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摘 要:作為中國近代著名的啟蒙思想家,譚嗣同大力提倡變法維新,其中的一項內容就是教育改革。與此同時,譚嗣同崇尚實學,關注時政,對治事抱有深切關注和極大熱情。這促使他將變革科舉與人才培養(yǎng)結合起來,進而對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方法提出變革。譚嗣同將“變學?!币暈樽兎ㄖ?,而他寄予厚望的“變學?!辟|言之就是用實學(“實事”)變革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方法。事實上,實學情結使譚嗣同注重專門專業(yè)之學,并將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作為人人必備之知識。在他那里,前者屬于專業(yè)教育,后者則屬于通識教育。二者的結合既是譚嗣同對中國近代社會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回應,又與他的哲學理念、政治主張一脈相承。教育的目的是育人,如何擺正專業(yè)教育與通識教育的關系是教育的根本問題之一。在這方面,譚嗣同的觀點引人深思,對于當下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譚嗣同;專門專業(yè)之學;專門教育;近代哲學
中圖分類號:B2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8)03-0111-07
在對學校之變的闡釋中,譚嗣同將目光投向了科舉取士,并在對科舉取士的審視和思考中提出了具體的變法主張。不僅如此,他崇尚實學,關注時政,對治事抱有深切關注和極大熱情。這促使譚嗣同將變革科舉與人才培養(yǎng)結合起來,進而對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方法提出變革。譚嗣同將“變學校”視為變法之根本,而他寄予厚望的“變學校”質言之就是用實學(“實事”)變革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方法。這用譚嗣同本人的話說便是:“學校何以變,亦猶科舉依于實事而已?!盵1]208實學情結使譚嗣同注重專門專業(yè)之學,并將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全體學)作為人人必備之知識。在他那里,前者屬于專業(yè)教育,后者則屬于通識教育。二者的結合既是譚嗣同對中國近代社會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回應,又與他的哲學理念、政治主張一脈相承。有鑒于此,探討譚嗣同的教育思想,既有助于直觀感受近代教育思想的時代特征,又有助于全面了解譚嗣同的哲學理念和政治訴求。
一、譚嗣同重實學的教育思想
作為中國近代著名的啟蒙思想家,譚嗣同大聲疾呼變法維新,并且將變革科舉作為其中的重要舉措,而他提出的變科舉的途徑因循一貫的實學原則,與他的實學情結息息相關。譚嗣同之所以注重實學,是因為實學可以致用,不僅可以富國強兵,而且有利于改善民生。
首先,與關注、崇尚實學密切相關,譚嗣同所講的教育內容和科舉考試的科目以格致之學為主。為此,譚嗣同不厭其煩地為格致之理正名,并在給貝元徵的信中這樣寫道:“格致之理,雜見周、秦諸子,乍聆之似甚奇,其實至平至實,人人能知能行,且已知已行,習焉不察,日用之不覺耳。而迂儒睹諸凡機器不辨美惡,一詆以奇技淫巧。及見其果有實用也,則又仗義執(zhí)言,別為一說曰‘與民爭利。當西人之創(chuàng)為機器,亦有持是說阻之者?!盵1]218
譚嗣同確信:“無其器則無其道也?!盵2]165這意味著道離不開器,依于器而存在;沒有器,也就無所謂道。同樣的道理,教育不是一句空話,必須從實處入手——只有講求實學,才能夠確保學以致用。由此,他由提倡實學進而熱衷于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譚嗣同對“兩年間”所做之事的回顧印證了這一點:“兩年間所興創(chuàng),若電線,若輪船,若礦物,若銀圓,若鑄錢,若銀行,若官錢局,若旬報館,若日報館,若校經(jīng)堂學會,若輿地學會,若方言學會,若時務學堂,若武備學堂,若化學堂,若藏書樓,若刊行西書,若機器制造公司,若電燈公司,若火柴公司,若煤油公司,若種桑公社、農礦工商之業(yè),不一而足。近又議修鐵路及馬路。其諸書院亦多增課算學、時務,烏睹所謂守舊閉化者耶!”[3]
其次,在譚嗣同那里,實學在很大程度上指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因此,在他借助科舉之名行教育改革之實的過程中,教學科目和內容的設置以實用為鵠的,科舉考試以專業(yè)、專科為主,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在其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例如,譚嗣同在奏請“變通科舉”的奏折上曰:
擬請旨飭下各直省學臣,自光緒二十二年始,凡遇歲、科、優(yōu)拔等試,除考制藝外,均兼考西學一門,以算學、重學、天文、測量為一門,外國史事及輿地為一門,萬國公法及各國法律、政事、稅則等為一門,海、陸兵學為一門,化學為一門,電學為一門,船學為一門,汽機學為一門,農學為一門,礦學為一門,工、商學為一門,醫(yī)學為一門,水、氣、聲、光等學為一門,各國語言文字為一門,必須果真精通一門,始得考取。不兼西學,雖制藝極工,概置不錄[4]238。
將名目繁多的專門專業(yè)之學作為科舉考試的科目是對科舉內容的變革,也是對人才培養(yǎng)目標的變革。不僅如此,專門專業(yè)之學主要是從西方傳入的各種實用學科或技術技能。從這個意義上說,譚嗣同對專門專業(yè)之學的重視也就是對西學的提倡和對格致之學的熱衷。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建議在科舉考試中加入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同時建議兼考西學,甚至建議不兼考西學不予錄用。與傳統(tǒng)科舉考試的“大學”相比,專門專業(yè)之學不僅包括理,而且包括術。這決定了實際運用和操作技術對于譚嗣同提倡的專門專業(yè)之學的重要性,無論學習還是考試均注重實際操作和動手能力。他強調:“所考若系工藝等學,并置列各門精器,面令運用,以免流于空談?!盵4]238沿著這個思路,譚嗣同在不同場合反復建議,數(shù)學專業(yè)考運算能力,航海專業(yè)考駕駛技術,醫(yī)學專業(yè)考治病,法律專業(yè)考判案,機械專業(yè)考機器制作,天文測量專業(yè)考儀器運用等等。下面即是一例:“善夫西法學??婆e之合為一也,有擇官選士之意焉?!魇貙iT之學以待錄用,學弗精進,或他過失,依次降之,猶郊遂也。其投考也,即由各專門院長考之,不拘人數(shù),求考即考,一二人可也,百十人可也。不拘時日,隨到隨考,今日可也,明日可也。所考又皆實事,皆可實驗。如考算學即面令運算,船學面令駕船,律學面令決獄,醫(yī)學面令治病,汽機學面令制造,天文、測量面令運用儀器。眾目昭彰,毫無假借。中式即面予證書,差其等第,以為名稱,如中國舉人、進士之類,其有殊尤,立即報明擢拔??颊W文學者官內部,考算學理財者官戶部,考兵學者官海軍陸軍部,考法律者官刑部,考機器者掌機局,考測繪者掌輿圖,考輪船者航江海,考礦學者司煤鐵,考公法者充使臣,考農桑者列農部,考醫(yī)學者入醫(yī)院,考商務者為商官。余或掌教,或俟錄用,或再考。”[1]209
可以看到,譚嗣同注重各種實際技能,并且把訓練、培養(yǎng)學生對儀器的熟悉掌握和實際運用納入到具體的教學實踐之中。例如,他在《金陵測量會章程》中作了如下規(guī)定:
練習儀器。先將同人所有各種儀器湊集一處,每日一聚,各述所知,互相傳習。不出一月,可期精熟。[5]255
專精一門。各種儀器皆已演習精熟,則各擇其性近而喜習者,別為專門之學,庶幾精益求精。專門總門有二:曰測天,曰測地。測天分門有二:曰測日,曰測星。測地分門有二:曰測立點相距,若測山、測岸之類。曰測平點相距,若測路、測河之類。各占一門,暫勿貪多。所用儀器,若天文鏡、子午儀、經(jīng)緯儀、紀限儀、疊測儀、全圓圈、墻環(huán)、半圓儀、十字儀、象限儀、地平儀、專林儀、測向儀、羅盤、行船紀里輪、陸地記里輪、水準鋼鏈帶、尺度時表帶、佛逆之寒暑表、水銀風雨表、空氣風雨表、燥濕表、量風器、量雨器、量潮器,均應各人專心考究一器,合之則成用。器余于人,則兼習數(shù)器,亦應此器既精而后及彼器。人余于器,則同習一器。器有未備,容它日集貲購置,此時暫互相借用。各人在家專習,以俟定期會測[5]255-256。
“練習儀器”與“專精一門”印證了譚嗣同的一貫思路——教育的目標是普及教育,必須做到人人有學;教育的目標是培養(yǎng)學以致用的專門專業(yè)人才,必須使受教育者在皆有學的基礎上選擇一門專業(yè)之學。這樣一來,受教育者便被打造成各種專門專業(yè)人才,既有學、有專業(yè),“專精一門”;又有術,擁有一技之長,因而“練習儀器”。
譚嗣同相信,經(jīng)過如此改革,科舉完全可以為中國的變法維新提供支持,中國再無人才匱乏之虞。于是,他說道:“歲、科等試既變,而科舉始能漸變,凡一切當變之法,始能切實舉行,而無乏才之患矣。”[4]239
再次,譚嗣同認為,由于不講實學,中國的洋務運動沒有落到實處——由于舍本逐末,最終一事無成。對此,他痛心疾首地剖析說:“中國數(shù)十年來,何嘗有洋務哉?抑豈有一士大夫能講者?能講洋務,即又無今日之事。足下所謂洋務:第就所見之輪船已耳,電線已耳,火車已耳,槍炮、水雷及織布、煉鐵諸機器已耳。于其法度政令之美備,曾未夢見,固宜足下之云爾。凡此皆洋務之枝葉,非其根本……試先即枝葉論之,西法入中國,當以槍炮為最先,其次則輪船,皆不為不久矣。槍炮尚不能曉測量,遑論制造!今置一精槍精炮于此,足下以為可僅憑目力而浪擊之乎?勢必用表用算而后能命中,則試問:左右前后之炮界若何?昂度低度若何?平線若何?拋物線若何?速率若何?熱度若何?遠近擊力若何?寒暑風雨陰晴之視差增減若何?平日自命讀書才士,無一人能言者,甚則并其名與制猶不能識?!盵1]202-203基于這種剖析和判斷,譚嗣同極力呼吁講求實學,提倡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
譚嗣同進而指出,提倡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有助于培養(yǎng)技術人才,同時有助于端正人心,可謂是本末并舉。具體地說,譚嗣同提出的變科舉的方法是效法西學而依于實事,具體辦法則是將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作為科考的內容,引導人各占一門,從而皆有一技之長(“各擅一藝”)。他說道:“向令早數(shù)十年變科舉如西法之依于實事,舍此更無出身之階,彼便身圖者,復何所容其冀幸,而不回心易慮以治西學?迄乎今日,民志久定,謗議久平,人才久布列在位,中國久復乎圣人之道,而首出乎萬國。父以是詔,兄以是勉,我輩亦必精其業(yè)于公法條約,使務、界務、商務、農務、稅務、礦務、天文、輿地、測繪、航海、兵、刑、醫(yī)、牧、方言、算數(shù)、制器、格致之中,各占一門,各擅一藝,以共奮于功名之正路。何至如今日一無所長而流為廢物;又何勞騰其口說至有此等辯論?……然則諸公與士民,皆有不得歸罪者,不早變科舉故也?!盵1]207~208值得注意的是,譚嗣同之所以急切渴望“依于實事”,人皆掌握專門專業(yè)之學,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做不僅可以將“一無所長而流為廢物”的中國人變成擁有一技之長的寶物,而且可以杜絕作偽。這意味著學習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有助于端正品行,從而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對于其中的奧秘,譚嗣同解釋說:
中國之經(jīng)史性理,誦習如故,尊崇如故,抑坐定為人人應有而進觀其他,不當別翹為一科而外視之也。即考據(jù)詞章八股試律,亦聽其自為之,不以入課程,不以差高下,皆取文理明通而已,以其可偽為也。余不可偽為,自必皆實事。皆實事,則科學之取士也有據(jù),而鄉(xiāng)舉里選無計以遂其私……至于品行心術,固無法以考驗,實即寓于諸學之中。坐定為人人應有,而進觀其他。茍其不端,亦決無能善其事而不敗露者。況有警察官吏刺之,有上下議院評論之,又有濃賞厚罰驅其后,復何憂不得人哉?中國之考八股,于品行心術即又何涉!豈惟八股經(jīng)史性理考據(jù)詞章凡可偽為者,其無涉猶八股也。顧亭林悼八股之禍,謂不減于秦之坑儒。愚謂凡不依于實事,即不得為儒術,即為坑儒之坑。惟變學校變科舉,因之以變官制,下以實獻,上以實求,使賢才登庸而在位之人心以正。且由此進變養(yǎng)民衛(wèi)民教民一切根本之法,而天下之人心亦以正。根本既立,枝葉乃得附之。夫何憂頑鈍貪詐,夫何憂洋務之無效?[1]209-210
對于譚嗣同來說,專門專業(yè)之學的作用是巨大的——不僅增長技能,而且端正人心。既然如此,他大力提倡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并對之如饑似渴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專業(yè)教育與通識教育并重的教育思想
在譚嗣同那里,推廣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依靠教育的普及,教育普及與專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相互促進。他所講的教育內容包括專業(yè)教育與通識教育兩大類,其中,專門專業(yè)之學屬于專業(yè)教育,主要針對不同專業(yè)之人,旨在使所有中國人都成為擁有一技之長的專業(yè)人才;通識教育是人人相同的,不分專業(yè)而人人共知,旨在培養(yǎng)人的自主之權。沿著這一思路,他將作為專門專業(yè)之學的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作為人人必備的內容注入到針對全體國民的通識教育之中。
譚嗣同強調,在通識教育中,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至關重要,無論何人都要知曉。他寫道:“上觀天文,下察地理,遠取諸物,近取之身,能自主者興,不能者敗。公理昭然,罔不率此?!盵6]350這就是說,自主之權是個人存身、國家興盛的基礎,因而是通識教育的目標。由于認定自由之權通過觀天文、察地理、取諸身獲得,譚嗣同試圖通過對國民進行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教育來增強他們對自主之權的認識。對于如何培養(yǎng)人的自主之權,這部分內容包括什么,譚嗣同如是說:“人在世界上,有幾件事不可不知:一曰天,二曰地……更有切要者,則為全體學。在天地間不知天地,已為可恥;若并自己之身體不知,不更可笑乎?然全體學又極難講。何則?無圖以供指點也,無臘人以為模樣也。骨節(jié)如何承接?血脈如何周流?腦筋如何散布?肌肉皮膚如何層疊束固?則皆不能言矣。試僅即臟腑言之,亦只能言其部位功用,不能將其形狀曲曲傳出。部位功用,中國醫(yī)書亦言之最詳,然必不如西國所言之確而可信者,則以彼有剖驗之術可憑也?!盵7]403在他看來,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為人人所必備,對于培養(yǎng)自主之權的教育更是不可或缺。三者的內容各不相同,讓人懂得活著的意義和價值卻是一樣的,因而都成為通識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
譚嗣同認為,人生于天地之間,了解天地是首務。在分門別類的各種學科中,對人之自主之權的教育要從天文學講起。他斷言:“然今日欲講各種學問,宜從何處講起?則天地其首務也。夫人生天地之中,不知天何以為天,地何以為地,且地是實物,尚可目見,天是空物,不可窺測。于不可窺測者,遂置之不講,則人為萬物之靈之謂何矣?”[8]399透過這段話,可以得出兩點認識:第一,譚嗣同是將天地連在一起講的,展示了他將天文學和地理學相提并論的一貫風格。第二,天文學、地理學對于譚嗣同來說不是純粹的自然科學而是“人學”,共同驗證了“人為萬物之靈”。沿著這個思路,他接著講道:
嘗考《素問》曰:“地在天中,大氣舉之。”《列子》曰:“虹霓也,云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張子《正蒙》曰:“夫天,氣也,自地以上皆天?!笨梢娞斓亟唤纾缘孛鏋橹?,此天是氣之明證?!读凶印酚衷唬骸胺蛱斓?,空中之一細物。”是明知地為行星之一矣。至其為地圓地動之說,則亦確有明征。《大戴禮》曾子曰:“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也。”此地圓之鐵案也。且《周髀算經(jīng)》亦曰:“地如覆槃?!鄙w僅舉東半球言之。若合之西半球,則為圓形無疑[8]399-400。
且地動之說,亦非始自西人。《易》曰:“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四時不忒。”又曰:“夫坤,至柔,而動也剛……承天而時行?!庇衷唬骸胺蚶?,其靜也翕,其動也辟?!笔堑貏又?,大《易》已詳哉言之。又《易?乾鑿度》:“坤母運軸?!眰}頡云:“地日行一度,風輪扶之。”《尚書·考靈曜》:“地恒動不止?!薄洞呵铩ぴ罚骸暗赜肄D以迎天。”《河圖·括地象》:“地右動起于畢。”……但地既繞日而轉,何以日不可以繞地而轉?盍日為八星之中心,其體積大于地球者一百四十萬倍;烏有大至一百四十萬倍,而反繞一小星之理?且八星皆繞日而成一世界,又安能撇卻地球以外諸星,而如最小之月之自繞星球乎?此所以知地球繞日而轉,日斷不能繞地球而轉也[8]400。
在這里,譚嗣同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從天是圓的講到地是動的——不僅證明西方的學說皆為中國古學所固有,而且解釋了地球圍繞太陽公轉的原因。在普及了這些基本常識之后,他從天地法則中進一步引申出兩個人類公理:第一,地球是變動不居的,居住在地球上的人也要變化日新;如果泥舊不變,就是“逆天”。第二,地球是太空中極微小的星球,居住在地球上的人都是“近親”,彼此之間休戚相關,因而不可自大而排他。對此,譚嗣同諄諄教導說:“諸君但先講明此理,則知吾身所附麗之地球,本變動不居,而凡泥不變之說者為逆天矣。又以知吾身所處之地球,原天空中不大之物,則凡附麗斯球者,可作同里同閈同性命觀,而不必驚疑駭異,夜郎吾國而禽獸他人矣?!盵8]400
在譚嗣同的視界中,無論天文學還是地理學都并非純粹的“知識”,而是與中國的政治密不可分。依據(jù)地理學提供的知識,他重新審視世界各國的關系,并且得出了如下結論:
地既是圓的,試問何處是中?除非南北二極,可以說中,然南北極又非人所能到之地。我國處地球北溫帶限內,何故自命為中國,而輕人為外國乎?然而此亦不可厚非也。中者,據(jù)我所處之地而言。我既處于此國,即不得不以此國為中,而外此國者即為外。然則在美、法、英、德、日、俄各國之人,亦必以其國為中,非其國即為外……夫無倫常矣,安得有國?使無倫常而猶能至今日之治平強盛,則治國者又何必要倫常乎?惟其萬不能少,是以西人最講究倫常,且更精而更實。即如民主、君民共主,豈非倫常中之大公者乎?又如西人招民兵,有獨子留養(yǎng)之例,又最重居喪之禮,豈得謂其無父子乎?西人自命為一夫一妻世界,絕無置妾之事,豈非夫婦一倫之至正者乎[9]?
由此可見,以地球是圓的這一事實為切入點,譚嗣同強調,地理學意義上的“中”,根本就不存在。這就是說,中原是相對的,傳統(tǒng)的夷夏之辨是孤陋之見。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指出,西方國家不是“夷狄”,而是教化極富的文明之地。他們有倫常,西方國家的倫常更為精實。在這方面,無論西方的君臣關系、父子關系還是夫婦關系都是明證。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束,基于對天文學、地理學重要性的認識,譚嗣同建議,中國的教育要將天文學、地理學作為必修課,以便使人從兒童時起就掌握基本的天文、地理常識,明曉中國與外國的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不止一次地大聲疾呼興辦女學,由女子教育帶動幼兒教育;幼兒教育的目的之一便是,使人在幼年時就接受地理學教育。譚嗣同反復寫道:
又有女學校,故婦女無不讀書識字。由是小兒得力于母教,方七八歲即知地為球體,月為地之行星,地為日之行星,地自轉而成晝夜,地繞日而有寒暑。地凡幾洲,凡幾國,某國與我親,某國與我疏,及其大小強弱,均已曉其大概[2]159。
凡子女生八歲不讀書,罪其父母。又有五家連坐之法,一家不讀書,五家皆坐罪。故百工商賈農夫走卒,無不讀書。又有女學校,故婦女無不讀書。由是小兒得于母教,方七八歲時,即知地為球體,月為地之行星,地為日之行星,地自轉而成晝夜,地繞日而有寒暑,地凡幾洲,凡幾國,某國與我親,某國與我讎,及其廣狹強弱,均已曉其大概[1]209。
譚嗣同認為,在對人的通識教育中,通曉天文學、地理學是必須的,然而,僅有二學尚且不夠,還必須將生理學納入其中。有鑒于此,在明曉了天文學、地理學之后,生理學便被提到了議事日程。對于生理學,他講述了如下內容:
中國言心主思,西國則謂心不能思,而思特在腦。腦分大小。大腦主悟,小腦主記及視聽之屬。腦氣筋布滿四肢百體,則主四肢百體之知覺運動。所謂心者,亦徒主變血之事而已。夫中西論心,不同如此,愚謂其理實亦相通。思固專在腦,而腦之所以能思者,全賴心能變血以養(yǎng)腦,是心與腦交相為用也。故思字從囟,從心。腦之主思,古人蓋已知之矣。心之所以變血,因血壓周身,而后化紅色為紫色,養(yǎng)氣之功用已竭,血中含足炭氣。如不將炭氣放出,其毒立刻足以殺人,賴由回血管仍回至心中,由心入肺,有呼吸以吐故納新;俟再經(jīng)心中,即復為紅色,毒去而可以養(yǎng)人矣。故心之時時躍動,皆為上下四房紅紫血出入之故,信足為生命之本矣。
古人謂肝左肺右,心居中央,此說實誤。心雖居中,而心尖略斜向左。肺則左右各一大塊,每塊分六葉,左右共十二葉。肺中大小管極多,酷肖樹木枝干,其為用有三:一主呼吸,二主變血,三主聲音。肝則在右邊肺下,其用亦主變血。凡新生之血,必經(jīng)肝家一過,方由淡紅色變成紅色,而有甜味;有甜味乃能養(yǎng)人。故西人或稱肝為造糖公司[7]403-404。
孤立地看,譚嗣同所講的生理學皆在人的“生理”范圍,是地地道道的生理學內容,并且屬于“科學常識”。實則不然。通過講明人之心、腦和五臟,譚嗣同旨在讓人透過人體的結構和機制領悟人體構造的精妙絕倫,由此凸顯人的生命尊嚴和生存意義。于是,他寫道:“大抵全體竟是一副絕精巧之機器。各司其職,缺一不可,與天地之大機器相似。獨是天必造此一種全體之精巧機器,果何為也哉?原是要使人頂天立地,做出一番事業(yè)來,所謂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也。諸君當知此堂堂七尺之軀,不是與人當奴仆、當牛馬的。”這就是說,人有七尺之軀,就要大有作為;作為堂堂之人,要有人格和人權。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給別人當奴隸、做牛馬的。經(jīng)過譚嗣同的這番講解,生理學便與天文學、地理學一起在使人認清世界形勢的前提下,既不妄自尊大,又不放棄權力,從而在分清敵我中捍衛(wèi)中國的國權,在自強不息中做出一番事業(yè)。
三、譚嗣同教育思想的局限性及原因
在譚嗣同的教育思想中,就德智體三育而言,主要集中在智育,也就是普及、推廣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的教育。與對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的如饑似渴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對增強身體素質的體育的漠視。熱衷于專門專業(yè)之學與譚嗣同對實學的青睞息息相關,也決定了因循他的教育理念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主要是技術型、專業(yè)型人才。譚嗣同一面不遺余力地提倡各種專門專業(yè)之學,一面對身體素質的提高語焉不詳。這直觀地流露出他在重視智育的同時,忽視體育。譚嗣同對體育的漠視在中國近代的教育思想中可謂是個案,也表明了他的教育理念的獨樹一幟。
在中國的教育史上,對體育的重視和大力提倡無疑始于近代,體育在中國近代之所以備受關注,是時代使然:第一,近代的中國落后挨打,中國人被蔑稱為“東亞病夫”。救亡圖存需要軍事武器和愛國精神,也需要強健的身體。這就是說,在亟須富國強兵的中國近代,身體強健變得至關重要,提高中國人的身體素質勢在必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近現(xiàn)代思想家、教育家大聲疾呼提高中國人的身體素質,并由此將體育納入教育視野。第二,鴉片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讓中國人認識到種弱、兵弱是中國落后挨打的原因之一,并由此對強身健體大聲疾呼,于是出現(xiàn)了嚴復的“鼓民力”、陳獨秀的獸性主義和蔡元培的軍國民主義等以強健中國人體質為宗旨的教育主張。嚴復提出三育方針,并且將“鼓民力”置于首位。這是因為,他認定身體素質是提高國民素質和救亡圖存的基礎,體育是教育的基礎。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蔡元培提倡的軍國民主義和陳獨秀主張的獸性主義也都屬于體育范疇,由此可以深切感受到兩人對提高國民身體素質的心急如焚。與其他近現(xiàn)代哲學家對身體素質的高度關注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強身健體的大聲疾呼截然相反,譚嗣同則認為,重視身體會導致貪生怕死之念,不利于培養(yǎng)人勇猛無畏、勇于犧牲的大無畏精神,當然也妨礙中國近代的救亡圖存。
進而言之,譚嗣同之所以忽視體育與對實學的熱切呼喚而無暇兼顧其他有關,更根本的則與對生死問題的看法尤其是與他視肉體為累贅有關。換言之,譚嗣同輕視體育,源于對魂魄關系的認識。在形神觀上,他一面賤視體魄,一面推崇靈魂。按照譚嗣同的說法,人的體魄由各種元素集合而成,因而沒有自性,是虛幻的。這也成為他斷言人生無我的一個理由或方面。與體魄的虛幻不同,人之靈魂則是不滅的。更有甚者,人有體魄則有親疏,并且由親疏、厚薄之分進一步衍生出尊卑、貴賤之別。這是不平等的根源,也是不平等的表現(xiàn)。要臻于平等,必須“超出體魄之上而獨任靈魂”。無論肉體的虛幻、靈魂的永恒還是對平等的追求都使譚嗣同輕賤體魄而獨任靈魂。這一主張表現(xiàn)在知行觀上便是貴知不貴行。譚嗣同公開標榜自己貴知,是因為知屬于“靈魂之事”;不貴行,則是因為行屬于“體魄之事”。對此,他解釋說:“吾貴知,不貴行也。知者,靈魂之事也;行者,體魄之事也……是行有限而知無限,行有窮而知無窮也。”[6]369輕視體魄而注重靈魂表現(xiàn)在教育觀上便是忽視體育,而注重與靈魂即知密切相關的智育。至此可見,譚嗣同對體育的漠視與他本人的形神觀、知行觀和價值觀一脈相承,也為近代哲學家的教育理念與他們的哲學思想密不可分提供了最佳注腳。
綜上所述,專門專業(yè)之學貫徹了譚嗣同的實學理念,在中國近代對于將中國人培養(yǎng)成具有一技之長的專門人才具有積極意義。教育的目的是育人,如何擺正專業(yè)教育與通識教育的關系是教育的根本問題之一。在這方面,譚嗣同的觀點引人深思,對于當下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與此同時,譚嗣同的教育理念具有明顯的理論誤區(qū),忽視體育便是其集中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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