四、五年間,施埁父子在陳廣德參與下,改譜修墓,建祠立主,進行了一系列的活動,成為當時施氏家族的一大事件。而自此以后,所謂元朝辛未進士施耐庵便代施彥端而成為白駒施氏的始祖。施氏世代相承,民間的許多傳說也隨之產生了。
也就是說,從咸豐年間施氏第十四世孫施埁修譜造祠依附施耐庵為先祖以來,施耐庵的傳說才和施氏先祖掛上了鉤。與蔡美彪先生的觀點相比,李偉實先生則將施耐庵傳說產生的上限又向后推移了幾年:
大約就在這光緒后期,施氏家族內部和族外一些人,便以“東都施耐庵”和“錢塘”施耐庵為根據,敷演出一些關于施耐庵(即指施彥端)寫《水滸傳》的傳說來。這些傳說不脛而走,講述中又添枝加葉、施氏子孫既以此為門第榮耀;當地紳民更覺其為家鄉(xiāng)爭輝,漸漸的由傳說成為定論。
這里將施耐庵傳說興起的時間定為“光緒后期”。張國光先生則認為:
事實上這些傳說不僅不是從元末明初而來,甚至也不曾在清朝流行;它只不過是民國以來的傳說耳……至于淮安、興化、大豐的傳說也顯然是胡瑞亭的文章發(fā)表以后才逐漸傳開的。哪里有什么“權威性”可言?張國光先生將施耐庵傳說興起的時間定為民國以后,至于流傳于蘇北地區(qū)的施耐庵傳說,則是1928年胡瑞亭在上?!缎侣剤蟆た旎盍帧房d《施耐庵墓志》之后。
綜合而論,否定蘇北施耐庵的學者認為施耐庵傳說出現的時間在咸豐四五年之后。
情況就是這樣:流傳于蘇北大地的有關施耐庵的傳說對于論證《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究竟有沒有實際意義,學界存在著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涇渭分明,莫衷一是。就否定施耐庵傳說的觀點來看,這些觀點往往存在著三個問題:
其一,對施耐庵傳說的否定主要出現于辨正施耐庵“史料”——如《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施讓地照》《施耐庵墓志》《故處士施公墓志銘》等——的論述性的文章中,都是先否定了蘇北施耐庵,揭示出蘇北施彥端掛靠《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年代,然后以此為基礎斷定施耐庵傳說出現在掛靠之后。這就忽略了一個問題:贊同蘇北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學者(以下或簡稱“贊同者”),一直堅持認為施耐庵傳說就是從元末明初一代代口頭流傳下來的,就算施耐庵“史料”不能充分證明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贊同者當然不會輕易承認這個觀點),這些傳說中仍然包含著施耐庵著《水滸傳》的事跡,因而施彥端即《水滸傳》作者施耐庵是可信的。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從單純辨正的角度單獨審視施耐庵傳說,并且從源頭上證明這些傳說是不可靠的,那么在否定施耐庵“史料”的同時,將這些傳說一并忽略就是不妥當的。這不僅不會讓贊同者信服,而且也的確有可能會湮沒一些歷史真相。
其二,否定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的學者,一般將施彥端掛靠《水滸傳》作者的時間定為清咸豐四年(1854)施埁修譜造祠開始,以此斷定施耐庵傳說開始于咸豐四年之后,殊不知在咸豐四年之前,社會上已經有了施耐庵傳說,只是這些傳說與蘇北施彥端以及施氏家族毫無瓜葛。所以,將所有施耐庵傳說都斷定為咸豐四年之后出現,就將咸豐四年之前與之后出現的施耐庵傳說一并混淆,將所有施耐庵傳說一并歸結到蘇北施氏始祖施彥端身上,就有了以全覆偏之嫌。
其三,如同前文所論,前賢在施耐庵傳說興起的時間問題上觀點很不一致,甚至差別很大,例如蔡美彪先生的咸豐四五年之后說和張國光先生的1928年之后說時間相差竟然達到80年之久。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流行于蘇北地區(qū)的施耐庵傳說真是虛假不實的,但以上對其興起時間很不統一的結論對論證這些傳說的虛假性又起了很大的干擾作用,不能令贊同者充分信服。
正因為以上三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蘇北大地流傳的施耐庵傳說就成了蘇北施耐庵存在的重要證據;進入21世紀以后,對施耐庵傳說的重視愈發(fā)明顯。如2012年4月27日至29日,由中國水滸學會、江蘇省社科院、江蘇省明清小說研究會和興化市聯合舉辦的“紀念文化部關于施耐庵身世調查60周年暨《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報告》發(fā)表30周年學術座談會”在江蘇興化舉行,會后發(fā)表《紀念文化部關于施耐庵身世調查60周年暨〈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報告〉發(fā)表30周年學術座談會述要》,該《述要》認為:“從文化生態(tài)學和系統論等新的研究角度,從出土文物、家譜和民間傳說三重證據綜合分析,肯定了元末明初興化白駒場(今屬興化、大豐兩市)施耐庵的存在。”其一再強調:
用系統研究的方法來分析,《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施讓地照》是“地下之材料”,《施耐庵墓志》、《故處士施公墓志銘》是“紙上之材料”,山東、江蘇、浙江綿延千里、流傳百年的施耐庵軼聞傳說是“口述史料”,它們既相互聯系,又相互支持,是有機的整體。歷次調查所獲取的文物、家譜和民間傳說等三重證據,在興化白駒施耐庵身上,大體上都能合榫,可以判定元末明初的興化人施彥端即施耐庵,就是《水滸傳》的作者。這是運用文化生態(tài)學和系統方法取得的研究成果。
這里將施耐庵傳說作為證明“元末明初的興化人施彥端即施耐庵”這個結論的堅實的三重證據之一,可見對傳說的重視程度。那么,蘇北地區(qū)流傳的形形色色的施耐庵傳說究竟有沒有可信性?換言之,這些傳說究竟是不是從元末明初代代沿習而來?如果是,這些傳說當然有著重要價值,從中我們當然可以尋覓施耐庵在元末明初活動的軌跡;如果不是,這些傳說的價值無疑要大打折扣,甚至其價值接近于零。
當前,以施耐庵傳說為主要內容的圖書主要有張袁祥、胡永霖所編《施耐庵的傳說》和馬春陽所編《施耐庵的傳說》,兩書書名完全相同,出版時間也都是1984年,不同的是,前者為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者為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就內容而言,兩書也大致相同,非常豐富龐雜。為論述方便,筆者以馬幼垣先生根據江蘇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施耐庵研究》,曹晉杰、朱步樓《施耐庵新證》和張惠仁《水滸與施耐庵研究》等材料大致描摹出的施耐庵的生平大綱為例進行闡釋。馬先生描摹出的施耐庵的生平大綱也是對上述兩本《施耐庵的傳說》中施耐庵事跡的概括:
施耐庵生于元元貞二年(1296),十三歲入私塾,十九歲中秀才,二十九或三十歲中舉,三十五歲與劉基同榜中進士,成莫逆之交。中舉前(泰定年間,二十多歲),任鄆城訓導,廣集梁山傳說。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官錢塘二載,秉公斷案,教民種花生,茨菰、荸薺,后與當道不合,復返蘇州。與張士誠部將卞元亨善(或云為表兄弟)。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于稱誠王后兩年定都蘇州,時施六十歲,不應張之聘(或謂曾入士誠幕,諫阻其降元不納而辭去)。后流寓江陰,曾在祝塘徐麒家坐館,七十一或七十二歲,避戰(zhàn)亂,遷興化,定居白駒鎮(zhèn)施家橋。朱元璋興起,禮聘再三,終不應。旋《水滸》書成,朱元璋斥為倡亂之書,逮入天牢,幸獲劉基保釋,始免于難。洪武三年(1370)卒于淮安,享壽七十五歲。然后馬先生說:“利用這大綱去串聯各種施耐庵傳說和雜聞,在件件合用、任何矛盾均可以解釋過去的立場下炒成一碟的李公雜碎。20世紀以前全無所聞的施耐庵三兩個回合就主要資料、基本數字,樣樣俱備。歷代多少名人都沒有這樣齊全的檔案。這不是可以配置出來的神話是什么?!信者卻大不乏人?!?/p>
馬幼垣先生將施耐庵傳說定義為“配制出來的神話”,對施耐庵傳說的否定與批駁可謂有力。筆者也贊同馬先生這一結論。施耐庵的傳說究竟可信還是不可信,筆者以為應當遵循如下標準:其一,利用出土文物與可靠的傳世文獻,推算出蘇北施彥端的大致生年,以此與施耐庵傳說相比對,看看在年代上是否有矛盾齟齬的地方;其二,看這些傳說與《水滸傳》在明清時期流傳的事實相符還是不相符;其三,以《水滸傳》中的具體描寫為內證,看一看傳說中有關施耐庵的內容是否能與小說中的內證相吻合。
如果三者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則施耐庵傳說根本不可信。
傳說認為施耐庵“生于元元貞二年(1296)”,“洪武三年(1370)卒于淮安,享壽七十五歲”。這究竟有沒有可能性?
施耐庵生于元貞二年(1296)、卒于洪武三年(1370)的說法實際上來自偽《施耐庵墓志》??墒窃诮裉靷魇赖母鞣N施耐庵文物中,明景泰四年淮南一鶴道人楊新為施耐庵之子施讓(字以謙)所寫的《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中明確記載著施讓“生于洪武癸丑”(1373)。如果真像《施耐庵墓志》所說施耐庵卒于洪武三年(1370),則施讓出世時,施耐庵已經去世三年了。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莫不成施讓是施耐庵死后由施門過繼之子。劉冬先生就持這種說法:“施耐庵無子,死后三年或更多幾年,才由未亡人決定,過繼讓為子。一個人死后數年,方過繼兄弟之子為子,這在舊中國并非罕見,不足為奇?!钡珕栴}是,劉冬的結論純屬臆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再者,如果施讓真是過繼之子,何必要等到施耐庵75歲高齡去世后至少三年方才過繼?更何況20世紀70年代末出土的《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中明明白白地寫著“(曾)祖彥端會元季兵起”,播流,“及世平懷故居興化(還)白駒生祖以謙”。施讓施以謙,確定無疑就是施彥端的親生兒子。
施耐庵卒于洪武三年(1370)的說法本就夠荒唐的了,那施耐庵生于元貞二年(1296)年的說法究竟可靠不可靠呢?我們不妨推算一下:
《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不僅記載了施讓的生卒年,而且還記載了施讓的第二個妻子陳妙貞“生于洪武戊辰”(1388)。她與施讓結婚后,對施彥端很孝順,“孝養(yǎng)舅姑,始終弗怠”。既是“始終弗怠”,當然要有較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究竟是幾年?不妨假設為三年(實際上極有可能不止三年)。古人普遍早婚,《施讓墓志銘》記載陳妙貞出身“名門”,陳氏應當不會是童養(yǎng)媳,我們姑且就算陳妙貞年方二八(實際上極有可能大于二八之齡)嫁給施讓的,則陳氏出嫁當在1404年左右;婚后陳氏“始終弗怠”地侍奉公公施彥端和婆婆三年,則1407年左右施彥端應該還在世。就算施彥端在1407年走到生命的盡頭,按照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享年七十五歲的說法,則施彥端當出生在1332年左右。
蘇北施彥端出生于1332年左右,應當是比較客觀的。我們再來看看當今學者對施耐庵生年的推斷:李偉實先生推算大約為1333年,李靈年先生認為施耐庵大概生于元文宗天歷、至順年間,至遲不會晚于元惠宗元統初年(約1329—1334),張惠仁先生認為施耐庵出生于1320年,王同書先生認為是1328年,陳遼先生認為是1332年左右,馬成生先生認為約1334年左右。比較而言,張惠仁1320年的說法不大可信,因為按照這種說法,施讓洪武癸丑(1373)出生時,施耐庵已經54歲了,可謂老來得子。如此大喜事,楊新為施讓所寫的《墓志銘》中竟然沒有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實在不大可能。其他幾種說法,將施耐庵的生年集中于1328年至1334年之間,最大誤差僅為6年,應當說是比較客觀的。
所以,蘇北地區(qū)流傳的施耐庵傳說中,無論施耐庵的生年(1296)還是卒年(1370),都是禁不起推敲的。傳說中的施耐庵生年竟然與推算出的較為客觀的施耐庵生年相差至少30歲以上,足足是兩代人的年齡差距,這就招致了嚴重的問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傳說中施耐庵的事跡全部發(fā)生了動搖。例如施耐庵與劉基同榜中進士、泰定年間任鄆城訓導、官錢塘二載、輔佐張士誠等等,都是不值一駁的,因為此時大致生于1328年至1334年間的施耐庵只能是個歡蹦亂跳的孩童,最多也只是個年僅束發(fā)的少年,怎么能夠成就以上事業(yè)?
施耐庵傳說很大一部分內容就是施耐庵因為著《水滸》宣傳造反思想,最終惹怒了朱元璋,施耐庵被逮入天牢,后被劉基所救。歸結為一句話:施耐庵因為著《水滸傳》吃盡了苦頭。然而,聯系《水滸傳》在明朝流傳的現實,類似傳說也根本禁不起推敲。因為在幾乎整個明朝,《水滸傳》都是以“忠義”思想示人的。姑且舉幾個例子:
袁無涯本《忠義水滸全書發(fā)凡》云:
傳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賊地,非賊人,故僅以“水滸”名之。滸,水涯也,虛其辭也。蓋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據有此泊也。其居海濱之思乎?羅氏之命名微矣!張國光先生認為《發(fā)凡》之意為:“意謂‘水滸’泛指水濱;用它作書名,是為了顯示宋江等身在梁山泊,而心實向朝廷。他們是暫時于此避難,并非在此建根據地?!栋l(fā)凡》既否認梁山為‘賊地’,又肯定宋江非‘賊人’,以為宋江為首的百另八人,就是忠義的化身,而宋公明則是‘忠義之烈者’,這更能突出主題?!贝朔N闡釋可謂切中肯綮。袁本“忠義”之說在《水滸》各類版本序言中并非獨樹一幟,再看下面幾個例子:
明五湖老人《忠義水滸全傳序》云:
茲余于梁山公明等,不勝神往其血性??傃园l(fā)忠義事,而其人足不朽。……茲余于《水滸》一編,而深賞其血性,總血性有忠義名,而其傳亦足不朽?!掂?!恨不親炙公明輩,猶喜神遇公明輩也。今天下何人不擬道學,不扮名士,不矜節(jié)俠,久之而借排解以潤私囊,逞羽翼以剪善類,賢有司惑其公道,仁鄉(xiāng)友信其義舉,茫茫世界,竟成極齷齪極污蔑乾坤。此輩血性何往,而忠義何歸,必其人直未嘗讀《水滸》者也。此序不僅大贊梁山好漢“血性忠義”,更認為假公濟私者之所以缺失“血性忠義”,是沒有讀過《水滸傳》。對《水滸》“忠義”的揭示,何其深刻。
藜光堂本《水滸忠義傳敘》云:
夫忠義何以歸于《水滸》也?觀其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顓圖報效。至于犯大難,成大功,卒罹大冤,報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謂宋公明真有智有力,有忠有義之人可也。此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有智有力,有忠有義,投之宋公明其人可也。忠義名傳,詎曰不宜。“有智有力,有忠有義”是此序對以宋公明為首的梁山好漢特質的總結概括,而且此序還特別指出《水滸》“忠義名傳,詎曰不宜”,即以“忠義”命名《水滸》,正恰如其分,一矢中的。
評林本余象斗《題水滸傳敘》曰:
先儒謂盡心之謂忠,心制事宜之謂義。愚因曰: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若宋江等其諸忠者乎?……不知者曰:此民之賊也,國之蠹也。噫!不然也,彼蓋強者鋤之、弱者扶之、富者削之、貧者周之、冤屈者起而伸之、囚困者斧而出之。原其心雖未必為仁者博施濟眾,按其行事之跡,可謂桓文仗義,并軌君子。余象斗認為梁山好漢不僅有忠有義,而且都是“并軌君子”,絕非“民之賊,國之蠹”,這是由眾好漢的行事特征決定的。
《水滸傳》的“忠義”主題一直被明人所認識。李贄《忠義水滸傳序》云:“《水滸傳》者,發(fā)憤之所作也?!覇栃箲嵳哒l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毙蜓灾兄苯又该魉疂G英雄“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可謂對《水滸》主題的全盤審視與總括。從今天所見的明代《水滸》刻本來看,書名始終離不了“忠義”二字。1975年發(fā)現的署名為《京本忠義傳》的《水滸》殘頁更是告訴我們,明人寧愿丟棄“水滸”二字,也不愿舍棄“忠義”的主旨。明人楊定見《忠義水滸全書小引》引袁無涯之言曰:“《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正是明人對《水滸傳》“忠義”主題的集中體現,這正如馬幼垣先生所說:“明版《水滸》絕大多數都標榜忠義二字作為書名的一部分,而明人評《水滸》更經常把注意力放在忠義的觀念上?!?/p>
既然《水滸傳》在明朝是以“忠義”的觀念示人的,當然不可能受到統治者的敵視;在這種情況下,施耐庵著《水滸傳》又怎么可能受到朱元璋的迫害。再者,施耐庵因為著《水滸傳》而遭到朱元璋的迫害,這種傳說如果是正確的,則《水滸傳》只能誕生于元末明初,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在嘉靖年間的高儒與郎瑛之前,我們尚看不到任何關于《水滸傳》的記載;再從現有文獻來看,明清兩朝統治者禁《水滸傳》,最早的官方禁令出臺于明朝末年,即崇禎十五年(1643)。而在之前,我們也從沒有看到明朝統治者禁毀《水滸傳》的法律條文,更沒有看到過朱元璋對《水滸傳》的評價。既然如此,所謂施耐庵因著《水滸》遭迫害的傳說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依據。
傳說認為施耐庵“十三歲入私塾,十九歲中秀才,二十九或三十歲中舉”,王同書先生說施耐庵“從小喜愛文學,富有文學天賦,‘精于文’,并擅詩詞曲”。那么,我們就從《水滸傳》中詞的格式看一看施耐庵究竟是不是“擅詩詞曲”的才子。
《水滸傳》中明確出現的詞牌及其數量,計有《鷓鴣天》3首、《臨江仙》11首、《水調歌頭》(《水滸傳》中名《水調歌》)3首、《西江月》20首、《浣溪沙》3首、《念奴嬌》(又名《百字令》)3首)、《滿庭芳》3首、《沁園春》1首、《滿江紅》1首、《絳都春》1首、《漁家傲》1首、《減字木蘭花》1首,共計 12個詞牌,51首詞。且看以下幾首詞:
1.《水滸傳》第九十四回張順計劃從西湖潛入杭州城,于是來到西陵橋上,觀賞杭州之景。書中有一首《臨江仙》寫西湖之好處:
自古錢塘風景,西湖歌舞歡筵。游人終日玩花船,簫鼓夕陽不斷。昭慶壇圣僧古跡,放生池千葉紅蓮。蘇公堤紅桃綠柳,林逋宅竹館梅軒。雷峰塔上景蕭然,清凈慈門亭苑。三天竺曉霞低映,二高峰濃抹云煙。太子灣一泓秋水,佛國山翠藹連綿。九里松青蘿共翠,雨飛來龍井山邊。西陵橋上水連天,六橋金線柳,纜住采蓮舡。斷橋回首不堪觀,一輩先人不見。筆者按:詞牌《臨江仙》,雙調小令,唐教坊曲,共四種格式。58字;后柳永演為慢曲,93字?!端疂G傳》說此詞為《臨江仙》格式,完全錯誤。僅從字數來看,此詞共106字,大大超過《臨江仙》格式的58字或93字。
2.《水滸傳》第七十回梁山好漢攻打東昌府,沒羽箭張清向梁山搦戰(zhàn),有一篇《水調歌》(筆者注:當為“水調歌頭”)贊揚張清的英勇:
頭巾掩映茜紅纓,狼腰猿臂體彪形。錦衣繡襖,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側坐,青驄玉勒馬輕迎??▽氱?,振響熟銅鈴;倒拖雉尾,飛走四蹄輕。金環(huán)搖動,飄飄玉蟒撒朱纓;錦袋石子,輕輕飛動似流星。不用強弓硬弩,何須打彈飛鈴,但著處,命歸空。東昌馬騎將,沒羽箭張清。筆者按:詞牌《水調歌頭》又名《元會曲》《凱歌》《臺城游》等。上下闋,95字。此詞102字,僅從格式上來看,就與《水調歌頭》95字根本不符;從每句的固有格式看,也與《水調歌頭》大不相類。就拿大眾熟知的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來看,開首兩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與描繪張清的開首兩句“頭巾掩映茜紅纓,狼腰猿臂體彪形”在格式上完全不吻合。總之,贊揚張清的詞從詞牌來看絕非《水調歌頭》。
3.再看詞牌《漁家傲》,雙調,定格,62字?!端疂G傳》中僅第八十一回燕青見徽宗時出現過一次。燕青唱道:
一別家鄉(xiāng)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廋的腰兒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當初,莫要相逢好!著我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聲曉。筆者按:燕青所唱之詞,從詞牌上看,根本不是什么《漁家傲》,而是《蝶戀花》。《水滸傳》作者竟然在這里張冠李戴。
據統計,《水滸傳》中有明確詞牌可查的詞達12種之多,計51首,其中在格式上或多或少存在錯誤的達到23首,占了總數的45%,將近一半之巨。12個詞牌中格式全部正確的僅有《鷓鴣天》與《浣溪沙》兩個詞牌,此外10種詞牌的各類詞都存在不同的錯誤。更為嚴重的是,像《減字木蘭花》《水調歌頭》《沁園春》《滿江紅》《絳都春》《漁家傲》6個詞牌,格式上的錯誤竟然達到驚人的100%,沒有1首完全符合格式。這到底能說明什么問題?《水滸傳》作為一部百萬字之巨的長篇巨著,書中的詞數量眾多,要求每首格式都準確無誤,當然是吹毛求疵。但小說中以明確詞牌出現的詞,總數上卻出現了近50%的錯誤率。既然如此,蘇北傳說中的施耐庵乃精通詩詞的才子,有可信性嗎?
由《水滸傳》中詞的格式的錯誤,可以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在施耐庵傳說中,施耐庵曾經給魯淵、劉亮寫過一篇散曲《秋江送別》。該散曲成就較高,格式完全正確,分為“新水令”“駐馬聽”“沉醉東風”“折桂令”“沽美酒”“太平令”“離亭宴帶歇拍煞”7個曲牌,這七部分格式全然無誤。這就令人大為懷疑:一個對詞的格式都糊涂不明的人,竟然還能作出格式完全正確的散曲?難道這位蘇北施耐庵僅僅精通散曲但連詞的格式都弄不清楚?這和元明時期的散曲、小令大家同時又兼擅詩詞的現象不符。再者,既然施耐庵精通散曲,何以在《水滸傳》中連一首散曲的曲牌都沒有出現?這個問題,誰又能解釋得清楚?
當然,從詩詞格式的訛誤來判斷施耐庵絕非博古通今的大才子,只是眾多鑒別手段中的一種。施耐庵為大才子的傳說的制造者,顯然想當然地認為既然施耐庵能夠寫出享譽千古的經典名著《水滸傳》,當然是可以比肩屈原、司馬遷、李白等人的絕世天才,殊不知“我們從《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和版本變遷中可以看到,‘施耐庵’的詩詞功底和文字功底是不太強的”。
總之,只要我們推斷出蘇北施耐庵的大致生卒年,輔以《水滸傳》在明朝流傳的事實,加上從《水滸傳》中尋找出相應的內證,然后以之與流傳于蘇北大地的施耐庵傳說相比照,就可以看出傳說中的施耐庵事跡完全是憑空捏造的“齊東野語”,沒有任何歷史依據與可信的文獻記載可以證明。將這些無稽的傳說作為研究《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生平事跡的資料,得出的結論也必然缺乏可信性。
贊同蘇北施彥端就是《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學者認為施耐庵傳說就是起源于明朝初年。如張良明、黃同誕、王同書等人就認為:“自明以來白駒、施家橋一帶人民群眾對施耐庵有口皆碑,世代相傳?!毙旆畔壬舱f:“在蘇北興化一帶,有關施耐庵的傳說,用施家后人或一般群眾自己的話說:都是聽上人講的,是故老相傳,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并不在什么書上有記載?!边@些論述都說施耐庵的傳說是“自明以來”、“故老相傳”、“一代一代流傳下來”,顯然認為施耐庵傳說歷史悠久,是可信的,但這些傳說“不在書上有記載”。這種說法是否可信?
就現有文獻來看,最早提到《水滸傳》作者為“錢塘施耐庵”的是明嘉靖年間高儒的《百川書志》和郎瑛的《七修類稿》,而蘇北施耐庵生活于元末明初,距離嘉靖年間已經相隔了一個半世紀左右。也就是說,在這一個半世紀的時間里,看不到任何記載施耐庵的文獻史料,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鑒于《水滸傳》的巨大影響,如果說從元末明初流傳下來的大量施耐庵著《水滸傳》的傳說僅僅保留在口頭上而沒有訴諸紙面,這的確不太可能。遠在造紙術與印刷術尚未出現的西漢,司馬遷編纂《史記》中的上古史,就很注意對傳說的利用:“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不離古文者近是”說明司馬遷聽到的傳說尚有“古文”即古代的文獻記載可以印證;而從元末明初至嘉靖時期漫長的年代里,造紙術與印刷術已相當發(fā)達,卻說此時大量的施耐庵傳說僅流傳于口頭形式而沒有被記載,能有多大的可能性?
現今可以見到的最早的關于施耐庵傳說的資料是清代雍乾年間的《顧丹午筆記》,這是各種施耐庵傳說的源頭。如果聯系明清時期《水滸傳》在社會上流傳的現實,是可以推算出這條傳說出現的大致時間的;如果推斷出的時間遠在元末明初之后,那么所謂從元末明初流傳下來的施耐庵傳說就沒有可信性,是為釜底抽薪之舉。
《顧丹午筆記》中云:
施耐庵錢塘人,與劉青田相契。明太祖搜羅人材,劉薦耐庵,命訪之。適耐庵作《水滸傳》甫竣,劉閱之,遂不言薦。歸報太祖曰:此人心思才力已耗盡于一部小說矣。用之何益!《顧丹午筆記》于1983年發(fā)現于蘇州博物館,作者顧公燮。當時博物館的同志有校注一篇,云:“顧公燮,字丹午,號澹湖,又號擔瓠,生活于乾隆年間?!眲⒍壬鶕P記之跋款識“嘉慶己卯先立秋三日冰玉居士識”推斷說:“根據冰玉居士于嘉慶己卯(1819)作跋及‘余弱冠時猶及見之’這兩條因素,如冰玉居士作跋時已當老年,而顧丹午本人亦年事較高,則顧丹午亦有可能是雍乾間人。”此論很有道理。如果顧公燮真是雍乾間人,距離施彥端所在的洪武年間也已經三百多年了。但《顧丹午筆記》的確是現今能見到的最早的記錄施耐庵傳說的書面資料。此條記載,大概就是關于施耐庵與劉伯溫之間關系的種種傳說的濫觴與源頭,然說到施耐庵的籍貫,仍舊說是“錢塘人”,這正說明此時關于施耐庵的傳說尚未與興化地區(qū)掛鉤。
從內容上看,《顧丹午筆記》記載劉基拜訪施耐庵,看見剛剛完成的《水滸傳》,便在明太祖朱元璋面前不再推薦施耐庵了。這非常耐人尋味。很明顯,劉基看到的《水滸傳》是一部梁山好漢沖州撞府,處處與朝廷對抗的“誨盜”之書,其中必然刪去了梁山好漢招安、征遼國、打方臘的“忠義”之舉?!额櫟の绻P記》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到這一點,但由劉基放棄對施耐庵的推薦之事完全可以看出來。
然而,此條傳說的編造者沒有想到的是,在金圣嘆之前——從古本《水滸》誕生直至明末清初——從沒有文獻記載說出現過將“招安”之舉全部刪除的《水滸傳》。如果《水滸傳》真的產生于元末明初,并且《顧丹午筆記》的記載可靠的話,洪武年間劉基看到的《水滸傳》應該是包括招安、征遼、征方臘等“忠義”之舉的全本(起碼有征方臘內容)。
如同前文所言,《水滸傳》在崇禎之前都是以“忠義”的主題面世的,我們也看不到在崇禎之前有任何關于禁毀《水滸傳》的記載;相反,統治階級中甚至包括一些顯宦勛戚,都對《水滸傳》高度贊揚。例如嘉靖五年進士王遵巖與嘉靖八年進士李開先、熊南沙、陳后岡同屬“嘉靖八才子”之列,他們是活躍于嘉靖初年社會文化舞臺上的名士。李開先《一笑散》有云:“崔后渠、熊南沙、唐荊川、王遵巖、陳后岡謂《水滸傳》委曲詳盡,血脈貫通,《史記》而下,便是此書?!边@可謂對《水滸傳》極高的評價。武定侯郭勛甚至刊刻了《水滸傳》。試想一下,如果《水滸傳》真是一部連劉基看過都不愿意推薦給明太祖的書,何以“嘉靖八才子”和郭勛等人對《水滸傳》如此贊賞?
聯系《水滸傳》在明朝的“忠義”主題和顯宦勛戚對它的推崇,再聯系禁毀《水滸傳》的條令出現于明末崇禎年間的事實,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如果《水滸傳》真的產生于明初,劉基將這部梁山好漢最終走向“招安”之路的名著推薦給明太祖觀賞是再合適不過的事;這樣的結果就絕不是劉基放棄推薦施耐庵了。
那么,《顧丹午筆記》記載劉基放棄推薦施耐庵,這條傳說的出現只有一種可能,即只能出現于金圣嘆貫華堂本《水滸傳》出現之后。因為只有此本刪去了招安、征遼國、剿方臘的“忠義”之舉,梁山好漢成了沖州撞府、處處與官府作對的法外強徒,《水滸傳》自此獲得了“誨盜”的惡名聲,與明人對《水滸傳》“忠義”的評價完全相反,由此招致了統治階級對《水滸傳》的禁毀舉動。這樣,傳說中出現劉基看了《水滸傳》就放棄推薦施耐庵之事就在情理中了。
貫華堂本《水滸傳》問世于崇禎十四年(1642),那么《顧丹午筆記》只能出現于崇禎十四年之后。這與生活于元末明初的施彥端相距近三百年。用近三百年之后才興起的傳說來證明三百年前的人物,這樣的傳說可有可信性?
而劉冬先生則認為《顧丹午筆記》:“不僅因其年代最早(乾隆年代),也因其來自蘇州。不僅因為他是白駒傳說(劉至白駒訪施)的有力印證,而且可以證明那訪問只能是洪武元年到洪武三年的事(因洪武四年春初劉基已歸青田),而且施耐庵此時‘著《水滸》甫竣’?!鼻也徽f這種說法完全是強行附會——《顧丹午筆記》中明明說施耐庵是“錢塘人”,根本沒有“白駒”之說,怎么能成為“劉至白駒訪施”的有力印證——而且還與蘇北學者提供的證明施耐庵的證據相矛盾:蘇北學者一直堅持認為明景泰年間淮南一鶴道人楊新為施彥端之子施讓撰寫的《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中“先公耐庵,元至順辛未進士,高尚不仕,國初,征書下至,堅辭不出,隱居著《水滸》自遣”是可信的,劉冬先生也持此說。但據出土的《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記載,施氏始祖施彥端“及世平懷故居興化(還)白駒”。此處說得清清楚楚:“世平”之后施彥端回到故鄉(xiāng)興化。“世平”與施讓之銘中的“國初”相應,當然是在劉冬先生所說的“洪武元年到洪武三年”期間,此時施彥端已身居興化白駒了。劉冬先生說施耐庵此時“著《水滸》甫竣”,這就產生了一些無法彌縫的大漏洞:明人記載《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都說是“錢塘施耐庵”,如果他就是蘇北施彥端,這個施彥端既然是在興化著《水滸》“甫竣”,《水滸》成書后是怎么傳到“錢塘”并在“錢塘”流傳開的?施彥端明明在興化完成了《水滸》,而不是在浙江,他怎么可能以寄籍為名署上“錢塘施耐庵”而非“興化施耐庵”?怎么明人各類記載都寫“錢塘施耐庵”而與興化全然無涉?此類疑惑,又有誰能解釋得清楚。
《顧丹午筆記》保留了現今可以看到的最早的施耐庵傳說,而這條傳說只能出現在明末清初金圣嘆貫華堂本《水滸傳》刊行之后,不僅與生活于元末明初的蘇北施耐庵全然無涉,而且在時間上出現了大斷層。如果施耐庵傳說真是從元末明初流傳下來的,那么在印刷事業(yè)相當發(fā)達的元明時期,我們無法想象一直到近三百年之后的明末清初才出現施耐庵傳說的記載、之前則是口頭流傳的情況,何況《顧丹午筆記》中的施耐庵傳說尚看不到任何蘇北施耐庵的影子,此時的傳說尚未與蘇北施耐庵聯系起來。
那么,《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傳說與蘇北施耐庵的傳說掛鉤合流的條件是什么?這同樣要說到金圣嘆的影響。
前文已經說過,在嘉靖之前,我們根本看不到任何關于施耐庵的記載;嘉靖之后至金圣嘆貫華堂本問世之前,只能看到明人記載中的“錢塘施耐庵”、“武林施某”或“越人施某”之說,而這個施耐庵的生平資料,則完全闕如。可是金批《水滸》出現之后,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金批《水滸》問世于崇禎十四年(1642),其影響十分巨大?!白源吮臼⑿校廊四硕喟氩粡椭杏幸话倩?、一百十五回、一百二十回等‘全書’之《水滸傳》在?!庇谑?,恰如張國光先生所說:“金圣嘆的批本一出版就‘盛行吳下’,而后又‘風行海內’,在事實上成了《水滸》的定本。因此被金圣嘆極口稱頌的‘第五才子施耐庵’也被公認為《水滸》的唯一作者,古代的大文豪。于是施氏子孫不惜偽撰家譜,還編造了他的墓志銘?!币簿褪钦f,直到金圣嘆的手里,之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施耐庵一躍成為了“第五才子施耐庵”,古代的大文豪。施耐庵的傳說才開始出現,但此時的傳說尚沒有與興化施氏掛上鉤。到了咸豐四年,施埁修譜建祠拉施耐庵作為先祖,將《水滸傳》作者施耐庵與始祖施彥端合二為一(詳見下文),于是蘇北施耐庵傳說開始大量出現。施氏子孫攀附施耐庵為始祖,正是看中了施耐庵的大文豪身份及《水滸傳》在民間的巨大影響。拉攏這樣的人物作始祖,正是增光添彩的大書特書之筆。
可能有的學者會說:天下施姓多得是,何以僅有蘇北興化的施氏攀附施耐庵而其他地方的施姓卻對這個施耐庵無動于衷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又不能不提到金圣嘆。
金圣嘆本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狂人。他不僅“腰斬”《水滸》,而且偽造施耐庵序一篇,并聲稱自己“腰斬”的七十回貫華堂本為《水滸》真本。更嚴重的是,金圣嘆竟然莫名其妙地在七十回本上署上“東都施耐庵”的名字。人人都知道,在金氏之前的各類明人記載中,稱呼施耐庵都是“錢塘施耐庵”、“武林施某”或“越人施某”,從沒有出現過“東都施耐庵”說法。說到“東都”,人們往往會想起洛陽,殊不知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也曾以蘇北揚州為“東都”。金圣嘆筆下的“東都”究竟指的是哪里?他說施耐庵為“東都”人的根據又是什么?全部不得而知。但“東都施耐庵”的出現,正好給了蘇北地區(qū)依草附木的機會。正如丁正華先生所說:“金圣嘆節(jié)本署作‘東都’,不知何據。但《南唐書》及《重修揚州府志》都載南唐曾以揚州為東都。則‘東都’不必死解為東京(開封、汴京)甚明。興化向屬揚州府,不論金圣嘆有據無據,他說的‘東都施耐庵’與我們說施是興化人也可以相通?!奔热弧皷|都”與興化相通,再加上興化地區(qū)恰好又有著施氏家族,于是蘇北地區(qū),尤其是興化地區(qū),就以金圣嘆之說為契機,各式各樣的施耐庵傳說便甚囂塵上。
南唐是五代十國時期的一個小國,曾以揚州為“東都”,而興化隸屬揚州。正因為興化與“東都”相通,于是興化施氏便以金圣嘆之說為依據,將金圣嘆之言當作施耐庵為興化人的依據。例如陳遼先生就認為:“至于說施耐庵是‘東都’人,也不為無稽?!赌咸茣?、《重修揚州府志》都說南唐曾以揚州為東都,興化屬揚州府,因此說施耐庵是‘東都’人,又和施廷佐墓志銘上說施彥端‘故居興化’相一致。”
“東都施耐庵”之說,本是金圣嘆自以為是的向壁虛構,是沒有任何根據的信口胡說,竟然在陳遼先生眼里成了聯系興化與施耐庵的重要證據。如果說金圣嘆真的知道“東都”之興化乃施耐庵的故鄉(xiāng),請問證據何在?這可是之前任何學者都沒有提到過的說法。金圣嘆憑什么認為施耐庵是興化人?這里的“東都”,憑什么就是指“揚州”而不是“洛陽”?其實,就有學者認為金圣嘆筆下的“東都”就是指河南洛陽,如20世紀40年代鮑雨先生就說:“耐庵的家世,未見詳傳,偶然在幾種筆記里,見到一點零星的關于他的記載,知道他是河南洛陽人……”硬要說“東都”特指“揚州”并不令人信服。金圣嘆本身就善于造假,其既然能撒彌天大謊說自己所得貫華堂古本乃《水滸》真本,出自施耐庵之手,在書中又將梁山好漢的“忠義”之舉連根砍掉,并偽造施耐庵序言一篇,其說“東都施耐庵”來標新立異又有何不可。所以,不能說出自金圣嘆之手的“東都施耐庵”之說就是聯系興化與施耐庵的證據,恰恰相反,蘇北興化興起了一系列關于施耐庵的傳說,恰恰證明施氏后人正是看中了“東都”之說正與興化地理相符,從而萌生了作偽之念想。
再回到《顧丹午筆記》上來。顧公燮生活于蘇州,《顧丹午筆記》這條記載自當流行于蘇州地區(qū)。而興化正與蘇州相鄰,此條傳說由蘇州流入興化是自然而然的事。此時的蘇北因為地理方位正與金圣嘆“東都”之說相符,于是逐漸興起了施耐庵的各種傳說,但尚未與興化施氏發(fā)生關聯,因為此時施氏后裔的“慕名認組”行動尚未開始。
興化施氏后裔掛靠始祖施彥端為《水滸傳》作者施耐庵是什么時候的事?按照前文蔡美彪先生的說法,開始于咸豐四五年間施埁父子的造假。此論得到許多學者的響應。如劉操南先生說:“施埁建立施氏宗祠,重訂族譜,始提耐庵為始祖,楊新銘文,彥端奪目,遂加點竄,‘先公彥端’改為‘先公耐庵’諒始此時?!_列’木主學銜功名,疑亦遂加彩飾?!庇謴娬{說:“興化施氏自清咸豐間于白駒建立宗祠,纂修族譜,從而施彥端與施耐庵掛鉤。施耐庵為集撰《水滸傳》者,于是集撰《水滸傳》之施耐庵與興化施彥端結不解緣矣。文人筆健,道聽途說,遂有為之撰傳與墓志矣?!辈軙x杰、朱步樓將《施氏長門譜》、《施氏族譜》和出土文物施讓地照、施廷佐墓志銘、施奉橋地券及施子安殘碑加以比對,指出“支譜”(即《施氏族譜》)中的“彥端,字耐庵”,以及中“進士”、“著《水滸》”的記載,出自《長門譜》所無、《族譜》特有的兩則史料,即陳廣德的《施氏族譜序》和施埁的《建祠記述》,同時進一步指出:“《施氏族譜序》和《建祠記述》表明,首先提出施彥端即施耐庵的是施埁(字峻峰)、施振遠(諱鐸)父子?!焙闁|流先生更是明確指出:“興化特產‘蘇北施耐庵’,就是由《施氏宗族建立紀述》撰者,施族第十四裔孫施埁首倡,會同其堂侄施金和族侄施永昌、施永茂等人,借口重新建祠和修譜,作偽造假的產物?!毕特S之后,隨著施氏家族成為施耐庵的后人,興化逐漸興起蘇北施彥端乃《水滸》作者施耐庵的傳說。類似《丹午筆記》中劉基與施耐庵相契的傳說在由蘇州進入興化后,經過添油加醋,逐漸與興化施彥端合流,于是施耐庵的籍貫發(fā)生改變,由“錢塘”變?yōu)椤芭d化”,并且逐漸出現了興化施耐庵與劉基為契友的傳說。
總之,蘇北施耐庵的傳說,完全不考慮《水滸傳》內容與版本衍變的規(guī)律,蘇北地區(qū)施耐庵傳說的核心內容就是:在封建統治者眼里,《水滸傳》是“倡亂之書”,因而施耐庵生平一直不得志,并不斷遭到統治者的迫害。這些傳說完全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金圣嘆之前的《水滸傳》,是一部宣傳“忠義”之書,而絕非金圣嘆貫華堂本的內容。明朝崇禎之后,尤其是金圣嘆貫華堂本流行之后,《水滸傳》才不斷遭到封建統治者的壓制,而崇禎之前,封建統治者激賞《水滸傳》的記載倒是有很多,從沒有《水滸傳》被禁毀、摧殘的史料記載。以金圣嘆之本代替《水滸傳》原本,因而出現了一系列施耐庵與封建統治者作斗爭的傳說故事。我們完全可以從這些施耐庵反抗暴政的各類傳說故事中得出一個結論:與蘇北興化尚未“合流”的施耐庵傳說,只能出現于金圣嘆之后而不可能出現于金氏之前,此時距元末明初的施彥端已經過去了近三百年。至于傳說與蘇北興化施氏“合流”,只能出現于咸豐之后,因為咸豐年間就是興化施氏“慕名認祖”的開始。蘇北興化施氏關于先祖施耐庵的傳說,自產生至今尚不到二百年時間,正因為時間短暫,“把在蘇北施族關于他們祖先的某些口耳相傳下來的‘家史’,都看成是‘民間傳說’,或以‘民間文學’視之,不一定是妥當的”,可為確論。既然如此,說施耐庵傳說對論證施耐庵的生平價值重大,是不是有點夸大其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