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傳頌
“形而上學是什么?”這本身就是一個形而上學問題。我們可以區(qū)分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有爭議的答案和錯誤答案。一個物理主義者可能會認為,形而上學是研究物理世界的本質(zhì)的,而那些認為除了物理對象,還存在著數(shù)、集合、命題之類抽象事物的形而上學家則會認為形而上學也研究抽象事物的本質(zhì)。物理主義者的答案是有爭議的,但不是錯誤的,因為抽象事物是否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有爭議的形而上學問題。但是,“形而上學是研究諸如金字塔的力量之類的玄學(the occult)、神秘主義(mysticism)”,就是一個錯誤答案。本文所要澄清的就是對形而上學的誤解。
“形而上學”的英文詞Metaphysics源于兩個古希臘詞:即“meta”,意為“之后”或“之外”,和“phusis”,意為“自然”“物理學”。但是,如果根據(jù)“meta”所具有“之后”這一義項而認為metaphysics是關(guān)于physics的,恰如元邏輯學(metalogic)是關(guān)于邏輯學的,元倫理學(metaethics)是關(guān)于倫理學的,即把metaphysics理解為關(guān)于物理學的概念基礎(chǔ)和方法的二階研究,這即使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也是片面的。形而上學確實關(guān)切物理學的概念基礎(chǔ)和方法,但形而上學的關(guān)切并不限于此。
根據(jù)“meta”所具有的“之外”這一義項而把metaphysics理解為一種超出自然研究之外的研究,則是完完全全的誤解。Metaphysics之所以被稱為metaphysics,是一個歷史性的偶然。公元前4世紀,亞里士多德寫了大量關(guān)于自然哲學和(他所謂的)第一哲學的論文、講義。亞里士多德逝世三百年后,其著作被整理編輯,論第一哲學的一組著作(包括學生的筆記)緊跟著論自然哲學的《物理學》(TaPhusika),并被命名為Ta Meta ta Phusika,或Metaphysics。Metaphysics的字面含義是AfterthePhysics,after指的是著作的編輯排列順序。
許多人都知道Metaphysics的字面含義是AfterthePhysics,但卻誤解了AfterthePhysics含義,從而把它翻譯成“物理學之后”,但其準確含義是The Book We Published after We Published Aristotle’s Physics ,即“我們在出版了《物理學》之后出版的一本書”(參見Carroll & Markosian,AnIntroductiontoMetaphys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也就是說,metaphysics本義是“《物理學》之后”,而不是“物理學之后”。
因為把“《物理學》之后”理解為“物理學之后”,人們也錯誤地理解了形而上學和物理學的關(guān)系。有人說“形而上學”“指稱與物理學不同的、具有特定內(nèi)容的一門學問或領(lǐng)域”(參見王中江:《道家形而上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7頁)。還有人說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是“從自然現(xiàn)象中抽身而出”,于物理學之外“別辟新途”(參見鄭開:《道家形而上學的理論特質(zhì)》,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1期,第195、200頁)。
首先需要指出,隨著現(xiàn)代科學的誕生,“物理學”一詞已經(jīng)有了新的含義,下文將用“自然哲學”一詞指稱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的研究主題,而把“物理學”一詞留給現(xiàn)代物理學。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與其《形而上學》在內(nèi)容上有很多重合的地方,《物理學》所討論的存在、同一性、現(xiàn)實性、潛能、時間、變化、因果、實體、物質(zhì)、模態(tài),都是形而上學的主題。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就是一部貨真價實的形而上學著作。他在《形而上學》中也明確宣稱從泰勒斯以來的自然哲學家試圖回答的問題,就是他在《形而上學》中試圖回答的問題,即關(guān)于一切存在之物的普遍本質(zhì)是什么的問題。也就是說,亞里士多德把他之前的自然哲學家都視為形而上學家。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一書中多次說到形而上學和自然哲學的區(qū)別,前者研究“作為是的是”或“作為存在的存在”,而后者研究的是存在于時空之中的運動之物。然而我們是否應該把這種區(qū)別理解為截然不同的兩種學科之間的區(qū)別呢?這要取決于我們?nèi)绾卫斫狻白鳛榇嬖诘拇嬖凇?。不少學者把“作為存在的存在”或“存在”理解為一個事物,因此把形而上學和物理學理解成不同的學問或研究領(lǐng)域。但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的“存在”是指事物所具有的屬性(當代形而上學家則大多把“存在”看作屬性的屬性,即二階屬性),更準確地說是“本質(zhì)屬性”或簡稱“本質(zhì)”。
關(guān)于“作為存在的存在”的學問是最普遍的學問,它區(qū)別于諸如植物學、動物學之類的專門學問,植物學研究“作為植物的存在”即植物的本質(zhì),動物學研究“作為動物的存在”即動物的本質(zhì),而“作為存在的存在”是就一切存在的事物之為存在的事物而研究其存在(本質(zhì)),簡單地說,就是研究一切存在之物的本質(zhì)。一切存在之物理所當然地包括運動之物。當然,形而上學的研究范圍比自然哲學更廣,因為傳統(tǒng)上,存在還包括沒有形體、不在時空之中、不運動的東西,例如上帝。
現(xiàn)代物理學以新的研究方法(觀察、實驗、數(shù)學方法)研究傳統(tǒng)形而上學問題(例如物質(zhì)、運動、變化),并逐漸獨立于自然哲學。17世紀,理性主義把傳統(tǒng)自然哲學稱為理性宇宙論,與理性心理學、理性神學一起并稱三大“特殊形而上學”,而“作為存在的存在”的學問則被稱為“一般形而上學”。直到現(xiàn)在,《布萊克韋爾哲學詞典》(TheBlackwellDictionaryofWesternPhilosophy)和《牛津哲學手冊》(TheOxfordCompaniontoPhilosophy)依然把自然哲學解釋為形而上學的分支。事實上,當代哲學的一個典型做法是把凡是不能納入邏輯學、知識論、倫理學、美學等哲學分支學科的問題,都歸入形而上學領(lǐng)域。
概而言之,自然哲學是形而上學的一個分支,形而上學與自然哲學的關(guān)系是整體與部分的關(guān)系?,F(xiàn)代物理學與形而上學也非截然區(qū)分,而是具有連續(xù)性的?,F(xiàn)代物理學不僅以新的方式回答了部分傳統(tǒng)形而上學問題,還激發(fā)了新的形而上學問題(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激發(fā)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新的思考),而且,形而上學的一項重要任務是解釋物理學所使用的基本概念、方法。
因為誤解了形而上學和自然哲學、物理學的關(guān)系,有人也誤解了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Metaphysics中文譯詞“形而上學”對這兩個誤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漢語詞“形而上學”來自《周易·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許多中國哲學的研究者因此而“望文生義”地認為,物理學研究的是“形而下者”,形而上學研究的是“形而上者”,是超越有形之表的東西(參見鄭開:《道家形而上學的理論特質(zhì)》,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1期),是抽象的東西,而“中國形而上學”就是研究“道”的。對于這種觀點,本文提出如下幾個商榷性意見。
第一,如果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是無形的東西、抽象的東西,那么研究數(shù)的數(shù)學、研究音樂的音樂學、研究美的美學、研究知識和信念證成的知識論、研究道德和規(guī)范的倫理學,都應該被視為形而上學。
第二,如果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只是無形的東西、抽象的東西,那么它就不配被稱為最普遍的科學。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就是研究一切存在的事物的普遍本質(zhì),換句話說,就是研究實在整體和作為整體的實在。而專門科學則是從實在整體中“切下”一部分東西做專門研究,例如植物學專門研究植物,數(shù)學專門研究抽象的數(shù)和公式(假定數(shù)和公式確實是實在的構(gòu)成部分)。如果“中國形而上學”遺棄“物”或“器”而只研究“道”,那它就只是專門學問或特殊形而上學的一支,而不是最具普遍性的“一般形而上學”。
第三,這種觀點混淆了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任務。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是一切存在的事物(有些形而上學家認為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還包括不存在的事物、可能存在的事物等),形而上學的研究任務是發(fā)現(xiàn)和解釋一切存在的事物的本質(zhì)(即存在的本質(zhì))。雖然除少數(shù)哲學家外(如泰勒斯),絕大多數(shù)哲學家把存在的本質(zhì)訴諸抽象原則,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認為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只是抽象的東西,就像我們不能因為牛頓三大定律和愛因斯坦方程是抽象的,就認為物理學研究的是抽象的東西。
第四,如何理解具體的、日常熟悉的物質(zhì)客體,是當代形而上學的重要問題。例如,什么時候一些物質(zhì)對象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新的對象?常識認為,當一些木料被釘在一起的時候就構(gòu)成了一個新的對象:椅子,而當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卻沒有構(gòu)成一個新的對象。這種常識理解在形而上學上有充分的依據(jù)嗎?世界上只存在亞原子粒子而不存在桌子、椅子之類的東西嗎?還是說除了亞原子粒子,兩個手握在一起的人構(gòu)成了一個新的存在物,我的左手和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也構(gòu)成了一個新的存在?還是說除了亞原子粒子和有生命的東西(如植物、動物)之外一無所有(沒有椅子,沒有埃菲爾鐵塔)。這背后更深刻的問題是:我們思考世界的方式是否真的反映了世界存在的方式?
導致有人誤解形而上學的最關(guān)鍵因素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句話。因為這句話暗示世界被分為兩類,形而上學只研究其中一類,物理學研究另外一類。但事實上,“形而下者”是一個形而上學概念,被視為形而下者的陰陽、五行、動靜也都是形而上學概念,更確切地說,是本體論概念。本體論研究何物存在,研究存在的最基本種類或范疇。西方哲學把一切存在分為特殊(殊相)與普遍(共相)兩大范疇,一切事物要么是殊相,要么是共相。而中國哲學則把一切存在分為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兩大范疇,一切事物要么是形而上者,要么是形而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