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鈴
希尼這部訪談錄和常見的作家訪談錄有些不一樣。首先在于它的篇幅很長,是一部有意識地規(guī)劃的、全面系統(tǒng)的訪談錄,主要是通過書面進行,內(nèi)容極為豐富,在深度和廣度上都很罕見。
常見的作家訪談錄都是出自媒體記者之手,對訪談的作家缺乏深入的理解,通過一兩次面談,問題也比較業(yè)余,隨意,零散,狹窄,篇幅也有限,基本上淺嘗為止。希尼這部訪談錄出自丹尼斯·奧德里斯科爾(1954—2012),希尼的朋友,一位熱愛他的詩并對他有全面、深刻理解的愛爾蘭詩人(被認(rèn)為是同時代最好的歐洲詩人之一)。正是基于希尼雖然接受了大量的媒體的訪談,但這些訪談幾乎都流于淺表,未能讓希尼深入地闡明他對詩歌的理解和認(rèn)識,奧德里斯科爾才有意識地推動希尼作出這一部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訪談錄。他向希尼提出了巨量的問題,讓希尼自主選擇回答,目的只為了把希尼的智慧“強索出來”,很耐心地花了七年時間(2001——2008)才將它最終完成。
其次是它極其坦誠的語言方式,一種客觀又平和、認(rèn)真又輕松的帶著自省和反思的言語方式和態(tài)度。通常的訪談錄都是對別人說話,談?wù)撘粋€話題,保持一種交流場合的距離。比如《布羅茨基訪談錄》也談到了弗羅斯特、奧登,也談到了自己和他們的關(guān)系,談得非常精彩。但是布羅茨基所說的一切,還是屬于知識性和認(rèn)識性的議論,一個學(xué)者在外界公共話題上展示的觀點,而非針對自我成長的自省和反思。希尼不一樣,他所談的弗羅斯特,奧登,還有其他詩人,是在任何其他人那里,在多么博學(xué)的研究者那里,都聽不到的獨特話題。它們和希尼特別的生活與成長相關(guān),可能不那么學(xué)術(shù)性,但是出自真實的個人經(jīng)驗。這種與具體的人息息相關(guān)的特別的切身體認(rèn),有種特別真實的空間,很容易讓人代入其中、身臨其境。希尼這部訪談錄是各種內(nèi)心的披露,并未涉及什么個人隱私,全是圍繞詩歌和與詩歌有關(guān)的生活,細(xì)節(jié)上客觀、準(zhǔn)確,但那種面對另一個自己一樣的袒露心扉的平靜、理性、坦誠、自省反思的話語自帶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我想這可能和訪談錄的大部分是他一個人待在格蘭摩爾鄉(xiāng)舍書面回答的方式有關(guān),也和他的天主教出身的告解傳統(tǒng)影響有關(guān)。
這部訪談錄中我覺得最生動刺激的是對一些著名詩人的描述和看法。希尼在這里談到了幾乎所有英美現(xiàn)當(dāng)代重要的詩人:艾略特,葉芝,弗羅斯特,斯蒂文斯,威廉斯,洛威爾,畢曉普,休斯,拉金,麥克迪米亞德,阿什貝利,勃萊,斯奈德,一些重要詩派的代表人;談到了著名的東歐蘇聯(lián)詩人,米沃什,赫伯特,曼德爾斯坦姆,布羅茨基,等等,還有我們不太熟悉的好幾代的愛爾蘭詩人,從卡瓦納到穆爾頓。他說的一切都出于自己之意,非常坦率,直接,毫無那種學(xué)究繞來繞去、包裹在各種含糊的學(xué)術(shù)性套話里的不知所云。以其洞察力,直指核心要害。這些詩人都是他有特別感受,或有接觸的人。
比如,他對麥克迪米亞德的描述一下子就讓人對這個詩人有了非常生動的認(rèn)識。以前讀到很多關(guān)于麥克迪米亞的評論和描述都只是一個抽象的、模糊的紙面人影,而希尼談麥克迪米亞德的非常有限的幾個片段,這個人就在你面前活生生地站立起來,走動,說話,你就看到了這個人的模樣,他的整個精神,明白了他的詩的根本和意義。
他寫到的特德·休斯更是感人,讓人對休斯的為人和他的詩都有了特別清晰的理解。當(dāng)然最刺激的是那些批評意見。這些通常被崇拜被仰視的人物,只會受到粉絲們文藝腔的無限贊美,很少能看到大詩人之間如此犀利的批評。這些批評都有著特別的洞察力,像弗羅斯特和斯蒂文斯之間的互評,就像看神仙打架,高手過招,讓我們一窺大詩人神秘帷幕之下的奧妙。此前我讀過的最過癮的是羅伯特·勃萊把二十世紀(jì)的美國著名詩人幾乎逐個評點一番的文章。
這里我再舉一個他針對先鋒派,語言詩派提出的這種批評:“這些詩人形成一個宗派,躲避與世界的整個關(guān)聯(lián),認(rèn)為那是一種庸俗和墮落。我聽到過一句對奧登的批評,我喜歡它里面的合理性:有人說他沒有大天才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我不能確定這一批評是否適用于奧登,但這話中的要點總的來說值得思考。即使在艾略特身上,那巨大的正常的世界也在你的四周流動?!边@里的“大天才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大詩人身上天生的樸素,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
這部訪談錄有智慧也有深情。啟人深思處極多,動人深情處也極多。我覺得特見智慧之處是談自己,談葉芝、米沃什、尤其是他們之間的對比部分。我覺得最感人之處是他父母送他去讀科倫巴公學(xué)離開時,米沃什的葬禮,特德·休斯的葬禮,談他自己的葬身之處。他對朋友的真情,尤其是和特德·休斯和米沃什的友誼非常感人。而我覺得最神秘深奧的是訪談錄最后部分的這一番對話:
奧德里斯科爾:在某種意義上,你感覺在詩歌寫作方面有過失敗嗎?
希尼:有過。因為有時候我應(yīng)該不顧米沃什的警告和我的自我審查,讓壞精靈而不是好精靈選擇我,如他所說,“做它們的樂器”。
奧德里斯科爾:你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嗎?
希尼:如果詩歌自身都不能給我打開那些領(lǐng)地,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還能開始說出它們。
因為在1995年《巴黎評論》對他作的訪談中,談到奧登時他這么說過:“他會贊同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觀點,作為一個詩人你應(yīng)該確保在寫作時,你是被善良的精靈帶領(lǐng)而不是被邪惡的精靈帶走?!?/p>
從“你應(yīng)該確保在寫作時被善良的精靈帶領(lǐng)”到“我應(yīng)該不顧米沃什的警告和我的自我審查,讓壞精靈而不是好精靈選擇我”,不知道在這兩者之間,他走過什么樣的心路歷程,有什么樣的心靈覺醒和發(fā)現(xiàn)。也不知道他那些受到自我審查沒能寫出來的詩歌都會是一些什么。
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始終在真誠地努力、探索、追求自我完善的人。一個極力想做到善,又做到真,同時把詩歌的美也視為當(dāng)然的詩人。他有著嚴(yán)厲的自我批評,也有著同樣強烈的欲望沖動和困惑。他表達(dá)出了很多,也克制住了很多。但在老年的時候他還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之處,自己的遺憾,那惡的精靈帶給他的沖動之詩他沒有寫出來,他本可擁有的更大的創(chuàng)造的自由和可能性。這是最觸動我的最深奧的靈魂,它真誠的努力,它在信守維護道德的真善美與自由創(chuàng)造詩歌的真善美之間的溝通和斗爭。這是只有偉大的靈魂才會有的失敗意識,才會有的自我審察和無止盡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