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脈

一

那天宋夢根和以前一樣，偷偷躲在校門斜對面的巷子口，準(zhǔn)備看一眼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馬麗，卻意外獲知，女兒正面臨著一個天大的危機(jī)。

自從幾年前跟妻子離婚后，每當(dāng)想念女兒了，宋夢根就只能這樣偷偷跑到校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甚至都沒辦法去跟女兒說一句話，更別想奢侈聽她喊自己一聲爸爸。

因為女兒馬麗跟前妻一樣，非常討厭他，并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甚至她已經(jīng)當(dāng)著宋夢根的面把話說絕，她沒有他這個懦夫父親。

每當(dāng)想起這個，宋夢根就痛徹心扉。

那天恰好有一男一女也躲在巷子口，朝著校門口張望，竊竊私語，并且還提到了女兒的名字。他們只顧著說話，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身后不遠(yuǎn)處還站著個人。

宋夢根聽他們說到女兒的名字，很意外，于是便凝神細(xì)聽。其中那個女生，指著校門口的女兒馬麗，對那個男人說：“你看清楚，這就是馬麗?！?/p>

男人說：“看清爽了，大小姐你想讓我怎么辦？”

女生說：“我要她唱不了歌?！?/p>

男人想了想說：“那干脆，我用干石灰撒進(jìn)她喉嚨里，讓她從此說不了話，這樣小姐滿意了吧?！?/p>

女生臉上流露出幾絲不易察覺的惡毒，點點頭說：“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別讓她出現(xiàn)在下禮拜三歌唱選拔賽的舞臺上，就行。這個馬麗最討厭，老是跟我爭。這次選拔賽，有了她，我就別想脫穎而出?！?/p>

男人答應(yīng)。兩人隨即繼續(xù)竊竊私語著，慢慢離開。

宋夢根聽得滿頭大汗。抬頭望去，只見有輛轎車剛剛停在校門口，后座有個男人探出頭，微笑著朝馬麗招呼。馬麗望見，就歡喜地跑了上去。

“爸爸，你也來接我啦。”

那個男子推開車門，朝馬麗招呼道：“是呀，今天回家早，我就跟司機(jī)一塊來接你回家啦。走，我們?nèi)バ卵呕洸损^吃飯?！?/p>

馬麗歡呼一聲，一頭鉆了進(jìn)去。隨即，轎車就絕塵而去。

宋夢根見狀，一陣黯然。但他現(xiàn)在來不及悲傷，回過頭去，死死盯著剛才那一男一女，悄悄尾隨。

他很快就搞清楚，這個女生叫陳美儀，跟馬麗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她父親是洋行的中方總買辦，有自己的錢莊，還開辦了幾家貿(mào)易公司，在上海灘頗有些名望。而那個男子叫小黑皮，是程家木橋的一個流氓。這些人為了錢，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宋夢根大致猜到了這件事的緣由。應(yīng)該是陳美儀為了對付競爭對手，暗中讓人用非常手段去對馬麗下毒手。

一想到小黑皮即將會把生石灰撒進(jìn)女兒的喉嚨里，生石灰遇到水，劇烈灼燒，女兒痛苦掙扎、生不如死的慘狀，宋夢根差點就喘不過氣來。

馬麗是他的心肝寶貝，她應(yīng)該一輩子平平安安，幸福生活下去。不管她對自己如何憎恨，如何鄙視，他都能忍受，能忽視，但是女兒決不能承受一點點傷害。

宋夢根想到去巡捕房報警。但又一想，這種事人家還沒有實施，巡捕房又能如何？更何況一旦報警，就算小黑皮收斂，但陳美儀肯定又會去請別的人、用其他手段去對付女兒，這樣更加危險，更加不可控。

宋夢根覺得應(yīng)該趕緊去提醒女兒，讓她小心。或者干脆別再去參加什么歌唱選拔，安分念書，以后找個男人嫁了，平安過一生。但這樣一來，女兒肯定會譏諷數(shù)落自己胸?zé)o大志，膽小怕事，懦弱無能了。仔細(xì)想想，女兒之所以會這樣鄙視自己，妻子之所以一定要跟自己離婚，不就是因為自己生性懦弱，膽小怕事，不能夠保護(hù)她們娘倆嗎？

宋夢根馬上就想到了一些往事，無限悲傷，無限自責(zé)、羞愧。

他承認(rèn)自己是個老好人，也時常怨恨自己為什么就做不到無所畏懼豪氣沖天。女兒的性子也隨她媽媽，強(qiáng)勢，堅韌，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知道有人要對付自己，肯定會針鋒相對，而絕無善罷甘休的可能，這樣就不知道會引出什么樣的禍?zhǔn)?。更何況，女兒從小就喜歡唱歌。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女兒就已經(jīng)能夠模仿很多歌星的演唱，惟妙惟肖。她時常說自己以后要當(dāng)個歌星，掙很多錢，有很多歌迷。而自己那時就時常打擊她，偏偏說女歌星大多數(shù)命運(yùn)多舛，沒什么好，還是做個老百姓，相夫教子，平安一生。這樣父女倆就更加漸行漸遠(yuǎn)，互相嫌棄。所以，以上這些辦法宋夢根覺得都不可行。

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由他出面，悄悄替女兒擺平這件事。但自己有這種能力嗎？

宋夢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嘗試一下。他就去了程家木橋打聽，終于遇見了小黑皮。

宋夢根把來意跟小黑皮說明，然后希望他可以放棄對付他女兒。

小黑皮有心敲詐，表示錢我已經(jīng)收了，你叫我怎么放棄？除非你出得起價錢。

宋夢根就說人家給你多少錢？小黑皮伸出一根手指，說陳美儀給了他一根大黃魚，你想擺平，起碼兩根大黃魚，自己還不一定愿意。陳美儀這個小祖宗，也不好得罪。

宋夢根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有些絕望。但他不肯罷休，只說自己去籌錢，讓小黑皮等他一天。小黑皮說我本來隨時都會動手，現(xiàn)在你這樣說，那我等你一天，明天晚飯前你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宋夢根說你就不怕王法嗎？小黑皮說你以為我怕嗎？我這一根大黃魚到手，一半要孝敬給巡捕房包打聽。你前腳報警，我后腳就知道，到時候巡捕睜眼閉眼，我隨便出去避個風(fēng)頭，幾個月就能回來。但你女兒就倒霉咯。

宋夢根兩頭都沒有辦法擺平，只能先假裝答應(yīng)給錢，暫時穩(wěn)住小黑皮。但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并沒有想好。最好的辦法，還是叫女兒退出這次選拔賽，躲過這個禍害。為了女兒的安全，宋夢根決定豁出去，找女兒談?wù)劇?/p>

那天是星期四，中午，趁著午飯時間，宋夢根跑進(jìn)學(xué)校，在校園里堵住了女兒。

馬麗一看到宋夢根，轉(zhuǎn)身想躲，卻哪里跑得掉？

宋夢根看到女兒就跟辟邪似的躲著自己，心中難過，但沒有放棄。

“誰讓你來學(xué)校找我的？我沒你這個爸爸?！瘪R麗厭惡地說。

宋夢根臉上火辣辣的，但依舊說：“麗麗，有人想要害你，你還是放棄這次選拔賽吧?！?/p>

馬麗面色一凜，冷冷道：“你怎么知道這事？是陳美儀告訴你的？”

宋夢根說：“我就是無意間聽她在籌劃如何害你?！?/p>

馬麗笑笑，不屑地說：“她在我跟前也威脅過。嚇唬誰呀？她敢動我一個手指頭，我加倍還給她?！?/p>

宋夢根焦急：“麗麗，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來，你別大意。聽爸爸的……聽我的話，你就放棄了這次選拔賽吧，啊……”

馬麗一聽，頓時火了。她鄙夷地望著宋夢根，咬牙切齒，又搖了搖頭道：“唉，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膽小怕事，動不動就畏縮，退讓，就放棄，你還有一點男人的膽氣嗎？”

“麗麗，或者你明年也可以參加選拔賽呀。以后這樣的機(jī)會多著呢。”宋夢根說。

“那你去勸勸陳美儀吧。既然比不過我，就放棄今年的選拔賽，反正以后有的是機(jī)會。”馬麗譏諷道。

“這……我哪能勸得了她呀……”宋夢根為難地說。

“那你的意思是勸得了我咯？”馬麗嘴角一翹，冷笑道，“我告訴你，這件事我不會有絲毫退讓。她陳美儀有什么陰招盡管使出來，我馬麗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p>

“這……”宋夢根頓感無力。他還想說什么，卻被馬麗搶先大聲道，“宋夢根，你看看你，到現(xiàn)在你還是這副德行。我跟媽媽為什么要離開你，又為什么要這樣恨你，難道你還不清楚嗎？你怎么就這樣不知悔改？”

聽到這個，宋夢根頓時一陣哀傷。很多時候，他也痛恨自己?？墒欠A性難移呀。

“因為你的懦弱，媽媽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傷害，你就沒有一點反省嗎？從我記事開始，家里幾個出嫁的姑姑就一直欺負(fù)媽媽，后來又居然誣陷媽媽沒有服侍好神志不清的奶奶。媽媽在家里每天精心照顧奶奶，別人不知，你難道還不清楚嗎？你為什么就不能替媽媽說句公道話？你就是怕事，礙于兄妹情面，息事寧人，不敢狠狠教訓(xùn)一下幾個妹妹，不敢替媽媽出頭主持公道，情愿讓媽媽受委屈。你說，你還有點做丈夫的樣子嗎？”馬麗痛斥道。

宋夢根黯然。女兒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

“媽媽以前拜師學(xué)過裁縫，做得一手好旗袍。她那些年一邊照顧奶奶，一邊在家里開個裁縫店，生意特別好，口碑也好。結(jié)果附近有個裁縫眼紅，就誣陷媽媽吞料子，漏針腳，燙壞面料，挑唆人家來鬧事。你呢，站出來替媽媽撐過腰嗎？甚至那個裁縫跑到家里來，想要欺負(fù)媽媽，幸虧隔壁鄰居好心，替媽媽解了圍。媽媽受了辱，跟你訴苦，你非但不敢去教訓(xùn)那個混蛋，還輕信裁縫的話，說是媽媽主動勾引他的……宋夢根，你還是人嗎？”

宋夢根當(dāng)然記得這件事。他那個時候確實擔(dān)心事體鬧大了，一則不好聽，再則也是想既然對方?jīng)]有得逞，就算了，反正以后當(dāng)心點就是。不過這件事以后，妻子就開始對自己徹底絕望。母親去世后不久，她也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好像不久就跟她一個離婚的同學(xué)結(jié)了婚。

女兒的指責(zé)，讓宋夢根再次承受了一次妻離子散的悲傷，以及另一種深深的屈辱。但他也明白，自己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妻子女兒。他最恨的還是自己。

想到這里宋夢根無地自容，扭頭便走。

但女兒面臨的危險又是顯而易見的。怎么辦？

二

宋夢根有個鄰居，名叫趙勤，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華探。之前宋夢根請他幫忙在外面找了份活干，宋夢根挺稱心，所以今天他特地買了些酒菜，要請趙勤到家里來喝一杯。

趙勤其實并不想跟宋夢根喝酒。幫他的那次，也是看他一個人可憐，自己恰好又有這個便利，就跟人說了一下，舉手之勞，也談不上多大的恩情。

但是今天宋夢根特別有誠意，讓趙勤沒法推辭。兩人喝得痛快，趙勤不覺就有點醉意，特別想睡覺。

宋夢根就把趙勤扶到旁邊的竹躺椅上，讓趙勤瞇一會，他去收拾碗筷。剛一轉(zhuǎn)身，趙勤就呼呼睡死了。

宋夢根警覺地觀察了一下趙勤，確認(rèn)他已經(jīng)昏睡，就冷笑了一下。

就在剛才，他偷偷往趙勤的酒杯里放了些安眠藥。這個劑量足以讓趙勤踏踏實實睡上兩小時不會醒。

宋夢根確認(rèn)后，趕緊換了身衣褲，帶了個包，又把一把手槍塞進(jìn)包里。這槍是他以前當(dāng)兵時，在一次剿匪中，從土匪身上搜來的。原本是想找機(jī)會賣掉，換兩個錢花，但后來都沒有膽量拿出去賣。這次剛好派上用場。

之前他已經(jīng)確認(rèn)，小黑皮今晚會在大頭家里喝酒。今天傍晚是他跟小黑皮約定的最后時限，他沒有去，那么估計明天小黑皮就會對女兒動手。所以他今晚必須把小黑皮干掉。

大頭家比較偏僻，這也剛好適合他動手。宋夢根一個人走在夜色之中，居然毫無懼色。他也納悶，自己哪里來的勇氣？這是要去殺一個人呀。

到了大頭家門外，宋夢根趁著夜色，把自己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敲門。里面大頭問了聲誰呀，就把房門打開。宋夢根持槍進(jìn)入。

兩人喝得八九不離十，看到有人蒙臉端槍，頓時嚇傻了。

“把錢交出來?！彼螇舾鶝Q定扮作上門搶劫，喝道。

大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出一些零碎票子。宋夢根給了他一槍柄，大頭就把大票子拿了出來，還有幾塊銀元。宋夢根用外套把大頭的腦袋裹起，塞住嘴巴，手腳綁起，然后把他推到里屋去呆著，自己變著聲音，讓小黑皮把身上錢財拿出來。

小黑皮說：“這位大哥，我是來喝酒的，身上沒有值錢東西。”

宋夢根讓他背對著自己，高舉雙手，然后從他身后摸走了口袋里幾張鈔票。然后宋夢根后退幾步，突然對著高舉著雙手的小黑皮高喝：“不許跑！不許跑！不然我開槍了?！?/p>

小黑皮舉著手在納悶：我根本沒跑呀？

宋夢根隨即就朝小黑皮后心開了一槍。小黑皮應(yīng)聲倒地，宋夢根趕緊把手槍擦干凈后，塞進(jìn)大頭家的一個破柜子底下，然后一跑了之。

宋夢根急匆匆回到家里，見到趙勤還在睡覺，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鐘?，F(xiàn)在是晚上九點十分，他出門時剛好七點三刻，而趙勤睡著時，基本上就是在七點半左右。

宋夢根隨即把座鐘回?fù)艿狡唿c三刻左右。然后又掏出趙勤口袋里的懷表，同樣把時間回?fù)艿狡唿c三刻。做完這些后，他費(fèi)勁推醒了趙勤。

趙勤迷迷糊糊醒來，問是不是天亮啦？宋夢根就告訴他，你剛剛瞇了十多分鐘，我剛洗好碗。

趙勤看了看座鐘，又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嘀咕一句今天喝多了。

隨后宋夢根又拿出一些瓜子，泡了兩杯濃茶，說是給趙勤醒酒。他還笑趙勤酒量一般，不及他一個小老頭。兩人乘興聊了很久，一直到宋夢根家的臺鐘指向八點三刻，趙勤又有一陣睡意襲來，就提出要回家。他不會知道，這一陣睡意，同樣是因為宋夢根在給他換茶葉時，偷偷放了些安眠藥在杯子里的緣故。

于是趙勤就讓宋夢根扶著回家。十分鐘后，宋夢根就把趙勤放到床上。趙勤身體一碰到床，馬上就又呼呼睡了過去。宋夢根看了看自己的懷表，然后又悄悄把趙勤的懷表撥回到眼下的時間。

三

大頭很快掙脫索綁，跑出內(nèi)屋，就看到小黑皮死于非命，趕緊報巡捕房。

周鳳岐幾乎是在睡夢中被喊醒。趕到大頭家時，看到先到的巡捕已經(jīng)到場。周鳳岐看了看尸體，就讓送回巡捕房驗尸。

然后他又仔細(xì)詢問了大頭，基本了解了當(dāng)時的情況。所有事情弄好后，才看到趙勤兩腿軟乎乎的，趕到現(xiàn)場。

“怎么這么沒精神？”周鳳岐問。

“晚上跟朋友喝多了……”趙勤用力捋著臉說。

周鳳岐來到大頭跟前，繼續(xù)問：“你確實聽清了，歹徒對小黑皮說不許跑，不許跑，不然我開槍了？”

“沒錯，就是這樣說的?！贝箢^說，“然后我就聽見槍響了?！?/p>

周鳳岐發(fā)覺大頭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眉頭微皺。而且他剛才也發(fā)現(xiàn)了，小黑皮手上也有一枚戒指。

趙勤看著畫在地上的尸體模樣，分析說：“小黑皮倒地后頭朝門口。這樣說來，小黑皮是在企圖逃跑時被打死的。”

“他要是跟我一樣老老實實，歹徒就不會開槍的。這小黑皮，不識時務(wù)?！贝箢^說。

“小黑皮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他今晚來干什么？”周鳳岐又問。

“嗯……是朋友?！贝箢^支吾道，“他來就是喝酒的?！?/p>

周鳳岐看到大頭的表情，似乎對他的話也有些懷疑。但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

第二天周鳳岐去了驗尸間，驗尸官已經(jīng)結(jié)束檢查了。

“很簡單，后背挨了一槍，正中心臟，當(dāng)場死亡。不用做其他檢查了?！彬炇僬f。

周鳳岐有些疑惑，檢查了傷口，的確正中后心，隱隱有些意外。

他站在尸體跟前，反復(fù)端詳著俯臥在驗尸臺上的小黑皮，突然發(fā)覺有些異樣，就去把小黑皮的外套朝下拉直，然后再次檢查了傷口，暗暗叫奇。

驗尸官見他一臉疑惑，就問緣由。周鳳岐打量著驗尸官，就讓他背對著自己，然后拔出手槍，對準(zhǔn)了驗尸官的后背。

“喂喂，周探長，你這是干什么呀？”驗尸官喊。

周鳳岐走近驗尸官，用槍口抵住驗尸官后心，然后一陣比畫，面露疑慮。他反復(fù)扯動著驗尸官的外套，突然有了感悟。

“老趙，你把雙手舉高，再放下。”周鳳岐說。

驗尸官照做。周鳳岐看著驗尸官后背的外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興奮。

這個時候趙勤從外面進(jìn)來，匯報情況。

“我去程家木橋那邊走了一圈，見了小黑皮的幾個兄弟。他們提供了一條消息，說這次小黑皮接了個生意，要去毀一個人……”

“什么人？”周鳳岐問。

“馬麗。一個大學(xué)生?！壁w勤興奮地說，“馬麗馬上要參加一場歌唱選拔賽，然后有人想除掉她這個對手，就出錢讓小黑皮去毀掉馬麗的喉嚨。太殘酷了。”

“馬麗是什么人，查過嗎？”

“不用查。馬麗以前是我的鄰居，后來她母親跟丈夫離婚，不久就嫁給了一個商人，馬麗也跟了過去。聽說那個商人對他們娘倆不錯，現(xiàn)在娘倆生活得很好?！壁w勤說。

周鳳岐多少有些意外。

“另外就在案發(fā)前一天，有個中年男人曾經(jīng)找過小黑皮。事后小黑皮告訴過他的兄弟，說這人就是馬麗的生父……”趙勤說到這里，突然有些遲疑。

周鳳岐注意到了這一點，緊接著問：“怎么啦？”

“馬麗的生父宋夢根我很熟悉。我根據(jù)他們所說的外貌特征，基本可以確認(rèn)，那天去找小黑皮的就是他?！壁w勤繼續(xù)說，臉色已經(jīng)開始有些忐忑。

“宋夢根去找小黑皮，是不是為了馬麗的事？”周鳳岐追問。

“十有八九吧。但小黑皮沒有告訴兄弟們，宋夢根找他是為了什么事?！壁w勤說，“另外馬麗所在的大學(xué)我也走訪過。馬麗的同學(xué)說，有天看到馬麗跟她生父在校園里激烈爭吵過。”

有一種可能性，已經(jīng)呼之欲出。

“小黑皮的死，或許跟馬麗或者宋夢根有關(guān)吧。”周鳳岐推測道，“我們就先按這個推斷去論證?！?/p>

趙勤想了想，卻搖搖頭說：“師傅，宋夢根作案的可能性基本沒有?！?/p>

“為什么？”

“因為他沒有作案時間?！壁w勤就把那晚他在宋夢根家喝酒的事說了一遍。

“案發(fā)時間內(nèi)，宋夢根一直跟我在一起。”趙勤最后說。

周鳳岐疑惑，警惕地問：“他為什么要請你喝酒？”

趙勤就把情況說了一遍，最后道：“他好幾次說過要請我喝酒。這次連酒菜都買好了，我不好推托?！?/p>

“你不覺得宋夢根這次請你喝酒，有點巧合么？”周鳳岐喃喃道。

趙勤想了想說道：“是有點，但也挺自然的。”

“可是他有作案動機(jī)?！敝茗P岐說，“小黑皮想暗算馬麗，宋夢根作為生父，自然有阻止小黑皮的動機(jī)。而且他之前也跟小黑皮有過接觸?！?/p>

趙勤覺得也是。但宋夢根沒有作案時間呀。

“師傅你是說，宋夢根為了阻止小黑皮暗算自己女兒，就假裝上門搶劫，把小黑皮打死？”趙勤問。

“沒錯。這次上門搶劫，我怎么看都覺得是假的。大頭和小黑皮手上的戒指都還在，哪有這么業(yè)余的搶劫犯？”周鳳岐道。

“或許是搶劫犯慌里慌張，沒顧得上吧。人家或許第一次呢？”趙勤反問。

周鳳歧搖頭道：“小黑皮中彈，據(jù)說是因為他想逃跑。而在我看來，這又是罪犯的陰謀。他是在給這次開槍找一個恰當(dāng)?shù)睦碛?，讓這次搶劫看上去逼真一些。”

趙勤不解。

“我注意到小黑皮后背中彈處，有些異常。正常情況下，如果子彈直接擊中小黑皮心臟，那么留在外套上的彈孔，必定會跟身體中彈的位置吻合。但事實上，小黑皮外套上的彈孔位置，要比他身體上的中彈位置低了兩寸。這是很不正常的?！?/p>

趙勤疑惑地問：“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小黑皮中彈的時候，他的身體姿態(tài)處于一種非自然狀態(tài)。我剛才說外套上的彈孔，跟中彈位置不吻合，也是相對于自然的身體姿態(tài)而言。換句話說，小黑皮在中彈時，因為某種原因，他的外套被扯高了兩寸。這樣當(dāng)后來外套恢復(fù)自然狀態(tài)位置時，衣服上的彈孔就自然會比身體上的中彈位置低了兩寸。”

“哦。那師傅你有什么想法？”趙勤好奇地問。

周鳳岐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你真是個好奇寶寶，就知道問，你就不能自己思考一下？”

“我哪能想得出來。我又不是你……”趙勤嘀咕道。

“結(jié)合案發(fā)當(dāng)時的情況，我判斷小黑皮中彈時，雙手是高舉的。我們的雙手在高舉以后，上衣自然會被往上扯，這一點，我在驗尸官身上已經(jīng)做過實驗，扯高的距離，因人而異，但總體差不多就在兩寸左右?！?/p>

趙勤驚訝道：“可是大頭說，罪犯當(dāng)時喊讓小黑皮不許跑，不然就開槍了……”

“是呀，所以我說這是個陰謀。事實上小黑皮根本就沒有逃跑。但罪犯為了找到開槍的理由，就假裝大喊不許跑不許跑，還故意讓大頭聽見，這樣他就有理由開槍了。其實小黑皮中彈時，依然高舉著雙手，所以我才判斷小黑皮并沒有逃跑。你想想，這樣的危機(jī)時刻，既然要逃跑，一定是抱頭鼠竄，有誰還會去高舉雙手呢？”

趙勤恍然。

“綜合起來分析，罪犯之所以要這樣做，只是為了表明，小黑皮是因為想逃跑才被開槍打死的。大頭聽話，所以沒死，而且還可以借他的口，給我們復(fù)原當(dāng)時的情況。所有這些，意圖非常明顯，就是在刻意掩蓋殺死小黑皮的真實動機(jī)，讓我們相信這僅僅是一次上門搶劫殺人。”周鳳岐分析道。

趙勤聽著聽著，不安道：“這罪犯，也太狡猾了?！?/p>

“趙勤，那你想想，既然小黑皮不是死于偶然的上門搶劫，按照現(xiàn)有的線索，你覺得他的死因會是什么？”周鳳岐提問。

趙勤再傻，也能馬上聯(lián)想到馬麗的事。

“罪犯是為了阻止小黑皮暗算馬麗？”趙勤脫口而出。

“非常有可能呀?！敝茗P岐輕聲說道，“然后你再想想，這個世界上，有誰最在意馬麗的安全？”

“肯定是馬麗的親人了?！?/p>

“在他所有的親人里，誰的可能性最大？或者說，在事發(fā)之前，誰去跟馬麗在校園里大吵一場？又是誰，會去程家木橋找小癟三小黑皮？還是誰，會在案發(fā)敏感時間段內(nèi)，去請一個巡捕房的探長助理，到他家里喝酒聊天呢？”周鳳岐盯著趙勤，冷冷說道。

趙勤聽到最后一句，兩腿真的軟了一下，差點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啊……師傅你認(rèn)為宋夢根請我喝酒，是別有用心？”趙勤慌張地問。

周鳳岐盯著趙勤，冷冷道：“你覺得呢？”

“可是……案發(fā)時間段里，宋夢根確實一直跟我在一起呀！”趙勤苦惱地說。

“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擺平。如果宋夢根真的是罪犯，那你這次就糗大了?！?/p>

趙勤不覺更加忐忑。

“另外我也查到，宋夢根當(dāng)過兵，所以會開槍，而且槍法還不錯，或者私藏有槍支，這些問題也就不難解釋了?！敝茗P歧最后說。

“但是我有個問題。宋夢根的為人，我很了解，懦弱，膽小，怕事，與世無爭，他怎么可能犯下殺人這么大的事？這不符合他的性格呀。”趙勤又說。

周鳳岐想了想說：“每個人身上的能量，其實深不可測，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沉睡，而且沉睡得越久，爆發(fā)起來就越猛烈。”

趙勤聽罷，想了想，深以為然。

四

但是周鳳岐畢竟找不到宋夢根作案的真憑實據(jù)。宋夢根具備作案動機(jī)不假，但他的不可能犯罪證據(jù)也很充足。而這個證據(jù)，恰恰是趙勤提供的。

實際上趙勤一方面絞盡腦汁尋找著宋夢根作案的蛛絲馬跡，一轉(zhuǎn)身就又成為宋夢根不可能作案的證人，這一點很具有諷刺意味。

但反過來看，如果宋夢根以后被證實就是罪犯，那么以上這些也足以表明，宋夢根看似木訥，實則心思縝密。

周鳳岐去了一次學(xué)校，單獨找到了馬麗，詢問她是不是被人威脅。馬麗承認(rèn)。

“我不怕。這些人嘴上說得很厲害，其實都是嚇唬人的?！瘪R麗不屑一顧地說。

周鳳岐望著這個凌厲爽快的小姑娘，料定她并不知道小黑皮已經(jīng)死了，更不知道她曾經(jīng)差點跟死神遭遇。

“馬麗，如果你遇到危險，你覺得會有什么人第一個站出來幫你脫險？”周鳳岐又問。

馬麗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我媽媽吧，要不就是我爸爸？”

“你是指哪個爸爸？”周鳳岐追問道。

“當(dāng)然是馬祝同爸爸。他最喜歡我了?！瘪R麗驕傲地說。

“你好像把名字都改了？以前叫什么？”周鳳岐又問。

“以前叫宋佳慧。后來我隨母親改嫁到了馬家，就改姓馬，另外取了個名字?！?/p>

“你怎么還把名字改了呢？有這個必要嗎？”

“當(dāng)然有。我恨透了這個宋字，不要做宋家的人。”馬麗憤怒地說著，就把她恨透宋夢根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周鳳岐恍然大悟。

“所以你覺得，你有危險，宋夢根也不會來救你的對嗎？”周鳳岐說。

馬麗搖頭說：“他如果有那種魄力和力量保護(hù)家人，媽媽和我就不會離開了。”

了解到了這些，周鳳岐對宋夢根的認(rèn)識就更加深刻了。他要用這些線索，勾勒出宋夢根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找到他具備殺害小黑皮的內(nèi)在可能性。

然后他又去找宋夢根聊天，并說起馬麗，想看看宋夢根的反應(yīng)。

“你知道她最近有些麻煩嗎？”周鳳岐問。

宋夢根點點頭，并說了當(dāng)時在巷子口偷聽到小黑皮和陳美儀的對話。

“你就眼看著馬麗遇到危機(jī)？”周鳳岐問。

“我曾經(jīng)找過小黑皮，讓他放棄對付馬麗，但小黑皮沒有答應(yīng)。然后我又去找過馬麗，讓她放棄選拔賽，也沒有如愿?！彼螇舾届o地說。

周鳳岐對他的坦誠暗暗吃驚。因為這些都是可以調(diào)查得到的事，所以宋夢根根本沒有隱瞞。這些都足以顯示出宋夢根的睿智。

“那你就眼看著女兒被暗算？”周鳳岐追問。

宋夢根痛苦地說：“唉，我是個廢人，懦夫，所以即便想幫她，也沒有那份勇氣。何況她親口說過要跟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還把自己的姓名都改了，這是對我的一種極大羞辱。既然她對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情分，我又何必要去自作多情呢？”

宋夢根漠視馬麗身處危機(jī)的理由，似乎是渾然天成，滴水不漏。這反而讓周鳳岐感受到宋夢根的某種縝密。他越來越覺得宋夢根就是罪犯，而且是個天才，他極其善于從既有的事實中來為自己尋找護(hù)身符，編織自己不可能犯罪的內(nèi)在邏輯。

趙勤匯報說在大頭家的隱秘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剛使用過不久的手槍，懷疑就是殺害小黑皮的那把。周鳳岐有些意外，馬上讓人檢驗手槍，同時把大頭控制起來。

趙勤通過調(diào)查還得知，小黑皮和大頭之間存在經(jīng)濟(jì)糾葛。大頭欠著小黑皮不小的一筆錢，小黑皮曾經(jīng)多次催討，都被大頭敷衍過去。而這一次小黑皮死了，大頭也是受益者。

然后再加上那把深藏的手槍，大頭就同時具備了動機(jī)和作案可能性，嫌疑并不比宋夢根小。大頭完全有可能假借喝酒，把小黑皮請到家里來，然后開槍殺死，然后再謊稱有人上門搶劫，打死了小黑皮。

相反宋夢根的不可能犯罪證據(jù)，到現(xiàn)在還無法推翻。

但趙勤匯報完以后，卻拿出懷表，對周鳳岐說，他可能找到了推翻宋夢根不可能犯罪的證據(jù)。

趙勤說自己有拖拉的習(xí)慣，為了改掉毛病，一直把懷表撥快十分鐘。但這次卻突然發(fā)現(xiàn)懷表撥快的十分鐘消失了。他起初以為是懷表走時不準(zhǔn)確導(dǎo)致，所以觀察了一天，卻發(fā)現(xiàn)懷表走時準(zhǔn)確，沒有問題。然后他就恍然，懷表很可能是被人動過。然后就聯(lián)想到那天晚上在宋夢根家喝酒的情況。他醒來以后，曾經(jīng)看過懷表，還有宋夢根家的臺鐘，而這很可能是宋夢根事先動了手腳。但因為是晚上，他又醉酒，所以沒有能力辨別，這就很容易被宋夢根利用，憑空偽造一個不可能在場的證據(jù)。

周鳳岐覺得，按照宋夢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他完全有能力這樣做。

這樣一來，宋夢根殺人動機(jī)和時間都已經(jīng)具備。

“可以抓人了不？”趙勤意識到很可能被宋夢根欺騙，憤怒地說。

“不能。這些都是推測，我們還要關(guān)鍵證據(jù)。”周鳳岐執(zhí)著地說，“大頭家里的那把槍，我們要重新評估。如果兇手是宋夢根，那么他就是栽贓?；蛟S他了解小黑皮和大頭之間的糾葛，又了解他們這天會一起喝酒，就順勢而為了。借助現(xiàn)有條件來達(dá)到目的，這是宋夢根最擅長的?！?/p>

但他們始終沒有獲得關(guān)鍵證據(jù)。這一點周鳳岐也很無奈。

宋夢根也覺得巡捕房不可能抓到自己的關(guān)鍵證據(jù)，稍稍定心。既然小黑皮已經(jīng)解決，女兒便就無憂。為了防止陳美儀再出花樣，他還變著聲音，給陳美儀打過一個匿名恐嚇電話，大意是小黑皮已死，你別再想對馬麗有壞心，不然小黑皮就是下場。陳美儀當(dāng)場在電話里嚇哭了。

宋夢根終于寬下心來，這樣馬麗就安全了。

幾天后選拔賽開始。宋夢根買了張靠前的票，他要親眼見證女兒順利過關(guān)。

比賽還沒開場，突然周鳳岐和趙勤出現(xiàn)在他跟前。宋夢根隱隱感覺不妙，跟著兩人出了劇場。

“宋夢根，現(xiàn)在很清楚了，是你殺了小黑皮?！敝茗P岐把事說了說。

宋夢根搖搖頭說：“你說的那個時候，我正在跟趙勤喝酒呢。”

趙勤一陣羞愧，就把宋夢根利用改變時間換取不可能犯罪證據(jù)的猜測說了一遍。

宋夢根微微一笑道：“這算什么證據(jù)？”

周鳳岐就拿出一份手槍的鑒定報告。

“這把手槍是你藏在大頭家里的吧？要不然槍上怎么會有你指紋呢？已經(jīng)證實小黑皮就是被這把槍打死的?！?/p>

宋夢根很奇怪。他藏槍時，反復(fù)擦拭，不可能留下指紋。

“你的確把槍上的指紋全部擦去。但有個地方你疏忽了，那就是子彈。這是把左輪槍，擊發(fā)后彈殼會留在槍里。我們在子彈上找到了你的指紋?！敝茗P岐微笑著說。

宋夢根這才徹底放棄抵抗。

“能不能讓我聽完我女兒唱歌？”宋夢根說。

趙勤不肯，但周鳳岐卻點點頭應(yīng)允了。

于是三人就站在走廊里，靜靜等候著馬麗上場。這段時間里，宋夢根始終面色喜悅。

片刻，馬麗上場。她演唱的是歌星白光的成名作《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我的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我不管天多么高，更不管地多么厚，

只要有你伴著我，我的命便為你而活。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你快靠近我，一同建起新生活。

宋夢根靜靜聽著女兒歌唱，淚流滿面。

最終馬麗順利過關(guān)，晉級下一輪。

此時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女兒的這首歌是唱給自己聽的。這與其說是首情歌，但宋夢根更覺得是一首有關(guān)親情的歌，流露的是女兒對父親的一種依賴和期待，一種渴望擁有在父親庇護(hù)下的新生活。眼下他愿意付出所有，來換取女兒對自己的信任，來彌補(bǔ)以前對她們母女倆的虧欠，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但他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僅有的這一次，能否喚回妻女對自己的諒解，也都不好說。

“這件事不要告訴我女兒，我請求你，周探長?！彼螇舾f。

“為什么？”周鳳岐問。

“我擔(dān)心馬麗知道我曾經(jīng)為了她而去殺人后，會有心理負(fù)擔(dān)。這樣她就不快樂了。我就讓她覺得，這一次陳美儀沒有阻擋得了她實現(xiàn)夢想，只是因為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和她的才華，跟其他因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希望她永遠(yuǎn)懷揣這樣一份勇敢、自信、不屈的勁道過完一輩子，而不要像我那樣畏畏縮縮……”

周鳳岐想了想，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