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宿巴扎的人間煙火

李佩紅

南疆的早晨遠比內(nèi)地來得晚。

九點鐘，萬里之外的北京上海廣州早己從短暫的欲夜中騰起，投入新的喧囂。此刻，新疆南部溫宿縣，太陽揉著惺忪的眼剛從大地牌席夢思床上坐起，街面上人聲漸起，寥寥的人影被酡紅、微黃、闊大的梧桐葉遮蔽，街兩邊的店鋪雙門依舊緊閉，估計店主還沒從昨夜的疲憊中醒復(fù)。周六，孩子們不上學(xué)，大人不上班，難得睡個懶覺。

縣城很小，兩條街交叉成十字，沿街全是小店鋪，好看好玩處太少，一周一次的巴扎在20多萬人口的縣城里是件大事。

到南疆，沒逛過巴扎就不能說你了解西域。包羅萬象的眾生態(tài)，世俗風情的品相，沸騰的煙火氣，都能輕而易舉地在巴扎里找到。如果西域是一位絕代女子，那巴扎就是她的肚腹，神秘、感性、飽含生命的張力，唯有真正的熱愛和融入，才可能觸摸到她細膩幽微的紋理，感知她的萬種風情和獨特魅力。

南疆各地的巴扎日時間不同，周一至周五都有，縣城則集中在周六或周日，沒有人特意規(guī)定，全憑一個地方的習(xí)慣。

溫宿縣巴扎在縣城西北角一處露天場地，場地寬闊，中心區(qū)域鋪上水泥搭起高棚，偌大的巴扎只留一道門供人進出，初來乍到的內(nèi)地人深覺不便，本地人已自然成習(xí)慣。

也就是十年前吧，南疆地區(qū)所有的巴扎自由、渙散、開放，像一輛花里胡哨的大篷車，隨意地停在公路邊兒、河灘或塵土飛揚的場地上，如今圈地圍欄、固定區(qū)域，形式趨于內(nèi)地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好在巴扎本質(zhì)的內(nèi)核仍然維持著。

早早趕到巴扎的生意人鋪擺攤位，待一切就緒太陽已升到樓頂上了，縣城里的人此刻大多還沒起床，只有一些瞌睡少的老人，三三兩兩地早早去巴扎，搶購新鮮蔬菜，遠沒形成浩蕩之勢。

生意的好壞關(guān)系到一家人的生存，一個巴扎日頂?shù)蒙闲“肽昵f稼地的收入，怎敢掉以輕心。生意人家半夜即起，準備食材，賣烤魚的把半米長的大草魚去鱗、破肚、洗凈、剁塊，用面粉拌上雞蛋和調(diào)料涂抹，打包收拾裝車；賣烤包子的早半夜起來剁肉、切皮芽子、和面，用很大的不銹鋼盆盛裝，再把移動的鐵馕坑裝到車上；賣粽子的頭天晚上包好蒸熟上千個粽子，調(diào)好蜂蜜糖稀；賣涼皮子的和羊雜碎的最辛苦，和面洗面蒸面切面，灌好面肺米腸，蒸熟，光是預(yù)備湯料就得提前一兩天。還有做抓飯的、胡辣羊蹄的、黃面烤肉的，無一不披星戴月。生意人掙的是辛苦錢，吃不了苦就做不了生意。生意人盤算著一天的進賬，毛利多少凈賺多少，生活有所期待再累也覺得值。趁此短暫空隙，喝口水、抽支煙、聊會兒天、養(yǎng)養(yǎng)神，準備迎接蜂擁而至的人潮。

沿縣城十字街向北步行半小時，還未臨近巴扎已感覺到前方喧嚷的氣息。接近巴扎200米的距離，公路兩邊、人行道上擠滿各式車輛。新疆散文家劉亮程曾經(jīng)看到的萬頭毛驢趕巴扎的情景，如今己被電動三輪車和摩托車取代。一些零星商販在馬路邊擺攤叫賣，像宏大交響的序曲從單聲漸至繁烈。

正午的陽光像一只被秋草滋養(yǎng)得壯肥的綿羊，懶洋洋地用它細軟暖和的毛蹭著人臉。巴扎里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鬧鬧嚷嚷，燒烤的煙火、各種食物的香氣混合著牲畜的尿液、飛揚的塵土，濃稠如脂地向周圍漫散?！胺枷愕膲m埃”流動的線條、色彩、香味組成交輝互映的萬花筒，令人心旌搖蕩，無法抗拒。

進巴扎大門右邊，幾百只羊占據(jù)了市場首當其沖的位置，等待交易的羊咩咩地叫，雜亂的腳步踏飛塵土。一位頭和腰纏著白孝布的中年男人，用力推著一只壯碩的黑頭羊。羊預(yù)感到生命的絕境將至，四蹄用力蹬地屁股使勁往后縮，與一雙粗枝大葉的手較勁。在生死這個大問題上羊并沒看破紅塵，羊也怕死，羊說不出來，羊只能用這種方式抵抗。牧羊、買賣、宰牲、食肉，維吾爾族人的一生與羊糾纏不休，羊群外圍站著清一色的維吾爾族男人，塵土雨落在他們的身上、頭頂，營造出一種水墨畫的朦朧感。兩個男人沉默對望，兩只揣到對方袖筒里的手正在熱烈地討價還價。沒有言語的爭執(zhí)和沖突，兩只溫熱的手傳遞著信息，肢體的接觸使交易有了更深層次的含義，成與不成皆是朋友。這種不為第三者知曉的古老交易方式，保持了兩個男人之間的尊嚴。現(xiàn)今這種古老的交易語言僅存于偏遠的南疆。

大門左邊空地上，十幾個成年男人或蹲或站，身邊都有一個鴿籠子，籠子里的鴿子十幾只到幾十只不等，鴿子咕咕地叫，這些鴿子不是肉鴿，而是用來交易的觀賞鴿。男人悠閑地抽著煙閑聊，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相對而站說得熱烈，似乎忘記了腳邊的鴿子，兩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大人身邊聽他們聊天，不時有男人在鴿籠之間來回逡巡，蹲下來伸手摸摸某個鴿子。鴿子巴扎上沒有女人，玩鴿子是男人的專利。維吾爾族人是一個愛鴿子的民族，養(yǎng)鴿的習(xí)慣可以追溯到1 000多年前，“一個鴿子頂?shù)蒙鲜畟€女人的愛”，養(yǎng)鴿子是件既能賺錢又充滿樂趣的正經(jīng)事兒，維吾爾族小男孩七八歲就開始在房頂上放鴿子了，家庭、天空、大地、關(guān)愛，通過一雙放鴿子的手建立起聯(lián)系。從小到大說一樣的語言、吃一樣的飯、喝一個地方的水、吸同一片天的空氣，見面握個手就是朋友。養(yǎng)鴿賣鴿的人里有從小玩到大的伙伴，自己養(yǎng)得鴿子有人賞識賣個好價錢，自然開心，賣不掉也無所謂，和養(yǎng)鴿愛鴿的朋友在一起喝涼水都快樂，鴿子翅膀下的友情緊緊地把他們捆在一起，直到老，他們說他們是“靈魂上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