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京極夏彥將推理小說稿《姑獲鳥之夏》投寄之后,僅僅三天時間,出版社便作了“出版”的決定,從那以后,一間喚作“京極堂”的名偵探寓所名震東瀛。京極堂系真實存在的,就在這位鐘情于怪力亂神學說的作家宅邸之中,三萬多冊藏書壘起的靈感城池,令它的主人化身為某種妖物,啃噬文字,又炮制文字,在其光怪陸離的小說世界里不停掉著書袋,仿佛正妖聲妖氣地勸告他的讀者——“其實,看書才是生存之道呢?!?/p>
沒錯,在更具視覺沖擊力的娛樂項目誕生之前,閱讀是多數(shù)人的精神支柱,紙香曾一度彌漫整個世界,哪怕科技革新的巨輪輾過一次又一次,依舊無法切除人們的這一舊癮。猶記思想家孟德斯鳩如此斷言:“喜歡讀書,就是把生活中的孤獨時光都換成巨大享受的時刻?!?/p>
迷失于書林,沉醉在閱讀之海,方可抵達歡愉彼岸。
無論地球如何運轉,時代怎樣疾速吞噬我們的耐性與毅力,秉持理想執(zhí)念的一群人總能讀透浮華外皮,探索到“世道”的意義所在。
眾所周知,日本人愛讀書,這種癡性百年不改。國民以平均每人每年逾四十本的閱讀量,位居世界各國人均閱讀量排行榜前三之列。
1947年,日本出版界掀起的那場讀書運動,給人們指引了精神修煉的光明之道。與明治之前唯有富貴家庭出身的孩子才能摸到書本的時候不同,它一度成為最經(jīng)濟實惠的享受。東京大大小小一千三百多家書店,將整座城市裹上了厚厚的“書皮”,每一節(jié)電車車廂里都有手不釋卷的乘客,疲憊的上班族用它隔絕外部噪音,暫時隱藏于另一個時空。占地面積達到17850平方公尺之巨的東京大學附屬圖書館,將自己埋進書海,以便隨時汲取知識量讓自己不被同校的天才們壓過一頭。倘若換了十年前,在電子閱讀器尚未發(fā)明的辰光,你在某高校附近散步,興許還能看到一些奇葩學子拉著一個沉重的行李箱匆匆前行,他們不是要離家出走,卻是帶著數(shù)十本參考書在人生路上熱血奔忙。
因這個國度被“書癡”占領,人之行舉亦難免過于文鄒鄒,哪怕街頭混混囂張蠻橫,也總講些理法,被調(diào)侃為“中二”的漫畫會告訴他們什么是“鋤強扶弱的正義”。家庭主婦氣質溫婉,不是受愛情肥皂劇調(diào)教的結果,卻是文藝小說為她們制造夢境,即便在小型斜挎背包成為流行的今天,走在時尚尖端的日本女性依舊帶容量巨大的單肩包出行,因要裝書,實用才最為要緊。
處于被電子速讀時代百般折磨的出版人,亦在竭力對抗著浮躁的科技潮流,無數(shù)的日本影視劇都刻畫了圖書出版社共克時艱的勇氣,漫畫改編日劇《重版出來》講的是如何讓好書不被埋沒,以再版為人生第一目標,深入鉆研營銷之道。《校對女孩河野悅子》更彰顯業(yè)內(nèi)人的強迫癥,為糾正作品錯漏,甚至做到了依照書中所述搭建房屋模型,以驗證情節(jié)的合理性。漫畫《忘卻的幸子》以“美食”作為噱頭,實際講的卻是如何以鋼鐵意志包辦作家的前途,從跟稿、審核、出版,乃至宣傳,用“一條龍服務”的形式與寫書人共存亡。
兼因如此癡迷,才守護住了受網(wǎng)絡江湖不斷進攻的閱讀王國,將“低頭族”們的腦袋從手機里拔出來。即便是電子書盛行勢頭已不可擋,年輕人收起了攜帶便捷的“文庫本”,卻依舊逃不過“輕小說”的誘惑,字數(shù)少、行距短,適宜手機屏幕上閱讀,坐一小時電車便能通讀完畢。下了車,走出站口,前方不遠處也總有書店的招牌總亮在那里,譬如澀谷站忠犬八公出口對面的大盛堂書店、中目黑站高架橋下的蔦屋書店......在那里,你無處可逃,書就是光明正大的“陷阱”,總能引你入坑。
相形日本人竭盡全力為書市而戰(zhàn)的勁頭,西方國家的讀書人似乎從不擔心閱讀會被什么新鮮玩意兒所取代。英國的十大圖書館都立于高等學府之中,無論牛津、劍橋,抑或倫敦瑪麗女王學院,都是書癡天堂,濃厚的學術氛圍注定了這是一片不受沖擊的圣地,無論想埋頭于故紙堆,還是樂于接觸電子期刊的好書之人,都能在那里得以滿足,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圖書館甚至是二十四小時全天開放,歡迎各色習慣于深夜啃書的書呆子們光顧。
愛閑逛勝過寫作的臺灣作家舒國治在《理想的下午》中提及英國牛津的Blackwell's書店,形容它是“氣氛極差的書店”,因那里“光亮、裝潢又單調(diào)”,然而事后回想起來,又能細味出那里的珍貴。
換之歐洲各色藝術之都的書鋪,便更顯十足底氣。它們被巧妙地設在各色美術藏館附近,銷售以系紙品金貴的畫冊為主,那幾乎是電子書無法復刻的優(yōu)勢。所以無論是塞納河畔的莎士比亞書店,還是米蘭運河邊的簡陋書攤,都讓文藝男女無端地向往擁有一顆老靈魂,仿佛肩負環(huán)保布袋,在凌亂老舊的鋪子里翻翻淘淘,才能與古城的慢生活搭調(diào)。
如此看來,世世代代受文字洗腦的書蟲們,大抵都經(jīng)得起新生事物的蠱惑,變的只是時間和信息積累方式,不變的是閱讀消遣。
日本近代史上有位奇人,叫南方熊楠,小學時代便憑借驚人的記憶力背下了厚達一百零五卷的《和漢三才圖會》,十二歲默記了《本草綱目》,年僅26歲便在大英博物館協(xié)助整理工作。之所以成為“讀書狂人”,兼因他脾氣暴躁,而抑制這個壞毛病的唯一辦法便是閱讀,并且憑借巨大的知識積累做各種研究學術工作。
時至今日,視南方熊楠為偶像的年輕人依舊比比皆是,為了追隨這位天才前輩的腳步,他們選擇變成“老古董”,視舊書為“性命”,久而久之,二手書店醞釀成了一種文化現(xiàn)象。老舊紙張散發(fā)出的輕微霉味,似乎在訴說著“閱讀”亙古不變的樂趣。
位于日本東京千代田區(qū)的神田神保町舊書一條街,便是全世界聞名的舊書圣地,古書收藏家池谷伊佐夫在那兒逛了整整三十個年頭。一百六十多家舊書店,刻下了整個日本的圖書發(fā)展史。只不過,舊書店之所以繁華,樂趣不在于讀,卻在于“淘”。大正時代至今,神保町的繁華與書店“高級”程度無關,店面永遠都那么不起眼,外墻具是被舊書層層遮起,可能一百日元便能淘到一個心儀的讀本。從專業(yè)工具老書,到文學孤本,均藏匿于街市之中,去神保町“朝圣”是個探寶的過程,每個門面樸素的舊書堂內(nèi)都坐著面目高冷的老板,拿眼角余光打量顧客,悄悄驗證他們的“讀書人”身份,有知識分子氣質的總能受到禮遇,看起來沒讀過幾本書的莽撞人則不被待見。
一百三十年的舊書街史,積存起書蟲們特有的傲慢,政府也順勢將日本最頂尖的高等學府——東京大學建在了那個區(qū),每年六十萬名學生報考,錄取率只得0.5%,這意味著一批又一批高智商“怪咖”都難逃舊書店的圍剿。湯淺政明執(zhí)導的動畫片《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里頭塑造的舊書市之神,便是以古怪少年的形象出鏡,學生們組就“移動劇團”,在那里一邊演出一邊躲避巡邏警的追查。以如此絕妙的形式將神保町書市徹底“神化”,賦予其滿滿元氣,象征著一代又一代天之驕子能為神靈所庇佑,使得書香延綿不息。
哪怕如香港這樣的彈丸之地,被無知者嘲為“文化沙漠”,可理想主義者依舊從火柴盒般擠在一起的林立高樓中騰出了地界,嵌入無數(shù)的二手書店。中環(huán)擺花街的神州圖書文玩、佐敦南京街的南京圖書中心、旺角洗衣街的新亞書店、中環(huán)多利皇后街的易手寶......舊書與黑膠唱片交相輝映,將文藝時光烙在了只幾平大小的世界里。
另一則,書店與讀書人的關系不再是單純的主顧交易,因舊書收羅之故,讀書人養(yǎng)成了將自己的存書放店里寄賣的習慣,等待另一位讀書人的青睞。一條無形的閱讀紐帶就這么樣形成了,書與人的交集成了閱讀者的緣分。七年前,三上廷的輕小說《古書堂事件手帖》出版,其中便記錄了舊書店里的種種奇緣故事,頁面上的每一個印章,書中的每一段注解筆記,都因“舊”而倍顯珍貴,這些店鋪亦成了尋求讀友知已的特別途徑。
再看歐洲各地的二手書市場,不似日本那般刻意被凝聚在一處,它們散落在每座城市的角落,讀物亦不僅僅是書籍,甚至還有用過的明信片、泛黃的老書簽;多數(shù)書鋪都是臨時搭起的攤位,自由游走于各處,那種無意中制造的“邂逅感”更突顯“淘寶”的樂趣。小說《查令十字街84號》里那種集絕版舊書于一處的端莊老店是不多見的,多數(shù)舊書都頗具“流浪”氣質,要的是隨遇而安。
這些舊書,因它的古老,它隨波逐流的命運,而鍍上了光,才令閱讀快感不被消減,所謂“格調(diào)”就是這么來的。
曾經(jīng)有一樁這樣的傳聞,講二十年前,美國巨星麥當娜路過英國倫敦的諾丁山小鎮(zhèn),在那里的一個普通旅游書店遇見了一位無名的青年,隨后與之擦出了愛情火花。雖然戀曲短暫,卻被電影公司相中,故事得以搬上大銀幕——就是無數(shù)文藝青年心中的文藝經(jīng)典之作《諾丁山》。男主角休.格蘭特以靦腆的書呆子老板形象刷新了“男神”標準,書店由此再度令癡男怨女們生出了浪漫想像。
讀書這種平常事,也就這么樣被賦予了某種傳奇色彩。
愈來愈多的人認定電子閱讀器終將取代紙質書的今天,總有一群不信邪的信徒在“逆時”而行。他們絞盡腦汁,將閱讀環(huán)境做出了特色,拼全力把書店裝點得獨一無二,于是就有了造成羅馬競技場一般的日本秋田縣國際教養(yǎng)大學圖書館,以白色為主基調(diào)的、科幻感十足的羅馬布克書店,用十三世紀舊教堂改造的荷蘭馬斯特里赫特教堂書店,甚至還有中部設計成螺旋狀華麗階梯的位于葡萄牙波爾圖市的萊羅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