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凡的詩

李夢凡，曾用筆名記得。1998年生于江蘇。作品見于《詩刊》《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文藝報》等。曾獲《海外文摘》年度文學獎。

詩觀：詩歌是生活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并不是單純的遣詞造句。不是寫兩個漂亮句子，運用幾個技巧就能寫出好詩。一個人寫作的一切，都是經(jīng)驗累積的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解釋什么，而是為了不斷追求黑暗中的真相。沒人關心你的小情緒，不是不能寫，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夠寫出全人類的情緒。其實我們都無法設定標準，什么樣的詩是好詩。時間會證明，偉大的詩歌能夠經(jīng)得住歷史的考驗。寫詩要耐得住寂寞，想太多的人注定會離詩越來越遠。我只愿能夠在這個浮躁的時代不斷反省自己，讓詩歌之光照亮和撫慰眾生。沉默并不可怕，做一個沉默的瞎子才可怕。

那么小

弟弟抱著父親的骨灰盒

就像十四年前

父親抱著襁褓中的弟弟

那么小

一代人抱著一代人

現(xiàn)在弟弟抱著父親

那么小

無題

窗外的栗子樹枝葉稀疏已無所期待

窗內是瘦骨嶙峋的山峰

每一步都是煎熬

曲折之路走了太久

羊腸小道也被切斷了去路

房間里，舊家具讓出空位

地上鋪滿秸稈，讓燈整夜亮著

讓父親就像躺在金燦燦的麥地

陽光替我們撫摸那個少年的額頭

疼痛日夜不止，他用力喘息

在最后的收割時間里，麥浪在胸前起伏

大風一次又一次從中刮過

給父親理發(fā)

一把推子，頭發(fā)要剃光

到后腦勺時，輕輕給父親翻個身

任何一點碰動都極為疼痛

碎發(fā)包在舊床單里，拿到外面抖落

再用熱毛巾擦一擦頭

擦一擦眼淚，父親是有意識的

他偶爾還是能認出我，墻上的全家福

以及所有關于他的一切都被收了起來

那些曾經(jīng)癡迷的東西都已不再重要

父親的眼角常常掛有淚珠

給他理發(fā)時，他一定是知道的

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跟他告別

他一定是知道的

所有即將到來的命運

都毫無防備

無題

破洞的屋頂直直地蓋在臉上

身處黑暗，任何祈求都毫無意義

無法再相視了，無法再讓我替他

揉一揉疼痛的腦袋，前一夜

我在床邊坐到凌晨四點

一天又要開始了

他動了動嘴唇

不知道想說些什么

他望向四周，眼睛里黯淡無光

天空中的星星只有零星幾顆

新發(fā)的柳枝隨意一指

某個清晨就從生命中隱去

母親

想抱抱母親

給她釘上釘子，在耳垂

在乳房，在小腹……

一切迷人，柔軟的地方犯下罪惡

她將要把這鐵釘

一顆顆拔下來

就像當年從體內拔出了我

又將我，釘在了別處

這一年

大雪時，躲在屋里

我燈火通明的心，用來裝飾

把一個月過成一年，對自己預言

幻想寒風不斷吹散雪花的快感

來不及旋轉，就被分配到某個角落

不需要微弱的光線，來以此證明

仿佛已看穿了一切，這一年

帶著夢來也要帶著夢走

濕潤的地面，是流水的痕跡

偶遇一小塊干燥，腳要踩上去

要替他遮掩

無題

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驚喜，是游戲里失敗的那部分

最好的開始和最壞的結局

都不是我想要的，魚在水中溺亡

松果對砸疼的土地保持歉意

如果為了自由，那就裸身滾來滾去

雙腿被綁住是另一種存在

無影燈，照亮我身體里僅有的空曠

隨手將獵物扔進火爐

柔軟的火愛撫著新鮮的生命

燒得通紅的子宮在此刻已不能給人安慰

我不認為你會在那里

你會誤以為那就是浮世

讓你做一個真正的受害者

就是給你最大的愛意

歸來

不斷跳起來壓水，仿佛

井底有只手不斷伸上來相握

菜園子早已用塑料膜覆蓋

安全度過寒冬，水不需要澆太多

給自己一個動起來的理由

身體暖和了，開始期盼下一季

祖母不識字，且眼睛有疾

看不清遠方歸來的是否是她的孩子

她能做的，也僅僅是坐在門口

將經(jīng)文平鋪在腿上

讓所有經(jīng)過的事物都能有所遲疑

親愛的菩薩

電視上，那個老婦人手捏泥巴

多少人在和我同時觀看

神的誕生，上釉后再燒制

上等的菩薩需要漫長而繁瑣的工序

有時老婦人停下歇一歇

陽光沒有選擇地照在兩個后背

菩薩的光輝并沒有更多一些

她的手指靈活，微笑著

一臉慈祥，就像看著她那頑皮的孫子

關上電視時，那尊菩薩還未完成

還無法保佑世人

只是這么多年了

是不是也該給菩薩

捏出幾條皺紋

走過廚房

走過廚房，爐灶熄了火

燈泡，鍋碗瓢盆，鍍上一層冰冷的油漬

夜晚的風從窗子吹進來

從下水道流出去，腐敗的糧食

順著風發(fā)了芽，語言又這樣長出來些

我無法消化更多食物，它們在胃里翻滾

我這樣過完一天

我想看看這個世界

卻仿佛穿過一面鏡子

四處與自己碰壁，那些煙塵抖了一抖

就從墻上落了下來，如此輕松

無題

下了公交車，往腫瘤醫(yī)院走

穿著病號服的女人，倚著欄桿痛哭

合歡樹扔下一地殘敗的傘

倒下時，床把身體高高彈起

粉紅的乳暈被刀鋒割下，狂風一閃而過

土壤濕潤，一只被豺狼盯住的麋鹿

如此迫切綠浪不再翻滾

我們愛錯了時代也恨錯了時代

誰都可以變成一顆星星

掛在無際的天空里

無題

遍地干涸，還是想造一艘船

代替洪水泛濫時的蕩漾

手里拿著一把板斧

影子一刀刀砍著木頭

清晨的霧將大地鋪上床單

我們滿眼綠色

在哪里，細細嘗掉酸澀的果子

摸索著前行的方向

此刻，我想愛你

就讓你在體內重生一次

不想愛你

就把指甲戳進你的脊背

殺死你，把你變成一棵我熟悉的樹

無題

路邊的水果在互相販賣

它們脫掉衣服，又在救贖余生

裸體猶如一地殘渣

塑料袋里青色的桔子在自我懷疑

一張嘴巴何時褪去激情

嘗試無意義的咀嚼，陰陽被天花板阻隔

我并不知道死去的人何時醒來

目光淺如鏡子，反復播放一道閃電

某個時辰，陰影全部洶涌而出

我情愿只愛過你的背影

你走了，就走了

多少溫柔被風拎起來，一如既往

在空中摩擦

并不因愛你而獨自傷悲

無題

背上行囊，河水抱著馬蹄聲

月亮微弱的光飄來飄去

拜倒在裙擺下，也想做個君子

光掠過林子

每一片樹葉都成為信使

平靜地說出，一杯酒的前世今生

低眉間，我的帝王已拔出了劍

江河猶在，美人在雪中白了頭

哪里有桃花盛

鐵釘

把自己砸進別人的體內

在彼此的監(jiān)獄里

沉默，卻又發(fā)出尖銳的叫喊

用力，深一些

再深一些

躺著的人總是無動于衷

床，往右下角傾斜

地面，露出一片影子

你只不過是我億萬分之一的仇人

你如此身強體壯

你只不過是我億萬分之一的仇人

是倒在河灘的一棵枯木

漫長的冬日里，嘗不到一點兒甜頭

你撞擊我

像洪水，不留余力地肆意作亂

一個男人最理性的欲望

成全了我的弱小

我不想停下來，只不過貪戀一條床單

上面印著紅色蝴蝶花

并隨時為我合攏花瓣，或綻放

橘子

橘子皮扔在垃圾桶里失去水分

干癟，長出毛茸茸的霉斑

與往日早已不同

剝開橘子時

一定不會想到，身體掏空后

世界都在為它發(fā)生變化

但我確信一點

我不善良

也不想做個好人

最后的假期

在門口的一小塊草坪上

用帽子捉蝴蝶

我的頭發(fā)也想要順勢飛出去

沒有遲疑，那樣的傍晚

是草垛最后的假期

風吹倒孩子身上扎根的稻草

火苗依偎在灶臺里，等待

從指縫飛走的蝴蝶

能夠停在一朵火紅的花上

無題

那晚，我們在公園里喝酒

蝴蝶將鳳仙花壓在身下

真安靜呀，黑色的鋼琴自我彈奏

我們彼此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天空

星星開始紛紛墜落

追蝴蝶

一些詩，寫完又后悔

多沒意思，幸福的人明天不一定繼續(xù)幸福

痛苦的人永久痛苦

去追蝴蝶，蝴蝶還未落在花上時

那朵花就已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