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顏色,普通材質(zhì),普通式樣,普通的防盜門,看上去沒什么不妥。但不妥之處正在于普通,就像他此刻從上到下的穿著,深藍色西服套裝,白襯衣,黑皮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假使算上那些寫字樓里的普通職員,這種最不需腦子的搭配能占到全部服裝搭配方案的百分之五十強。謝天謝地,上吊繩似的領帶沒出現(xiàn),否則他上吊的心都有了。盡快換掉令人生厭的且不大合體的行頭,如果令人生厭的防盜門里有可供選擇的衣服的話。
他摸出鑰匙,重新發(fā)起了呆。錯落的齒牙,是否能引導他回歸生活?
“用幫忙唄?”
與彩帶編在一起的幾十條細發(fā)辮,由橘紅色發(fā)圈攏在腦頂。厚粉、濃妝、重香。寬大的檸檬黃T恤過臀,下擺剪成一條條,跟頭上的彩帶遙相呼應。緊身牛仔短褲?;鹆银B般的女孩。他向空洞的大腦索取印象,答案為零,盡管女孩如此不普通,可以用特立獨行來形容。他覺得這才是他喜歡的風格。
“不用。謝謝!”他說,遲疑著問,“你認識我?”
女孩看了看他頭上的繃帶,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頭說:“我沒不良企圖,只是想幫忙。怎么說都是鄰居。”
“嗯……當然。”他笑了笑。
“你的衣服……”
“很難看?!彼蛔栽诘卣f。
“不不,我的意思是……”
女孩沒再往下說,因為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系錯了的扣子。
女孩眨了下右眼,說:“拜?!?/p>
“拜?!?/p>
女孩消失在對面的門里,他面前的門也開了。
1
“晚飯去哪整?”乞丐端著癟了好幾處的鋁盆自言自語。“乓!”在看清從天而降的是什么前,鋁盆在撞擊聲中脫手落地。砸中鋁盆的東西,像輪子一樣滾向排水蓋,眼看就要從蓋子的縫隙滾入下水道。乞丐搶步上前,踩住了它。
“乓!”第二聲響,比第一聲沉悶、巨大。乞丐感覺到了刮過后腦勺的風。如果他沒去踩先前掉下來的像輪子一樣滾動的東西,第二聲響大致也會落在鋁盆上。顯然,第二次的飛來物比第一次的飛來物更難接,差點要了他的命。
乞丐的眼睛晃過濺在鞋后跟和褲腳的鮮紅物,挪開前腳掌?!梆W餅?”真讓人始料未及,他轉(zhuǎn)頭問趴在地上的人,“你是在追它?”
現(xiàn)實的沉悶、巨大,潛在的危險、致命,令乞丐處于亦真亦幻的狀態(tài)。乃至他并不確定第三聲響究竟來自外部世界還是來自自己的想象。無論來自何處,都不會比第一聲不可思議比第二聲驚心動魄了。
莊海帶著人趕到現(xiàn)場時,乞丐正一刻不停地摸索著那張餡餅,表情萬分復雜。在此之前,他的面部肌肉只承辦兩種表情,而且是單一的、非此即彼的,由空空如也和盆滿缽豐導致的饑、飽?,F(xiàn)在,餡餅從某種程度講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復雜,簡直想不好該拿躺在鋁盆里的它怎么辦。
“這里裝著你說的餡餅?”聽乞丐對事情經(jīng)過的復述,莊海問。
乞丐挪開蓋著餡餅的手說:“嗯?!?/p>
看到餡餅上的月牙缺口,莊海問:“你吃了?”
“這可不是我咬的?!逼蜇こw方向努努嘴。
“交給我吧?!?/p>
“給你?憑啥?”
“這是證據(jù)?!?/p>
“這是餡餅?!?/p>
“是餡餅,也是證據(jù)?!?/p>
“不給。沒聽我肚子餓得直叫喚?!?/p>
硬碰硬行不通。莊海說:“餓也別吃這個,都臟了。何況死人吃過的東西也不吉利?!?/p>
莊海朝做筆錄的杜般歪了歪下巴,杜般心領神會,到車上,拿來他和莊海預備充當晚飯的面包,遞給乞丐說:“比餡餅好吃。”
餡餅換成面包,復雜的神情也被飽字取代。乞丐心滿意足地走了。走前莊海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寫給了他。
莊海將餡餅裝進物證袋,來到左鼎身邊。
左鼎問:“怎么個意思?”
莊海說:“天上掉的?!?/p>
“真有這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別管怎么著,跟胃內(nèi)容物比比吧?!?/p>
杜般插話說:“比中了能說明什么?吃飽喝足,再尋短見?就算這樣,扔一個下來什么意思?還是個咬過的餡餅。比不中又能說明什么?現(xiàn)場另有其人?餡餅在搏斗過程中不慎脫手?”
莊海說:“攥著餡餅殊死搏斗?”
杜般說:“是有點吃飽了撐的哈?!?/p>
左鼎說:“不同凡響的餡餅??磥聿还庖竷?nèi)容物作比較?!?/p>
莊海看到了尸體旁的繃帶。初到現(xiàn)場時,它纏在死者的頭上。
左鼎注意到了莊海的目光,說:“死者右額頂部最近受過外傷,縫了十幾針,剛拆線。雖然墜落時是背部先著地,縫合處還是崩裂了?!?/p>
莊海問:“有其他可疑傷嗎?”
“除了多發(fā)性骨折沒發(fā)現(xiàn)其他傷。至于骨折是否全由墜落所致,現(xiàn)在還給不了你確切回答。”
“明白,一切要等尸解后才清楚,包括人是活著下來的還是死后下來的。”
“損傷部位的生活反應需要鏡檢進一步明確。不過,這名死者應該是活著下來的。”左鼎抬起死者的手說,“甲縫里有黃漆?!?/p>
莊海看了看尸體下方涂有黃漆的地面,說:“掙扎扒地所致。就是說不光落下來前活著,落地時也還有生命跡象。證人沒提到?!?/p>
“證人沒提到不奇怪。從傷勢看,就算活著,也只是一瞬?!?/p>
杜般說:“死者頭部的傷會不會跟他的死有關?比如尋仇。一起……餡餅謀殺案?”
莊海向四周望了望。警戒線外,人越聚越多,有的連睡衣或家居服都沒顧上換。警笛聲驚醒了早睡者好夢,勘查燈將是非之地照得亮如白晝。窗戶無法滿足窺看和打探的欲望。這倒省去了半夜三更逐門逐戶取證的不便。
“現(xiàn)在做這樣的推理為時尚早?!鼻f海用手機拍了死者面部和全身的照片,對杜般說,“走,先去落實死者是不是樓里的居民?!?/p>
2
所謂清雅小區(qū)其實只是一幢臨街而建的小高層,售出大半,入住率不低,但對于是否認識死者的詢問,回答除了搖頭還是搖頭。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除了不遠處一個摔得支離破碎的手機,兜里沒裝錢、卡,手腳未發(fā)現(xiàn)限制性外傷,結(jié)論基本有了。哪承想看似八九不離十的事,核實起來竟頗費周折。
終于,一個穿睡衣的女孩看了手機上的照片說:“這人我見過。”
女孩身邊抱著頭盔的男孩肘了她一下說:“少瞎扯啊。人命關天,想作死換個地方,別連累我?!?/p>
女孩斜著男孩說:“誰瞎扯啦,我還跟他說過話吶?!?/p>
莊海問:“什么時候?在哪兒?”
“就今天晚上,八點多?!迸⑥D(zhuǎn)向男孩,“在你家門口。”
“滾!”男孩罵完,對莊海說,“警察叔叔,我跟他不熟啊?!?/p>
女孩說:“這人是你鄰居?!?/p>
莊海和杜般的目光鎖定男孩。
“靠!”男孩甩了甩腦袋說,“這么看著我干嗎?我不認識他?!?/p>
莊海說:“你最好再仔細看看照片?!?/p>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我天天忙得跟狗似的,哪有工夫管對門住的什么鬼?”
女孩高抬手臂,搶答說:“這個我可以證明。他在酒吧駐唱,一晚上趕兩個場子。晚上演出,白天排練,經(jīng)常不著窩。比狗忙多了,吃的可沒人家狗好……”
女孩說得正起勁,男孩說:“到點了,我得走了。你們接著聊哈。”
“哎!”杜般喊。
男孩已經(jīng)沖向樓前一輛電摩。杜般想追,莊海說:“算了?!?/p>
杜般說:“就讓他這么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迸⒋蛄藗€哈欠說,“再說‘八度’又沒犯法,你逮他干嗎?”
杜般說:“八度?”
“綽號,他嗓門高?!?/p>
杜般打量著女孩的衣服,沒好氣地問:“你是他什么人?”
女孩架起胳膊說:“穿成這樣還能是什么人?女朋友唄?!?/p>
莊海問了女孩“八度”家的門牌號,對杜般耳語了幾句。杜般點頭離開。
莊海又問女孩:“你遇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在干什么?”
“開門唄?!?/p>
“你剛說跟他說過話。”
“對啊。我問他用不用幫忙,他說不用。”
“為什么這么問?”
“他傻了吧唧地站在門口。我看他腦袋上纏著紗布,就問問嘍。”
“之后呢?”
“各進各家唄。對了,他還問我是不是認識他,眼神怪怪的?!?/p>
“怎么個怪法?”
女孩翻翻眼睛說:“說不清,恍恍惚惚的?!?/p>
“后來你聽到什么動靜沒有?”
“沒。”
女孩邊說邊偏頭向莊海身后巴望。
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完畢,負責警戒的警員開始撤除警戒帶。圍觀的人盡數(shù)散去。女孩再次打起哈欠。
3
胡茗,34歲,未婚,自由職業(yè)者。杜般找到了死者的信息。
瓷磚鋪地。本白墻漆。除了客廳房頂四邊打了一圈石膏線,再無其他裝飾。房屋裝修極簡。家具中規(guī)中矩,實用型??蛷d朝陽,落地窗分上下兩部分,下部通體一塊長玻璃,外設等高不銹鋼護欄。上部左中右三扇。寬窄比例1∶2∶1。左右為推拉活扇。此刻,右側(cè)玻璃窗和紗窗呈推開狀態(tài)。
莊海說:“護欄太低了。胡茗有1米75吧?”
杜般說:“戶籍上填的1米78?!?/p>
左鼎說:“沒那么高,最多1米75。就算再矮點,重心一旦處于護欄外,人也得翻下去。”
痕檢科的人員著手對窗戶和樓下標記進行位置測算。其他人則展開室內(nèi)勘查。
“擦過不久?!鼻f海查完最后一寸地面,由半蹲狀態(tài)起身,回到客廳說,“真干凈。男人中難得一見。貌似有潔癖?”
“豈止有潔癖?!睔W陽楠正沖著電視,手臂展開相同的角度,直指放在電視兩側(cè)的兩只遙控器。而后轉(zhuǎn)身,示意組套沙發(fā)的擺放。接著收攏兩臂,雙掌合十,指尖不偏不倚沖著茶幾正中央的茶具。“看到了嗎?所有物品擺放都遵循著嚴格的標準,要么對稱,要么居中,紋絲不差?!?/p>
莊海說:“有強迫癥,擦地的事就能說得通了?!?/p>
“指紋的事也能說得通了?!表n楓接口。
“指紋怎么了?不會沒有吧?”莊海警覺地問。
韓楓說:“單單只是中心現(xiàn)場沒有肯定得打個問號,其他房間也沒有,估計是天天擦。好在有這個?!表n楓揚了揚物證袋里的鑰匙說,“門鑰匙總不至于時時擦,能拿到指紋?!?/p>
莊海說:“這么看來,強迫癥能否確定至關重要?!?/p>
“來這邊。”歐陽楠進了廚房,拉開櫥柜柜門和幾只抽屜。
鍋碗瓢盆分門別類,碼放得極其整齊。待到冰箱門被拉開,莊海不禁“嚯”了一聲。冷藏室里,三層托板上的蘋果活像三個集團軍,橫成行豎成列,個頭嚴格按照由大到小的順序排列。小小的蘋果把,像士兵的頭,一律朝左看齊。
“其他狀況我覺得未必套得上強迫癥,有潔癖的人也能做到,可這……”莊海沖三層蘋果攤開手掌說,“我保證這家伙吃蘋果的時候肯定都嚴格按次序拿。”
“哇哦!”杜般驚嘆不已,盯著冷藏室說,“沒少撞見嗜酒如命的,嗜蘋果如命的還是頭次遇見。”
莊海拿了個蘋果,托在戴著手套的掌心里說:“時間不短了。一個酷愛吃蘋果的人會忽視水果的新鮮度嗎?”
“懶散、邋遢的人或許會。胡茗應該……”不會兩字被擺在眼前打蔫的蘋果堵住了。朝左看齊的蘋果把,在集體發(fā)笑。歐陽楠愣了一會兒說,“別忘了胡茗頭部近期受過傷?!?/p>
莊海說:“所以,他很可能住了陣院,導致這些蘋果無人問津。”
“住完院生無可戀了?那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比如,”杜般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跳躍,“絕癥?破產(chǎn)?失戀?”
莊海說:“傾向于自殺了?”
“隨時依照客觀證據(jù)調(diào)整推理和判斷。你教我們的?,F(xiàn)場平靜,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蛷d窗戶開著,跟胡茗尸體的位置吻合。骨折情況雖說要等尸解進一步明確,但左哥否認了其他外傷的存在。而如果被害人肢體未受控制,嫌疑人很難讓被害人‘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p>
莊海說:“行啊,學會詩性表達了?!?/p>
“近朱者赤?!?/p>
莊海打開冰箱冷凍室,說:“空的??礃幼雍还庥袕娖劝Y,還是個苦行僧?!?/p>
歐陽楠說:“而且,看樣子不會有第二張餡餅了。”
“來看看這個?!弊蠖Φ穆曇魝髁诉^來。
大家循聲從廚房出來,回到客廳。左鼎舉著張A4紙。
“什么?”莊海問。
“再見生活。”左鼎念完,將寫著字的紙面掉轉(zhuǎn)給大家,“這算不算遺書?”
莊海問:“哪兒找到的?”
左鼎揚了揚下巴:“沙發(fā)底下?!?/p>
杜般說:“有人把它塞到了沙發(fā)底下?”
一陣風吹來,窗簾噗啦飛舞,紙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是風?!鼻f海說。
杜般表情輕松下來:“也是。如果有嫌疑人,唯恐別人看不到遺書才對,怎么可能塞沙發(fā)底下?既然找到遺書,是不是可以說真相大白了?”
莊海說:“找找其他書寫物,跟遺書一塊送交文檢科核對筆跡后再說。剩下的就是親屬認尸,落實自殺原因?!?/p>
從現(xiàn)場勘查的情況看,胡茗的死初步認定為自殺。非惡性刑事案件,無需市局重案組跟進。于是轄區(qū)警員上前一步說:“莊大隊,剩下的事交給我們吧。”
莊海帶著重案組成員先行離開。左鼎和歐陽楠留下來,指揮現(xiàn)場勘查組配合轄區(qū)警員完成收尾工作。
出門前,左鼎又在書房的寫字桌前站了一會兒。
“在看什么?”歐陽楠的目光落在左鼎前面的桌面上。
“這兒和這兒應該擺過相框,但被拿走了?!弊蠖χ噶酥缚拷笥易澜堑牡胤?。
歐陽楠俯身細看,說:“而且是剛剛拿走的,否則按胡茗的習慣,擺放痕跡早被擦掉了?!?/p>
左鼎的目光探照燈般在書房掃過。它們捕捉到了目標。左鼎走到書柜前,拉開玻璃門,取下格架上的相框?!霸囋囘@個。”左鼎小心地將相框擺回桌子上??蚓壓蛯懽肿郎系暮圹E重疊在一起?!耙赐瑫r擺放,要么同時拿走,這倒是符合強迫癥心理。”
“另一個相框在哪兒?”歐陽楠仿佛在問照片上穿著學士服的胡茗。
4
損傷部位的生活反應印證了左鼎的初步推斷,墜落前人活著。骨折源于高墜,胡茗的死也源于高墜。按內(nèi)容物的消化程度,最后一餐距離死亡時間約兩小時。憑借肉眼已無法辨別食糜的構(gòu)成。左鼎讓助手叢小斌將提取物送理化室進行成分分析。他則對著解剖臺上的尸體發(fā)起了呆。
九點多回家、消化了兩小時的胃內(nèi)容物,由此可以得到兩條結(jié)論,其一最后一餐胡茗是在外邊吃的,其二之后未進新食。既如此,餡餅上的缺口如何解釋?
左鼎重新檢查尸體的口腔。微小的食物殘渣,像鬼祟的暗探,藏在齒縫間。齒鑷逮到了它們……
5
死者DNA的檢驗完畢。親屬的樣本一直未送。歐陽楠聯(lián)系轄區(qū)派出所。負責此案的民警說他們剛落實了胡茗的家庭情況。胡茗父母過世多年。胡茗本人的情況跟戶籍登記一樣,未婚,無子女。警員還說服務處所一欄,胡茗登記的是自由職業(yè)者。而他的手機高墜時摔爛,看不到通訊錄和通話記錄。個人情感、社會關系及具體工作尚待核實。如果能落實自殺原因,尸體就可以火化了。
無需做親緣認定,倘或不出其他意外,DNA的工作已結(jié)束。
晚霞在葉片間隙神出鬼沒,忽而明亮,忽而暗淡,忽而徹底消失在葉片后。不安的感覺也像神出鬼沒的晚霞,在思維間隙閃滅。
歐陽楠站下,想了一會兒,給痕檢的韓楓打電話。韓楓在電話里說鑰匙上的指紋是胡茗的。歐陽楠又把電話打給文檢的賀維。賀維回復說筆跡鑒定的結(jié)論是遺書和其他書寫物上的字跡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晚霞漸漸隱于夜幕,不安卻依然在思維中閃滅。
6
漁夫帽、襯衫、刷白牛仔褲、任務靴,典型嘻哈穿著。接待室的椅子不會招這樣一個年輕人的待見。他正合著音樂的節(jié)拍跳舞。音樂跳出耳朵和耳機的專屬通道,光顧著接待室的角角落落。普通調(diào)門與之抗衡費力不討好。
莊海尋了張椅子坐定,欣賞嘻哈舞蹈。
“你是莊警官?”嘻哈青年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個人,摘掉耳機問。
“門衛(wèi)打電話說你要向我們提供線索?!?/p>
“對,我住清雅。我樓上那人,死那天,我見過。聽說你們在查這件事。我前幾天人在外地,所以現(xiàn)在才來。不管怎樣,積極提供線索總沒錯哈?”
“沒錯。不過這件事由轄區(qū)派出所負責,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這樣啊。我不知道該找誰,樓下那個乞丐給了我這個?!蔽嗄晏统鰪埣埰?/p>
莊海接過來,紙片上寫有姓和手機號,是自己當日留給乞丐的。莊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嘻哈青年坐了下來。
“你叫什么?”
“吳亦凡。是不是比唱歌那個吳亦凡帥多了?”
這時,接待室的門開了,杜般探身說:“老大,我聽說有人來提供重要線索,什么案子?”
莊海沒回答,示意杜般進來,然后對吳亦凡說:“說說經(jīng)過?!?/p>
“是這樣。我是干導游的,那天要帶團出去,半夜的飛機。我9點40分出門。等電梯的時候碰巧看見他從樓上下來。走得那叫一個急,跟趕著去投胎似的,結(jié)果滑了一跟頭。”
莊海問:“他走的樓梯?”
“嗯。神叨人干神叨事?!?/p>
“神叨人?”
“刻板得要死。就像那個,那個,對了別里科夫?!?/p>
“你們說話了?”
“沒。我想過去扶一把來著,正趕上手機提示鈴響了,就沒顧上?!?/p>
“確定9點40分出的門?”
“再準確點說,9點39分吧?!?/p>
“我必須提醒你,證人證言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是客觀準確。否則會給偵查工作帶來麻煩,甚至讓無辜者蒙冤,讓罪犯逍遙法外。再問你一遍,確定是9點39分嗎?”
“千真萬確。”
“110接報警的時間是9點38分。報警電話還不是第一目擊證人打的。即便間隔時間很短,9點38分前人也已經(jīng)躺樓下了?!?/p>
“???撞見鬼了我?記錯了?不會啊。認錯了?不至于吧?”吳亦凡搔著腦袋自問自答。
杜般已經(jīng)明白莊海和吳亦凡在說什么了,忍不住說:“你是來提供情況的,還是來逗悶子的?”
“當然是提供情況,警察叔叔?!?/p>
“嚴肅點。”
“我很嚴肅的?!眳且喾沧焐先缡钦f,面上嬉皮笑臉如故。
“我看你是成心搗蛋!”
“跟你們講,每天晚上9點40分打電話,我女朋友定的規(guī)矩。我特意設置了手機提醒。剛不說了嗎,他摔跟頭的時候我手機正好響了。所以,這事肯定有,就是認錯人了。本來想幫你們破案,名垂千古呢。警察叔叔,我這是倒霉,不是搗蛋好嗎?”
莊海問:“你手機時間準嗎?”
“肯定準啊,跟網(wǎng)絡同步更新能不準嗎?我那女朋友,天底下第一狠角。誤了點卯,軍法處置。我敢大意嗎我?”
“你當時戴眼鏡了嗎?”
莊海的話讓杜般為之一愣。
吳亦凡皺了皺鼻子說:“我本來是一直戴隱形眼鏡的。因為要做近視眼手術(shù),醫(yī)生讓我暫時別戴,消幾天炎??捎锌蜓坨R太丑了,根本沒法戴……”
莊海說:“多大度數(shù)的近視?”
吳亦凡吭哧著說:“也就……五六百……”
杜般探身向前,隔著桌子盯著吳亦凡的眼睛說:“大近視眼???!”
“你那么大聲干嗎?近視眼又不犯法?!?/p>
杜般說:“近視眼是不犯法。提供假證詞犯法?!?/p>
“哎,我是想幫你們破案,別狗咬呂洞賓好不好?”
莊海問:“你跟他很熟嗎?”
“在電梯里見過。我跟他打過招呼。他牛逼哄哄的,愛答不理……”
杜般說:“合轍話都沒說過?!?/p>
“他人品差嗎……”
吳亦凡人一走,杜般問莊海:“老大,就外觀而言,看不出明顯眼球變形。吳亦凡又不戴有框眼鏡,鼻梁、太陽穴也沒留下壓跡。你是怎么知道他近視的?”
莊海反問杜般:“你覺得吳亦凡是個不愛湊熱鬧的人嗎?”
“他?說他唯恐天下不亂還差不多。”
“樓道口雖在樓北,尸體畢竟臨街。從我們掌握的情況看,110接到報警電話時事發(fā)地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要不是瞎摸合眼,吳亦凡繞到馬路上的時候不至于對圍觀的人視而不見。”
“有道理。不過……”
“想到什么?”
“吳亦凡會不會假裝沒看見?”
“除非他跟胡茗的死有關。如果有關,與其提供漏洞百出的證詞自投羅網(wǎng)不如貓在暗處靜觀其變?!?/p>
“你不懷疑他?”
莊海搖頭。
“可你的表情,”杜般捋著并不存在的山羊胡,一副算命先生的樣說,“分明在畫問號?!?/p>
莊海猛的從椅子上彈起來。杜般打了個愣神,待到反應過來,莊海已經(jīng)大步流星出了接待室。
7
進來的是歐陽楠。
左鼎的眼睛停在顯微鏡上:“我先說,還是你先說?”
“客隨主便?!?/p>
“來看看這個?!弊蠖φf著,起身將座位讓給歐陽楠。
歐陽楠坐好,透過鏡筒進入肉眼不可見的世界?!笆人嵝粤<毎?。”
“嗯。除了喉頭黏膜可見嗜酸性粒細胞浸潤。解剖時喉頭、會厭都可見明顯水腫?!?/p>
歐陽楠抬頭說:“過敏反應?”
“對。”
“你考慮是什么導致的?”
“餡餅。但從消化程度看,胃內(nèi)容物消化時間接近兩小時,沒有新飲食,理化室的檢驗報告證實了內(nèi)容物里沒有餡餅成分??谇粌?nèi)提取的食物殘渣卻對得上餡餅里的三鮮。而且咀嚼、研磨不充分?!?/p>
“你的意思是……”一雙眼睛里的揣測得到了另一雙眼睛的回應,“胡茗剛開始吃餡餅就出現(xiàn)了過敏反應,所以他把餡餅吐了出來?!?/p>
“對?!弊蠖φZ氣肯定。
“吐出來的餡餅呢?垃圾簍我們查過,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胡茗跳樓前把垃圾清理了?為什么餡餅不一塊清理,卻要扔到樓下?另外,難道胡茗不清楚自己有過敏史?三鮮餡司空見慣,不至于長這么大頭一次吃吧?”歐陽楠的發(fā)問,正是左鼎內(nèi)心的疑問。
“說說你那邊的疑點?!?/p>
“既沒同一認定的比對目標也沒親緣認定的親屬檢材,DNA目前談不上疑點??晌铱傆X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又說不上到底什么地方不對,才打電話給你的?!?/p>
“你的表情告訴我,現(xiàn)在有了新想法?!?/p>
“對。新想法是去吃飯?!?/p>
左鼎笑了:“明智的選擇。要緊的不光是案子,還有肚子。想吃什么?”
“我請客。”
“好啊。牛排?”
“比薩?!?/p>
“必勝客還是米斯特?還沒吃膩?”
“帶你去家新的,百吃不膩的。”
8
莊海來到轄區(qū)派出所,找到胡茗跳樓當晚出警的警員,也是負責跟進此案的警員。
警員熱情地招呼:“莊大隊,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吹我來的只有一種風?!?/p>
“我怎么忘了,吹得動你的非命案風莫屬?!?/p>
兩人都笑了。
莊海說:“我來了解下胡茗跳樓一案的調(diào)查結(jié)果?!?/p>
警員請莊海落座,介紹說:“我們查實胡茗在廣達商貿(mào)公司任部門經(jīng)理。去的時候公司的財務部門已經(jīng)報警。說是資金流動出現(xiàn)問題,共計三百多萬的錢款去向不明。責任追到了胡茗身上。公司懷疑胡茗挪用了公司的錢。而胡茗數(shù)天前請了事假,說是回老家奔喪,之后人就消失了,手機聯(lián)系不上??蓳?jù)我們調(diào)查,胡茗家四代單傳,父母過世多年,他又無婚史,根本無喪可奔。另外他炒期貨賠得血本無歸的事經(jīng)偵部門已基本查實。從掌握的情況看,胡茗跳樓是畏罪自殺,證據(jù)確鑿。不過胡茗的死涉及經(jīng)濟犯罪,不是一般自殺,我們正打算請示移交案卷。”
“可能還不止。”
警員沒聽清莊海的自言自語,問:“莊大隊,你說什么?”
“哦。沒什么。細節(jié)需要進一步完善,如有必要案子我們會接手。程序方面到時有人跟你們對接。你先把廣達公司的地址給我?!?/p>
9
歐陽楠一直在東張西望。左鼎問了幾次在哪兒,歐陽楠每次的回答都是快了。左鼎說不能手機導下么?歐陽楠說那多沒勁,哪有眾里尋他千百度有意味。左鼎哭笑不得,只好跟著歐陽楠,直至來到一家小吃店。小吃店臨街,矮檐,珠簾,門楣懸匾,寫著“阿三餡餅”。
左鼎仰頭看著牌匾說:“這就是那個眾里尋他千百度?”
歐陽楠說:“差不多?!?/p>
“差不多?比薩?”
“是啊。馬可·波羅和比薩的故事你不會不知道吧?追本溯源,比薩源于中國。關鍵是包你百吃不膩?!?/p>
五十多歲的夫婦,干凈利索。餡餅現(xiàn)做現(xiàn)賣,品相一般,味道蠻誘人。天色已晚,食客、顧客零零散散。男人餅烙得慢條斯理,女人不緊不慢擦拭桌椅。見人進來,夫婦倆呈出滿臉笑意。
“沒吃晚飯吧?餡餅剛出鍋,熱乎的?!迸苏f話不像做生意,倒像招呼家人。
歐陽楠說:“嗯,餓得前胸貼后背?!?/p>
“想吃什么餡兒的?”
“三鮮的。”
“會吃!”男人說,“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夸。我的餡餅,甭管哪種餡,準保讓你吃一個想倆。三鮮的能讓你吃一個想仨。要幾個?”
“九個?!?/p>
女人說:“好好!在這吃,還是帶走?”
“在這吃?!睔W陽楠不經(jīng)意地掃了眼靠南墻的位子。
女人準確無誤地走過去,麻利地擦了一遍本已十分干凈的桌椅,說:“坐,先喝口水,我給你們端餡餅?!?/p>
歐陽楠倒水的工夫,左鼎已經(jīng)在打電話了,先問了一句“在哪兒”,然后說“那正好,出門往北大約一百米,過馬路,阿三哥餡餅”。一個“哥”字加得男人滿心歡暢。
男人說:“還有朋友來?你們慢慢吃,三鮮就倆了,好在有餡,給你們烙新的。”
兩個餡餅,兩碗小米粥擺上桌。
歐陽楠說:“有這兩個三鮮的就行。其他有什么的吃什么的?!?/p>
男人說:“要烙?!?/p>
女人也說:“要烙?!?/p>
左鼎對歐陽楠說:“三哥的地盤,聽三哥的?!?/p>
一個“阿”字省得男人越發(fā)歡喜,咧嘴說:“我兄弟說得對?!?/p>
歐陽楠笑著道了謝,對左鼎說:“請你吃飯,誰讓你喊莊海了?”
“言不由衷。你怎么知道我是給他打電話?這道百吃不膩的比薩,能少了他這個座上客?再說,你瞧瞧這個頭。九個。天蓬元帥才吃得下?!?/p>
歐陽楠抿嘴一笑,問:“莊海在清雅?”
左鼎點頭。
“他去那兒干嗎?”
“還用說,問號在肚子里發(fā)芽了唄?!弊蠖σЯ艘淮罂陴W餅,高聲說,“三哥,餡餅好吃!”
“好吃多吃?!?/p>
“嗯?!弊蠖Υ饝?,端著餡餅邊吃邊溜達到操作臺前。
女人麻利地團面,裹餡,搟餅,手腕一旋,餡餅妥妥地從面板飛上餅鐺。熱油哧哧響,香味四下飄散。
左鼎贊嘆:“三哥烙餅的火候沒得說。嫂子這三鮮餡兒調(diào)得更精到。”
男人說:“你嫂子人厚道。食材、配料選的都是上好的。每樣東西放多少,打兌起來論斤論兩,半點不含糊。下次你們再來,保管還是這味道?!?/p>
“回頭客肯定不少?!?/p>
男人把兩個烙好的餡餅加進左鼎的盤子,翻動翻動另兩個,說:“除非沒吃過,吃了,沒有不回頭的?!?/p>
“那我可得嘗嘗。”話音未落,一只手伸進左鼎的盤子,“香!”
男人又歡喜地夾了個餡餅放進盤子,跟左鼎說:“你朋友跟你一樣是爽快人。”
莊海吃著餡餅,將手機遞向阿三夫婦問:“這人是??蛦??”
“????!卑⑷驄D看著手機屏上的照片異口同聲。
“確定?”
女人已將剩下幾個搟好的餡餅悉數(shù)放進餅鐺,在圍裙上抹著手說:“怎么不確定?天天西裝革履,像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莊海問:“上周五他來買過餡餅嗎?”
“來過?!狈驄D倆回答之快之肯定倒讓左鼎和莊海頗感意外。
男人說:“這人可有意思了,每周二下午六點半,我這戲匣子里的評書一開講,他準進來,比鬧鐘還準。上周二人沒來,周五晚上倒來了。平常買兩個餡餅,那天買了四個。人走了,我倆還念叨了幾句,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莊海問:“準確時間記得嗎?”
男人說:“記不太準?!?/p>
女人說:“九點來鐘?!?/p>
左鼎問:“當時他頭上纏沒纏紗布?”
阿三夫婦對望一眼,搖頭。
左鼎問:“買的什么餡記得嗎?”
莊海不解地看了看左鼎。
女人說:“三鮮。他就好這口?!?/p>
左鼎問:“在這吃的還是帶走了?”
男人說:“帶走了。打頭次來就沒在這吃過?!?/p>
女人說:“潔凈人。”
“嫂子,您這蝦仁多長時間進一次貨?”
“十天吧。這不明天又該進了?!?/p>
說話間,餡餅挨個進了盤子,又挨個進了肚子。等左鼎覺出不妙,最后半個餡餅眼看也要被莊海消滅了。
“等等,等等。”
不招呼還好,左鼎這一招呼,莊海反而把餡餅一股腦招呼進了嘴里。
“沒搶著?!鼻f海嗚嚕著說,只當左鼎跟他鬧著玩。
阿三夫婦樂得合不攏嘴。
左鼎說:“有用。你倒是留一個?!?/p>
“???”莊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半張著嘴,餡餅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男人說:“不要緊,三鮮的沒了。別的管夠。”
“別的不管用?!弊蠖φf。
“真招來一天蓬元帥不是?!本梦闯雎暤臍W陽楠開口了。
左鼎轉(zhuǎn)臉對歐陽楠說:“你還有心情說風涼話?!?/p>
歐陽楠朝面前的盤子努努嘴。左鼎看到盤子里的餡餅,照莊海后背就是一掌說:“咽了吧?!?/p>
10
一路走著,左鼎將三鮮餡餅的疑點告訴了莊海。莊海則詳述了轄區(qū)派出所掌握的情況,又說:“我去了趟胡茗就職的廣達公司,復核了一些細節(jié)。另外從胡茗諸多日常行事看,強迫癥的跡象明顯?!?/p>
“所以,”歐陽楠說,“你認為胡茗是畏罪自殺?!?/p>
左鼎說:“那他就不會讓咱們來清雅了,而且還爬樓梯?!?/p>
歐陽楠說:“餡餅吃多了,溜溜食也未可知。”
莊海說:“牙尖嘴利,能當?shù)镀沽?。?/p>
三人上到五樓,莊海推歐陽楠到502門口,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副眼鏡,強戴在歐陽楠臉上。
“你讓我戴老花鏡干嗎?”
“別摘,別摘。站這兒別動,就看一眼。”莊海說完退到樓梯拐角,拽左鼎到身邊問,“能分清我倆嗎?”
不等歐陽楠作答,左鼎說:“咱倆化成灰,她都分得清?!?/p>
莊海不甘心,說:“你轉(zhuǎn)身背對我們,讓你回頭再回頭。”
歐陽楠依話而行。莊海扒下左鼎的外套,跟自己的外套對調(diào)后示意左鼎穿上。琢磨琢磨,又從左鼎的左側(cè)站到了右側(cè),準備妥當才說:“好了。”
歐陽楠轉(zhuǎn)回身,說:“你以為換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距離這么近?!?/p>
“算了?!鼻f海說著,把左鼎往樓下推了兩級臺階,自己往樓上上了幾級臺階,“歐陽,敲502的門?!?/p>
雖然不知道莊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歐陽楠還是敲了門。門里的年輕人幾乎是跳著舞出來的:“哇哦!美女,找誰?”
莊??攘藘陕暋?/p>
“莊警官。”吳亦凡向莊海擺手,盡管在此之前他的目光在莊海和左鼎之間晃了片刻。
莊海走到吳亦凡跟前,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看。吳亦凡沒戴隱形眼鏡。
“找我有事?”
“沒有?!?/p>
“那……”吳亦凡的目光在歐陽楠和左鼎身上轉(zhuǎn)悠。
“回家玩兒去吧?!鼻f海把吳亦凡推進家,帶上門對左鼎和歐陽楠說,“上樓?!?/p>
602室,開門的是那個提供過證詞的女孩,“八度”在睡覺。
女孩說:“警官,你們總是三更半夜辦案嗎?還讓不讓人睡覺啦?難道又有人跳樓?”
莊海說:“一個問題,你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拿著餡餅嗎?”
“餡餅?真逗。就像這位美女姐姐拎的?這是……警察式的幽默?”
“確定沒拿?”
“這么說吧,他的西裝袖子雖說長了,但我肯定他什么也沒拿。哦,除了鑰匙。”
“袖子!”歐陽楠說著,抬眼看左鼎。眼神交匯,兩個人不約而同向外走。
“你可以睡覺了。”莊海對女孩說完,跟了出去。
11
衣櫥內(nèi)的衣服款式大同小異,全是西服套裝。顏色千篇一律,一水深藍。這些現(xiàn)場勘查當天已經(jīng)看過了。歐陽楠關注的不是這些。她關注的是領標。歐陽楠一件件翻,左鼎和莊海不錯眼珠地盯著。毫無疑問,領標尺碼統(tǒng)一。
“我知道你倆什么意思。推理大膽了點。可我對你們的推理有信心?!鼻f海說。
左鼎說:“如果推理無誤,擦地就未必是強迫癥的表現(xiàn)了,而是掩蓋證據(jù)。所以,有必要讓痕檢對足跡進一步分析,包括鞋碼,還有指紋。”
歐陽楠說:“如果知道掩蓋足跡,這間屋子里的指紋難保沒被動手腳,不過有個地方肯定能提到胡茗的指紋。”
“廣達?!鼻f海說,“公司報案后,胡茗的私人物品就被封了,提取指紋應該不成問題。”
左鼎說:“現(xiàn)在成問題的是,就算證據(jù)得到核實,推理得以印證,到哪找那個人去?”
歐陽楠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DNA室的魯魯?!拔蚁冉觽€電話?!睔W陽楠說著,走到一旁。
莊海對左鼎說:“要不去醫(yī)院查?”
“那得花很多時間?!?/p>
“沒別的線索,只能如此?!?/p>
歐陽楠掛了電話說:“有線索了?!?/p>
莊海問:“怎么說?”
歐陽楠說:“交管前幾天送檢過一起交通事故的檢材,司機當場死亡。因為汽車炸了,檢材數(shù)量很多。本來想檢司機的DNA,結(jié)果在一塊車骸上檢測到的DNA跟胡茗的DNA在庫里比中了。魯魯打電話就是說這事。我讓她把送檢警員的電話直接短信發(fā)你手機了?!?/p>
莊海掏手機的時候,短信鈴聲恰好響了。
12
從餅店帶回的餡餅和現(xiàn)場提取的餡餅成分一致。痕檢在胡茗右腳鞋底前腳掌發(fā)現(xiàn)油漬?,F(xiàn)場的地板卻擦得一干二凈。除非人長了翅膀,否則絕對做不到踏雪無痕。同樣,如果沒長翅膀,跳出飄窗的人無論如何沒辦法回來擦地板。
盡管有準備,當那張臉真實出現(xiàn)在眼前時,莊海還是吃驚不小。
“我一直利用職務之便挪用公款炒期貨,可惜玩兒砸了。我完蛋了。山窮水盡,一貧如洗,馬上要淪落為貨真價實的喪家犬。還是一條關在囚籠里的喪家犬。衣食住行無不與骯臟相伴,這樣活著,我寧可死。
“奔喪假,倒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為我自己奔喪。我本來沒想殺人,而是設想了各種自殺方式。事到臨頭卻勇氣盡失。都說酒壯慫人膽,最后我決定去喝酒。自從九歲那年我因為偷喝酒尿濕了床險些被我爸打死起,我再沒沾過酒,一滴都沒沾過。它們會讓骯臟的床單、骯臟的尿漬像鬼畫符一般糾纏我。但那天我決定去喝酒。骯臟能催生我對生活的厭棄,增添自殺的勇氣。我喝醉了,醉得人事不省。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無所知。后來我醒了,也許是被刺鼻的來蘇水味嗆醒的,也許是被嘈雜的聲音吵醒的,也許是被人搖醒的。我睜開眼。燈光讓人頭暈目眩。緊接著,燈光被什么東西擋住了。不是我的手,盡管我打算用手這么做。我看到了自己。就像有面鏡子擺在眼前。但我沒看到方正或弧形的鏡框。我看到的是臉的輪廓線。我的臉。我懷疑我已經(jīng)死了,正跟自己的靈魂面對面。那張臉開口說話了。他問‘你是我的孿生兄弟?’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既害怕又迷惑。他的表情也充滿迷惑?!沂裁炊枷氩黄饋砹??!檬直ё☆^說。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頭上纏著紗布。我摸了摸自己的頭,又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看了看,漸漸確信我跟他既存在外形差別,也沒有同步而動。這說明他既不是我的靈魂也不是我的影像。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你知道自己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說:‘車禍。司機當場死了。汽車爆炸前,我和自稱我助理的人被救了出來。不幸的是搶救無效,他也死了。醫(yī)生說他稱我丁總。醫(yī)生還說我只傷到頭,傷勢不重,堪稱奇跡??晌沂裁炊枷氩黄饋砹?。’就在那一刻,我腦袋有了一閃念。最初我不太明白那一閃念的確切含義。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的隨身物品都在車上,化成了灰燼?!艺f:‘可你剛才問我是不是你的孿生兄弟?!f:‘你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想是警方幫我找到了親人?!荫R上說:‘我就是你的孿生兄弟?!f:‘那你為什么不去住院部找我?要不是我想去后花園走走,根本遇不到你。你干嗎躺在這?’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躺在椅子上,趕緊爬起來,看了看周遭環(huán)境,搞清我們呆的地方是醫(yī)院急診區(qū)后,說:‘我不是警察找來的。你失蹤了好幾天。我一直在往不好的方面想,心情郁悶,喝醉了,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醫(yī)院。我想是神奇的生物電流,存在于雙胞胎之間的生物電流將我引導到了這兒?!@是我當時能想到的最好的說辭。這個跟我長得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雖然失憶了,智商卻是正常的。我不能冒和警察扯上聯(lián)系的風險,同時得為一身酒氣和躺在急診區(qū)找到合理解釋。他相信了我的話。我問他的傷怎么樣了。他說拆線了。因為失憶又找不到家人,醫(yī)生才建議他暫時留院再觀察幾天。事不宜遲,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f:‘還沒辦出院手續(xù)。’我說:‘晚上辦不了。明天我再來。我們先回家。’他很激動,問我家里有什么人。我說一切等他親眼見到再說。也許他見到家里人什么都想起來了?!?/p>
“然后你帶他離開了醫(yī)院。路上給他買了衣服和鞋,跟你當時穿的一樣?!?/p>
“我不能讓他穿著病號服和拖鞋到處跑吧。再說他的衣服早在他被抬進醫(yī)院、醫(yī)生對他進行身體檢查時就剪破了。”
“這些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不能讓他回病區(qū)。不能讓醫(yī)生、護士知道你的存在,那樣一來,你的一閃念將化為泡影。你得讓‘你’回家。還得讓‘你’跳樓自殺。之后病號服將再次派上用場,讓‘他’回到醫(yī)院,繼續(xù)‘他’的人生。讓一切發(fā)生過的仿佛從未發(fā)生?!?/p>
“其他都對?!摇摹詺⒎绞健?,那時并沒想好?!?/p>
“你的房子明顯是單身的住處,怎么騙他相信那是你們共同的家?”
“我沒說那是我們共同的家。我也沒處去弄一個我們共同的家,也不需要。我告訴他那是他買的房子??紤]到他丁總的身份,我說他有好幾處房子。這套是最小的,卻是他最喜歡住的,回家正好路過。我問他想不想先上去看看。他立刻表示想。我說了門牌號,把鑰匙交給了他?!?/p>
“你讓他自己先上樓?!?/p>
“必須的。否則一旦讓人碰到我們在一起,全盤計劃就功虧一簣了。只要我們分開走,無論我們當中的誰碰到幾個人都不要緊。我們長得一模一樣,衣服一模一樣。即便警察介入,也核實不出漏洞?!?/p>
“你怎么跟他解釋?”
“太簡單了。我說給他一點不受干擾的時間、空間,嘗試恢復記憶。我去買點吃的?!?/p>
“餡餅?!?/p>
“嗯。我真的餓了。”
“買了幾個?”
“四個。我兩個他兩個。后來他就吃了一個?!?/p>
“他一個也沒吃?!?/p>
“?。俊?/p>
“說說你怎么推他下樓的吧?!?/p>
“我買完餡餅上樓,其間沒碰到一個人。他為我打開門。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廳的兩只單人沙發(fā)上。世上居然有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卻神奇相遇,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那種感覺……奇妙得讓人難以置信。我把餡餅放在他面前。完成一閃念前,我想我們可以邊吃邊聊。雖然失憶為我提供了便利。我還是希望多了解了解他。畢竟,替換另一個人的生活比想象的復雜。沒等我問他什么,他突然問我:‘這真是我的家?’我嚇了一跳,問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說沒有,但他不喜歡家里的布局和擺設,不喜歡我買給他的衣服。衣櫥里的那些衣服款式千篇一律,保守、古板。我說肯定是頭部的傷影響到了他的性情。最有力的證據(jù)擺在他面前,就是我。我們是雙胞胎,從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部一式兩份?!?/p>
“他信了?”
“我不確定。至少暫時穩(wěn)住了他。我讓他吃餡餅,吃完好早點回家。他盯著餡餅,半天沒動,后來問:‘我原來喜歡吃這個?’我有些后悔,擔心不對點的地方越多越難自圓其說,萬一刺激他想起什么就糟了。事已至此,我只能硬著頭皮說:‘當然。雖然你發(fā)達了,天天山珍海味,但有些習慣跟原來一樣?!偹隳闷痧W餅,只咬了一口就吐在了地上,而且開始咳嗽和干嘔。不知道他是不是頭傷發(fā)作。我希望是,最好他一命嗚呼,所有問題就解決了?!?/p>
“這期間你離開過他,對嗎?”
“他讓我給他杯熱水。我就去了廚房。”
“你在廚房呆了多久?”
“沒多久,就刷了個杯子。”
莊海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有強迫癥的人反復刷杯子的情景。同一時間,客廳里的人腦海中也浮現(xiàn)出了一些情景。那些情景的出現(xiàn)是否因為受到過敏反應的刺激已無從求證。它們也許讓他想到什么。他拿著餡餅站起來,右腳踩到了被他吐到地上的那口餡餅……
“等我出來?!鼻f海的思緒被胡茗的敘述打斷,“他站在飄臺那兒,窗戶開著。他扶著欄桿,弓著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風把他的記憶吹回來了,也把他的喃喃自語吹進了我的耳朵。他說:‘這不是我的家?!蚁攵紱]想就沖了過去。老實說,直到我推他下去,都沒想過他,或者說‘我’,會以‘跳樓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一生?!?/p>
“你的手機不是摔爛的吧?”
“不是。不留手機我怕警察起疑心,留下我又怕你們通過指紋看破真相,擦掉指紋等于不打自招。思前想后,我先把手機徹底擦了一遍,完事摘掉手套,拿了拿手機,就一下,記住指紋位置,再把它砸碎,撿出幾塊指紋對應的碎片,丟進馬桶。然后才把手機丟下樓。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找不全碎片很正常。殘缺大半的指紋也沒法比了?!?/p>
那種情形下能如此想如此做,不能不說胡茗心思縝密遠超常人。
“為了偽造現(xiàn)場你擦了地。”
“我是得偽造現(xiàn)場。自殺的人哪來的心情吃晚飯,所以我得收拾碗筷,清理他剩下的那張餡餅和他吐到地上的餡餅。但擦地不是為了偽造現(xiàn)場,而是因為骯臟的鞋印惡心得讓人受不了。不擦不行,真的不行?!?/p>
“你還寫了遺書?!?/p>
胡茗點頭說:“我沒有親人,但為了看起來更像自殺,就寫了‘再見生活’?!?/p>
“為什么拿走書房里的相框?”
“你怎么知道?”胡茗瞪著莊海說,“那是我跟父母的合影。唯一的一張?!?/p>
“你選擇走步行梯就是怕遇到人,卻偏偏遇到了?!?/p>
“住在我樓下的家伙,不是出門就是進門。我沒工夫細看,也不敢耽誤。只愿他對我沒印象就像我對他沒印象一樣。我打車趕回醫(yī)院,在衛(wèi)生間換上病號服,回到病區(qū)。兩個值班護士因為‘我’的不知去向急得團團轉(zhuǎn)。我說我只是在后花園呆得忘了時間。她們一絲一毫都不懷疑。在她們眼中,一個磕壞腦袋的家伙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正常。這增添了我的信心。上帝關上一扇門,同時會打開一面窗。替代失憶的‘丁總’活在世上就是那面窗?!?/p>
“可惜,窗外的生活終究不屬于你。”莊海說。
“你們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你給他買的衣服太大了,還有,天上掉了張餡餅?!?/p>
前半句胡茗聽懂了,后半句胡茗死活琢磨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