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馬

柳建武著

前幾天還是秋高氣爽，艷陽高照，今天就冷空氣南下，寒風(fēng)細(xì)雨。翻看一下日歷，今天是立冬啊?？粗颐擅傻奶镆昂蜕角?，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山路崎嶇，炮車（一種載運(yùn)木頭的工具)難行，載送木材的工作無法完成。如果不及時將木材運(yùn)出，資金就難以回籠，農(nóng)民工工錢無法支付，后果不堪設(shè)想。

細(xì)雨飄飛了三天，刮起了東南風(fēng)，一場大雨，掃清往日的霧霾，氣溫又有了些許的回升。雨后，趁著天空放晴，我趕往田隴小鎮(zhèn)找到馬幫，談妥了上山拉木材的相關(guān)事宜。

馬幫來到路口時，家犬跑出去吠叫，村民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圍著看熱鬧。馬嘶叫著，馬夫們從馬鞍上下來，挽著馬韁，動作干脆利落。馬鍋頭（馬幫的領(lǐng)頭）大概五十歲，身板子結(jié)實(shí)，面龐呈古銅色。他姓陳，名傳勝。我走上前去，相互寒暄了幾句。

稍作停頓，我走近了馬群。本村不養(yǎng)馬，傳統(tǒng)手工藝是編織竹制品，因而村民對馬還是相當(dāng)好奇的。其中一匹棗紅色馬，眼睛微閉，似乎在短寐，似乎想著事，以至下身逐漸膨脹伸長，呈現(xiàn)出自信而堅(jiān)定的狀態(tài)。村民的眼光盯在馬腹下，大聲嚷嚷起來。陳傳勝說:“這匹是頭馬，它的名字叫‘朱雀’。它在做著美夢呢！”

除了朱雀，其他馬下體都沒有那么夸張，陰囊似是空的，難道都被閹割了？仔細(xì)觀察村中一些動物的目光會發(fā)現(xiàn)，牛的目光是溫和的，貓的目光是甜媚的，狗的目光忠誠而閃爍不定，雞的目光警覺帶著慌亂，而馬的目光呢？透澈、警覺不失穩(wěn)重。我注意到了，一匹黑馬體形勻稱結(jié)實(shí)，鬃毛尾毛濃密如墨，眼睛如銅鈴般，它背上壓著一個沙袋，這是為何？它時而低頭徘徊，不安分地踢著泥土，時而仰望著遠(yuǎn)方，仿佛在聆聽號角響聲，隨時準(zhǔn)備沖鋒陷陣。馬群當(dāng)中還有母馬和小馬駒。

那匹想著事的朱雀，看見我靠近，似乎在猜測著人的來意，責(zé)怪我壞了它的好夢，對我噴了一個響鼻。我問陳傳勝：“我摸摸它，可以嗎？”

一個馬夫說：“它會踢人的！”

他這句話把我的勇氣打退了七分，西南馬原本不高大，但朱雀身體渾圓、肌腱發(fā)達(dá)，馬腳上釘著寸厚的馬蹄，要是它一腳踢過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陳傳勝說：“摸吧摸吧，它是匹好馬，它聽我的呢?！?/p>

摸馬的勇氣又漲至九分。試試吧。我站在馬的一旁，做好閃的準(zhǔn)備，騰出只手來，慢慢地、慢慢地在馬屁股上一碰。沒反應(yīng)。

陳傳勝見我如此畏縮，笑著說：“阿弟，你摸哪里不好，偏偏要摸屁股！”

我說：“馬很聽你的話？”

“當(dāng)然啦?！?/p>

我在馬屁股上一拍，朱雀掉過頭來，口里嘶叫一聲，似乎在警告。

我再重重拍了一掌，那朱雀前腿騰起來，撒開四蹄便跑，陳傳勝尚在原地不動。

我趕緊說：“快去把它追回來啊?！?/p>

只見他把食指放進(jìn)嘴里，口哨一吹，朱雀又奔回來了。

我們開始上山，馬夫們打量了我一眼，說：“你穿得太好了，至少要回去換換鞋。”我穿著運(yùn)動服，應(yīng)不成問題。與此同時，我打量他們，衣服陳舊有補(bǔ)丁，腳上穿著解放鞋。我笑著說：“我們又不是上山做土匪，看你們穿成這樣！”

陳傳勝說：“年輕人，你爬過山吧？”

“當(dāng)然爬過，我喜歡爬山這種運(yùn)動?！彪m然生長在農(nóng)村，但這種雨后的土山，我還沒有爬過，心里也沒了底氣。

“哦，是嗎？可我們現(xiàn)在是去勞動，不是運(yùn)動啊?！?/p>

我的好奇心上來了，問道：“這些馬是不是都閹割了？”

“這些馬，除了種馬和個性溫順的馬外，都閹割了。公馬通常在兩歲上下閹割，不然的話，到了三歲，處于發(fā)情期，不但和馬打架，還咬人手指，不管是誰，太靠近它，會冷不防挨踢一腳……呵呵，簡直是害群之馬?！?陳傳勝指了指我所注意到的那匹黑馬，“你看，那匹馬叫‘玄武’，如果你在一個月之前拍它的屁股，那可不得了！它和種馬一樣強(qiáng)壯，可是它個性太野，前段時間惹出了許多是非，不得不閹割了！”

如此說來，朱雀是種馬了，倒是可惜了玄武。“那玄武為什么馱著沙袋走路？”我又問。

“這個嘛，通常馬閹割后會很痛，痛得渾身顫抖，痛得想就地打滾。如果傷口觸到泥地還可能會感染而死，所以必須迫使馬立刻行走。不管刮風(fēng)還是下雨，除了吃草料、休息，都得在路上，一走就是一個月。馱著袋，是防止馬背上拱而報廢。這匹馬傲得很，切除睪丸后還沒來得及撒消炎藥，它強(qiáng)忍著疼痛，不但不伏地，還拼命掙扎起來，撒開四蹄往前狂奔，流了一地的血，我騎著朱雀去追，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套得回來，它竟然不死！這沙袋分量重一點(diǎn)，壓壓它的傲氣！”

一路上我們談著，耳邊回蕩著馬鈴的清響，不知不覺中走了許多路。我原本想追問，玄武都有哪些過往，惹出了什么是非，以致受到宮刑。但陳傳勝若有所思地說了句：“它是我兒子養(yǎng)大的馬！”不再接著說下去。他兒子并不在馬幫里，我內(nèi)心疑惑的是，我?guī)滋烨霸ミ^他家，那時也不見他兒子。

這里的山皆為土山，路面較為泥濘，我們只能揀著草地走。草雖然經(jīng)過金秋，有了些許衰敗的氣息，但還沒有完全枯萎，落在上面的松針加深了打滑度。馬走得很平穩(wěn)，但馬對我有戒心，我抓著馬鞍馬就會低鳴，特別是玄武，看見我靠近，朝我咧著嘴，好像要咬我一口似的。在坡度較大的路上，我基本上是五步一跤，鞋底被磨得光亮。為了免使自己摔得太離譜，只能用手去抓，看能否抓住一兩根救命的稻草，幾次水準(zhǔn)較差的揮舞后，手被割破，屁股被摔痛。大自然鬼手一般在我背后畫了一幅泥水混合草漿的地圖。馬夫們笑說，那是“藏寶圖”！再看馬夫們，個個健步如飛。他們走走停停，停的時候是在等我。忽想起謝靈運(yùn)穿行于山野間的木屐，李白詩云：“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馬夫們腳下都有一雙謝公屐，“半壁見過海日，空中聞聽天雞。”

終于到達(dá)了工作的場地。在半邊場地上，一陣機(jī)器的噪響之后，估計(jì)不到一分鐘時間，一棵參天競長的松樹慢慢地傾斜，與身旁的樹纏繞一陣，似有依依不舍之意，慢慢向地面倒去。而樹木較不密集的情況下，樹很快向地面砸去，枝殘臂斷，發(fā)出轟響。農(nóng)民工辨不出樹砸向哪邊，忽東忽西地奔跑。有工頭在那里指揮，他所指的地方正是樹砸下來的地方。我走過去，叫他們注意安全。這些農(nóng)民工是從附近村里請來的，雖然一天三十塊錢的工錢，還有不少人搶著干，但出事故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工頭一見到我就問：“小哥，什么時候發(fā)工錢？我已經(jīng)忽悠他們兩三個月了，再這樣下去，我就干不了了！”我說：“你放心，工錢很快就到手，你看，我這不是請馬幫來了嗎！”我瞥了一眼樹樁，上面正流著半透明的樹脂，一圈一圈的年輪，扳完手指頭再扳腳趾頭也數(shù)不完。在另半邊場地上，農(nóng)民工們已把樹木截成一小節(jié)。馬夫們的工作就是把木頭運(yùn)到山腳。馬夫們把木頭扛上專為馱東西訂制的馬鞍的兩側(cè)，每匹馬能馱一百多斤。那匹玄武，馬夫把它背上的沙袋卸下，那一瞬間它騰起前足，但很快讓它喪氣的是，馬夫換上了木材，不但掛在馬鞍兩側(cè)，專挑一條大木壓在了它的背上，裝完，還抽了它兩鞭子迫使它邁步。母馬同樣裝上了木材，只是分量相對少一些。馬低著頭伸長脖頸噴著大氣邁開沉重的步伐，由馬夫牽著沿來時的路走下山去。

馬群就這樣一遍一遍地往返于山林。只有一匹馬例外，就是那匹朱雀，它不用干活，它在工地附近悠閑地吃著草。玄武卸下貨返回工地時，馬夫卻就地搬了兩塊重量不輕的石頭壓在馬鞍上。其他馬是空身上山。我想玄武如果是個人，它內(nèi)心是如何的不爽。而小馬駒永遠(yuǎn)緊跟母馬，母馬上山小馬駒跟著上山，母馬下山小馬駒跟著下山。不管上山還是下山，都可以感覺到母馬那溫情的目光，即使在上陡坡最累的時候，母馬的目光也未離開過小馬駒。小馬駒不時撒歡，聽到附近草叢里的窸窣響聲立即追逐過去，追逐 “嗖”的一聲就不見蹤影的樹蜴和驚飛的寒雀，離開馬群玩一會，然后從山林某個草高過人的角落撲騰出來。它還不懂得這世間的艱辛，有時歪頭愣腦地撞在臉拉得極長的玄武身上，怯怯地跑回母馬身邊，蹭著母馬索要奶頭吮。

到了傍晚，在小溪旁飲馬，則是另一幅畫面。馬夫們或在水邊嬉戲，或優(yōu)哉游哉地抽著煙；馬在飲水，在歡叫，在奔騰……而那匹名叫玄武的黑馬，背上仍然壓著沙袋……

收工后，馬夫們沒有回家去。就在山腳下有泉水處扎營安頓下來。對他們來說，與其花時間在路上來回奔波，倒不如簡單布置一個帳篷好好休息。

我媽已炒好了幾個菜，我回家拎來酒菜，鉆到馬夫們的帳篷里。

酒過三巡之后，我開始套問關(guān)于馬的故事。陳鍋頭耐不住我一番嘴磨，介紹說，我祖父陳清川，一個真正的馬幫馬鍋頭。我們現(xiàn)在馬幫，對比他們那年代的馬幫，是小巫見大巫，是螞蟻對大象……他們那年代的馬鍋頭，好比現(xiàn)在運(yùn)輸公司老總，和現(xiàn)在老總相比，相同的是責(zé)任大，帶著一大幫的人，得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不同的是，馬鍋頭可辛苦得多，樣樣都得精通，懂得山川地形，懂得醫(yī)藥治病，懂得武術(shù)防身。我祖父年輕的時候拜南昆侖掌門學(xué)得一身好武藝，靠著過硬的身手拉了一幫兄弟，趕馬闖江湖，走過茶馬古道，把茶葉、八角等運(yùn)到川藏等地，再把川藏的蟲草、皮毛等運(yùn)到滇南桂北。他見識了馬幫的興盛，最發(fā)達(dá)的時候他曾有過一百多匹良馬，也目睹了馬幫的衰落。當(dāng)那些鋼鐵怪物，轟隆隆地穿山過嶺，咆哮著碾壓重洋，呼嘯著刺過天空，到達(dá)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之后，馬有什么優(yōu)勢可言？馬幫，沒落了。更可惡的是那時戰(zhàn)火燒起遍地的狼煙，軍閥搜刮豪奪，使馬幫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在一次與某軍閥的遭遇時他被軍官用槍指著頭，強(qiáng)行征去了所有的馬匹。當(dāng)時我叔祖父不服，跟軍官理論并想奪回馬匹，被一槍崩了，功夫再好都沒有子彈快！祖父強(qiáng)忍著失去弟弟的滿腹悲痛而去，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jié)撊胲姞I，刺殺了那軍官，并解開所有軍營馬廄的馬，騎上一匹奪路而逃，在一陣凌亂的槍聲中消失在蒼茫夜色中……到新中國成立前夕，我祖父靠著自己的勞苦奔波終于有了二十幾匹馬。新中國成立后，本以為可以過上安定的生活，然而就是這二十幾匹馬讓全家吃盡了苦頭，很快全國上下都在進(jìn)行土改，我祖父被劃為地主，二十幾匹馬全部被充公，我祖父被刻畫成了巧取豪奪壓榨工友的土匪形象，被趕到相思崖執(zhí)行槍決。據(jù)說，那一天，天陰沉著臉，執(zhí)槍的年輕士兵都聽說過他當(dāng)年潛入軍營刺殺軍官的故事，手都在顫抖，好久都沒有放槍，英雄雖老，氣勢仍不減當(dāng)年，年近七十的陳清川大吼了一聲，縱身跳下山崖，崖下是一條波濤洶涌的小河……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我父親陳標(biāo)才因拒絕與陳清川劃清界線、痛罵紅衛(wèi)兵而被劃為“走資派”的尾巴、反革命，常常被押著游行。父親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被綁著，在一次游街的過程中，一匹膘肥體壯的白馬從后面沖上來，一陣滾滾煙塵后，父親連同白馬消失在路的盡頭。從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父親……有人說當(dāng)天看到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拉著我父親陳標(biāo)才上了白馬，有人曾在河的兩岸見到船上的父子倆，也有人在邕江、珠江邊、川藏等地與他們打過招呼……馬幫，到我手中，一匹馬都沒留下。1982年，我攢夠了一匹馬的錢，重新趕馬上路，那時候我們那地方馱糧食載重物馬是主力。這樣不辭勞苦地奔走，三年后我有了五匹馬。后面斷斷續(xù)續(xù)增加了四五匹，老去二三匹。前十年當(dāng)中，我們做了一些山上電力基站、通信基站的材料搬運(yùn)工作，又增加了十匹馬，前幾個月?lián)p失了幾匹。趕馬二十年，到現(xiàn)在才勉強(qiáng)十幾匹馬，也只能這樣了……前段時間我看見某地的高架橋，架在兩個山嶺之間，天塹變通途，還有什么地方機(jī)動車達(dá)不到的？原來長途不需要馬了，現(xiàn)在短途需要馬的地方也少了。原來山區(qū)需要馬，現(xiàn)在路修到了村村寨寨，以后還需要多少馬？馬幫，是在縫隙中求生存！不說了，我想我父親了。如果他老人家還在世，也八十高壽了。小的時候他教我習(xí)武，一招一式是那么的嚴(yán)格；教我馴馬，一板一眼是那么的認(rèn)真……

原本我想知道玄武的故事，卻沒想到，他們家有著這樣的過往。

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已日上三竿，我媽沒有叫醒我，怕我累著了，我趕緊洗漱完畢，換了一身舊衣服穿了雙足球鞋，吃過早餐，就趕往工地。馬夫說：“你這個監(jiān)工還挺勤快的！”我說：“哪里，哪里，我是覺得山上比較好玩而已?！痹隈R夫當(dāng)中我沒有發(fā)現(xiàn)陳傳勝，我問馬夫：“你們的鍋頭呢？難道昨晚喝多醉了，今天起不來了？”馬夫說：“他哪有醉！他家里有點(diǎn)事，臨時回去一下?！痹倏瘩R夫們，已運(yùn)得兩趟木材下山了。在上山的途中，我給他們散發(fā)香煙，然后問道：“那匹玄武，聽說惹了不少是非，是怎么回事？”

馬夫們吸著煙噴著霧，你一言我一語，竹筒倒豆子般講述他們所知道的關(guān)于玄武的過往。

三年前，正值寒冬臘月，玄武出生。玄武出生時，母馬難產(chǎn)，胎位不正，腳先出來的。陳傳勝和他兒子陳子華守在那里，干著急。陳傳勝抽著煙，來回踱步，馬廄里燃起的柴火把他的臉照得通紅，寒風(fēng)把馬廄吹著砰砰亂響。遇到這種情況，不能去拉小馬駒，那可能會大出血甚至把母馬的子宮拉出來，母馬會死掉，小馬駒沒奶喝也會死掉。但是守候多時，母馬終不能順產(chǎn)，馬其實(shí)是通人性的，最后時刻，它仰了仰頭，用閃著淚光的眼睛哀求陳家父子幫忙。陳家父子顧不上那么多了，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馬駒拉了出來?？戳艘谎坌●R駒，母馬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小馬駒因?yàn)橹舷⒁参Ｔ诘┫?。這是一匹碩大的小馬駒，全身黑色，如果不是難產(chǎn)，想必它很快就會行走。那晚，陳傳勝打算放棄這匹小黑馬，在陳家走馬的過往中，陳家的每一次災(zāi)難都和難產(chǎn)、黑馬相關(guān)，陳傳勝的叔祖父被害、馬匹被軍閥奪走那一年，有匹母馬難產(chǎn)，黑馬出生；陳傳勝的父親被批斗那一年，同樣有匹母馬難產(chǎn)，黑馬出生。難道命運(yùn)又在輪回，冥冥中上蒼在安排些什么？陳傳勝非?；炭郑故撬麅鹤雨愖尤A不信邪，在柴火旁，用姜湯灌喂玄武，一個晚上摟著撫著，用他的體溫溫暖著玄武。玄武出生后第二天，陳傳勝去了一趟廟里，捐了一些錢糧，回來發(fā)現(xiàn)玄武竟然活過來了，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嘗試行走。村里有戶人家的母狼狗的幼崽出生就死了，陳子華征得人家同意后，把玄武抱過去，淋了它一身狗尿，狼狗便把玄武當(dāng)成了自己的崽來喂奶。一個月后，玄武能夠進(jìn)食混合著米粥的豆餅。在陳子華的精心照料下，玄武得以茁壯成長。玄武因此對陳子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去年廟會的光馬比賽（也就是不用馬鞍、馬韁、馬鞭的騎馬比賽），陳子華騎著他的玄武，配合默契，一舉取得田隴鎮(zhèn)的第一名。但這玄武個性烈，除了陳子華，誰也馴服不了它。有一次陳傳勝往它背上放馬鞍，準(zhǔn)備驅(qū)趕它去干活，它扭轉(zhuǎn)身子，突然踢了一腳，那一腳力量大，盡管陳傳勝意識到不妙，保護(hù)自己的重要部位，但整個人還是被猛頂起來，然后重重摔在地上。玄武揚(yáng)起前蹄把馬鞍抖掉，不一會兒工夫跑到對面綠草如茵的山坡上，在那里歡鬧。陳傳勝那個氣啊，半晌才爬得起來……今年春天，草長鶯飛，蛇鼠活動，山坡上刨出了許多新土，很多小洞遮蓋在新長的草叢下。那時很多戶人家把馬聚在一起放牧，馬群在山坡上吃草時，天氣變了，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馬夫準(zhǔn)備把馬群趕回去，當(dāng)馬群準(zhǔn)備攏到一處，玄武從山林里跑出來，跑向馬群，不知道它是怎么招惹了馬蜂，后面黑壓壓的馬蜂瘋狂地追上來，像雨點(diǎn)般地?fù)湎蝰R群，馬群頓時像一鍋沸騰的粥，馬被蜇得齜牙咧嘴，紛紛跳了起來，撒開四蹄一路狂奔，一邊奔跑一邊嘶叫，一群馬轟隆隆地從山坡上往下奔跑，如同一片烏云般席卷而下，攔都攔不住，幸好馬夫連滾帶爬閃到一旁，不然都有被踩踏的可能，結(jié)果有不少馬匹在奔跑過程中踩到小洞穴，腿脛骨立刻折斷，翻倒在地。等陳傳勝回來一看，他有五匹馬基本上是廢了，而玄武已不見了蹤影……玄武長到近兩歲半時，膘肥體壯，早熟發(fā)情。有一次它拉著一車的大米走在路上，辨別出了空氣中雌性氣味，不管路面是如何的坑洼不平，四蹄生風(fēng)飛速狂奔，像吃了興奮劑一般癲狂，在劇烈顛簸中大米被拋撒在路上，轅斷轂脫，車輪飛射出來滾了老遠(yuǎn)，板車一件一件地散架飄落，一路滾滾煙塵后，玄武拖著兩根光禿禿的車轅，終于來到一匹令它心醉神往的雌馬旁。這匹濕了尾巴的雌馬等的就是這一刻，兩馬交合驚心動魄、酣暢淋漓……

聽著玄武的故事，這一天的時間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

陳傳勝將近傍晚時才回來，他看著地上幾百方的木材，說：“兄弟們，大家辛苦了，馬怎么樣了？”他是怕馬累著了。馬夫們看了看我，回答說：“這位小哥催得急，他人爽快，馬干活也得力?！瘪R夫的意思是他們也不想趕得那么快。好在這兩天我跟他們都混熟了，談得來。將近收工的時候，我回家把我媽做好的飯菜和白酒打包，拎到馬夫的帳篷。他們用山泉洗了手和臉，很高興地說，“小哥，今晚不醉不歸？”

馬夫們呷著酒，其中一個問道：“鍋頭，你回家干嗎去了？”

“別說了，我那兒子回來了。”

“他不是去廣東打工了嗎？”

“去了不到一個月，沒什么耐心，干不了什么活，聽說我閹了他的馬，就回來了?！?/p>

“你閹了他的馬？那他怨你嗎？”我一臉疑問。

“他怨得了我嗎？這馬野成這樣，他也有責(zé)任，這馬一直是他馴養(yǎng)，養(yǎng)出了它的烈性。我被它踢過一腳，踢得我腑臟翻江倒海，那天把它捉回來后，打了它一鞭，我兒子擋住了我不讓再打下去，怕把它打瞎了；后來，帶頭撒野，惹得群馬從山坡上往下沖，它倒是沒什么損傷，那些閹馬可沒它那么靈敏，有些一腳踩中鼠洞口，骨折倒地，再也站不穩(wěn)，只能送進(jìn)屠宰場。它還消失了幾天，我兒子也找了幾天，在山林一個石洞里找到了它；再后來拉著一車的米拋撒在路上，賠了兩三千塊錢，那時我就想閹了它，我兒子死活不同意。”

陳傳勝頓了頓，接著說，“我兒子去廣東的那天，不知道玄武是怎么知曉的，它追趕了四五十里的路去送行，不停地用頭顱蹭著我兒子座位旁的車窗，連司機(jī)都緊張起來，生怕出什么意外，本來是慢慢走的一下子加大油門加速前行，它還在后面死追，我的天！我騎著朱雀追了好長一段路，甩了兩次套桿才套住它，套住它時，我全身氣力用盡，朱雀后腳下蹲并拖出了一條印痕才把它拉住。我兒子去廣東后第二天，我就拉著玄武到馬市去賣，馬市的人大多知道玄武什么來頭，沒人接手。有一個馬夫不信馴不了它，飛身騎上去，玄武長嘯一聲，抬起前腿，把馬夫掀翻在地，馬夫手還拉著韁繩，玄武順勢側(cè)身翻倒，向馬夫摔倒的地方壓去，幸好那馬夫身手還算敏捷，側(cè)身翻滾出來，玄武在他原先摔倒的地方砸起一片塵土！我是驚出了一身冷汗，這馬是賣不成了！當(dāng)天晚上我就叫上幾個馬夫，強(qiáng)行把它按倒在地，閹了！原本我就不打算留這么野的馬做種馬，是我兒子一直護(hù)著它才這么遲動手。不閹它不行啊，不趕它去屠宰場算是對它好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嘴里不住嘖嘖地感嘆。我話鋒一轉(zhuǎn)，說：“對你來說，那朱雀是極難得的好馬。”

“是啊，朱雀十五歲了，我從1982年趕馬到現(xiàn)在，二十年中有些馬老去有些馬出生，它是現(xiàn)在所有馬當(dāng)中最年老、最忠誠的！它聽得懂人話，看得懂人的表情。它對群馬有種威懾力，群馬中有誰敢撒野的話，它就會上前去踢咬，除了玄武公然跟它對抗，敢跟它打架，群馬聽到它馬籠頭的馬鈴聲都會畏懼三分。它還有種超出群馬的能力，有次，我們到古松村拉冬筍，經(jīng)過一個土山半山腰時，它定定地在那里站住，不再前進(jìn)，不管你怎么吆喝或鞭打它。我們意識到有些不妙，趕緊趕著馬群往后撤，不一會，前面山體滑坡了。如果沒有朱雀，后果不堪設(shè)想。以前我還讓它分擔(dān)一些活計(jì)，慢慢地我知道了它的可貴，不到關(guān)鍵時刻我是不動用它，更不會讓它去干重活。我估算沒錯的話，玄武應(yīng)該是它的崽?！?/p>

回家路上，冷雨又下起來了，落在衣領(lǐng)處，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在想，朱雀確實(shí)是匹好馬，難道玄武不是好馬？它錯在了什么地方？關(guān)于馬，原本自由自在地奔跑，無憂無慮地生活，它們敏捷高貴而勇敢，自從被人類馴化之后，來到西南山區(qū)，它們能乘能馱，比牛靈動，比驢能干，它們成了最卑賤的工具，最有價值的活物。我們從自身的需求出發(fā)，對它們用盡方法以馴服它們，扼殺它們的天性，從中可以感嘆我們的自私和無情。想著這些，我不禁對自己搖了搖頭。我高中畢業(yè)后無事可做，于是靠山吃山，包山伐樹，幾時為山林長遠(yuǎn)地思考過什么？

為了趕時間把木材馱到山下，馬夫表現(xiàn)頗為賣力。奈何天氣不好，這期間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幾天的冷雨，本來泥濘的路面更加打滑了。只能走走停停，有時一停就是兩三天。在我的催促下，陳傳勝不敢久停，天還沒放晴，就趕馬上路。馬走得很吃力，耳朵倒向前方或兩側(cè)，天氣微寒，可以看到馬渾身濕漉漉的籠罩著一層汗氣。

在最后一趟搬運(yùn)中，事情發(fā)生了。

小馬駒走到半腰，打滑并踏翻了路沿的泥土，向山溝下翻去，母馬一看情形不好，救子過于心切，向小馬駒移動時重心不穩(wěn)，連同木材轟隆隆地翻下去。緊跟在后面的是玄武，它噴著大氣，任憑牽著它的馬夫怎么使力都拉扯不住它，它先是張嘴咬了一口馬夫的肩膀，迫使馬夫松開手中的韁繩，然后拼盡全力掀翻鞍上的木頭，奮力向山下馳去。馬夫反應(yīng)不及，啊呀呀地倒在一旁撫著肩膀喊痛。陳傳勝把食指放進(jìn)嘴里，口哨一吹，不一會，那匹空著身的朱雀急馳而來。朱雀放緩腳步，不顧危險，在最靠近山溝的路沿來回走了兩趟，把馬群逼在安全地帶，它腳步穩(wěn)健、儀態(tài)威嚴(yán)，馬鈴聲一陣清響，鎮(zhèn)住了所有的馬。再加上陳傳勝和馬夫們及時防范，原來有些騷動的馬群漸漸平靜了下來。看著馬群沒有亂，我和陳傳勝急匆匆地往山溝下趕。

當(dāng)我們走到山溝下時，小馬駒半蹲在母馬旁，小馬駒的后腿無力拖著，后面拖著一條血痕，可見小馬駒是用前腿匍匐著爬到母馬身旁！而母馬因?yàn)楸成蠅褐静模缴綔舷聲r，肚破腸流，身上深深淺淺多處傷口，暗紅的血流了一地……母馬已經(jīng)閉上雙眼，小馬駒不停地用鼻子拱著母馬，眼睛一閃一閃的，試了一遍又一遍都沒能讓它的母親溫柔地回頭舔舐……玄武并沒有往別的地方跑，它也是往山溝下跑的，它好像站在那里很久了。它眼睛睜得很大，前腿刨地，搖晃腦袋，好像是憤怒，然后仰天呆立著，好像是在默哀，好像是在思索。馬會思索嗎？我不知道，如果會，它肯定在思索著關(guān)于馬的命運(yùn)，怎么會這樣，又如何逃得脫……那受傷的馬夫走到那里，由于氣憤而臉變得通紅，操起一根木枝鞭打玄武，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什么。玄武呆若木雞，它的反應(yīng)和往常太不同了，任憑馬夫鞭打，當(dāng)馬夫把木枝打斷，再重新找另一根更結(jié)實(shí)的木枝時，陳傳勝制止住他，吼叫著：“別打了！把小馬駒抱開！把母馬解了！吃完飯今晚回家！打有什么用？你能把玄武打服嗎！”

窮鄉(xiāng)僻壤，人們總是物盡其用，即使對牛、馬這種奴役了一輩子的生靈也不例外。牛、馬掉崖是偶有的事情，按正常程序，宰了，就地賤賣，葬入村民腹中。馬夫們把木材卸完，去抱開小馬駒時，小馬駒趴在母馬身上久久不愿離去，但它的腳骨已折，連站都站不起來，完全沒有抵抗的力氣，被馬夫抱起來后不停地掙扎，不停地哀叫。那個受傷的馬夫建議，把小馬駒一起宰了，這個建議太過于冷血，但卻是最明智的選擇，腳骨折傷的馬不但難以料理，即使長大也無多大用處。陳傳勝苦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傍晚，村民聽說馬掉溝里了，紛紛前來分馬肉，個別識貨的還挑揀了馬腸。相對集市上的豬肉，這馬肉可相對廉價且味美得多。村民中穿插著幾個蹦蹦跳跳、興高采烈的小孩，他們唱著童謠：

阿寶寶，割馬草。

馬毋食，雷公踢。

踢到哪，踢到相思崖……

給（撿）根針，扎觀音。

觀音笑，雷公叫。

轟隆、轟隆響，眼淚、眼淚水滴……

落（找）馬兒，落（找）馬兒。

馬兒毋動身，

馬兒歸毋歸……

陳傳勝聽了童謠，臉上陰云密布，朝小孩們罵道：“小屁孩，唱什么唱！要唱走遠(yuǎn)點(diǎn)唱，回家唱去！”

晚上，我干喝了三杯酒，心里堵得慌，沒說什么話，就回家了。

天黑了，不遠(yuǎn)處傳來煙花爆竹的響聲。

幾個小時后，陳傳勝在電話里講述了一次慘烈的事故。玄武因爆竹受驚，一路狂奔亂竄。那個自以為把玄武打服了的馬夫騎著玄武回去，不幸從馬上摔下來，腳卻夾在馬鐙處，玄武拖著馬夫跑了好長一段路，直到撞上路邊的一塊大石，馬夫才落地。當(dāng)陳傳勝找到馬夫時，馬夫已沒有了氣息……

玄武，再次不見了蹤影。

楊五清晨五點(diǎn)鐘準(zhǔn)時開車到。楊五是壯族人，能用各種方言與各個木材廠的老板交談。以往是一個名叫劉弓七的中間商從我們手中接手木材，然后倒賣到木材廠，今天我押車前去，是因?yàn)槲蚁胗H自去探個虛實(shí)。

貨車裝上木材，運(yùn)到木材廠。老板從老遠(yuǎn)的地方快步走過來，伸出一只手，臉上掛著親和的微笑。楊五身體一挺，伸出手去。第一次見面，老板打量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把手轉(zhuǎn)向我，我同樣滿臉堆笑伸出手去，各自暗暗使勁，握了一陣才放開。老板指揮農(nóng)民工卸貨，清點(diǎn)之后結(jié)賬。老板娘沾著口水把一沓鈔票數(shù)了又?jǐn)?shù)，遞給老板，老板掂了掂然后交給我。我把這沓鈔票數(shù)了一遍，確定無誤后，裝入腰包。我看見楊五對我眨眼睛，那些農(nóng)民工在盯著我看。我明白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發(fā)給工頭模樣的人，他們歡天喜地走開去。

我的目光在木材廠急速搜索著，廠內(nèi)原料不多，有些機(jī)器閑著，一些農(nóng)民工在打牌。老板問我還有多少木頭運(yùn)來。我說當(dāng)然還有很多啦，只是這價錢嘛，您看……

所有的程序完結(jié)后，我們驅(qū)車往飯店去。一只燒雞兩個青菜幾瓶啤酒，楊五還要開車，自是不敢多喝。我把大部分酒精倒在自己的胃里，一路做夢回來。

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了過來。

車經(jīng)過馬市，我叫楊五停一下，說要進(jìn)去看一看，楊五沒有多問一句，他從不追究與他不相干的事情。

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討價還價聲與馬嘶鳴聲。馬市如木材圈，滋生一批閑雜人等，馬販子倒買倒賣。馬市里人聲鼎沸，楊五一進(jìn)去，四周的人頻頻與之招呼。不得不承認(rèn)，楊五是個行家。楊五不厭其煩地介紹，這是某某，這是某某某。楊五告訴我，“買馬首先看馬腿?！闭f到這，他說，“也要看它的牙，哈哈……”我想起了馬幫來到村里時村民的目光和大聲嚷嚷的那些話。

我們在一批好馬當(dāng)中挑選了一匹棕色的母馬，馬販子說：“這一匹馬來年下了崽，就變成兩匹了?！边@馬脾氣也順，我牽著它，它就跟著我走。我之所以買馬，不是我想趕馬。我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跨入21世紀(jì)，現(xiàn)代人與馬接觸得少，做一個與人互動的馬場有沒有市場呢？做一個鄉(xiāng)下馬場，不用那么苦累地趕馬，也為我們尋找一條出路。當(dāng)然，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得先買匹馬自己嘗試下。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把它牽上貨車時，我看見了一村民拉扯著玄武進(jìn)馬市。我大吃一驚，上前問道：“你不知道這是陳傳勝家的馬嗎？”

村民說：“聽說過，這匹馬早上把我家地里的馬鈴薯給糟蹋了！如果他不來處理，我就把它處理了。”我打量了一下玄武，它腹部不空，并不像饑餓的樣子。

過了一會，陳傳勝和他兒子陳子華騎著朱雀匆匆忙忙地趕來。玄武見到陳子華，發(fā)出微微的嘶叫聲，稍抬著頭直看著陳子華，前腿刨了兩下地，好像在問，你去了哪里？怎么現(xiàn)在才來？當(dāng)陳子華走到玄武前面，輕撫它的鬃毛時，它把頭埋在陳子華的懷里，抬起了右前腿輕輕觸到陳子華的腰。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大概一分鐘，然后，它抬起頭長嘯了一聲，接著皺起鼻子，露出牙齒，它好像有很多的話要對陳子華說，陳子華摸著他的臉，對它說：“別生氣，我知道，我都知道?！?/p>

陳傳勝肩上還挎著一把鳥銃！90年代，派出所民警曾進(jìn)村收繳過民用槍支，這把鳥銃據(jù)說是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天上能打飛鳥，地上能打野豬，藏了好久，今天拿出來，看來要派上用場。

陳傳勝對那個村民說：“我今天把這馬崩了，拿馬肉抵償馬鈴薯的損失，你看怎么樣？”村民說：“行！”

陳子華說：“不，不要這樣殺死它！”

“這個時候你還護(hù)著它？這匹馬害慘我們了！不殺死它怎么向死去的人交代？”

“如果它非死不可，送它上相思崖吧！” 陳子華說。

說到相思崖，就想起陳清川，想起種種傳說。相思崖是田隴小鎮(zhèn)最有特色的風(fēng)景之一，兩崖相對，地勢險要，更因?yàn)榕f社會相愛而不能相處的戀人在此殉情，土改時在此處決人而出名，如果不是什么難以了斷的事一般少有人前往。陳傳勝說：“好，就趕它去相思崖?！彼榫w平靜了些，接著說：“也怪那天晚上我喝酒多了，沒有交代馬夫不能騎著玄武回去。唉……我們家的馬拖死了人，雖說這是意外事故，這責(zé)任多少也得去擔(dān)，不知道賣多少匹馬才能補(bǔ)償人家……”

邊說邊上路，我交代楊五，讓他自己開車回去了。我牽著母馬與他們同行，那村民亦同行。

陳子華說：“如果我不去廣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誰知道，才去不到一個月，就出這樣的事。”

我問：“你為什么去廣東？”

“馬幫生意有一天沒一天，哪里還有希望，不去廣東，留在家里種田也不是法子，去了興許能找條出路。去了才知道，沒有文憑，沒有工作經(jīng)驗(yàn)，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在一個廠里做普工，一天干十個鐘以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做工，比馬還累，這哪是人干的活！”

陳傳勝說：“去打工怕辛苦怎么行！哪個不是從基層做起，你看人家馬凱三，以前邋邋遢遢的，去了廣東熬了兩三年，當(dāng)了什么部的經(jīng)理，去年春節(jié)人模狗樣的，還帶回了外地的媳婦?！?/p>

陳子華一臉失落，喃喃自語道：“如果不是妹殿二也去了廣東，我都不想動身。每年廟會光賽馬她都為我加油吶喊，她說等我拿了頭獎就跟我在一起，可是，去年我拿了第一，她卻不在，大半年前就去了廣東?！甭牭贸鰜?，妹殿二是他的舊相好。他說：“我去找過她，她躲了我三天，最后是牽著別人的手來見我的，對我的到來可冰冷了，說我一身馬尿味！還叫我以后別再去找她。人是會變的，玄武卻不會！可惜了玄武！”

陳子華接著說：“玄武從小就沒喝過母馬的一滴奶，能長這么壯本身就是個奇跡。它是喝著狼狗的奶長大的，血液里流動著一種野性。它能馴服嗎？是的，可是對于馬來說，為什么要馴服？我花了足足一個星期，說了很多好話，才能把馬鞍放到它的背上。馬鞍對它來說很別扭，但它對我從沒有表現(xiàn)出粗暴的一面，盡管它不喜歡馬鞍，它還是讓我把馬鞍放到它的背上。我騎著它，每每到了草長得茂盛的開闊地方，它就會特別高興，必定要奮力奔馳。這種野不是野蠻的野，是對草地、自然的喜愛，它愛奔跑，可惜我們這地方盡都是山丘，它向往大草原，它愛聽鼓聲，它想像戰(zhàn)馬一樣去戰(zhàn)斗。它不是一般的馬，可是我們卻把它當(dāng)成苦力馬來奴役它、摧殘它，它很憤怒，它要控訴，它很痛苦……”

陳傳勝打斷了他的話：“就你了解馬，我和馬打了幾十年交道，難道不比你懂？馬就是馬，馬再怎么著也得為人效命，人生活都沒保障，吃了這餐下一頓在哪還沒有著落，怎么能不奴役馬？怎么能順著馬撒野，任憑馬去闖禍？是，我們對朱雀這種良馬應(yīng)當(dāng)心懷感恩，細(xì)心照顧它們，但對于玄武這種烈馬，如果不是我以前心慈手軟，昨晚的慘劇就不會發(fā)生！”

陳子華很是不服，看樣子他們父子要吵起來，我說：“鍋頭說的也有道理，生活這么難，沒辦法！有選擇的話，我也不想砍伐樹林。這馬其實(shí)也是匹好馬，它是奇特了些，能怪誰呢？只能說它來錯了地方?！?/p>

那村民說：“人命關(guān)天，冤有頭，債有主，讓它有個了斷?！?/p>

他們父子不再講話。

一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相思崖。

陳子華用手梳理了玄武的鬃毛，轉(zhuǎn)身從朱雀的鞍上拿出兩個南瓜餅，放在手掌心，玄武微抬頭看了看他，陳子華苦笑道：“以前，都是我吃一半然后給它吃一半的?！毙溥t疑了一下，嗅了嗅，往兩塊疊在一起的南瓜餅中間輕咬去，只咬了一半，留一半在陳子華手掌中。陳子華輕撫它的頭，說：“這些都是留給你的，吃吧?！毙洳辉倏蜌?，風(fēng)卷殘?jiān)瓢?，很快吃完了剩下的餅，好像這是它吃過最好的東西，還仔仔細(xì)細(xì)地舔干凈了陳子華的手掌。那畫面溫馨感人，陳傳勝扭頭到一邊，不忍直視。陳子華趁機(jī)在它耳畔低聲說：“跑，用力地跑，躍到對面去，你能行的！記住，永遠(yuǎn)不要回來！”

相思崖兩崖相對大概十米，海拔相差不大，我們站的位置相對高一些，崖上崎嶇不平，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馬能跳到對面去。

陳傳勝黑著臉，拿著鳥銃。

玄武沒有跑，只向前邁了兩步，就回頭看著陳子華，大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它不想離開，它在等一個肯定的答復(fù)。那一刻定格了五六秒，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四周都很安靜，風(fēng)停止了吹動。我買的母馬低著頭，那朱雀也不敢直視，耳朵耷拉著，大氣不敢出。

那村民說：“這是匹好馬啊！”

陳子華咬了咬嘴唇，用力地甩起馬鞭，他的眼眶濕潤了，喉結(jié)上下滑動，忽然迸發(fā)出“駕——駕——”的聲音。那鞭打在玄武的身上，玄武明白了，抖擻精神，嘶……騰起前腿，落地后，急速向前奔跑，嘚嘚嘚……跑到崖邊，奮力揚(yáng)蹄……于是，我們看見似流星一般飛快的龐大身影掠過相思崖上空，沖向?qū)γ妗拇蟀雮€身子落在對面的崖上，后腿騰空，它身邊的石塊紛紛滾落，許久才聽到崖底細(xì)小可辨的落水聲。它氣喘吁吁，停了那么幾秒鐘，身子向后滑了滑，看起來就要掉下去時，它的后腿在崖邊找到了一個支撐點(diǎn)，使勁地往上爬。

我的心揪成了一團(tuán)，心底暗暗為它加油。我看見陳子華和那個村民都握緊了拳頭，玄武每向上挪一下，他們的拳頭都握緊一次。

那村民喊道：“我不要馬肉了，爬上去！”

風(fēng)起了，經(jīng)過松林，發(fā)出響聲，就像波濤，那些松鼠在枝頭跳躍，“吱吱”地叫喚，仿佛也在為玄武吶喊加油。我的手心在冒汗。

就在玄武只差一步就爬得上去，我、陳子華和那個村民準(zhǔn)備歡呼的時候，“轟”的一聲，我們震驚了！陳傳勝端著鳥銃，鳥銃冒著煙，他開槍了！鉛彈射往相思崖對面，玄武一下子被擊中，再也無力往上爬！

生命的最后時刻，它用最后的力氣扭頭往相思崖這邊看……我看見它眼睛中閃過一道亮光，那眼神蘊(yùn)意無窮，有著被奴役的痛苦，有著狂奔千里追求雌馬的義無反顧，有著對陳子華知遇的感恩，我還來不及細(xì)細(xì)體味，它已向崖下墜去……

幾個小屁孩，從山林里鉆出來，在不遠(yuǎn)處看著熱鬧，唱著童謠：

阿寶寶，割馬草。

馬毋食，雷公踢。

踢到哪，踢到相思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