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中的方言翻譯規(guī)范化研究

張獻麗

(安陽學院 外國語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0)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說：“方言土語，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里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1]100胡適對方言在文學中的作用有著獨到的、令人深思的見解：“國語不過是最優(yōu)勝的一種方言；今日的國語文學，在多少年前，都不過是方言文學。正因為當時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學，敢用方言作文學，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積下了不少的活文學。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漸被公認為國語文學的基礎……國語的文學從方言文學里出來，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學里去尋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2]406

出于對作品受眾的考慮，文學作品中的敘事語言一般采用標準語，然而方言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作者通常使用方言來塑造人物性格、雕刻人物形象，例如“多乎哉？不多也！”此語一出，孔乙己迂腐的知識分子形象就躍然紙上。也有作者通過使用方言來反映特定的地域文化特色和社會習俗。因此，在翻譯文學作品中的方言時，譯者都特別小心、嚴謹。本文的研究對象就是譯者在翻譯方言時選取的翻譯策略、遵循的翻譯規(guī)范及其內(nèi)在的原因。

筆者通過分析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和威廉·萊爾在翻譯魯迅經(jīng)典小說《孔乙己》中的“方言土語”時采取的翻譯策略，嘗試描述他們遵循的起始翻譯規(guī)范，解釋其翻譯決策。

一、研究現(xiàn)狀

(一)國外方言翻譯研究綜述

西方學者于19世紀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方言翻譯，不過，對方言翻譯的深入研究出現(xiàn)于20世紀80年代。Hatim和Mason[3]借用Halliday的語域理論，從語言使用者的角度探討了方言的翻譯；Nida[4]112從功能對等的角度出發(fā)探討了方言翻譯，認為“如果一個文本是由非標準的方言所寫成，譯者面臨的難題就是在目的語中找到一個合適的對等語”；Newmark[5]提出了方言的功能決定了譯者的翻譯策略。此后，對方言翻譯的研究逐日升溫，學者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方言翻譯進行了探討。筆者將西方學者最近20年的研究視角簡略總結(jié)為以下三類。

第一，從語言學視角對方言翻譯進行探討。波蘭學者Berezowski[6]是西方最早系統(tǒng)地研究方言翻譯的學者。從語篇語言學的視角出發(fā)，Berezowski對文學方言翻譯策略進行了歸納總結(jié)，提出了十種翻譯策略。葡萄牙著名學者Pinto[7]認為方言翻譯的語言媒介形式?jīng)Q定翻譯的文體特點及其出現(xiàn)頻率,并據(jù)此提出了語言變體翻譯的策略模式。西班牙學者Sánchez[8]借助社會語言學的觀點，闡述了語言與社會的關系、語境和語域理論與方言翻譯的關系，認為方言翻譯既是語言翻譯又是文化翻譯。

第二，從社會文化語境視角對方言翻譯進行探討。土耳其學者Erkazanci-Durmus[9]從社會文化視角出發(fā)，探討了意識形態(tài)對邊緣語言翻譯的社會制約作用。Berthele[10]認為，只有將譯本放入其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才能對方言翻譯的策略進行評估和選擇。

第三，根據(jù)譯文在目的語國家中的接受程度來探討方言翻譯策略。但是研究者的研究結(jié)果卻大相徑庭，如Leppihalme[11]根據(jù)自己的研究成果，認為譯文語言的標準化不會對譯文的接受帶來大的影響，而Herrera[12]則持相反觀點，認為標準化語言會阻礙譯本的接受度。

西方學者對方言翻譯的研究在向更精細、更深化、更多元的方向發(fā)展。

(二)國內(nèi)方言翻譯研究綜述

中國學者對方言翻譯最早的論述可以追溯至唐朝玄奘“五不翻”中的“此無故”原則，此后，雖也有學者論及方言翻譯，但論述不夠系統(tǒng)、深入。

筆者對中國知網(wǎng)(CNKI)上1996—2016年間發(fā)表的相關研究成果進行了統(tǒng)計，結(jié)果如圖1所示。

圖1 1996—2016年間發(fā)表的方言翻譯研究成果統(tǒng)計

從圖1中可以看出，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學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方言翻譯。對方言翻譯的探討在21世紀初進入一個小高潮，其中有代表性的研究者包括韓子滿[13-14]、黃忠廉[15]、汪寶榮[16-19]、桑仲剛[20]等。

韓子滿[13-14]根據(jù)個案研究提出了兩種方言翻譯方法：如果原文本中方言的使用是為了體現(xiàn)人物的受教育程度或者社會地位，譯者可以采用口語話的表達方式來翻譯原文本中的方言；如果原文本中的方言只是反映地域差異，譯者可以采用加注的方式，補充解釋無法在目的語文本中再現(xiàn)的美學效果。黃忠廉[15]從理論高度總結(jié)了七種作用各異的方言翻譯轉(zhuǎn)換機制，在同一個文本中這七大機制可以單項運作，也可雙項或者三項運作。汪寶榮[16-19]從社會學視域下探討了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問題，認為方言翻譯策略取決于譯者的翻譯規(guī)范，而譯者遵循的翻譯規(guī)范受制于譯者的意識形態(tài)、詩學觀念，以及譯作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背景。桑仲剛[20]則從社會文化大語境出發(fā)，認為譯者的方言翻譯決策受到社會文化語境、譯者語言習慣、源語文本功能等因素的影響。到目前為止，國內(nèi)學界對方言翻譯的研究主要是從理論翻譯學角度出發(fā)對文學個案的批判——解釋性研究。

二、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化研究

描述翻譯學派認為，翻譯并非在真空中進行，譯者的翻譯決策總會受到所處文化的語言文學、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的影響，因此完全忠實于原文或者與原文絕對對等的譯文是不存在的。

(一)翻譯規(guī)范理論

翻譯規(guī)范理論由以色列學者Gideon Toury[21]29-56提出。他認為，翻譯活動發(fā)生在一定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之中，譯文是“目的語文化的產(chǎn)物”，受譯文社會文化的規(guī)范制約。Toury指出，規(guī)范是“特定社會所共有的價值觀念(如對錯與否、適當與否)轉(zhuǎn)化而成的、適用于特定情境的行動指令”[21]56。Toury根據(jù)翻譯的特殊性，提出翻譯過程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規(guī)范在起作用，包括起始規(guī)范(initial norms)、預備規(guī)范(preliminary norms)和操作規(guī)范(operational norms)。Toury認為，翻譯時“譯者或委身于原文的文本關系以及包含、表達在其中的規(guī)范，或傾向于使用目的語言和文學多元系統(tǒng)抑或其中某一部分的語言和文學規(guī)范”[21]54。如果譯者選擇前者，委身于原文的文本關系以及包含、表達在其中的規(guī)范，那么譯文的充分性就高；如果譯者傾向于后者，譯文的可接受度就高。然而，這并不是說譯文的充分性高，其接受性就一定會低。譯文的接受性和充分性并非相互排斥的獨立體，譯文雖然可能會出現(xiàn)對原文某種程度上的偏離，但是上乘的譯文應是接受性和充分性都很高的佳作。

(二)衡量譯者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化參數(shù)

汪寶榮[19]參照以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為兩個極點構(gòu)成的連續(xù)體，確立了可模糊量化的5個參數(shù)，其界定如表1所示。

本文采用了汪寶榮的可模糊量化參數(shù)對《孔乙己》中的方言翻譯規(guī)范進行描述分析，并據(jù)此探討譯者的翻譯策略選擇原因。

(三)譯者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性

魯迅的作品不僅思想深刻、見解透徹、富有內(nèi)涵，而且語言幽默凝練且又不失銳利。王士菁[22]59對魯迅作品的語言運用進行了概括，認為“魯迅文學作品中的語言，大致說來有三個來源：古代漢語、外來語和現(xiàn)代人口頭上日常使用的活的語言。三者之中，后者又是其中主要的組成部分”。這種口頭上日常使用的活的語言就包括方言土語。魯迅出生于紹興，其作品必然帶有成長環(huán)境的痕跡。因此，受其成長環(huán)境和教育背景的影響，小說中有些方言的使用是無意識的行為，比如對“伊”“茴香豆”“小栓的爹”“熱蓬蓬冒煙”“烏篷船”等的使用。然而，為了凸顯作品的主題、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獨特的寫作風格、再現(xiàn)地域文化，小說中很多方言的運用是魯迅故意而為之的。

表1 可模糊量化的譯文充分性和可接受性參數(shù)

1.譯者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性分析

由于魯迅的成長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其小說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精彩、鮮活、形象、生動的地方話——紹興方言，不僅為他的小說增添了濃郁的地方特色，也有助于增強作品的地方色彩和真實感。

例1鹽煮筍

譯文1：salted bamboo shoots[23]37

譯文2：bamboo shoots[24]42

茴香豆

譯文1：peas flavored with aniseed[23]37

譯文2：fennel-flavored beans[24]42

“鹽煮筍”和“茴香豆”對很多紹興人來說是必備的下酒菜。“鹽煮筍”是用鹽水煮過的竹筍。此處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文1對原文中該詞的指稱意義保留更充分，且無語言和文化層面上的非強制性偏離，所以譯文的充分性很高，而且譯文完全符合目的語的用語習慣和規(guī)范，接受性也很高。“茴香豆”以蠶豆為食材，加以茴香、桂皮等烹制而成。根據(jù)維基百科，“pea”主要指豌豆，而“bean”在12世紀之前主要指蠶豆或者其他豆科植物的種子，比“pea”要大，后來，“bean”被用來統(tǒng)稱“豆”。所以，對于“茴香豆”，萊爾的譯文2指稱意義傳遞的充分性更高。

作家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造時，為了凸顯某個時代的社會特征，或者為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會有意地使用時間方言和個人方言。

例2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

譯文1：He used so many archaisms in his spee-ch…[23]37

譯文2：When he talked, he always larded whatever he had to say withlo,forsooth,verily,nay…[24]43

“之、乎、者、也”是古代漢語中起輔助作用的文言虛詞，在現(xiàn)代白話文，尤其是口語中已基本不用。然而，在某些情況下，這些詞也會被用來諷刺某人說話喜歡咬文嚼字。孔乙己一貧如洗，潦倒不堪，但卻自命不凡，時時端著讀書人的架子，不屑與“短衣幫”為伍。時間方言在此的功能就是強調(diào)社會階層的不同，體現(xiàn)人物的受教育程度或者社會地位。譯文1用“archaisms”翻譯“之乎者也”，傳達了原語的指稱意義，保留了原語的信息功能，但卻沒有傳達出原文中的口語特征，人際意義傳達失效。譯文的可接受性較高但是充分性一般。譯文2中萊爾使用古典的、沒有實際意義的英語詞匯“l(fā)o, forsooth, verily, nay”翻譯“之乎者也”，并使用斜體對其進行強調(diào)，不僅實現(xiàn)了語義對等，也保留了原文中蘊含的交際價值，讀者可以從中明顯地感知孔乙己在語言使用上和酒館里其他酒客的差異。由于擔心讀者對譯者在此使用古英語翻譯的意圖不夠了解，萊爾還增加了腳注，對此進行解釋說明。相較而言，此處萊爾譯文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都很高，在人際意義和概念意義的傳遞上要略勝于楊譯。

例3“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譯文1：“Taking books can’t be counted as stealing… taking books…for a scholar…can’t be counted as stealing.”[23]39

譯文2：“The purloining of volumes, good sir, cannot be counted as theft. The purloining of volume is, after all, something that falls well within the purview of the scholarly life. How can it be considered mere theft?”[24]44

“竊”和“偷”本是同義詞，然而孔乙己卻竭力爭辯，認為讀書人的事不能算偷，最多也只是“竊”。由此，孔乙己清高、迂腐的形象盡收讀者眼底。楊憲益使用降格的方式，用無情感色彩的一般用詞“take”淡化“偷”的意思，而萊爾則采用升格的方式，用更加正式的詞匯“purloin”來翻譯“竊”，譯者的翻譯策略不同，然而殊途同歸、目的相同，都是為了復現(xiàn)孔乙己無力的強詞奪理。因此，兩個譯文都成功地傳達了原文的意義。然而，雖然孔乙己是一個讀書人，但是他窮困潦倒，又沒有進學，“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所以他只能借助自己的衣著和言語表明自己與“短衣幫”身份不同，社會地位更高。筆者認為此處萊爾的升格處理方法更能傳達出原文的交際意義，更有助于塑造孔乙己迂腐、可笑、可悲的讀書人形象，譯文的充分性與可接受性都很高。

2.譯者方言翻譯的規(guī)范性解釋

通過對上述例子的分析，筆者認為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文與萊爾的譯文在充分性與可接受性上都處于中上水平，但相較而言，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文在充分性與可接受性方面都要略低于萊爾的譯文。主要原因如下：

第一，譯者的翻譯詩學影響了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楊憲益曾對其翻譯策略的選擇做出解釋：“我認為翻譯的時候不能作過多的解釋。譯者應盡量忠實于原文的形象，既不要夸張，也不要夾帶任何別的東西?！盵25]84“總的原則，我認為是對原作的內(nèi)容，不許增加或減少。把‘一朵花’譯成‘一朵玫瑰花’不對；把‘一朵紅花’譯成‘一朵花’也不合適?！盵26]83-84而萊爾在“譯序”[24]中說：“魯迅是一位風格大師，我選擇了努力在譯文中表現(xiàn)魯迅風格的某些方面?！迸c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文相比，萊爾譯文的最大特色就是努力再現(xiàn)魯迅小說的獨特風格，并增加了大量的腳注為讀者提供歷史及文化背景知識，既提高了譯文的充分性，也提高了譯文的可接受性。萊爾譯文對魯迅小說風格的再現(xiàn)是非常成功的，寇志明[27]對萊爾譯文的評價非常高。他說：“評價魯迅小說翻譯的得失，不應以字面忠實為準繩，而應看譯文是否再現(xiàn)了魯迅辛辣、睿智的風格，對語境的匠心獨運，以及作者塑造的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時至今日，還沒有譯者像萊爾一樣注意這些問題。”

第二，國內(nèi)主流的翻譯規(guī)范影響了譯者的翻譯決策。中國文化自清末就處于弱勢地位，主流翻譯規(guī)范強調(diào)重視翻譯的充分性。因此，楊憲益、戴乃迭的翻譯必然受到當時中國國內(nèi)主流翻譯規(guī)范的制約，自由度和創(chuàng)作空間不大。20世紀八九十年代，魯迅作品在美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廣，在美國文學多元系統(tǒng)中已經(jīng)占有了一席之地，因此萊爾注重譯文的充分性也是順理成章的。

第三，對目標讀者的定位影響了譯者的翻譯決策。楊憲益、戴乃迭對目標讀者的定位不明確、不具體。他們的目標讀者可能是英國人、美國人、澳大利亞人，甚至可能是非洲人或者亞洲人，可能是具有深厚中國文化知識的學者，也可能是對中國歷史文化一無所知的人。唯一能確定的便是這些潛在讀者能讀懂英語。對目標讀者的泛化定位使他們很難把握受眾的審美期望和文學品位。因此，為了穩(wěn)妥起見，楊憲益、戴乃迭便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萊爾的目標讀者并“不是僅限于那些原本就熟悉中國歷史和文化，即使沒有注釋也能夠閱讀的讀者”[24]xlii。萊爾的目標讀者是廣大普通的讀者，因此在翻譯的時候，他就不僅需要考慮譯文的充分性，也要考慮譯文的可接受性，詮釋翻譯法便成了他翻譯策略的首選。

第四，翻譯贊助人影響了譯者的翻譯決策。楊憲益、戴乃迭供職于北京外文出版社，因此北京外文出版社便是他們翻譯事業(yè)的贊助人，他們的翻譯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贊助人的制約，自由創(chuàng)作的空間不大。而萊爾是學術型譯者，他從事魯迅作品翻譯的驅(qū)動力是出自對魯迅作品的喜愛，目的是把魯迅的作品推廣給更多的美國人閱讀，譯者主體性較強。因此，他的翻譯手段靈活，采用夸張、闡釋等多種手段盡量再現(xiàn)魯迅幽默而犀利的文風。

三、結(jié)語

“方言土語”是中國多元文化的重要傳承者、直接表現(xiàn)者和重要組成部分。每一種方言都能表現(xiàn)出語言使用者的世界觀、思維方式和個性特點，都積淀了深厚豐富的地域文化內(nèi)涵。“恰到好處的方言運用，對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對地域文化特性的凸顯，對作家表達生活認識以及對作品語言的審美能起到很大作用?！盵28]32因此，譯者在翻譯中國經(jīng)典作品中的方言時都非常謹慎。然而，仔細閱讀不同版本的譯作，讀者會發(fā)現(xiàn)譯者采用的翻譯策略不盡相同。

本文的研究表明，經(jīng)過譯者的翻譯行為，同樣的“方言土語”在譯文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原因就在于不同譯者遵循了不同的翻譯規(guī)范，采用了相異的翻譯策略，而這與譯者的翻譯詩學、所在社會的主流翻譯規(guī)范、對目標語讀者的定位以及翻譯贊助人等有很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