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魚的詩

木魚，本名苑希磊。1990年生，山東樂陵人。詩歌見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詩選刊》等，并入選多種年選。

詩觀：寫詩十年，終不得入廟門。這十年，我如一個假行僧般于塵世穿行。寫詩更是對生活的再一次審視。我懷舊，眾多過去在詩行里復活，小到一個面或一個點，都是有紀念意義的，所以我常常認為自己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對于過去的追憶，對于現(xiàn)實的掙扎，都在我的作品里呈現(xiàn)了出來?？傆幸恍〇|西在我的體內(nèi)復活與死去。這些東西該怎么開口對別人說呢？當無法溝通與交流時，我就寫詩，對那些白紙和未曾謀面的人說。這十年，我一直堅守著“用心寫生活”。

在孤獨的清晨醒來

給所有孤獨以酒

這流動著火苗的液體

將焚燒山丘一樣，焚燒掉

絕望和孤獨的總和。焚燒

星期天早晨的天花板和整座

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靜。我醒來

劫后重生般，掙扎在這人間

空酒瓶、空酒杯、空房間、空白書頁……

昨夜想著今日本不該如此，當我醒來

這碩大到漫無邊際的孤獨如鐘罩般

扣在身上，一個人坐在窗前

看繁鬧的春天，愈演愈烈

只有石榴安靜如我

它的花期即將到來……

3月2日，夜風

躺在床上，聽風吹過

人間，忽有一種悲傷如鯁在喉

遠方來信，送信的郵差

被拒之門外。無計可施

只好在樓宇間

一個人誦讀，其聲嗚咽

悲傷如我

通往火葬場的路

這是怎樣一條路

嘈雜，無序駛進駛出的車輛

形形色色的人，素衣，嚴肅的臉龐

讓這條路兩邊的風景異常明艷

來時，大聲哭喊著離開子宮

所有人都投來微笑與愛憐，人生的起跑線

從單一而變?yōu)閺碗s，如此，每場美麗的邂逅

都如這路邊的風景，讓人驚訝

沿著這條路走到天黑時

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如奔馳在軌的列車無法

完成急轉(zhuǎn)彎。而生命

走著走著，就到了火葬場的路

高官，工人，農(nóng)民，偷盜者，死刑犯，吸毒者

妓女，腫瘤，艾滋病，梅毒，抑郁癥，精神病

都將在這條路上卸掉一生榮辱，如同數(shù)字“10”

突然被削去了支撐存在的理由

走在這條路上，我一直都在冥思

那脫掉皮囊的人，該有著悲傷，亦或喜悅？

而這條路，該是怎樣一條

——通往火葬場的路

隱秘的河流

我曾看見一條隱秘的河流

穿越身體，不知去向

隱約感覺到它的存在

形成強大的磁場，像跳舞，或擂一面大鼓

波濤日夜洶涌。錯綜復雜的分支

像陽光下的大樹。像榕樹網(wǎng)狀的根，在大地上行走

我曾看見一條隱秘的河流

從一個人的身體，藏進另一個人的身體

那些醒著的河流，那些睡著的河流

那些懂得痛苦和幸福的河流，在魯西北的平原上消失

那些河流啊。從源頭到末梢，從你到我

從一個人到一群人，從一群人到一個人……

我看到那條隱秘的河流在你眼睛里動蕩

我曾看到的那條河流是紅色的火，一頭扎進黑夜

鄉(xiāng)村夜晚

似乎已經(jīng)忘記

黑夜突起的聲音，格外響亮

發(fā)春的貓在街上，這灰色的愛情

而狗，竭力想要把它趕走

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

一些迎著光飛舞的昆蟲

撲打著窗子，很是決絕

哦，還有

掛鐘一直滴滴嗒嗒，滴滴嗒嗒的

在你耳邊響。有人喝醉了，從街上

一路大聲說話走過。隨之

是一個女人罵罵咧咧跟著過去

沒有汽車的鳴笛，貓頭鷹

像絕跡江湖的劍客

此時，夜已深了

躺在床上，時鐘滴滴嗒嗒

像千萬鐵蹄自我身上踏過……

劈木頭

世人用刀斧劈木頭

一分為二，二變成四，四成八

瑣碎的木楔散落一地

我也劈木頭，刀斧太冷，太鋒利

來不及喊疼，木楔尸骨般散落

我劈木頭。是剝心蝕骨的劈

尋一條線，牽住它曾經(jīng)的一身陽光

和陽光下風吹颯颯的響聲

劈木頭，并非是有什么絕活

摩挲。用心拉直那些坎坷，命運

注入它體內(nèi)一道道精致花紋

你看，那花紋如此冷艷

你看，那光潔、整齊的斷面上

凝聚了多少欲望，對光、對雨水、對

棲落它身上的鳥鳴。我仿佛聽到

鳴叫自它體內(nèi)傳來，遼遠，回蕩

如一個人，回首喊了一聲，像要叫誰出來

我仿佛看到它翠綠的葉片，此刻已黃沙漫起

黃昏，我在院子里劈木頭

一分為二、二變成四、四成八

一直劈到天黑，天真黑呀

一個人絕望的一生

下雪

我真想從體內(nèi)掏出

生銹的匕首，在雪地上洗亮

為那些骯臟的

感到悲哀。為一個人的黑暗

感到沉痛，你看

這雪花多輕

白的如此善良，干凈到

月光都不忍心走過

在云南

如果再高點兒

能觸到高處的神嗎？

群山蒼翠成我的憂郁

環(huán)山路上的云朵是誰放養(yǎng)的白鷺

石頭，將靈魂注入樹木

風一吹，我感到整座山在舞蹈

在云南，以及云南以外的地方

我一直被群山追逐。此刻

下雨了，所有樹木都在落淚

列車不舍，并一路嗚咽送我回鄉(xiāng)

委身之地

留一寸土，無事種花，可得一場花事，幾縷清香

等月光洗劫，有雪花將其埋葬

留一寸土委身，來年枝頭白花紛紛，平原深處土丘如一個人

坐等風吹，落花如雪，白如幡

生日帖

——致母親

還醒著，等些什么呢？

等時鐘敲響

等蕪雜的流年沉淀

不被帶走的往事，等眼睛洋溢起

幸福的淚水。安靜地等著

等一聲啼哭在血泊中降臨

等那個女人的疼痛停止

等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刺穿夜色

跑進新生兒的耳朵

等陽光灑在你略顯疲憊而幸福的臉上

母親——

我該用這長夜走回曾經(jīng)的路

一步一個腳印，找尋丟失的自己

準確地說，是走近你，母親

我離你太遠了。從在疼痛中驚醒的那刻

我們注定背道而馳。我與這世界如棋盤上的籽粒

夜空中的星辰。你不舍的眼神

開始變得模糊，而我的背影

覆滿了塵埃

母親，時鐘偷走了

二十七年的時光。我是何等擔心

我離你越來越遠后，你望不到我而暗自悲戚

我是何等擔心，我會在茫然的命運中丟失自己

此時，神圣的一天開始了

我多想巡著這嘀嗒聲回去

再次躺在你溫暖的子宮，享受擁有保護的幸福

可歲月的磨盤

一次次將我們碾壓，雖然你在變老

我將永遠在走向你的路上

母親，你將我生下的同時

在掙扎中又一次獲得新生。今天屬于我

更屬于你。母親——

生日快樂！

為自己兩手空空而感到羞愧

鐘盤碎裂

斜曳出時間的指針

像一柄斷劍，插進我的心臟

在罹難者紀念墻

他們異常平靜地接受了事實

接受了我們祭奠的憂郁目光

紀念館內(nèi)，還原的廢墟

我多想躺進去，躺在碎石瓦礫下

問問，你有什么愿望？

從紀念墻下返回時，我抽煙

一支卻意外掉落到地上沒有撿起

算了吧，就給這些過路的靈魂

你看，斷裂的鐵軌，仿佛一直在等

一列呼嘯而來的

火車，最終沒有出現(xiàn)

當離開唐山大地震遺址時

回頭望了再望。到德州后

我至今為自己的兩手空空而感到羞愧

晚安

——致赫爾曼·黑塞

時間的鏈條從沒間斷

如今注入我的身體，黑色谷底

長出一株罌粟，火熱地燃燒著

你坐在黑色泥土中思考，從未停止

雪片，已滲入地下，帶去冬天的消息

倔強臉龐的人，銳利目光的人，苦苦思索的人

你已抵達家園，只剩我

在夜色里遙望星空

在星空下兀自開花

或偶爾想起你，和那些長翅膀的文字

它們都在飛，群星一樣閃光

現(xiàn)在，玻璃球游戲結(jié)束了。哦

我醒來。晚安

親愛的赫爾曼·黑塞

療傷

帶回它時滿身泥土

在馬路邊跳，向死而生，準備跨越死神的柵欄

現(xiàn)在，在我為它準備的玻璃缸里悠閑地

游來游去

紅色身子，尾巴柔軟

瞧，它多漂亮。鄰家小女兒擺動著

花裙子，裙子上一枝杜鵑

剛剛綻開

瞧，這多像

接住我的手和十平方米的容身之處

我不信命中注定卻暗自坦然

就如我發(fā)現(xiàn)并帶回了它

如今它在玻璃缸里，躲在葉片下面

為自己療傷，也為我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