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著
王國維先生在論及意象、意境的具體可感性特征之際,曾提出“隔”與“不隔”的理論。何謂“不隔”?指的是意象、意境的顯現(xiàn)于讀者而言,寫景狀物,如在目前,畫面感以及形象的感染力能夠撲面而來。為了進一步闡述這個觀點,他舉了兩句詩加以說明。“池塘生春草”與“謝家池上”,前者為不隔,后者則為隔。這兩句實際上意思相同,前者之所以不隔在于其形象的直呈,后者之所以隔在于其用典之故。古典詩論家往往對不隔的詩句或者詩人大家贊賞,如“一語天然萬古新”的陶潛,“清水出芙蓉”的李太白,等等。這種贊賞實際上是對詩人直呈能力的肯定,這一點,與19世紀初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宣揚的“藝術即直覺”“直覺即表現(xiàn)”,有暗通款曲之處。
直呈能力實際上是一種筆力通透的標志,它的后面乃是天賦才能,是支撐,通俗點講,就是作家的才華所在。今天的我們之所以將排比句式視之為高中作文的模式,就因為其過度地鋪陳;也不會把劉白羽式的詠嘆當作經典句式,繁復固然可以導向壯麗,一旦過度就會走到敬畏文字的反面。古典時代,因為詩文自身在篇幅上的簡短性,在詞句上的凝練性,因此,直呈的美學特性往往是整體性的。白話文學以來,敘事類作品勃興,隨著表現(xiàn)手法愈發(fā)豐富,直呈的特性則趨于衰減,其存在,往往以碎片的形式嵌入到文本之中。2010年前后,《冬牧場》的面世使得新疆的李娟聲名鵲起,而李娟散文不僅得益于題材上取自曠遠的邊地,滿足了都市對曠野、對原始生活狀態(tài)的想象,也得益于李娟自身的筆力特征,在其散文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直呈特性的相對整體的復活。
除了李娟之外,散文語言在整體性上趨于直呈特征的還有阿微木依蘿。作為彝族80后散文作者,大涼山的貧苦童年生活以及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基本背景,對于現(xiàn)實社會身份而言,是一種拖后腿的存在,但對于寫作而言,卻提供了別一種機緣。如同一句俗語所講的那樣,上帝為其關閉了一扇門,卻同時為其打開了一扇窗。阿微木依蘿的成長也確實驗證了這句俗語。邊地生活、教育背景的不完整,使得她的思維保留了未被權力和文化制度規(guī)訓的因素,這種思維方式部分保存了先民思維的直覺性、通靈性,在這樣的思維體系之下,她筆下有一種直接回到往事現(xiàn)場的能力?,F(xiàn)象學的核心概念,叫作回到事物本身。以此對照,且來看本期散文新觀察推出的其作品《我的路(外二章)》,包括三個片斷:初入城市與道路所發(fā)生的新的感應關系,童年生活中的牛,童年生活中的狗。三個事物皆對應了尋常經驗,因為尋常,所以容易被成人世界所忽視,而在阿微筆下,通過其通透的筆力,還原了道路、牛、狗這些事物身上非成人化的存在面孔,那些鮮活的、異質性的成長經驗、童年經驗以直呈的方式切入到我們的眼簾之中,形成初發(fā)芙蓉的感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