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偉的詩

白天偉，1993年生，河北安新人，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詩歌見于《詩刊》《中國詩歌》《山東詩人》等。

詩觀：詩歌是一塊補丁，哪里破了哪里補。我現(xiàn)有的詩多是破了的那塊生活，有時候破的口很小，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但它足以關(guān)乎痛癢；有時候口很大，我會感到詩歌與生命的無力，感到不安甚至恐懼。詩歌亦是我的平衡木，讓我在生活的鋼絲上平衡自身，不至于陷入深淵。詩歌不是我的全部，但語言是詩歌的全部，而我常常笨拙難言。

詩歌是我的驛站。我渴望一種能賦予生命力量的詩歌，或者說能賦予詩歌力量的生命。我熱愛每個生命，但我無法擁抱每個生命。書寫快樂的詩歌應(yīng)該同書寫痛苦的詩歌一樣受到尊重。詩的秘密解不開，也不能解開。詩歌當然要書寫虛無，但詩歌并非虛無。

偶成

落葉的人群在天風中散去

他們昔日的激情落了下來

成為一片光禿的土地。細節(jié)

勾勒出來的故事并不真實：

即便當初，他們也未曾歌唱

歡呼的人群只是飛在廣場上空；

廣場空地上，失意的人跌倒

爬起，因詩人的存在而產(chǎn)生

“辛酸的隱喻”。我在人群

落盡的冬日廣場，呼聲落下來

落日的光芒秋風般降落，似

大雨襲來，雨中廣場的轟鳴

隱去了人聲，仿佛我已消散——

我在這里，這一切突如其來

無題

你望著你的影子

白鳥從你的昨日飛出

你眺向藍波的盡頭

你對生命知之甚少

你在我的詞語中結(jié)識自己

你渴望，你飛向海洋

海因你而起了波浪

想起故鄉(xiāng)突然不敢說出它的名字

不知從何說起，不知如何結(jié)束

突然想起了故鄉(xiāng)，驚覺它不是那個姓白的湖泊

它不在水中，不在荷花與蘆葦叢中

我只是吃過它的蓮子，采過它的荷花

但從來沒有沉入水底，踩它的青泥，摸它的魚

突然想起了故鄉(xiāng)，原來它只是那個姓白的村莊

祖輩世代在此耕種勞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我也曾在這塊土地上舉著鐵鎬翻地，扶著鐵鏤播種

我種過谷子、玉米、小麥、白菜、南瓜、菊花

豆角、黃瓜、西紅柿、茄子、石榴、小棗、地雷花

（哦，列舉更多才能說服我：這是我的土地、我的故鄉(xiāng)）

我也曾在院里種下數(shù)十只撿來的毛鴨和雞仔

后來他們長成了一茬茬狗尾草

在春天我還種下過姑姑和奶奶

時至今日，我還未曾去打理種下她們的土地

我是農(nóng)民驕傲的兒子、恥辱的兒子、不孝的兒子

死去的親人在我心中長成了一片荒蕪

突然想起故鄉(xiāng)，再也不敢說出它的名字

土地的背叛者，不敢再說出這是我的土地與天空

后人啊，請把我種在這里

哪怕荒蕪，哪怕顆粒無收

地鐵口觀狗及人

箱子里排隊趴著的寵物狗

賣家為它們著裝打扮

剪掉尾巴，置展街頭

人們駐足，圍觀、撫摸、挑逗

狗們眼皮一下不抬

似乎飽經(jīng)炎涼，又似生來冷漠

朋友說這是狗的處世智慧

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些鮮活的生命

它們只是無法擺脫待價而沽的命運

我苦于區(qū)別旁人的眼睛、撫摸的手指與嚼羊肉串的牙齒

雜亂的音樂在烤煙與肉香的交織中互相沖撞

截去四肢的乞者被放置于此

孫猴打扮的藝人與吹笙的老者爭奪著攤位

我看了看自己的皮鞋與西裝，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又瞧了眼狗兒灰茫的眼睛

收起無力的雙臂

起身，速速離去

并決定：擇日郊游，野外撒歡

馬路

1

得知馬路即將從自家門前穿過

飯吃到一半的孩子們都跑到街上

看施工隊是否到了。他們注視著——

修路的機器吐出水泥，鋪在村莊的黃土上

一個孩子光腳跑到新鋪的水泥路上

指著腳印，告訴他人：這樣就可以名垂千古

其他人都跟了上去，歡呼著留下腳印

慶祝人生的重大勝利，直到施工隊返回驅(qū)逐了他們

腳印被新的水泥覆蓋。等施工隊離開村子

他們又沖上了水泥路，慶祝最終戰(zhàn)役的勝利

2

驚慌于過馬路的中年婦女又在街口彷徨

過馬路就像準備迎接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要拿剩余的時光與整個世界做賭注，以抵達馬路對面

其他的賭徒正從四面八方趕來。這場盛大的賭局

我們置身其中，知曉結(jié)局，無所畏懼——

但她必須贏下這一局

更像一場獻祭，為回到對面的家或其他

這不可能發(fā)生在顫抖的天橋下

天橋獻祭自身，贖回行人的賭注

天橋治病或拯救犧牲、挽救賭徒

卻無法換取馬路上死去的弟兄——

在最危急的一刻飛過馬路上空

在馬路上開出一朵荷花

3

錯亂的時光交織在大江南北的馬路上

在我的村莊與城市，在一個炎熱的春日

回憶馬路的時刻，一些人與故事悄然遁入

沒有他們，就沒有馬路的記憶

若有，那是一匹馬緩緩在門前走過

馬路上行走著車夫、書生與劍客

他們前幾天站在街口

不再關(guān)心那些名垂千古的腳印哪些屬于自己

他們問：何時拆遷，何時帶著祖墳與支票離開這里

慶幸或圖書館九樓

——讀博爾赫斯《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

匿于詩人年輕時的詩頁

暗自慶幸、不禁欽羨——屬于年齡的激情

火紅的、桃木的、熱烈的

街燈黯淡處的城市藏匿的秘密

像幽靈隱身于圖書館，攪動凝望者的心智

我試圖放棄關(guān)于年齡的追問——

年齡同健康之感與激情之間

是否有一道鐵索拴捆著詞語

一條上岸的魚或許

不比下水的鴨子卑微或高尚

窗子一直開著

風剛吹進來

高而遙遠的風

比流連、迷失于街道的風

提前踏入我的心，也都是偶然

奔喪

久違了，三月的平原

你遠方的后代正在歸來

夜色中看不清你的臉

你四面八方的子孫

再一次于你的身旁匯聚

他們在里屋、在庭院

在群星注目下的水晶棺旁

打牌

今晚最多的輸了六萬

幽靈們擺起桌子，抽著煙

有人讓我到院子就哭

進屋就爬

來人磕頭

送人叩首

親愛的奶奶

我只想驅(qū)逐眾人

撬開棺木

看你一眼

待把你種到土里

我就離開這個死去的村莊

黃昏

你獨坐在陰濕的青磚房

黃昏已近

你隨木窗昏暗

喃喃

像擔憂著未歸的兒女

仿佛二女兒活在世間

丈夫仍在西屋叼著未滅的旱煙

仿佛你的兒孫們還未出世

仿佛村莊安寧

你一去不還的父親在井邊劈柴

仿佛你在母腹，不懂哭泣

黑暗中踢打肚皮

你迷蒙地望著鏡中枯瘦的皮肉

不再梳頭

像小時候王家的瘋丫頭

你堆砌著百年憂愁的心開始腫大

賦予你感官的快樂的

胃

牙齒

眼睛

耳朵

腎臟

一一被母親收回

留下衰弱的肺讓你感受疼痛的呼吸

你不再翻日歷

黃昏，你呼喚親娘

快收回你多余的呼吸

雨摔碎在庭院的空地

月色不再如期降落

空地

空著

你不像經(jīng)由夕陽接近黃昏的人

立在美與死亡之間

與祖母書

你眼圈紅腫，喚我的名字

像在村莊遺體告別式上呼喚靈魂

喚我一聲，靈魂就向我靠近一步

直至貼于肉身，才喚醒我的盲目

你從死神手中掙脫

你哭泣，你問我何時歸來

你衰老，你獨居

隱喻著你的生命想象的舊居灰暗

你渴望生命的力從我流向你

我說一切都好

我說時光不老

我遙遠，我的綠水長青

我的月光淤積

我體內(nèi)的湖泊流向你

白莊即景

冬春季節(jié)，水坑無水

唯有坑邊日增的各家棄物

引來覓食的豺狗，毒素在它體內(nèi)聚積

在坑底枯死的楊柳，東倒西歪

還有一株枯黃的蘆葦

迎風獨立

夕陽下，坑里燃起黑色的炊煙

回村見聞

村邊廠房林立

村北建起住宅小區(qū)

這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

陌生的村莊

城市里過期的糕點、小吃

被運到這里

鄉(xiāng)親們買得樂此不疲

撿垃圾的“傻桂芬”不再追打戲弄她的頑童

而是坐在路邊女巫般自言自語：

“天天開個浪車

早晚把你們撞死”

兩兄弟酒后去開車去城里唱卡拉OK

凌晨歸來，暴尸荒野

祖父墓志銘四種

1

或應(yīng)羅列生平，功績種種

談起祖父，烏鴉、灰鵲來到湖畔飲水

2

三間青磚房里，七塊刻著父親面目的石頭

未生結(jié)仇、生而擊撞

3

受崇高的誘惑在霧霾里打轉(zhuǎn)。白日的星空與街道

懸掛著他感官的快樂和如履薄冰的渴望

4

他在現(xiàn)世的人群中飄蕩，出現(xiàn)在庭院與街角

經(jīng)歷了死亡，而被遺忘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