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端午節(jié)

梁柱生

說起來不可思議，千百年來，紅石鎮(zhèn)從來沒有過端午節(jié)。為此，屈端午感到十分委屈，因為他的名字就叫端午，而端午節(jié)又正是紀(jì)念他祖先屈原的節(jié)日。

紅石鎮(zhèn)地處桂東南，以漢族為主，為何風(fēng)俗跟其他地方不同？紅石鎮(zhèn)六井村的村民屈端午無從知曉。

每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當(dāng)?shù)囟歼^苦瓜節(jié)，因為此時正是苦瓜成熟的季節(jié)。這天，家家戶戶都在釀苦瓜。所謂“釀苦瓜”，即把苦瓜切成兩寸左右的段，將里面的瓤掏干凈，再塞進餡兒。那餡兒用豬肉餡兒、韭菜末、炒花生、芝麻等混合而成，再拌上雞蛋和芡粉，塞進苦瓜里后，餡兒既不會散，也不會掉出來。塞好餡兒，就把苦瓜擺到蒸籠上蒸，蒸到苦瓜軟時最佳。平時吃菜，各家各戶都省著吃，為的是把省下來的菜挑到鎮(zhèn)上去賣，可苦瓜節(jié)這天，大家放開肚皮吃，一截釀苦瓜，往往兩口就吃沒了，邊嚼嘴角邊流油。所以，大伙兒都很喜歡過苦瓜節(jié)。

紅石鎮(zhèn)的村民大都不知道屈原和端午節(jié)。你若問屈原是誰，他們會說：“曲苑？你是說《曲苑雜壇》吧，那個節(jié)目還可以，里面的雜技不錯?！眴柖宋?，他們會笑著說：“哪個不曉得喲，就是住在村口的苦瓜屈哇，瘋癲癲的?！?/p>

“苦瓜屈”是屈端午的綽號，一是他苦瓜種得好，每年苦瓜節(jié)村里評“苦瓜王”，最大、最長、最重的苦瓜，都是他種的；二是他小時候得了天花，天花好了之后臉上滿是麻子，加上他又是長形臉，活像一只巨型苦瓜。由于形象欠佳，又窮，沒女人看得上他，所以他一直打光棍，現(xiàn)在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按理說，苦瓜屈這么會種苦瓜，家境應(yīng)該不錯。的確，每年苦瓜藤一開黃花，廣東的蔬菜販子就跑到六井村來，跟苦瓜屈簽訂合同，上門收購他種出來的苦瓜?？喙锨F，是因為他“瘋癲癲的”，沒把錢用到“正事”上。

因姓屈，他就單方面認(rèn)為自己是三閭大夫屈原的后人，因此充滿自豪。雖只有小學(xué)文化，他卻花了幾個月時間把屈原的《離騷》背了下來。《離騷》是啥意思，他不曉得，但有事沒事都愛背幾句，把很多字都念錯了。村民們稱之為“喃經(jīng)”。每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別人過苦瓜節(jié)，他一個人過端午節(jié)。屈原逢五逢十的誕辰，他還要親自到湖南汨羅屈子祠去祭祀一番。食宿自理，每去一趟，都要花好幾千。這在其他村民看來，簡直就是吃飽了撐的，他龜兒娶不上婆娘活該！

這年苦瓜節(jié)之前，苦瓜屈又失蹤了。一個多月后，村民看到村口走來一個乞丐，腳步輕飄飄的，頭發(fā)板結(jié)，衣服碎成布條了，因為太餓了，蹩到苦瓜地里摘了個苦瓜就啃。

村民上前一看，原來是苦瓜屈！“你咋弄成這副模樣？”他們吃驚地問?？喙锨鼪]有力氣回答，只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啃苦瓜。全茗是苦瓜屈唯一的朋友，他端來一大碗稀飯，苦瓜屈急忙接過，仰脖一口氣喝干！全茗又去端來一碗，苦瓜屈又喝干，一連灌了五大碗?？喙锨€想要，村主任說：“好了，一次莫喝太多，小心把胃撐破?？礃幼幽阌泻脦滋鞗]吃飯了?！笨喙锨墓牡亩亲诱f：“何止幾天，足足半個多月?！?/p>

原來，苦瓜屈在汨羅江邊的屈子祠祭完屈原后，又在附近了解當(dāng)?shù)囟宋绻?jié)的風(fēng)俗，還學(xué)會了包粽子和泡雄黃酒，這才打道回府?？稍阢枇_開往長沙的汽車上，他錢包被偷了，當(dāng)時沒發(fā)覺，直到在長沙火車站買車票時才曉得。滯留了兩天，無計可施，他只好爬上一列運煤的列車回到柳州，再一路乞討回來。

在家里待了幾天，苦瓜屈又生龍活虎了。他對全茗講了這次汨羅之行的見聞后，雄心勃勃地說：“從明年起，每年端午節(jié)，我都要到梅江邊祭祀。我聽人說，桂林的靈渠把湘江和西江連在了一起。梅江是西江的支流，在梅江邊祭祀，屈大夫也同樣能知道?！?/p>

全茗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因貧困而輟學(xué)，知識貧乏，愣頭愣腦，他不解地問：“屈大夫的醫(yī)術(shù)比華佗還高明嗎？怎么那么多人紀(jì)念他。我真鬧不懂他為啥要跳江，是不是出了醫(yī)療事故？”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就算出了醫(yī)療事故，也可以理解，兩千多年前，技術(shù)多落后呀。我下次去汨羅時再幫你好好問問?！笨喙锨忉尣磺?，只好這樣敷衍，“另外，我有個打算，把端午節(jié)的風(fēng)俗習(xí)慣在村里推廣開，讓大伙兒都曉得，五月初五是有文化底溫（蘊）的，并不是吃幾截釀苦瓜就行了！”

這一年收完苦瓜后，苦瓜屈把日漸枯萎的苦瓜藤扯掉，翻地種上秋菜。他光棍一條，多年來一直沒種水稻，都是靠賣菜度日。苦瓜屈種菜很有一套，一個多月后，秋菜就收獲了。村民們羨慕的同時也慨嘆：如果把錢花在“正事”上，苦瓜屈的日子可以過得十分滋潤，真搞不懂他以往那樣瘋癲癲到底圖什么。

一批批蔬菜賣出去，苦瓜屈的錢包就漸漸鼓了起來，到了第二年苦瓜節(jié)前夕，他的錢包又癟了下去。他到城里買了一批昂貴的公祭用品。

這年頭，公祭一般是政府行為。公家的錢不賺白不賺，所以黑心的老板把價格提高了一倍。令老板高興的是，長著一張苦瓜臉的苦瓜屈二話沒說就付了現(xiàn)金，既沒要回扣，連發(fā)票也沒開！

苦瓜屈買好公祭用品后，又給自己和全茗定做了漢服。

端午節(jié)前一天，苦瓜屈到鎮(zhèn)上買了許多祭品，又笨手笨腳地用葦葉包了不少圓錐狀的小粽子，煮熟，并采來一大堆菖蒲、艾蒿，用紅絲線捆成一束一束，他對村民們說：“懸蒲掛艾是端午的習(xí)俗，把這些東西掛在門邊，可以驅(qū)邪除穢。”村民們說：“得了吧，只會招蜘蛛結(jié)網(wǎng)?！笨喙锨鼰o奈，只好在自家所有的門兩邊各掛一束。

一天晚上，苦瓜屈把全茗叫過來試穿漢服，還請全茗當(dāng)祭祀主持人。祭祀程序表，是他去年從汨羅帶回來的，全茗照著念就是了。全茗起先不愿意，認(rèn)為這有點裝神弄鬼，太丟人現(xiàn)眼了，全茗父親也反對，后來苦瓜屈給全茗塞了兩百塊錢，這才沒了二話。

全茗穿的漢服是深藍(lán)色，苦瓜屈穿的是暗紅色，上面都印著古老的圖案。穿上后，兩人就像過去的地主老財一般。全茗覺得很別扭，說：“這上面咋有納粹的圖案？”苦瓜屈說：“這有啥子嘛，你以為古代就不‘納稅？一樣的。”

第二天上午，一條新聞在村里傳開：“苦瓜屈要改行當(dāng)師公（神漢），還收了全茗做徒弟！現(xiàn)在兩人正在江邊作法，說要以端午節(jié)取代苦瓜節(jié)！”

村主任聞訊，急忙往江邊跑，老遠(yuǎn)就看到兩個穿漢服的人正在忙碌，旁邊聚了一大堆看熱鬧的村民。跑近了，只見江邊放著一張紅木桌，桌上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香爐，香爐里裝著細(xì)沙。地上還放著兩只籮筐，里面裝著煮熟了的雞鴨魚肉，香氣撲鼻。

“不準(zhǔn)搞封建迷信！”村主任喝道?？喙锨f：“我們不是搞封建迷信，我們在祭祀屈大夫，他是跳江而死的，今天是他的祭日?！贝逯魅握f：“那更不行！跳江自殺是軟弱的表現(xiàn)，你祭他，豈不是鼓勵更多的人跳江？你擾亂社會治安，故意跟俺做對？”

苦瓜屈生氣了：“我為啥不能祭？他是我的祖先！”村主任說：“你少廢話，祭祀自殺者？吃多了撐的！”苦瓜屈理直氣壯地說：“你不信，就到汨羅去看看，人家祭得熱熱鬧鬧的！這香爐里的沙子就是從汨羅江邊帶回來的！阿茗，時辰已到，開始祭祀！”

全茗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磨蹭半天后念道：“肅靜！”有人偷笑。全茗又念：“舉行祭三門（閭）大夫尊神禮！設(shè)食案，設(shè)饌案，設(shè)香、燈燭，設(shè)酒樽，獻果饈，獻粽子，獻三牲?！比钜粯樱喙锨蛷幕j筐里拿出一樣擺到香案上。

全茗又念：“主祭人就位。焚香。三上香。授酒。灌地。反樽。叩首！叩首！三叩首！主祭人起立。復(fù)位。讀文?！?/p>

苦瓜屈就站到香案前，面對梅江，抑揚頓挫地背起《離騷》。背完后，祭祀也就完畢了。之后，他把香案上的扔到江里。眾人先是吃驚，接著紛紛下江去撈祭品。村主任還要說話，苦瓜屈把最后那只豬頭往他手里一塞，他就笑逐顏開地走了。

不少村民都撈到了祭品，當(dāng)天的飯桌上，除了釀苦瓜，又多了幾樣葷腥。他們對苦瓜屈的行為不再反對，反而希望他天天搞祭祀，最好一天祭三次。那天，只有苦瓜屈就著泡菜喝稀飯，但心里十分舒暢。這次祭祀雖不是特別完滿，但總算開了個頭，還得繼續(xù)把端午節(jié)的風(fēng)俗推廣開來才行。

端午一過，天氣就越來越熱了，村里不少小孩都得了痱子，苦瓜屈就叫人們把艾蒿拿去熬水給孩子洗澡，說是可以防治瘡毒，人們說：“算了，還是留給你自己的孩子洗吧?！?/p>

但苦瓜屈發(fā)現(xiàn)那些早已風(fēng)干的艾蒿在天天減少，他以為人們相信了他的話。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全茗的父親每天生火時都跑來拿一束去引火。

第二年春天，苦瓜屈買了不少毛茸茸的鴨崽。賣不完的菜，他就剁碎了喂鴨，到了立夏，那些鴨已長得很肥了，母鴨也開始下蛋了。這些鴨子一上市，至少能賣五六千塊錢?？煽喙锨z毫沒有賣的意思。到了農(nóng)歷五月初一，苦瓜屈放出話來：端午節(jié)那天要在村里舉行賽龍舟，優(yōu)勝者獎勵鴨子！

人們聞言大喜，村委會更是大力支持，因為鎮(zhèn)領(lǐng)導(dǎo)總責(zé)怪村里的文化活動搞得差，這不用村里出錢的事，為什么不雙手贊成？至于沒有龍舟什么的不要緊，村長叫人砍伐大頭竹扎了三張竹排，每張竹排能載二十多名選手。

苦瓜節(jié)那天，村長把縣電視臺記者請來了。村長對著鏡頭說完舉行這次群眾體育運動會的目的和意義后，那邊苦瓜屈也祭祀完了。于是，村長莊嚴(yán)宣布：“六井村龍舟比賽開始！”

每張竹排十五人，十二人手持鐵鏟蹲在兩側(cè)，排頭一人指揮，中間一人擊鼓，排尾一人掌舵。聽到村長的號令，三個指揮大聲吶喊，鼓手“咚咚”擊鼓，隊員們一齊劃動鐵鏟，竹排就飛快地逆流而上，岸邊的村民不斷為選手鼓勁加油，歡聲不斷。距起點八百米的地方插著一面紅旗，獲勝者每人獎麻鴨一只。之后把竹排順流放下，換上新的選手，又賽，直到把苦瓜屈那一百多只麻鴨獎完為止。

此后，每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苦瓜屈都要舉行龍舟賽，獎品都是鴨子，人們踴躍參加。通過這些活動，一些村民們開始把苦瓜節(jié)改稱端午節(jié)，因為電視上的賽龍舟都是為了紀(jì)念端午節(jié)，若只是慶祝苦瓜節(jié)，就顯得土氣。

苦瓜屈看到千百年的習(xí)慣開始改變，十分高興?？闪钏鄲赖氖?，一直沒有制成雄黃酒。不喝雄黃酒，端午節(jié)就總像缺點什么。

這年春節(jié)，全茗的大哥回來過年，全大哥在藥品公司上班，苦瓜屈就請他幫忙弄些雄黃來泡酒，全大哥說沒問題，只是價格有些貴，因為那些雄黃質(zhì)量好。苦瓜屈說：“只要東西好，貴些不要緊，越優(yōu)質(zhì)越好?！?/p>

春節(jié)后，全大哥果然弄來了十幾斤雄黃，苦瓜屈喜不自勝，把那些雄黃全部裝進一個大壇子里，用上好的白酒浸泡。半個多月后，他舀出一點兒嘗嘗，酒味苦辛，跟以前喝過的一模一樣?？喙锨鼪Q定，今年端午賽龍舟，請所有的選手都嘗一下雄黃酒！

臨近端午時，發(fā)生了一件令苦瓜屈十分生氣的事情。

那天，他在全茗家看電視，有電視節(jié)目報道韓國人說端午節(jié)是他們的節(jié)日，還想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狗屁！”苦瓜屈當(dāng)即罵道，“屈大夫是湖南人，端午節(jié)是為紀(jì)念屈大夫而來的，在中國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全茗說：“可他們也拿出了證據(jù)……”苦瓜屈激昂地說：“我不管啥證據(jù)不證據(jù)，你能證明屈大夫是你們韓國人，端午節(jié)就是你們的。證明不出，端午節(jié)就永遠(yuǎn)是中國的！”

全茗的父親曾是志愿軍戰(zhàn)士，說：“不就是個節(jié)日嘛，他們節(jié)日少，要去就要去，那玩意兒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也不能用，爭這名分干啥！他們說那個端什么節(jié)是他們的，我們就不能過苦瓜節(jié)了？扯淡！”

苦瓜屈說：“大叔，話可不能這樣說，明明是咱們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為啥要拱手讓給別人？如果說端午節(jié)是他們的，那豈不是說屈大夫也是他們的？屈大夫可是中國人哪！”

回到家后，苦瓜屈仍很生氣，就把那壇泡了將近半年的雄黃酒舀出來喝，邊喝邊嘆邊流淚：“我真搞不懂啊，別人把咱們祖宗的遺產(chǎn)當(dāng)寶貝，可我們自己卻不當(dāng)回事！難道只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才叫遺產(chǎn)？”他嘆一聲，喝一杯，一直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了。后來是全茗過來把他扶到了床上。

苦瓜屈這一醉可醉得厲害，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又睡了一天，第四天仍不見他起來。全茗這才覺得不對勁，過去一看，苦瓜屈早已冰冷僵硬。村主任知道后便報了案。不久，警察過來勘察現(xiàn)場，詢問情況，并把苦瓜屈的遺體和那壇雄黃酒拉走檢驗。

苦瓜節(jié)那天，兩名警察來到村委會，告訴村主任：“經(jīng)法醫(yī)解剖檢驗，死者死于硫化砷中毒，這跟他喝了大量雄黃酒有關(guān)。雄黃主要成分是硫化砷，有毒，而他泡酒用的又是優(yōu)質(zhì)雄黃——雄精，硫化砷的含量更高。”

村主任“哦”了一聲，從警察手里拿過化驗單，卻見上面的姓名一欄寫著“曲端武”，就說：“不對吧，他應(yīng)該叫屈端午?！闭f著在文件背后寫了“屈端午”三個字。警察說：“那是他自己改的名字，改名不經(jīng)過派出所，無效。我們只認(rèn)他身份證上的名字?！闭f著把死者的身份證拿出來，村主任一看，上面的頭像是苦瓜屈，可名字卻是“曲端武”！

搞了半天，原來苦瓜屈并不是屈原的本家！村長一時愣住了。

不久，國家把清明、端午、中秋等傳統(tǒng)節(jié)日納入我國法定假日體系。從那時起，六井村也正式把農(nóng)歷五月初五改稱端午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