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
一
初秋的夜晚,初次相識的尷尬中,他和我都有意無意抬頭,真真假假看過幾回月亮。月光落下來,我在他的額頭上一次次看見抬頭紋——一名矮子因為仰視無數(shù)高深莫測的鼻孔,而過早長出的抬頭紋。
那年夏天,我利用暑假回家的時間,在南方亂走了一遭。我腳穿草鞋,肩背布包,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流浪漢,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體會青春的浪漫似的。日升,月落,我走走停停,一冊地圖,兩腳河山。就這樣,我順從我的腳尖,最后走到了一個名叫“吳鎮(zhèn)”的地方。小鎮(zhèn)邊上,正好有一個讓我結(jié)束“流浪”的鐵路小站。
我從一座石橋走進小鎮(zhèn)時,太陽已快下山,街上不多的行人正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回家。沿街有些女人在給小孩洗澡,洗完就把水潑在屋前,給地面降溫。男人則搬出竹床竹椅,做著乘涼的準備。我在鎮(zhèn)上隨意走動,似乎招惹了一些眼睛,有人還對我指指點點,大約是針對我一頭臟亂的長發(fā)?;疖囀巧钜共艁淼?,我有足夠的時間體味小鎮(zhèn)的古樸,不料沒過多久便感到了無聊。尋到一家店,簡單吃過,我就走到通往小站的山坡上,把屁股交給了草地。
夕陽,終于被遠山吸沉,晚霞仍舊在天邊浮了一陣,然后也不見了。月亮就乘機露了臉,淡淡的一圈,在東邊的天上。地上,繞著小鎮(zhèn)的河水尚有亮色,但小鎮(zhèn)的房屋已被河水繞得模糊起來,像是擱淺的船,擱在升起的暮色中。
天黑以后,我頭枕地圖冊,在小站候車室的長椅上睡了過去。醒來時,候車室里人已不少,是嘈雜的聲音吵醒了我,而擁擠的屁股擠得我只能坐起來了。我抱著布包打量一圈,幾溜長椅上坐著的,人人都是一臉疲憊,行李顯示,他們大多是商販和工匠。通往站臺的柵欄門邊,站了兩個隨身背包的年輕人,他們指點著墻上的地圖,仿佛在指點江山。另一側(cè),候車室大門邊上蹲著一個老人,手中是細長的竹煙斗,煙霧中有幾個小孩跑進跑出。
忽然進來兩個很矮的人,一老一少,都站定了東張西望。那年老的戴黑邊眼鏡,穿白色汗衫,鼓鼓囊囊一個旅行袋,手上青筋凸暴。那年輕的,一件紅色襯衣,雙手插在褲袋里,兩肩略微聳起,腦袋縮著,好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有點向右歪,似乎在傾聽什么。我正要把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那老人卻徑直朝我這邊走來了。
“請問,是去北京的大學生嗎?”
老人停在我面前,鏡片后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我。我吃驚了,站起來看看自己,以問作答:
“您怎么看得出來?”
老人笑一笑,掉開了頭:
“××!”
老人朝身后叫了一聲什么,大概是叫那個年輕人,不過叫得有點怪,口音也重。在鬧哄哄的候車室,那個年輕人可能也沒聽清,他的腦袋正朝門外歪著。
“矮——子!”
這一下我聽清了。那個年輕人也應該聽清了,朝這邊掃了一眼。有幾個人也朝這邊掃了一眼。
“矮——子——!”
更多的人朝這邊看,又朝那個年輕人看,腦袋扭來扭去的。但那個年輕人沒有理睬,反而朝門外走,一閃身不見了。
我覺得奇怪了,幸好老人回過頭來:
“咳,小名,我喊我兒子的小名,他不喜歡我當眾喊他矮子,不好意思???,矮子就矮子,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就是個矮子?矮就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是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您瞧我,我也是個矮子?!?/p>
說完我背好布包,挺直腰,但又忍不住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覺得到底有點不自在,哪怕我模仿流浪漢,穿著一雙自以為是的草鞋。
小名“矮子”,大名“吳明”——我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只賣站票的鐵路小站,會遇到這樣一個即將成為校友的矮子,一個跟我一樣矮的矮子。交談中,吳明從父親手中拎過旅行袋,三個矮子就在候車室門外不遠的山坡邊,矮墩墩站著。月亮已經(jīng)升到中天了,山坡下的小鎮(zhèn)不見一點燈火。
火車終于要到了,人人都進了站,望著車來的方向。月光下,遠遠的山影亮了一線,慢慢移動著,同時隱約聽見悶悶的轟鳴,腳下也似乎有了動靜。一會兒,車頭的燈光猛地露出來,轟聲突然一大,汽笛也叫了。幾個小孩尖聲尖氣,模仿汽笛發(fā)一陣喊?;疖囋絹碓浇Z鳴大得足以將山喚醒。更近了,火車扭一下頭,將燈光掃過小站,又很快擺正了,帶著一溜車廂靠攏來。轟然一下,車頭已過,疾風將人嚇得倒退幾步。車廂透出的光亮晃成一條橫幅,又慢慢斷成一塊塊窗,車就停下來了。
我和吳明擠上車,邊走邊找空座??磪敲鲗P牡臉幼樱坪踉缇屯私o他送行的父親。上車的時候我就沒看見他回一下頭,只是跟別人一樣把袋子舉在頭頂,逃難似的躥上了車。在車內(nèi)的嘈雜和擁擠中,我看看窗外,站臺空落落的,像是被人遺棄了,只有站牌仍舊立在那兒:吳鎮(zhèn)站。突然一張戴眼鏡的臉移進了車窗,那是吳明的父親,瞪著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很快移到了下一塊車窗。我往前趕幾步,追上吳明,不料已到車廂盡頭。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我和吳明去看車窗,那張臉卻不再出現(xiàn)。車這時也開了——窗外,小站的燈光哐當一下,換成了遍地月光。
火車上,兩節(jié)車廂之間,吳明主動和我說起他的小名。吳明對“矮子”這個小名一直恨恨的,并且把恨意對準了父親——他父親四十歲才結(jié)婚,而他母親生他時難產(chǎn)去世了。他認為他之所以是一名矮子,除了父親“矮”的遺傳,還有小名“矮子”的魔力,“矮子”這個小名就像一道緊箍咒,在“矮子”“矮子”的叫喚聲中,他只能長成一名矮子。我不以為然,認為他父親是希望他長得高大反而叫他“矮子”的,類似的例證是,很多父母叫兒女“貓兒”“狗兒”的,其實另有用意——好養(yǎng)!他們給兒女起個卑賤的小名,不過是希望他們借此躲過鬼怪災禍,貓彈狗跳平安長大,然后活得更有人樣。也就是說,賤名反而是護身符。那么,“矮子”作為小名,是緊箍咒還是護身符?我認為,緊箍咒和護身符兩種說法盡管互相矛盾,但是都夸大了語言的作用。
“不不不,語言的力量是無窮的?!眳敲髡f,“你瞧,我活生生長成了一個矮子?!?/p>
“你只看到語言的作用。”我說,“沒看到語境……”
“好吧,不爭了?!眳敲髡f,“看在咱倆都矮的份上,你以后干脆叫我‘矮子吧,反正我也長不高了,求個平安?!?/p>
我心里一動,有了矮墩墩的認同感,就拍拍他的肩:
“好呀,矮子!咱倆再矮,也得去找個座位吧?!?/p>
矮子沒能很快適應大學生活,這在我意料中。經(jīng)驗告訴我,一個南方青年到北國求學,往往會遇到一些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語言上的,飲食和氣候倒在其次。我們口中的方言不是特點而是缺點,而且是很難改正的缺點,只要一開口,一種難言的苦澀就由我們卷不起來的舌頭嘗到了:
“瞧,南蠻!沒有翹舌音的南蠻!”
跟我一樣,矮子嘗到的苦澀比別的南方學子更多。在高個兒云集的北國校園,矮子已經(jīng)不是不起眼的矮個兒,而是挺打眼的矮個兒,牛高馬大的男生看他就像看一名侏儒,高挑的姑娘則暗中目測他為“二等殘廢”。矮子被這些明明暗暗的目光壓得抬不起頭,無疑就變得更矮小了。他總是低頭看地,不大抬頭望天,因為望天的時候難免會碰到那些嗤笑的鼻孔。
在那些鼻孔的俯視和窺視下,矮子只好一次次調(diào)侃自己的身高——在心里,在嘴上,在筆下:
比天空矮
比大地高
出乎我的意料,在北國的秋天,在足球場,矮子很快成為一名“矮腳虎”。他無法與人爭頂頭球,下三路的球卻玩得出色。矮子是踢后衛(wèi)的,鏟球動作干凈利落,因此又獲得了“鏟子”的外號。矮子對這一外號很滿意,把7號球衣穿得勁頭十足,雖然號碼7看上去更像一把鋤頭,而不是一把鏟子。在足球場上矮子就像一名頑童,看臺上的姑娘是不會視而不見的,“矮腳虎”和“鏟子”這兩個外號也便在她們中間流傳開來。我想,矮子最終贏得某個高不可攀的姑娘的愛情,與他獲得的這兩個富于攻擊性的外號可能大有關系。也許真如矮子所說,語言的力量是無窮的。
除了在足球場上充當“矮腳虎”,矮子告訴我,他在寢室里另有自己的鍛煉方式。他在床上睡成一個十字,手腳都用橡皮帶繃住,下巴頦兒也勒著一條。這種拉伸并未增加他的身高,但他卻樂此不疲,每天早晨醒來后便是如此這般折騰一番。如果哪天下巴頦兒沒勒著橡皮帶,他準在折磨他的舌頭,練習翹舌音: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起初同寢室的人經(jīng)常善意或惡意地笑他,后來他們被他的“受難”感動了,一個個躺到矮子的床上去體驗。他們都比矮子高大,橡皮帶并不能把他們的身體繃緊,但他們還是發(fā)出了哭腔:
“十四,不是啊,哎喲四十!四十,啊不是,十四哎喲!”
從此,他們對矮子刮目相看,認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二
秋天的日子跟落葉一樣紛紛揚揚,隨風而去。光禿禿的樹站得筆直,仿佛畢恭畢敬等待著什么。一天夜里,第一場冬雪從天而降,包圍了人們的夢鄉(xiāng)。
“下雪啦!”
矮子后來告訴我,那天早晨醒來時他叫出了聲,但是并沒有把任何人叫醒。寢室比往常亮多了,天花板從未有過的白,他在下鋪都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小字:天花板就是地板——這是以前的校友留下的,似乎大有深意。矮子下了床,走到?jīng)]有拉好的窗簾邊——窗外,已是逼人的雪白。下雪啦!矮子真想大喊一聲,最終卻沒再喊出聲來,寢室里的其他人仍在各自的夢鄉(xiāng)。
矮子這一天沒有在床上折騰自己,而是很快跑到了樓外的雪地上。雪早已停了,滿眼白色,白得有些不真實。矮子在雪地上走出第一串腳印,回頭看看,確認自己的腳印是真實的。這是矮子第一次置身北國的雪地,他很快發(fā)現(xiàn),相比南方,北國的雪如粉如沙,更便于撒野。于是他走到足球場邊上來了幾個徒手倒立,身體倒下后便就地打著滾。
一群孩子尖叫著到足球場上踢球來了,矮子忍不住跑到他們中間搶起球來。孩子們沒有趕他,只是一旦他得球,就一起圍搶。他和孩子們連滾帶爬地玩著,不厚不薄的一層雪便是保護他們身體的毯子。矮子感到自己這時是一名真正的頑童,因為和他一塊玩的,是一群不按規(guī)則踢球的孩子。
胡亂踢了一陣,矮子若有所失地離開了。在足球場邊上他又豎了個倒立,還用手走了幾步,他感到臉漲得發(fā)熱,眼睛也被雪光刺得難受。他堅持著,看到遠處看臺上有一個孤單的身影,那身影似乎有點奇怪,又有點熟悉。在一瞬間,矮子恍惚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腳落地,重新站直,矮子看清那是個架著雙拐的小孩,正默默望著別的小孩踢球。想起所謂“二等殘廢”的說法,矮子的心猛地一縮,耳根也扯得疼了一下。當時無風,足球場上孩子們的尖叫卻似乎已被風吹遠。矮子放松地望一回天,雪花,又點點地下來了。
“一大早,那群踢球的孩子,那個看球的孩子,是從哪兒來的?”我問矮子。
“我也不知道?!卑诱f。
第二天是個大雪天,從夜里一直下到白天。嗚——嗚——起風了,雪花紛紛揚揚。矮子心里也起風了,吹得字詞紛揚——他突然有了寫詩的沖動。他趴在課桌上,筆尖嚓嚓有聲,口中念念有詞,沒把講臺上的老師放在眼里,而窗外的雪也正旁若無人下得緊,一陣陣撲打著窗玻璃。
矮子的處女作就是這樣寫成的,定稿后他找到我,讓我作了他的第一個讀者。他遞過詩稿時雙手發(fā)抖,從這雙手上我看到的不只是激動,更多的是寒冷,他也許是為了從心里御寒而想戴一頂詩人的帽子了。那時候有很多人都戴著一頂詩人帽,并且都以為自己戴上的就是桂冠,矮子大概也是被這種榮光吸引了。在和我談詩的時候,他結(jié)巴得厲害,聲音也發(fā)抖:
“我我我,要當個,先先先,先鋒詩人?!?/p>
我沒有想到,這個足球場上的后衛(wèi)一旦寫作,就擺出了先鋒的姿態(tài)。我更沒有想到,矮子的第一首詩居然以死亡為主題。這首詩寫得雜亂無章,但它的確是矮子噴灑在白紙上的一腔血,乍一看一塌糊涂,仔細看就能看到一顆詩人的心了。
這首題為《無題》的詩很快經(jīng)我之手發(fā)表在《無名》雜志?!稛o名》是學?!盁o名詩社”的社刊,我當時是它的一名編輯。就這樣,矮子失去了文學童貞,同時,一名詩人誕生了。這名詩人本名“吳明”,與“無名詩社”的社名碰巧同音,也許是為了避開這點,他在處女作上署上了自己的筆名:矮子。跟一些很有詩意的筆名比,“矮子”這個筆名別具一格,叫人過目難忘,入耳也難忘,這與矮子很快成為一名小有名氣的詩人是有些關系的。當然,這個名字名副其實,表現(xiàn)了矮子的誠實和勇氣,這與贏得姑娘的愛情就更有關系了。
遺憾的是,我現(xiàn)在找不到那本登載矮子處女作的刊物了。時光淘洗一切,矮子最初的詩頁已經(jīng)隨風而逝,我追不回來了。我只記得開頭幾句:
我生來就是為了長高的
當我不再長高
我成了一名矮子
我將踮腳走過一生
最終不再垂直于
大地
在北國的冬天,矮子喜歡上了又一項運動。這個連旱冰也沒有滑過的人,一上真正的溜冰場卻如魚得水。他平衡能力極強,雖然身姿并不瀟灑,但還是引起了一位始終沒有學會溜冰的北京姑娘的注意。這位重心很高的姑娘平時亭亭玉立,一穿上冰鞋就東歪西倒,結(jié)果不得不放下高傲的架子,向一個矮個兒請教降低重心的方法。其實矮子的重心根本不用降低,高個姑娘一開始就錯了,矮子卻將錯就錯,牽著姑娘的手便教了起來。
這位向矮子學習滑冰的姑娘也是一位詩人,她早已在運動會上以兩條長腿和百米短跑出名,因此她寫詩也只寫短詩,十四行或者十四行左右,并且用快速的換行沖刺她所說的“精神高度”。她的筆名倒是小巧玲瓏,叫做小丫,據(jù)說也是她的小名。這個小名無疑是個漂亮的謎面,怎樣從謎面通向謎底呢?猜謎者各有各的猜法。我也一度是猜謎者,跟在小丫身后屁顛屁顛的,就像一個跟屁蟲。
小丫比矮子高一個年級,跟我同級,但她跟我和矮子都不同系。小丫讀的是英語專業(yè),據(jù)說是為出國作準備,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點,小丫大學畢業(yè)就去了美國。在她和我們一起當詩人的幾年里,她是我們的夢中情人,激發(fā)著我們寫詩的靈感。小丫還很有領導才能,兩次當選為“無名詩社”社長。她把詩社的一堆詩人指揮得團團轉(zhuǎn),心甘情愿聽她發(fā)號施令,那情形就像一個老板娘使喚一幫小伙計。辦詩會、編詩刊、出詩集,一切圍著詩歌轉(zhuǎn),很多詩人便不去上課了,仿佛寫詩就是專業(yè)。然而小丫從不逃課,后來干脆寫起英文詩來,害得我們面對一隊隊洋螞蟻,不得不搬來磚頭似的英漢詞典。我們把各自的專業(yè)敷衍過去,而把主要的精力用在了共同的詩歌事業(yè)上,誰知我們最終既沒有受到繆斯的青睞,也沒有贏得小丫的愛情,小丫在飛向彼岸的時候,曾否回眸一笑呢?
我和矮子開始疏遠,我們的友誼被小丫這個女人隔斷了??墒?,當過矮子的朋友,也當過矮子的情敵,我難以把矮子撇在腦后。在冬天的雪地里,我常??吹桨泳毩暡雀哕E,那無疑是他從民間發(fā)現(xiàn)的一項適合他的體育運動。雖然踩高蹺鍛煉的只是他的平衡能力,但是借助外物使自己高過別人,也是可以找到一點居高臨下的感覺的。何況小丫總是陪著他練,幫助他一次次站起來,又看著他一次次摔倒。
矮子和小丫戀愛的時候,是否甩掉了心底的自卑?我不得而知。偶爾相遇,他臉上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天真而又滿足。矮子的情敵是很多的,也有“同情兄”向我透露他的行蹤。據(jù)說他經(jīng)常和小丫一起去爬景山,引得一些人暗中跟蹤。跟蹤者甲說,矮子在山頂一定會踮起腳尖和小丫接吻,然后就長久俯視著腳下的城市。跟蹤者乙說,兩人接吻常用道具,一人閉著雙眼,一人則雙眼蒙著一塊紅布。跟蹤者丙說,有一次矮子用紅布蒙著雙眼騎到了小丫的脖子上,像個好奇的小男孩一樣東張西望。跟蹤者丁說,另一次小丫蒙著雙眼騎到矮子脖子上,大約只看到一片紅,紅得暈乎乎地摔了下來,摔得哇哇大叫又哈哈大笑。跟蹤者們總結(jié)說,如果拋開感情的私心,以景山上那些游人的眼光看,矮子和小丫其實就是兩個純真而頑皮的大孩子,于是有游人學著他倆的模樣,騎在戀人、朋友、親人的脖子上去看風景。
我沒有跟蹤過矮子和小丫,不知道跟蹤者們的說法是否真實。不過我相信傳說中的兩句對話:
“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幸福。”
三
春天來了,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矮子由詩而歌,手舞足蹈——在一個留學生那里聽到搖滾樂,矮子立即就入魔了。他覺得渾身長滿了耳朵,也長滿了嘴,他聽著別人的叫喊,自己也忍不住想叫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隨著節(jié)拍搖晃,失去了重心。作為一名矮個兒,他一直以為自己有極強的平衡能力,但是在搖滾樂的擺布下,他站不穩(wěn)了。
那個讓矮子聽搖滾的留學生來自美國,中文名字叫高邁。高邁來到中國以后,熱衷于收集各類像章,經(jīng)常在校園里張貼海報。這些海報上面有畫像,熟悉中透著陌生,陌生中透著熟悉,有一種說不出的味兒,據(jù)內(nèi)行的人說,那是“波普”味兒。矮子被“波普”吸引,看海報總被雨打風吹去,于是拿著自己小時候戴過的幾枚像章,去了高邁住的留學生宿舍樓。從此,矮子每天都往留學生宿舍樓跑,在高邁那里聽搖滾、談?chuàng)u滾、練搖滾。高邁宿舍的四面墻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像章,矮子覺得在這樣的墻里面玩搖滾,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就這樣,高邁成了矮子的搖滾樂啟蒙老師。高邁讓矮子聽各種風格的搖滾樂:貓王和鮑勃·迪倫,甲殼蟲(披頭士)和滾石,平克·弗洛伊德的《墻》和大門樂隊的《結(jié)束》……高邁還教矮子彈吉他,矮子手小,高邁就給他定做了一把吉他,指板上的音位標記是些五角星。矮子是個左撇子,操練起吉他來,左撇子有左撇子的風采,彈到興奮了,他還會露一下反彈吉他的絕招:一舉足,一頓地,一個出胯旋身,矮子把吉他當琵琶彈到了脖子后!
在操練吉他的過程中,矮子學會了基本樂理,并開始作曲。他把隨口哼出的一兩個簡單的樂句記下來,在吉他上按和弦的進行規(guī)律予以發(fā)展,最后便寫成了像模像樣的曲子。好!解決了!高邁往往在矮子剛彈完曲子時就拍起手來,然后從床底拿出一瓶啤酒遞給矮子,自己也拿上一瓶,兩人咬開瓶蓋,把酒瓶當?shù)匾慌觯痛道人频暮壬狭?。高邁問矮子的曲子從哪里來,矮子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腳。在接下來的一個暑假,高邁便和矮子結(jié)伴,到陜北高原采風去了。據(jù)矮子后來說,老農(nóng)們一首首“酸曲”把高邁唱哭了,“淚蛋蛋”一次次滴在黃土上?;匦:?,矮子和高邁來了一次大膽的改編,把民歌《白馬調(diào)》搖滾化,這種土洋雜交的風格在當時是超前的,一段時間內(nèi)為很多人不容。不過矮子他們的嘶吼唱腔倒是讓很多不唱歌的同學也扯開了喉嚨,《白馬調(diào)》因此又傳唱一時:
騎白馬,跑沙灘
你沒有婆姨呀我沒漢
咱倆捆成一嘟嚕蒜,呼兒嗨喲
土里生來土里爛
矮子和高邁從改編《白馬調(diào)》開始了他們的搖滾嘗試,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組建一支純粹的搖滾樂隊。那時候,中國搖滾的甲殼蟲們還沒有從地下拱出來,中國搖滾的披頭士們也還沒有把頭發(fā)披起來,矮子和高邁為組建樂隊費了不少口舌,喝了很多啤酒。矮子和高邁首先確定了樂隊的名字:五角星。樂隊成員也就定為五個人了:主唱兼節(jié)奏吉他矮子,主音吉他高邁,除此之外還差三個人,一個鍵盤手,一個貝斯手,一個鼓手。矮子叫來小丫彈鍵盤:你不是老在家里練鋼琴嗎?后來矮子才明白,這是一個無法糾正的錯誤。鼓手和貝斯手是從學校學生會的樂隊里拉來的,這支樂隊主要擔任學校周末舞會的伴奏。當矮子和鼓手談起搖滾,鼓手使勁點頭:
“這一下我不用擔心敲錯鼓點了?!?/p>
貝斯手則對高邁說:
“只要你有啤酒,我就有海底冒泡的低音?!?/p>
樂隊組成以后,五個人經(jīng)常在一間地下室里練習,那間地下室在學校大禮堂的舞臺下面,樂器和音箱平時就放在那里。
“這,這,這,是什么聲音?”
一次,有個部長到學校大禮堂講話,開講之前,部長隱約聽到舞臺下面有響動,就問陪坐在側(cè)的校長:
“這,這,這,是什么聲音?”
校長的耳朵是有點背的,部長的問話聽見了,部長所問的聲音卻沒有聽見,部長就示意校長用腳聽,校長這一下聽到了,便示意守在側(cè)幕的保衛(wèi)處長,保衛(wèi)處長于是帶著幾個安保員去尋找聲源——
打開通往舞臺底下的一扇門,聲音變得真切了,嘭嘭直響,沿一截樓梯走到舞臺下方,可以聽到鬼哭狼嚎的歌聲了。這里是舞臺下面的夾層,兩邊有幾扇貼地的小窗,幾匹光扯進來分割著昏暗的空間,灰塵緊隨腳步在光線里浮動。地板上疊放著無數(shù)破舊的橫幅和旗幟,這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東西顯然已是歷史的遺物。那么,是誰在這里歌哭?
保衛(wèi)處長從夾層往下,把樓梯邊一個側(cè)門猛地拉開,狂亂的鼓點和嘶啞的歌聲從地下室里沖了上來。保衛(wèi)處長站在門口,居高臨下觀察著地下室里的情形:一個大燈泡照著如癡如醉的五個人——披頭散發(fā),不辨男女,有一個好像還是“老外”。保衛(wèi)處長把樓梯下完,走了進去,后面緊跟著幾個安保員,但是搞地下音樂的人還在拼命地打擊、彈奏、嘶吼,沒有理睬外人的到來。當保衛(wèi)處長來到他們面前揮手制止,他們也沒有停下,直到一曲終了,雙方才說上話:
“你們在干什么?”
“不不不是都看到了嗎?”
“知道上面在干什么嗎?”
“總總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到上面去。”
當五個人再次操練起來,保衛(wèi)處長立即切斷了地下室的電源,幾個音箱一下啞了,但是人的喉嚨并沒有啞……最后保衛(wèi)處長只得強行把五個人帶出了地下室。走到舞臺側(cè)幕的時候,五個人突然撇開安保員,沖到了舞臺前沿,還一齊向舞臺下面揮了揮手,將部長正在說的一句話揮斷了。這是矮子他們第一次在舞臺上亮相,有認識他們的同學帶頭鼓起掌來,很快掌聲就響成一片。舞臺上的部長愣了一下,和身旁的校長面面相覷。校長急中生智,朝部長鼓起掌來,其他陪坐在側(cè)的人也一起朝部長鼓起掌來,好像部長的半句話就贏得了掌聲。部長這時候也只好軟軟地拍了幾下巴掌,然后豎起巴掌示意全場靜下來。部長到底是部長,掌聲也畢竟是掌聲——臺下的同學們就反而更熱烈地鼓掌,而且喝彩:
“好——!”
在掌聲和喝彩聲中,矮子他們不慌不忙從舞臺前沿的花叢中走過,走到了舞臺另一邊。他們隱入側(cè)幕,全場就等待什么似的安靜了。掌聲和喝彩聲再次響起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從舞臺邊上的門里走了出來,然后走到同學們中間,在同學們擠出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于是安靜。于是又熱烈鼓掌。于是部長繼續(xù)講話。于是繼續(xù)聽部長講話。
散會后,矮子他們被帶到了保衛(wèi)處。他們在保衛(wèi)處的地下室一直待到第二天——保衛(wèi)處長把他們關在那里,責令他們閉門思過,但是他們在地下室里還是唱啊跳的,鬧了一夜,一點也沒有保衛(wèi)處長所說的“老實”。天亮后保衛(wèi)處長接到校長指示,只得讓他們走人。矮子他們這一次沒有遇到多大麻煩,其原因說法不一,比較權威的一種說法是:我們敬愛的校長雖然耳朵有點背,卻是一個兼聽則明的人物。
“平等的平平平是水平的平兒,自由的由由由卻沒有三點兒水?!?/p>
據(jù)說校長在聽到保衛(wèi)處長模仿的歌詞之后,忍不住也用很重的兒化音模仿了一遍,并且按節(jié)奏續(xù)了兩句:
“沒沒沒事兒讓他們結(jié)巴吧,不不不就是唱個歌兒嘛?!?/p>
四
五角星樂隊的第一次“結(jié)巴搖滾”演出是在學校的藝術節(jié)上,演出地點不是學校的大禮堂,而是圖書館前的廣場。廣場上矗立著一尊塑像,塑像下面是基座,基座下面的平臺就是演出的舞臺。大大小小的音箱錯落在平臺邊緣,被路燈照得黑壓壓的,矮子等人肩挎電吉他,面朝塑像望著的方向。一見這陣式,觀眾就狂呼亂叫起來了。
“騎白馬,跑沙灘……”
第一首歌正是眾人期待的《白馬調(diào)》,隨著節(jié)拍,聽眾搖晃起身體,異口同聲唱和著,只有塑像在高處一動不動。一曲唱罷,廣場上的人都瘋了,掌聲叫聲口哨聲升上半空。
接下來矮子演唱了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手》:
曾經(jīng)舉起我的手,讓自己高過自己;
也曾握成拳頭,讓拳頭長出力氣;
現(xiàn)在看著這雙手,掌紋不再膚淺;
如果握成拳頭,深刻的是否就是意義?
噢……噢……我這雙抓不住自己的手,
噢……噢……我這雙抓不住自己的手。
曾經(jīng)舉起我的手,向別人提出問題;
也曾握成拳頭,讓拳頭拿定主意;
現(xiàn)在看著這雙手,掌紋不再膚淺;
如果握成拳頭,深刻的是否就是意義?
噢……噢……我只有抓住我自己的手,
噢……噢……我只有抓住我自己的手。
演唱過程中,矮子、高邁、貝斯手不時跳下平臺沖向聽眾,引得尖叫連連,彈鍵盤的小丫和坐著的鼓手雖然沒有走動,但小丫拼命扭著她翹翹的屁股,鼓手頭上的一根小辮也一下一下敲打著他的額頭,同樣贏得了喝彩。到了第二段,聽眾開始隨著歌詞做著相應的動作:舉起右手……握成拳頭……攤開雙手……兩手相抓,“噢”的時候則一起“噢”,簡直鬼哭狼嚎。
演唱會是在保衛(wèi)處的干涉下結(jié)束的,時間已是子夜,路燈的突然熄滅引起了一陣騷動。矮子他們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一點也不驚慌,繼續(xù)在黑暗中嘶喊著。樂隊所需的電是從圖書館的廁所里拉來的,矮子早就吩咐過幾個同學保護好電源和電線,因此保衛(wèi)處的人無法一下將電切斷,只好以熄滅路燈警告。路燈突然又亮了的時候,廣場上無數(shù)對戀人緊緊抱著不愿分開,有一些及時分開的,僅僅是因為他們抱錯了人,他們相視一笑,就又抱在了一起。據(jù)說有很多對戀人在這個搖滾之夜重新進行了組合,是滅了又亮的路燈亂點的鴛鴦譜。在路燈幾次明滅以后,樂隊所需的電最終也被切斷了,觀眾騷動一陣,漸漸安靜下來。黑暗中,火苗越來越多地亮起,那是男生打燃了打火機,乍一看如同點點燭光,遙遙呼應著天上的星星。
就是在這樣星星點點的黑暗中,五角星樂隊與廣場上的聽眾無伴奏合唱了《歡樂頌》: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路燈再也沒有亮起,打火機也不能洞穿黑暗,演唱會于是在《歡樂頌》的歌聲中自行結(jié)束:點點火苗四處散去,歌聲也四散而去,逐漸消失在夜里——天上的星星也稀疏了。
這天夜里有些人就這樣唱著歌上了街。他們直到唱啞了喉嚨,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學校睡覺。
五角星樂隊的第一次演出實際上也是最后一次。學校很快下了禁令:五角星樂隊解散,不得進行任何演出。起初矮子毫不氣餒,他對伙伴們說:
“那我們就繼續(xù)在地下搞吧?!?/p>
但是大禮堂舞臺下面的地下室也不對他們開放了,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排練場地。不久,小丫率先退出樂隊,并且開始躲避矮子。接著,鼓手和貝斯手回到原來的樂隊,在舞會上安分守己地伴奏去了。最后,高邁也只好來了個美國式的聳肩攤手:
“我已經(jīng)完成了傳播搖滾樂的使命?!?/p>
矮子沒有想到天下的筵席散得這樣快,他更沒有想到,高邁也不跟他喝啤酒了。本來在樂隊組成以后,高邁的宿舍就是樂隊成員聚會的主要場所,矮子簡直把那兒當成了“第二寢室”。樂隊成立時五個人還約定了相互串門的敲門方式:用大拇指控制其余四指,從小指到食指依次彈擊門板,彈出輕重緩急,彈出搖滾節(jié)奏。這種敲門方式一直是樂隊成員使用的一種風格化的暗號,而現(xiàn)在除了矮子,其他四人都不再用了。矮子指責他們背叛搖滾,他們卻不以為然,有時候聽到矮子一如既往的敲門聲,還故意不給矮子開門。
出于慣性,也出于堅持,矮子每每走到高邁宿舍門邊,聽到里面搖滾樂滲出,就會激動地用手指彈擊門板,彈出相應的搖滾節(jié)奏。起初矮子以為聲音太小高邁聽不見,后來他用手掌拍出或者砍出搖滾節(jié)奏,用拳頭捶出或者砸出搖滾節(jié)奏,用腳踢出或者踹出搖滾節(jié)奏,甚至用身體頂出或者撞出搖滾節(jié)奏——高邁就是不開門。有一次矮子像常人一樣散漫地敲了幾下,門卻很快開了,搖滾樂撲面而來,但是高邁一見是矮子,臉上露出失望和憤怒,堵在了門口。
“高邁!”矮子說,“我們繼續(xù)搖滾吧!”
“搖什么滾?”高邁說,“我要你滾!”
矮子沒想到高邁會這樣巧用漢語諧音,雖然聲調(diào)不合:我要(搖)你滾!他氣得結(jié)巴了,但結(jié)巴得節(jié)奏分明:
“你你你,用漢語,玷污了,搖滾!Ro-Ro-Ro-Rock you!Ro-Ro-Ro-Rock you!”
深秋的一天,矮子最后一次去找高邁。在樓道里他就聽見音樂了。高邁的宿舍露著一條門縫,搖滾樂正從縫里擠出來。矮子沒敲門,直接用身體把門碰開,但是腳步隨即就停了下來:高邁正和一個女孩熱吻,女孩的臉被她自己的長發(fā)和高邁的臉遮住了,顯得很神秘。高邁和女孩忘乎所以地吻著,對此矮子已經(jīng)習以為常。高邁的宿舍是經(jīng)常有神秘女孩出沒的,起初矮子碰到接吻場面還會回避,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在意有人在場,心里也就坦然了?,F(xiàn)在,矮子故作鎮(zhèn)定等待他們接吻完畢,但高邁和女孩都很投入,似乎在考驗矮子的耐心。終于,高邁的歪脖子歪向另一邊,女孩的半邊臉在高邁的肩后露出來了,矮子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秘女孩,而是——
“小丫!”
矮子叫出了聲,但叫聲被搖滾樂吞沒了,小丫仍舊沉浸在高邁的深吻中,黏乎乎地醒不過來。看著小丫那半邊潮紅的臉,矮子感到自己的臉也一下漲紅了:
“小——丫——!”
這一聲吼,吼得小丫和高邁分開了,一絲驚慌從小丫臉上掠過,高邁則轉(zhuǎn)過身來,一張美國嘴臉滿是平靜。矮子呆在原地沒有動作,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動作。高邁的一只手仍舊摟著小丫的腰,那樣子就像一對擺好姿勢等待拍照的情侶。我不是攝影師,不是!矮子心里叫著,四肢緊張得發(fā)僵,小丫和高邁,卻一人一副輕松的樣子。
搖滾樂仍舊在轟響,攪動著無辜的空氣。小丫似乎熬不住了,把臉轉(zhuǎn)向高邁,求助似的仰著。高邁于是側(cè)了側(cè)身體,直視著小丫的臉,把自己的臉俯了下去,而小丫揚起下巴,啟開嘴唇,閉上了眼睛。
“Fu-Fu-Fuck You!”
矮子幾步?jīng)_到高邁和小丫身邊,揚起自己使慣的左手,朝他們正要吻合的臉扇了過去。矮子的手就要擊中目標,卻突然僵在了空中,原來高邁迅速而準確地抓住了矮子的手腕。在高邁的控制下,矮子的手顫抖著,叉開的五指在搖滾樂中痙攣。小丫已避在一旁,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旁觀著兩個決斗似的男人。
“你想干什么?”高邁對矮子吼道,“你想干什么!”
矮子沒有說話,他把力氣聚在左臂,想把左手體面地掙脫,揮向它該去的地方。高邁也沒有用另一只手來幫忙,他當然更要保持風度。
“你想干什么!你是想用手掌說話嗎?”
矮子不答話,仍舊叉著手指,盡力使手掌展開,固執(zhí)地表達著扇耳光的愿望。
“你真的只想用手掌說話嗎?錯啦!對女人說話用舌頭,對男人說話就用拳頭!”
高邁的話讓矮子改變了主意,他真的把手掌握成拳頭了。高邁也迅速甩開矮子的手腕,同時往后一跳,跳出了一副拳擊手的架勢。矮子看看自己握成的左拳,把目光從高邁晃著的雙拳上慢慢移開了。
“Come on! Come on!”
矮子沒有理睬高邁的叫喊,他已把目光移到高邁的下半身。出其不意,矮子一頭撞入高邁叉開的褲襠,把高邁頂了起來。旋了半個圈,矮子就把高邁頂翻在地了。趁高邁嗷嗷叫著爬不起來,矮子朝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丫狠狠盯了一眼,頭也不回走出了高邁的宿舍。
矮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過他心里明白,即使已將高邁頂翻在地,那也是胯下之辱。矮子走過一段樓道,從高邁宿舍里傳出的搖滾樂越來越小,然后一聲門響,音樂被關斷了。矮子站了片刻,沿著樓梯一步步往下走,淚水從他的眼中涌出來,又借著下巴一滴滴往下掉。
走到樓外的風中,矮子忍不住仰頭去看高邁宿舍的窗戶,他以為那里會探出一張憤怒的臉,但是他看到的卻是緊閉的窗戶,窗戶后面的窗簾正在閉合。猛地低下頭來,屈辱的淚水流得更兇,矮子只得緊緊閉住了眼睛。過了很久,矮子才睜開眼,眼前只有落葉飄零。
在隨風而至的那個冬天,我曾經(jīng)去看過一次矮子。那天我起床很遲,洗漱后出去吃早餐,在寒風中低頭獨行。忽然一片落葉貼到我的胸前,巴在衣服上不肯離去,我懶得用手趕它,忽然一陣風又把它吹走了,我扭頭尋找時,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抬頭看天,灰蒙蒙的天空下,早已落光葉子的樹枝在風中冷得發(fā)顫,似乎還有細微而飄忽的嗚嗚聲。我無端地受了感動,便想起跟我萍水相逢的矮子來了,在這個冷日子,他大概還僵在被窩里吧。早餐后我就去找矮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忘記矮子寢室的號碼了,樓道兩邊的門都關著,只有冷風幽靈似的在樓道里竄來竄去。我正打算幽靈似的離開,看到一張門上貼有宿舍成員名單,“吳明”正在其中。咚咚咚咚,我在這兩個字上敲起來。很久,沒有回音。有人嗎?我一聲聲問著,里邊終于傳出聲音來:誰?我一聽那沙啞的聲音便知道是矮子,只是這聲音被門隔得有些遠,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想我的聲音對矮子來說也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有人嗎?”
“誰?”
“我?!?/p>
“你是誰?”
“我就是我。你還沒起床?”
“少他媽廢廢廢話,告訴我你是誰?”
“少跟我玩哲學,我問你,你又是誰?”
聽不到矮子的回話了,我也沒法再問下去,一個問題難倒了兩個人,我和他之間隔著門的對話進行不下去了。過了一會兒,門打開,我閃身進屋,見矮子已飛快鉆回被窩,他似乎冷得不行,何況我又帶進來一股寒風。我隨手把門關好,隱約聞到一股酒氣,再看矮子,他頭朝里邊睡著,沒有理睬我的意思。一塊紅布做成的床簾拉合了大半截,光線透過紅布,映紅了矮子露在被窩外的一只耳朵,這只耳朵似乎在等著我說話,而我一時卻不知怎樣開口。矮子床頭的墻上掛著一把木吉他,跟矮子一樣沉默著,但是六根弦卻是緊繃的,似乎隨時準備陪主人歌唱。我還看見了矮子床頭的橡皮帶,它曾經(jīng)勒住矮子的下巴頦兒,和其他繃住矮子四肢的橡皮帶一起,撕扯過矮子的身體和頭腦。我不知道矮子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折騰自己,但我知道他現(xiàn)在的確在受難。他蜷曲在被窩里,那樣的弱小,就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我第一次看見矮子的睡姿,發(fā)現(xiàn)他睡得局促——用被子緊緊包裹著自己,似乎只有被窩才是溫暖和安全的。他把一只耳朵留在外面,是對外界的一種必要的警覺嗎?
“矮子。”我打破沉默,叫了他一聲,但接下來卻不知怎么說了,只得又叫了他一聲,“矮子。”
“坐啊,你。再矮也得坐下呀?!?/p>
我聽從了這個從被窩里鉆出來的聲音,坐在桌子邊。桌子上站著兩個空酒瓶,兩副很無辜的樣子,另有一個空酒瓶躺著,好像要滾走,被一個癟癟的煙盒擋住了。我拿出自己的煙,朝矮子露在被窩外的耳朵扔去一支,算是我在跟他說話。矮子仍舊沒有動彈,接下來大約聽到我打火點煙的聲音,才猛地從被窩里坐起來,在枕邊尋到那根煙,叼在嘴上。
我給他點上火,一時再也沒有話了,兩人便默默地抽煙。
五
春天又來了,風沙中傳開了一個消息:學校決定接受一筆捐資,新修一幢辦公大樓。據(jù)說校方起初不無顧慮:有錢不是拿來修教學大樓,而是修辦公大樓,學生們可能不滿。校方還有一層擔心是在選址方面:新辦公大樓擬建在圖書館前的廣場上,這就把學生們在廣場上活動的地方擠小了,而且那尊矗立多年的塑像將會移走,這會不會讓人在感情上一時接受不了呢?事實證明校方的顧慮是多余的,這筆捐資來自香港的一位富商,他響當當?shù)拇竺缫褣煸趯W生們嘴上了。據(jù)校園“觀察家”的觀察,風沙中的消息帶來的唯一影響是,在塑像前拍照留影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從圖書館出來,我常??吹桨釉谒芟裣旅孀咦咄M!0涌偸堑椭^,似乎想把自己的臉隱藏起來,偶爾抬頭望天,眉眼頂著抬頭紋。有一次我看見他站在那個搖滾之夜他曾經(jīng)站過的位置上,心里不禁動了一下,便走到他身邊問他對新建辦公大樓的看法,他好像早有準備似的脫口而出:
“這是時代變遷的絕妙注腳!”
我給他一根煙,他點上后卻沒有話了。陪他抽完一根煙,我跟他告別,他卻又突然說:
“快動手吧,我要看現(xiàn)場?!?/p>
校方對移走塑像的時間和方式嚴格保密,矮子最終只是半個目擊者。
陰沉的夜空下,矮子看到高大的塑像開始搖晃,但他沒有看到任何作用于塑像的外物。他繞著塑像走動察看,還是沒有看到是什么工具在推動塑像,塑像卻已朝他的前方傾斜過來。矮子嚇得回身就跑,傾斜的塑像也隨之轉(zhuǎn)了方向。矮子繼續(xù)往前跑,但他似乎只有跑的動作而沒有跑出距離,就像是在原地跨步。在徒勞的奔跑中,矮子發(fā)現(xiàn)傾倒的塑像向他覆蓋過來,一片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他。矮子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這張臉在變形,時而像低眉的菩薩,時而又像怒目金剛。矮子跑啊跑啊跑,就是跑不出砸向他的塑像,而地面早已迎著塑像傾斜,他一腳高一腳低變成了一個跛子。突然,他覺得自己掙脫了控制,便扭身背對塑像往外圍跑——塑像帶著一陣風砸向他腦后,前面的地面撲面而來。在他往前摔倒的瞬間,地面像一堵墻似的立起來,他一頭撞在墻上,身后同時響起一聲巨響——轟!
轟!——矮子被這聲巨響驚醒了,他翻身爬起來,才弄清自己是在黑暗的床上。就在他清醒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他仿佛等待已久的那件事發(fā)生了。矮子跳下床,拉開門就往深夜里狂奔。他一口氣跑到廣場,借助路燈的光亮,他真的看到那尊塑像已經(jīng)離開基座,倒在平臺和地面上了——斷裂和破碎處有濃厚的陰影,而空中還有未散盡的塵埃。矮子不禁想起了剛才的夢境,覺得眼前的景象也可怕起來。塑像是往后方倒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破碎的偶像,但站得遠遠的矮子還是隱約看出了原先威嚴而和善的輪廓。矮子始終感到迷惑的是,和夢境里一樣,他同樣沒有找到任何推倒塑像的工具,也沒有看到任何來做這件事的人。莫非是地震?莫非是另一個夢境?矮子不由得變得恍惚起來。整個廣場被路燈照得空空蕩蕩,只有路燈桿子形影相吊。在廣場的周圍,樹木花草盡力證明著這是一個平常的春夜。矮子遠遠地望著破碎在地的塑像,自己全身上下是由后怕帶來的徹骨冰涼。他看看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雙腳,有一個大腳趾顯然受了傷,流出的血染紅了一小塊地面。他使勁翹了翹那個大腳趾,在血泊中感覺到了疼痛。
第二天早上,矮子再次來到廣場,他沒有找到自己留下的血跡,不禁再度恍惚起來。然而,矮子跟其他人一樣看到,干干凈凈的廣場上,只有塑像基座和平臺還待在原來的位置,那尊塑像已不知去向。
殘留在廣場上的塑像基座和平臺最后一次成為校園的中心,是在那里舉行港商捐款儀式和新辦公大樓奠基典禮的時候。捐款儀式和奠基典禮是一并舉行的,時間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據(jù)說這個時間由港商親自定下,港商定得很具體,必須在星期六上午八時八分八秒,準時點響一串鞭炮作為開始。當鞭炮在現(xiàn)場如期炸響,人們果然聽到了那種又順又發(fā)的聲音,同時看到空中炸出了一朵朵吉利的花。這串長達十幾米的鞭炮懸掛在一個大紅氣球下面,隨著鞭炮往上炸去,氣球開始緩緩上升,而紙屑紅紅白白飄落下來,硫磺味也鉆入了所有的鼻孔。
這種熱鬧打破了校園的寧靜,威脅到校園的安全,在校史上可謂空前絕后。它制造了一種節(jié)日狂歡的氣氛,也帶上了一定的鬧劇色彩,就像一則荒誕的神話夾雜在學校的歷史里。一同載入校史的還有另一種熱鬧,那是儀式的序幕,同樣別開生面不同凡響。
點燃鞭炮的火種取自星期五正午的太陽,是在天文系教學樓樓頂一口鍋似的凹面鏡上,由一名取火圣女采集的?;鸱N隨后移至圖書館保存。星期六上午七時,在圖書館前廣場,仍舊由取火圣女用火種點燃火炬,開始漫長而曲折的傳遞。傳遞線路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拐到了校園的各個角落。有資格傳遞火炬的,都是嚴格挑選出來的人物,他們手執(zhí)火炬不快不慢跑著,受到人們伸長脖子的夾道歡迎。
火炬?zhèn)鬟f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插曲。當留學生代表高邁手執(zhí)火炬跑出一種美國風格,突然有人從人群中沖出來,迎著高邁伸出了左手——那是矮子,高邁似乎并不吃驚,很大方地把火炬交給了矮子,誰知矮子沒有轉(zhuǎn)身接著往前跑,而是朝火炬?zhèn)鬟f的反方向跑起來?!皧A道”的人們都被矮子弄糊涂了,緊接著是一陣騷動。安保員這時才回過神來,記起了自己的職責,開始維持秩序。不過他們不能干涉矮子,因為矮子是從那些沒有資格傳遞火炬的觀眾里沖出來的,他代表他們舉起了他們也想舉一舉的火炬,盡管他跑的方向不對,但還是贏得了喝彩。情勢會怎樣改變?誰能出面扭轉(zhuǎn)?沒人從天而降,但人群中突然沖出了一位姑娘——那是小丫,她在矮子前方迎著矮子伸出了右手。
矮子看見小丫,似乎吃了一驚,雙腳慢下來,成了兩只思考的腳——如果撇開小丫繼續(xù)往前跑,就是在叛逆的路上越跑越遠,如果回避小丫轉(zhuǎn)身往回跑,那將抵消叛逆的意義。矮子進退兩難,遲疑的腳步之所以仍在向前,似乎只是因為慣性……最后,矮子還是把火炬交給了小丫,一如高邁把火炬交給了他,他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表現(xiàn)出一種風度,就像高邁剛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
小丫從矮子手中一把抓過火炬以后,就沿著火炬?zhèn)鬟f的方向飛跑起來——傳遞火炬所需的時間是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不能在任何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誤差,所以小丫必須把被矮子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小丫是學校的女子百米冠軍,但是她有一撒腿就慢不下來的毛病,因此并沒有入選火炬手名單——傳遞火炬不能跑得太快,也不能跑得太慢,而是要不快不慢,控制好步幅和步頻?,F(xiàn)在,小丫終于意外獲得機會,讓人們目睹了她手持火炬的風采。小丫本來是想展示自己的另一種風采的,那是取火圣女的風采,可惜在圣女選拔賽中,小丫最后敗在了一位藝術系女生手下。那位藝術系女生經(jīng)過初賽、復賽、決賽,最后脫穎而出,而小丫沒有享受到圣女的榮耀,就堅定了出國的決心。小丫在國內(nèi)最后一次亮相,便是手執(zhí)由那位取火圣女點燃的火炬,跑出自己“女飛人”的風采。據(jù)當時在場的人說,她可能跑出了她的最好成績。小丫去美國以后,還有人回憶說,她真是跑得快飛起來了,而她真飛起來的時候,一下就飛過了太平洋。
雖有不大不小的波折,火炬最終還是按時傳到了港商手中,港商立即把它舉起來朝周圍晃了晃,記者就立即把他的形象攝入了鏡頭。然后港商把火炬交給校長,校長又同樣把火炬晃動一番。時間逼近八時八分八秒,校長把火炬交給一位可愛的小朋友,小朋友就準時點燃了鞭炮……當鞭炮由氣球帶到空中炸完,一幅長長的標語突然從氣球上懸掛下來,引起了新的驚嘆。由于升得太高,地上的人們無法看清長幅上的文字,隱約可見的是港商的大名,氣球拖著這個大名,最后像一條龍似的升上了天。
接下來的儀式跟同類的儀式?jīng)]有什么區(qū)別。在掌聲和鏡頭中,港商把一個寫有很大數(shù)字的大紙板交給校長,然后兩人握手……然后兩人松手,沒有掌聲和鏡頭了。奠基的時候,校長和港商同時開始鏟土,又是掌聲和鏡頭……這些都不必啰嗦了,需要啰嗦一下的是,我們那位本來耳朵就有些背的校長大概是被那一串鞭炮炸得更聾了,結(jié)果不得不當場戴上了校醫(yī)送來的助聽器。
六
辦公大樓開始日夜施工了。圖書館所有的窗戶緊閉,玻璃不太透明地擋著風沙和噪音。矮子失戀以后,先是在宿舍里蒙頭大睡,冬眠似的,當暖風把他吹醒,他開始上圖書館了。然而圖書館前的廣場已變成工地,施工的噪音越來越大,折磨著他的耳朵和神經(jīng),于是他上圖書館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有時候像一陣風一樣在校園里游蕩,有時候又像一棵樹一樣在風中發(fā)呆。幸而為期三周的“社會調(diào)查”如期而至,矮子和同班同學一起離開了不再安靜的校園。
矮子和同學們登上了南下的火車,前往經(jīng)濟特區(qū)深圳。他們一路上唱著歌,敲著牌,把半節(jié)車廂鬧翻了天。與眾不同的只有矮子,他一個人坐在車窗邊,常常雕塑似的望著窗外?;疖囀怯巷L前行的,越往南,同學們覺得越熱。當火車駛?cè)肽戏?,一些北國姑娘便把頭扭向窗外,尋找心儀已久的風景。她們看到大小河流都露出了春汛的跡象。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她們吟唱起來,沒人顧及矮子的眼中已經(jīng)含滿淚水。
“你也要發(fā)點桃花汛?”
有位姑娘公開對矮子耳語了一句,矮子眼中的淚水馬上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了。
時空轉(zhuǎn)換,深圳的氣候似乎已提前進入夏季。同學們輕裝上陣,身穿T恤開始“社會調(diào)查”,一個個都是一副準備畢業(yè)后到深圳就業(yè)甚或創(chuàng)業(yè)的樣子。矮子在深圳則顯得無所適從,在喧鬧的街頭和建筑工地,他常常會捂住自己的耳朵,同學們想不通這個能夠接受“重金屬”搖滾的人怎么會如此脆弱。矮子對粵語也難以適應,同學們都盡力模仿著粵語,他卻操著京腔和當?shù)厝藢υ?。在羅湖橋頭,同學們望著對面的香港呼喊那位港商的名字:×××!恭喜發(fā)財啦!而矮子卻在異口同聲的呼喊中獨緘其口,很不合群。
傳說矮子在深圳找到了他的初戀情人。這個名叫何麗的女人和矮子是中學同學,在矮子北上求學時,何麗就南下打工了,通過自學和自薦,何麗最終進了一家公司,負責商標設計。但是據(jù)那位自稱陪著矮子去找何麗的阿烏說,從何麗的打扮和住處的布置看,何麗不像在出賣勞動力,不論是體力還是腦力,而是像在直接出賣肉體。所以阿烏在何麗與矮子兩人大談商標設計的時候,借故先走了。矮子深夜回到住處時已醉得東倒西歪,第二天也沒有外出參加調(diào)查活動。當同學們回到住處,矮子卻失蹤了,床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再見,深圳。紙條上還畫著一個別致的圖案。阿烏說圖案可能是何麗叫矮子幫忙設計的商標,他們昨天晚上好像談起過這件事。帶隊老師把圖案仔細研究了一番,得出結(jié)論:
“什么商標,這是顆骷髏頭!”
同學們再看那個圖案,真的是一顆骷髏頭,一顆經(jīng)過美化的骷髏頭。這顆骷髏頭似乎暗示了什么。帶隊老師急了,讓阿烏帶路找到了何麗的住處,然而開門的是另一個女人,聲稱不認識什么何麗。阿烏要求進門看看,那個女人堵住了門:
“我要叫人了!叫警察,叫大哥,叫警察大哥?!?/p>
阿烏把矮子留下的紙條擲給女人:
“你轉(zhuǎn)交給何麗吧!”
那個女人朝掉在門邊的紙條瞥了一眼,立即關門,把自己的聲音關在了門外:
“哇!好好好可怕哦!”
帶隊老師撿起紙條。然后他們回到了住處。針對矮子的失蹤,同學們議論紛紛。有人說矮子可能偷渡去了香港。有人進一步推測矮子還可能偷渡去美國,他要在美國等著小丫和高邁,一俟高邁踏上祖國的土地,就給高邁一個掃堂腿,讓高邁嘗嘗中國功夫的厲害。帶隊老師沒有同學們那樣的想象力。他很務實地把矮子留下的“骷髏頭”收好了,又很務實地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
關于尋人啟事,后來還有一種說法:帶隊老師并沒有把尋人啟事登報,而是更務實地發(fā)動學生把打印件貼遍了深圳的電線桿。據(jù)說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是阿烏擬定的:
吳明,男,現(xiàn)年二十歲。頭發(fā)長,腿短。左撇子,頭略右傾。面白無須,無痣。喜自語,不時吼歌,繼之吟詩,口音不辨南北;愛漫步,偶爾狂奔,反之呆立,方向不管東西。終于走失。時在四月二十五日,深圳。走失時上身穿紅色T恤,胸前一個黃不拉嘰五角星;下身著藍色牛仔褲,屁股兜上兩個泛白手印。有知其下落者……酬謝!本人見啟事后……速歸!
又據(jù)說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還有一個版本:一名矮子,二等殘廢;三生有幸,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六神無主;七竅生煙,八九不離十……魂兮歸來!這個版本后來傳成了歌謠,在口頭和風中循環(huán):一名矮子,二等殘廢,三生有幸,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六神無主,七竅生煙,八面來風,九九歸一,一名矮子……
矮子再次露面是在北京,和他在深圳失蹤相隔六天,這六天是我對矮子的回憶中的一段空白,我的想象力難以將它填補。不過,無論矮子在失蹤期間行蹤如何,我相信他回過故鄉(xiāng),一個依山傍水的南方小鎮(zhèn)。
我想象矮子在深圳乘上了一列火車,他幾番下車和上車,在某些陌生的地方逗留,去某些陌生的地方轉(zhuǎn)悠,最終卻還是越來越接近故鄉(xiāng)了。從沿海的城市到內(nèi)陸的鄉(xiāng)村,喧囂和繁華離他越來越遙遠,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明顯的寧靜和原始。矮子覺得自己不僅在回歸故鄉(xiāng),還在上溯一段光陰。他真的有一種正在走向過去的感覺——我從哪里來,正回哪里去。車廂里滿是各種口音,口音后面是旅客們各自的故鄉(xiāng),那么,他們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矮子這樣想著,心里就有了說話的欲望,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口了。于是他開始和幾個老鄉(xiāng)搭訕,但一張口他就覺得自己口音很怪,既不是車廂廣播里的那種普通話,也不是老鄉(xiāng)們口里的家鄉(xiāng)話,而是不倫不類的南腔北調(diào),他想和那幾個人認老鄉(xiāng),他們卻向他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到了,吳鎮(zhèn)站,矮子下車,一腳踏上了故鄉(xiāng)。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踏實,相比動蕩的火車,他現(xiàn)在腳踏實地了。矮子一步一步往站外走,他驚異于偏僻的故鄉(xiāng)跟外面的世界一樣,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車站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小站,而是擴建成了一個大站,因為有更多的人在這里上下車,有更多的車從這里經(jīng)過或停留——他剛才所乘的火車,車次就是以前沒有的。矮子走出車站,更驚異地發(fā)現(xiàn)車站已與鎮(zhèn)子連成一片,全新的街道蓋住了原來的山坡,他曾經(jīng)親近的泥土已難以透氣,而街道兩邊的房屋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逼得他只能在街中間快步走,斗膽避到房屋之間的縫隙里,兩堵山墻將熟悉的山和水也夾得陌生——他透一口氣,又透一口氣。
在陌生的街巷里,矮子辨認不出自家所在的方位了。他不認識街上的人,街上也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他無頭蒼蠅似的竄了一陣,仍沒有看到熟悉的街景——那根永遠歪著的電線桿呢?那個叮叮當當?shù)蔫F匠鋪呢?——舊店面似乎都已破敗,難以辨認,新店面內(nèi)外是火車拖來的各種時髦:旅游鞋、高跟鞋、明星畫片、折疊飯桌、女式自行車……錄音機和電視機制造著有聲有色的熱鬧。地攤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塑料玩意兒,在風和陽光里吸引著一雙雙眼睛,刺激著一個個鼻孔。有一種奇形怪狀的氣球引發(fā)了矮子的聯(lián)想,他覺得眼前的鎮(zhèn)子就像一個又大又怪的氣球,在鐵路和河流間迅速膨脹,呈現(xiàn)出一種夸張的繁華。矮子漸漸感到腳底發(fā)虛,不再有踏實的感覺,他使勁跺了跺腳,水泥路面對他擺出一副生硬的面孔。他明白是這一層水泥把他的雙腳和真實的大地隔開了,而水泥也是取自大地,卻掩蓋了大地的面目——在這樣一種現(xiàn)實面前,他真正無所適從了。他憑感覺朝自家所在的方位遲疑地走著,在已認出回家的路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知道矮子的故鄉(xiāng)有一種風俗,一個回鄉(xiāng)的人應該先去祭拜死去的親人,然后才能跨進家門。矮子在已認出回家的路時突然想起了這個風俗,就折回腳步穿越街巷,尋找母親的墳堆去了。我猜想矮子在野外找到母親墳堆時正是日落時分,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墳堆上,節(jié)氣已過清明,墳堆上照例插上了一串紙花,表明矮子的父親已經(jīng)來過。矮子在母親的墳堆前跪下,一直跪到太陽下山,跪到他的影子消失。
我曾經(jīng)還設想了另一種可能:矮子根本沒有找到母親的墳堆,鎮(zhèn)子新修的某間房屋或者某段街道取代了矮子母親的墳堆,矮子甚至無法找到墳堆原來的準確位置了,他也不知道母親的墳遷往了何處,于是回家向父親詢問。但是從我后來得知的情況看,矮子并沒有回過家,或者說過了家門而不入,所以我排除了遷墳的可能,那樣對矮子也許太殘酷了,而我寫不出那種殘酷。
矮子沒有跨進家門,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曾在家門前徘徊,濃厚的夜色掩蓋了他的身影。矮子在自家門前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敲響家門——上大學后他就從未回家,寒暑假寧愿在外打工或者旅行。
秋冬,春夏,秋,冬,春——矮子離家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回鄉(xiāng)卻感到恍若隔世。唯一使矮子覺得真實的,是他在故鄉(xiāng)聽到的純正鄉(xiāng)音。在車站、街道、店鋪,矮子歪著腦袋聽著,鄉(xiāng)音就像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揪得他耳朵發(fā)熱。他慢慢悟出這只無形的手是母親從冥冥之中伸出的手。小時候他曾經(jīng)渴望像別的孩子一樣,在調(diào)皮搗蛋后有一只母親的手揪住他的耳朵,讓他在疼痛中感到幸?!,F(xiàn)在,揪住他耳朵的鄉(xiāng)音終于使他隱約感受到了那種疼痛和幸福。
矮子在子夜時分登上了當初我和他一同乘坐的那次火車,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離開了故鄉(xiāng),而我不再與他同行,也就不知道他是否像第一次離鄉(xiāng)那樣急不可耐直赴北京。也許矮子中途還去了別的什么地方,也許他想過要永遠失蹤。但是,正像一種神秘的力量曾經(jīng)控制他,使他回過故鄉(xiāng)一樣,那種神秘的力量再度控制了他,使他抵達了北京,抵達了他的終點。
在死去前,矮子寫下了一首自傳體長詩《矮子的搖滾》。不過,《矮子的搖滾》是沒有結(jié)尾的,真正的結(jié)尾是矮子的死亡。我是在矮子死去以后才讀到他的長詩的,所以可以說我先讀到了結(jié)尾,然后才讀到開篇:
我,我,我
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啼哭
開始于一次剪彩
剪刀的那那那邊
血像花一樣開放
我的母親,死于難難難產(chǎn)
剪刀的這這這邊
會哭的果實,八斤八兩
邊邊邊哭,邊邊邊長
七
由于矮子失蹤,矮子的同班同學提前結(jié)束了在深圳的“社會調(diào)查”,于五月一日凌晨返回了學校。經(jīng)過長途旅行,他們已經(jīng)太累,和帶隊老師在一盞路燈下“再見”后,男生和女生又在另一盞路燈下“再見”了。然后男生們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宿舍樓里的人正在夢鄉(xiāng)昏睡,而樓梯和樓道的燈還勉強清醒著。男生們打著哈欠,打開寢室打開電燈,作著睡覺前的準備,只有和矮子同寢室的六個人遇到了不想遇到的情況,他們打開寢室門后正要進去開燈,卻發(fā)現(xiàn)寢室有些異樣。
寢室朝東的窗戶大開著,露出天已破曉的真相。漫出窗臺的是最后的城市燈火——看上去就像一個空中舞臺,白中滲紅的一方天空當然就是舞臺背景了。那么,這樣的舞臺誘惑了誰?
“矮子!”
他們走進寢室大叫起來。他們相信矮子回來了,因為出發(fā)去深圳時,窗戶是關好的,現(xiàn)在窗戶大開,一定是矮子所為。但是,不用他們開燈,從窗戶進來的晨曦就足以顯示,矮子并沒在寢室。他的床簾拉開了,被子掀開了,似乎他剛剛起床離去。
他們把目光再次投向誘人的窗戶,一種不祥的感覺躥上他們的喉嚨。矮子?!他們盯著窗戶,仿佛矮子剛剛從那兒跳下去,天空滲出了血色,在矮子倒下的前方,太陽就要爬起來了。
“矮子!”“吳明!”
他們叫喊著奔到窗邊,探身往樓下看去,七層樓下的地面迅速逼上來,果然將一個俯臥的人攤在他們眼皮底下。他們不敢相信那真是趴在地上的矮子,而寧愿把他看成一個抽象的“大”字。
那天早晨我是在哭聲中醒來的,不過哭聲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夢中,我在夢中哭個不停,醒來后摸到了枕邊的淚水,我不知道我為何而哭,直到矮子自殺的消息傳入我的耳中。也許是已經(jīng)在夢中哭過的緣故,我聽到矮子的死訊后再也哭不出來了,只是腦中不斷閃過矮子的人生片斷,最清楚的是一頭一尾:
他離開血淋淋的母體,落入接生婆之手,發(fā)出第一聲啼哭:哇——
他張開胳膊張開腿,把自己狠狠拍在地上,發(fā)出最后的響聲:啪——
關于矮子最后的“擲地有聲”,很多人回憶說,那天凌晨他們在夢中都聽到了,很沉悶,一點都不響亮,所以他們并沒有驚醒過來。
矮子的父親在矮子死后第三天趕來北京。學校給他的電報中沒有講明真相,只說“吳明病重速來北京”。我是學校里唯一認識矮子父親的人,被學校派往了火車站。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出口,我手舉一塊白紙板,舉著五個大字:吳大明先生。我兩邊也有人舉著白紙黑字:某某總經(jīng)理、某某局長、某某某——人流滾滾,人海茫茫。
無數(shù)晃動的腦袋,無數(shù)隱現(xiàn)的面孔,無數(shù)錯落的肩膀——我終于看到了我要接的老人:矮矮的,黑邊眼鏡,黑洞洞的雙眼。我晃著“吳大明先生”——吳大明先生也看見了,揮了揮手……來到我面前,老人很快認出了我,雙手抓住我的右手,問起矮子的病情。我在人流邊上立穩(wěn)腳跟,把預備的謊言說了出來,我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幸好他也沒有細問。我想起我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覺得他嘴巴熱鬧,現(xiàn)在話少,難道是有預感?我?guī)退成习?,他把“吳大明先生”搶在手中,兩人走到了站前廣場。在一塊空地上,他站定了,朝周圍望了一圈,又仰頭看天。我也松一口氣,看看天——藍天白云,難得的一個大晴天。休息片刻后,老人堅持自己背包,并且把白紙板仔細對折,小心放入包內(nèi)。他邊收拾邊自嘲:
“丟人現(xiàn)眼的,藏起來吧,又不是什么人物?!?/p>
我?guī)コ说罔F,他說:
“怎么不走上面?我想順便看看首都?!?/p>
在保衛(wèi)處長的帶領下,矮子的父親在學校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見到了矮子的尸體。我當時也在場,看見矮子的父親尚能撐住衰老的身體。他已經(jīng)在保衛(wèi)處得知了真相,最后目睹真相時便鎮(zhèn)定多了,只偶爾扶一下眼鏡,鏡片后也沒有淚光。矮子的眼睛是睜著的,據(jù)說這在跳樓自殺的人中極為罕見,以致沒人敢伸手幫他合上。
“睡吧,矮子?!?/p>
矮子的父親伸手把那雙眼睛合上了。收回發(fā)抖的手,他又自言自語似的說:
“閉上眼才能睡著啊。”
矮子的尸體及時火化了,然后矮子的父親就在一位安保員的護送下,抱著骨灰盒離開了學校。據(jù)說那位安保員回校后向保衛(wèi)處匯報:矮子的父親在進火車站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亂跑,嘴里喊道:我要……我要去……我要去找……去哪里呢?找誰呢?找什么呢?人們嘴上流傳開了多種版本,我難以一一列舉,也難以弄清這種說法本身的真實性。我最后一次看見矮子的父親,是在火葬場,那時候他倒是冷靜,甚至沒有跟到焚化爐前。他站在室外一塊空地上,只是仰頭望著高大的煙囪,發(fā)呆。
讀完大學,我回到南方就業(yè),在一家報社做記者,業(yè)余寫一點小說。同事對我寫小說的愛好不以為然:又搞新聞又寫小說,你還分得清真假么?我無力糾纏真假,但會認真區(qū)分這些詞:本職、職業(yè)、專業(yè)、業(yè)余。
作為一名職業(yè)記者,我經(jīng)常滿世界跑來跑去,很專業(yè)地做報道,很業(yè)余地看風景。為了實現(xiàn)舊地重游的愿望,有一次我就在完成本職工作之余,順便踏上了途經(jīng)矮子故鄉(xiāng)的火車。這是一次快車,“吳鎮(zhèn)”并沒有列在??空军c上,但我已經(jīng)顧不得了,買了距吳鎮(zhèn)最近的一個大站的票。
依照列車運行時刻表,我將在黎明時分下車,然后我會順從我的腳尖,抵達矮子的故鄉(xiāng),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就是在那里,我跟矮子初次相遇,初秋的月光下,我在他的額頭上一次次看見抬頭紋——一名矮子因為仰視無數(shù)高深莫測的鼻孔,而過早長出的抬頭紋。我再也遇不見他了。我寧愿從未遇見他。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