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傳》“明德慎罰”觀解析

□黃 熙

“明德慎罰”最早是由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統(tǒng)治者提出的政治思想。學術(shù)界對《周易》古經(jīng)“明德慎罰”觀多有談及，但是對于《易傳》的“明德慎罰”觀則研究較少，也存在諸多不足之處。

一、《易傳》“明德”與“慎罰”的關(guān)系

“明德慎罰”直接被提出是在《尚書·康誥》中：“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一般說來，“所謂‘明德’，就是尚德，即對民眾提倡德教，要求其要加強自我克制，實行德治；所謂‘慎罰’，就是對刑罰的適用，采取審慎的政策?！?韓星：《由明德慎罰到德主刑輔——西周明德慎罰思想及其歷史影響》，《觀察與思考》，2015年第9期)對“明德”具體分析分三個方面：首先，“明德”應(yīng)明何人之德？即明德的主體是誰？一是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明德；二是作為普通人的君子和賢人應(yīng)該明德。其次，應(yīng)明何德？即明德的內(nèi)容是什么？最后，應(yīng)如何明德？即明德的途徑是什么？對“慎罰”具體分析也有兩個要點：首先要區(qū)分罰與法。不可否認罰屬于法的一個部分，一個環(huán)節(jié)，但罰并不等同法，尤其是在古代人治社會中，“明德慎罰”之罰實際上是指統(tǒng)治者以上對下的懲罰。其次，這種懲罰的對象主要是除統(tǒng)治階層之外的下層，由于他們違背了統(tǒng)治者的意志或利益，違背了德的要求，從而受到懲罰。還要對“明德”與“慎罰”的關(guān)系進行分析，統(tǒng)治者對下的懲罰與“明德”聯(lián)系在一起時，突出為“慎罰”?！吧髁P”的目的是為了突出“明德”，以此來滿足德政的需要。

(一)《易傳》中“明德”

《易傳》中明德的主體——“君子”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作為統(tǒng)治者而言，一種是作為普通人而言。不難發(fā)現(xiàn)，在《易傳》中“明德慎罰”作為一種政治手段，明德的主體主要是指統(tǒng)治者，反映的是統(tǒng)治者如何施行德政，治理國家?！渡袝分械碌膬?nèi)容比較單一，突出表現(xiàn)為統(tǒng)治者自身的修養(yǎng)，目的在于能夠“克配上帝”“以德配天”，只有敬德才能夠“祈天永命”，以期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長久性?？鬃迂S富了德的內(nèi)容，特別突出仁這種德。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論語·陽貨》)。孔子將仁作為一種總德，囊括了恭、寬、信、敏、惠。在《易傳》中，德的內(nèi)容基本上也沿襲了從《尚書》到孔子對于德的要求。至于明德的途徑，在《易傳》之前，儒家思想家們也都在積極探討和實踐?！啊兑讉鳌纷髡咛岢觥竦隆畹隆薜隆绲隆招缕涞隆人枷搿！?靳浩輝：《〈易傳〉政治倫理思想研究》，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5月)這些都是明德的途徑和方法。此外，在《易傳》中作為統(tǒng)治者的“明德”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表現(xiàn)：

1.正己?！疤斓刂溃懹^者也。”(《系辭下》)貞，正也。天地的大道在于以正示人，在《易傳》中，君主應(yīng)該正己，才能夠成為真正的統(tǒng)治者，成就王業(yè)?！稁煛ゅ琛吩唬骸澳芤员娬?，可以王矣。”君主只有端正自身的品德，樹立榜樣，才能夠引導民眾。在《易傳》中，君子修養(yǎng)自身之德的例子還有很多，尤其在《象傳》中，君子修養(yǎng)德行是《象傳》的主要內(nèi)容。

2.行德教。“教化是儒家政治倫理思想一個重要內(nèi)容?！?靳浩輝：《〈易傳〉政治倫理思想研究》，同上)在《易傳》中，行德教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缎琛は蟆吩唬骸霸粕嫌谔?，需?！薄缎琛返呢韵蟊闶恰霸粕嫌谔臁保鞍础断髠鳌芬杂瓯鹊聺?云是未降之雨)，以天比朝廷。以云上于天，喻德澤在朝廷之上，待時以降于民?！?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1979年，第106頁)除此之外，《小畜·象》曰：“風行天上，小畜。”《象傳》以風比德教，也說明德教應(yīng)行于朝廷之上，才能夠積蓄成功?？梢钥闯觯诔⑸蠈嵭械陆?，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在朝廷之上行德教之外，還應(yīng)該宣德教于下層，《蠱·象》曰：“山下有風，蠱。君子以振民育德。”作為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宣德教于民，以此來培養(yǎng)人民的德行，實現(xiàn)德治社會。在推行德教的方法上，需要統(tǒng)治者體察民情，《觀·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shè)教。”只有具體察看民情，才能夠使德教的活動順利推行。

3.制數(shù)度?！豆?jié)·象》曰：“澤上有水，節(jié)。君子以制數(shù)度，議德行?！薄兑讉鳌纷髡哌€幻想出能夠制定一套制度，用來論定德行準則。雖然如何去論定德，如何去衡量德是一大難題，但是也可以看出那時候思想家們對德治社會的渴望和追求。

“明德慎罰”，核心在于德，自《尚書》以來，便是儒家的重要政治思想之一。對德的追求也成為儒家思想家們眼中的君子所必不可少的要求。從政治思想的角度來看，“明德慎罰”觀中“明德”的主體主要是指統(tǒng)治者，《易傳》中“明德慎罰”觀中的“明德”是指統(tǒng)治者通過自身的修養(yǎng)引導民眾，施行德教，從而實現(xiàn)儒家的理想社會。

(二)《易傳》中的“慎罰”

“慎罰”自西周以來，便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統(tǒng)治者也意識到對人民懲罰程度的重要性。在《尚書》中，“慎罰”主要以警醒為主，即使罰，也要慎罰?！捌澥接猩?，以列用中罰”(《尚書·立政》)，對待懲罰要十分謹慎，避免偏差。在《周易》古經(jīng)中，慎罰主要體現(xiàn)為恤刑、區(qū)分故意與過失、罪疑從輕、中正、息訟等原則(林明、徐艷云：《〈周易〉古經(jīng)“明德慎罰”觀辨析》，《周易研究》2007年第6期)。而在孔子那里，則突出了禮的作用?？鬃拥闹螄砟钍牵骸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他對“慎罰”最大的發(fā)展在于，主張用道德和禮來使人心歸服。《易傳》在此基礎(chǔ)上吸收了前人的觀點。在《易傳》中，“慎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罰要明察，不妄罰?！妒舌尽啡灾攸c在講刑罰，《噬嗑·象》曰：“電雷，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薄鞍础断髠鳌芬噪姳热酥鞑?，以雷比刑……先電后雷，故此是比明察于刑罰。”(高亨：《周易大傳今注》，第220頁)修明刑罰，不僅在于刑罰前要明察，用刑時也應(yīng)該慎重。《旅·象》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賁·象》曰：“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這兩則材料都說明，在具體刑罰的時候，要明察，要慎重，這也是“慎罰”的重要表現(xiàn)，尤其是在斷獄時，不能妄罰?！吧髁P”的第一個層面便是要明，其次才能慎。

2.罰要輕，以教為主。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治國應(yīng)該以德教為主，以刑罰為輔?！熬右噪愤^宥罪”(《解·象》)。對待一些小過小罪，能夠?qū)捤【蛻?yīng)該寬恕，能夠減輕刑罰就應(yīng)該減輕刑罰。刑罰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在于推行德教，《恒·象》曰：“雷風，恒。”“恒”，便是治國恒久之道，其根本就在于先施德教，然后刑罰，對待不順從之人，才以刑罰示威。

3.罰要嚴明，“重罰”也是“慎罰”的一部分。在《易傳》中統(tǒng)治者施德教于民之后，如果民不聽從，就會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罰。《中孚·象》曰：“澤上有風，中孚。君子以議獄緩死?！比绻潭桓?，就應(yīng)該被殺。此外，《豐·象》曰：“雷電皆至，豐。君子以折獄致刑?！毕壤缀箅姡f明刑罰應(yīng)該嚴明，才能夠折獄致刑?！杜R·象》曰：“咸臨吉無不利，未順命也?！睂Υ豁槒牡娜?，臨之以威刑，就應(yīng)該嚴罰、重罰，教而不改才殺。這兩則材料說明重罰的目的是為了“君子以恐懼脩省”(《震·象》)。重罰是為了警示，警示也是為了避免再犯同樣的事而受到懲罰。

4.認識到“禮”的作用?！堵摹は蟆罚骸吧咸煜聺桑?。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君子取法天辯上下，也就是定尊卑，這樣才能夠定民志，以禮約束人民?！兑讉鳌分小懊鞯律髁P”觀繼承了孔子的“明德慎罰”觀，尤其是重視人民的作用，也注意到了禮的約束作用。

“明德慎罰”之罰，突出謹慎、輕罰的特點?！兑讉鳌分械摹吧髁P”主要指統(tǒng)治者對下的刑罰要審慎、適中，并適當減輕對下的懲罰力度，以德教為主。如果說“明德慎罰”的核心在于明德，那么慎罰便是“明德慎罰”的手段。

“‘明德慎罰’在西周整個統(tǒng)治中是一以貫之的指導思想?！?韓星：《由明德慎罰到德主刑輔——西周明德慎罰思想及其歷史影響》，同前)雖然“慎罰”的目的是為了“明德”，但是具體治國來說是先德教還是先刑罰，在之前是沒有談及的。在孔子的政治思想中，也將德看得比刑更重要，刑罰只是輔助。雖然《易傳》也將德放在首要地位，但具體是施行德教還是施行刑罰則應(yīng)該視情況而定。如《恒·象》認為“雷風，恒”。意思是說，先德教后刑罰是治國恒久之道。在《益·象》中又說“風雷，益”。也就是說先刑罰后德教對治國也有益處。這說明施德和行罰之間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拘泥。

二、《易傳》“明德慎罰”觀對儒家思想的發(fā)展

不難看出，《易傳》的“明德慎罰”觀屬于儒家思想體系，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以《尚書》為代表的三代典籍成為《易傳》“明德慎罰”觀的直接來源。不僅如此，《易傳》還繼承了孔子為主的儒家政治思想，重視德行修養(yǎng)，注重禮樂制度。

1.將“明德慎罰”觀提升到“天道”的高度。

《系辭上》認為，“《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與天地相似，故不違。”《易》的創(chuàng)制是效法天道的，只有符合天地的道理，才能夠不違背天道。“從《易傳》開始，方為儒家哲學提供了一個較為全面但尚很粗糙的體系?！?朱伯崑：《易學哲學史》，華夏出版社，1994年，前言第5頁)《易傳》取法天地萬物，“從自然規(guī)律的角度對德治做了進一步論證，認為君主應(yīng)效法天道?！?朱伯崑主編：《周易通釋》，昆侖出版社，2004年，第400頁)如《象傳》以雨比德澤，以風比德教，以雷比刑等。《彖傳》以雷喻人之誠，電喻人之明等。都在說明作為統(tǒng)治者的君主應(yīng)該效法天體運行的規(guī)律運用德罰。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如《解·象》：“雷雨作，解。君子以敕過宥罪?！本佣嗍┑隆⑤p刑罰便是效法雷雨的運行，是天道的規(guī)律所致。“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大有·象》)。君子遵循天道賞善罰惡才能夠得到命運的眷顧。

2.“明德”進一步突出民本，重視人民的作用。

在《尚書》中就已經(jīng)認識到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認識到了民本對于國家的重要性。從“明德慎罰”觀的角度看，西周統(tǒng)治者認為只有“以德配天”，方能得到天命的眷顧，從而延續(xù)王命?！啊鞯律髁P’是‘以德配天’的實施層面”(楊婕：《〈周易〉中的法律規(guī)則及其功能主義分析》，內(nèi)蒙古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6月)，所謂的“慎罰”、保民，“充其量不過是使百姓能夠活下去，而不會超過這個限度”(王世舜、王翠葉譯注：《尚書》，中華書局，2012年，第216頁)。而戰(zhàn)國時代大小兼并戰(zhàn)爭不斷，人口銳減，各國對人口的需求特別大，從而特別重視人民的作用。因此《易傳》作者們在治國理政上重視民本，提倡“明德慎罰”，既有儒家政治理念傳統(tǒng)的奠基，也有時代背景的需求。與《尚書》不同的是，《尚書》保民只是為了得到天命眷顧，《易傳》已經(jīng)認識到人民是重要的力量?！吨芤住饭沤?jīng)中有《臨》卦，是專門談治民的一卦。在《易傳》中，《臨·象》曰：“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萬疆?！苯y(tǒng)治者的任務(wù)應(yīng)該是施德教，保萬民，而不是簡單的治理。

3.“慎罰”突出法律的作用，將刑罰與人性聯(lián)系在一起。

《蒙·象》：“利用刑人，以正法也?！毙塘P的目的是為了正法?！兑讉鳌返男塘P與法律聯(lián)系在一起，對后世陽儒陰法的治國理念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除此之外，《易傳》將刑罰的懲治作用進一步與人性聯(lián)系在一起，特別是與人性中具有趨利避害的自然性聯(lián)系在一起。刑罰的懲治作用在古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噬嗑·初九》：“屨校滅趾，無咎。”也就是說刑罰的作用是小懲大誡，這樣可以無咎，才能免于重刑?！兑讉鳌愤M一步發(fā)揮，《系辭下》認為：“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睂τ谛∪耸┯栊塘P，是因為如果不施予刑罰的話，小人便不能夠警醒。施予刑罰，才能夠小懲大誡，對小人來說是有利的，對國家來說是有幫助的。

《易傳》“明德慎罰”觀主要來源于《尚書》為主的三代典籍和孔子等儒家思想家，并在此基礎(chǔ)上做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對后世影響深遠。比如，在漢代，啟迪了董仲舒以夏生冬藏的天道規(guī)律來論證德主刑輔的思想，對后世德主刑輔、陽儒陰法的治國理念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三、余論

《易傳》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國時生產(chǎn)力的提高導致私人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起來，“形成了相對的古代民主制度”(張豈之：《中國思想史》，西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頁)士階層積極活躍于歷史舞臺上，紛紛著書立說。加之“在戰(zhàn)國末年學術(shù)融合業(yè)已蔚然成風的歷史條件下，各家各派都在從事綜合總結(jié)的工作?！?朱伯崑《周易通釋》，第97頁)尤其是對前人思想的總結(jié)和融匯，是這個時代思想界一個重要的趨勢。這些都是《易傳》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

在戰(zhàn)國時期，產(chǎn)生了眾多集大成的著作。同為儒家思想代表的《荀子》也提“明德慎罰”，但和《易傳》不同的是，《荀子》更加側(cè)重法律的作用，或者說將罰或法放到和德同等重要的地位。除此之外，《荀子》直接促進了法家思想的發(fā)展，而《易傳》“明德慎罰”觀則一直處于儒家體系之中。

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代人治社會模式下，“明德慎罰”更多地是作為一種統(tǒng)治手段用來治理國家，在古代社會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并影響至今。在當今社會中，我們也應(yīng)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對“明德慎罰”進行反思和總結(jié)，找到社會道德與法治社會的良性發(fā)展模式。我們既要正視法律的作用，又要注重自身道德的修養(yǎng)，以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滋潤整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