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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寫生命的痕跡于紙上

    2018-09-20 10:43張繪宏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沈從文

    張繪宏

    是夜,星漢燦爛。一老一少坐于門檻,老者溫良謙和,指著天上幾顆大的星星:“這是巴金,那是茅盾,再一顆是冰心……”

    “您呢?”問話的是徐城北,《大公報》著名記者子岡和徐盈的獨子。

    只見他舉起小小的右手一搖:“哪里,我不過是博物館一名小小的講解員……”

    然則,他是一個自我評價“刻寫生命的痕跡于紙上”的文人;

    一個被表侄黃永玉視為“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的士兵;一個讓妻妹、書法家張充和撰書挽聯(lián)“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的大師——沈從文。

    “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yuǎn)為現(xiàn)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并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摻加進(jìn)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愿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p>

    在沈從文的境界里造就著一座希臘小廟,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筆是叩拜神明的工具,字是渾然天成的磚瓦,出落的一個個人物,特別是如他一般的那些鄉(xiāng)下人,都是自然之子,秉承天命,在原野里花開花謝,像水一樣,按著命定的流向流淌。

    一直向下沉。不管是帶咸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沉到底為上。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這是一場絕對的皈依,皈依中見到神。

    “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份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在他的一切文字中,隨處都可以看出。

    依著他“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識人”的牽引,尋向所志,見字如晤。

    當(dāng)十五歲的沈從文背著小小包袱,順著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時,身后留下一座城——湘西最美的城。

    單槍匹馬闖天下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況且他手中握著的僅僅只有一支筆。

    十八歲那年,沈從文初到京城,住在城里湖南酉西會館的一間十分潮濕長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間里。北京的冬天冷得不像話。大雪紛飛,沒有爐子,這個年輕人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舊棉絮裹住雙腿,一邊淌著鼻血,一邊以凍腫的手握筆,垂著頭寫他的小說。

    “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他變換著筆名投稿,可對于人杰云集的都城,誰又識得眼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有客來訪。一位清瘦、個子不高、穿著也不十分講究的、下巴略尖且瞇縫著眼睛的中年人敲門進(jìn)來。

    “找誰?”

    “請問,沈從文先生住在哪里?”

    “我就是?!?/p>

    “哎呀,你就是沈從文,你原來這么小,我是郁達(dá)夫,我看過你的文章,好好地寫下去……”

    寒舍迎貴人。一個后生,一個前輩;一個初涉文壇,一個名爍中西;一個誠惶誠恐,一個惜愛才俊。

    兩人談經(jīng)歷,談文學(xué),談時局,隨后在附近一家小館子吃午飯,其中有道菜蔥炒羊肉片,讓單薄的沈從文暖中祛寒,更讓他貯備起堅持下去的能量。

    那是一種要應(yīng)對怎樣惡劣狀況的能量——

    孤孤單單,一身以外別無長物,搭坐一只裝載軍服的船只上行,對于自己前途毫無把握,“希望的只是一個四元一月的錄事職務(wù),但別人不讓我有這種機(jī)會”。

    來自湘西的沈從文只有小學(xué)文化,被視為“土包子”,蒼茫天地,沒人在乎一個小人物的悲喜沉浮。他掙扎在活下去的邊緣,一面在慈幼院打工,一面寫作。

    最絕望時,他寫信求助郁達(dá)夫。

    結(jié)賬,共約一元七角多。“我還會再來看你?!庇暨_(dá)夫走時,留下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五元鈔票找回的三元二毛幾分錢。

    沈從文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熱淚兩行,一行是委屈,一行是不屈。只是在當(dāng)時,那個1928年寒冬里的沈從文,自己也不曾明確這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的力道,就那樣潛滋暗長,傲冬迎春,終于在1934年春日里的《邊城》中蓬勃開來,攢足了勁兒,從字字句句間破曉。

    在《邊城》里有條河,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鋪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

    “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xué)??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rèn)識美,學(xué)會思索,理解人生,水對我有極大的關(guān)系。”

    沈從文認(rèn)為,是水激發(fā)了他對人生懷抱虔誠的愛和希望,是水交給他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夢??吹饺找共粩嗲Ч砰L流的河水里的石頭和沙子,以及水面腐爛的草木,破碎的船板,沈從文的感觸一如“逝者如斯夫”,巨大的悲憫變成深沉的愛與隱憂……

    “這條河流,卻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小小灰色的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向下游緩緩劃去了。石灘上走著脊梁略彎的拉船人。這些東西于歷史似乎毫無關(guān)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么忠實莊嚴(yán)的生活,擔(dān)負(fù)了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xù)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里,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yán)肅。”

    真正貴氣的文字,籠統(tǒng)著一切一切的天然。

    徐志摩從《晨報副刊》眾多來稿中發(fā)現(xiàn)他的才華,大量刊發(fā)他的文章,并在1925年11月11日的副刊上發(fā)表散文《市集》時,文后附著了《志摩的欣賞》——作者的筆真像是夢里的一只艇,在波紋瘦鰜鰜的夢河里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獎勵是多余的,因為春草的發(fā)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

    獎勵是多余的,批評也是多余的,因為沈從文自己就是那個最不放松的不出聲的批評者。

    “細(xì)細(xì)的看,方知道原來我文章寫得那么細(xì)。但倘若這認(rèn)識并非過分的驕傲,我將說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卻是耐心。我把它寫得比別人認(rèn)真,因此也就比別人好些的。我輕視天才,卻愿意人明白我在寫作方面是個如何用功的人?!?/p>

    “寫小說,他真是太認(rèn)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節(jié)上,用法上,一而再地變換寫法,薄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秉S永玉對表叔是徹頭徹尾的折服。

    這推崇不僅在文品上,更在人品上。

    沈從文在聯(lián)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xí)作”“創(chuàng)作實習(xí)”“中國小說史”,他上課,“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diào),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比胧业茏油粼鲗蠋煵簧朴谥v課,而善于談天的印象非常深刻。

    那時節(jié)上課,沈從文總是夾著一大摞書走進(jìn)教室,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容易收集,原可以讓學(xué)生自己去找,作為老師指明方向就行??蛇@事放在沈從文身上,他用奪金標(biāo)毛筆自己抄,筷子頭大的小行書寫滿云南竹紙上。

    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不裁斷,抄成后,卷成卷。上創(chuàng)作課時沈從文提一摞子書,上小說史時,他就會夾著好些紙卷來。

    “沈從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是默默地固執(zhí)地走著他的寂寞路子……只要你愿意學(xué)習(xí)寫作,無時無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鄙驈奈拈喿x學(xué)生的作文,很多讀后感甚至比原作長。

    1949年后,他因“美化落后”“詩化麻木”,被郭沫若發(fā)文列為《斥反動文藝》作家,斗爭的潛流,內(nèi)心的苦厄,幾度棄世抑郁,讓他不得不中斷自己鐘情的文學(xué)事業(yè)?!拔液臀业淖x者都行將老去?!薄渡驈奈男≌f選集》序言中一句話道出無盡的傷感。

    也許從創(chuàng)作到古代服飾研究的轉(zhuǎn)變,于他是一個拯救,是歷史無奈下的最好選擇。

    其實,他也一直都喜歡物質(zhì)文化這些東西,早年在昆明,便收藏很多民間的瓷器、繡品。于是在湖北咸寧干校,在那個名叫雙溪、有萬頃荷花的地方,就算身邊無任何參考,僅憑記憶,沈從文完成了二十一萬字的服裝史。這種寂寞的振作,“真為受苦的讀書人爭氣!”

    再后來,周恩來直接給沈從文批項目一一古代服飾研究,他“能把抒情氣質(zhì)和科學(xué)條理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晚年出版專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bǔ)了中國物質(zhì)文化史上一頁空白。

    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永遠(yuǎn)地、永遠(yuǎn)地?fù)肀ё约旱墓ぷ鞑环拧I驈奈慕o黃永玉的三點自己的經(jīng)驗,是生生摔打出來磨礪出來的真知。

    “無論遇到什么變故,每個人都能按照命定的一份職責(zé)把一個個日子平平靜靜地過下去?!边@一定是藏于《邊城》里的伏筆。

    1939年6月27日,西南聯(lián)大常委會第111次會議,有一項內(nèi)容是決定聘沈從文為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xué)院國文系副教授,編制在師范學(xué)院的國文系。

    為擴(kuò)大新文學(xué)的影響,聯(lián)大常務(wù)委員、《大一國文》主編楊振聲舉薦沈從文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

    初入聯(lián)大,他不如留學(xué)海外、拿了碩士或博士文憑的“海龜”那樣順利。當(dāng)時的校委會和中文系似乎并不認(rèn)可這位作家來當(dāng)教授。

    在昆明跑警報,時任清華國文系主任的劉文典同時也在北大兼課,撞上沈從文后對學(xué)生說:“陳寅恪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我劉某人跑是為了莊子,你們跑是為了未來,沈從文替誰跑?。俊彼€說,“在西南聯(lián)大,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應(yīng)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沈從文我不會給他四毛錢。沈從文是教授,那我是什么?那我是什么?我不成了太上教授了嗎?”

    1943年7月,沈從文晉升為教授,校常務(wù)會議決定改聘沈從文先生為本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國文系教授,月薪360元。

    1945年4月,聯(lián)大薪水表記錄:沈從文當(dāng)月薪金440元,扣除所得稅11.5元,印花稅2元,實領(lǐng)426.5元。沈從文所領(lǐng)薪金仍為教授一檔最低起薪。

    這種深深自卑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梁實秋的印象中:

    “從文雖然筆下洋洋灑灑,卻不健談,見人總是低著頭羞羞答答的,說話也是細(xì)聲細(xì)氣,關(guān)于‘出身行伍的事,他從不多談?!甭?lián)大外文系教授吳宓挺身而出為其辯護(hù):“以不懂西方語言之沈氏,其白話文竟能具西方情調(diào),實屬難得。”吳宓是白話文興起運動中的竭力反對者,為此,他和梅光迪組織《學(xué)衡》與《新青年》抗衡。吳宓能為以白話文寫小說的沈從文說這么一番話,實乃大師氣度。

    聞名遐邇的小說家被貶為學(xué)術(shù)上的無名之徒讓他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可是往后的日子,還有更多的委屈等著他來擔(dān)負(fù)承受——對新中國政壇文壇的觀望、對各個運動的懼怵、對周遭人的不理解不接納的無助。

    小說是不再寫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歷史博物館里的一名小小講解員。沈從文寫給老朋友程應(yīng)镠的信中這樣描述:“生命封鎖在軀殼里,一切隔離著,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燒,慢慢熄滅,擱下筆來快有兩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義,國家新生,個人如此憔悴,很離奇。”

    他回憶:每天雖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實許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為熟習(xí)我的,必然是極不理解我的。一聽到大家說笑聲,我似乎和夢里一樣。生活浮在這類不相干笑語中,越說越遠(yuǎn),關(guān)門時,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著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fēng)景,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因為明白生命的隔閡,理解之無可望。

    歷史博物館有很多辦公室,就是不配給沈從文一間,他只是在大廳里面轉(zhuǎn)著做他的講解。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吳晗要來視察歷史博物館,博物館叫沈從文去接待一下,他早早候著,等看到來的是吳晗后,悄悄走開。博物館領(lǐng)導(dǎo)問原因,沈從文說:“我怕他恭恭敬敬對待我?!痹瓉?,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曾是沈從文的學(xué)生。

    在他去世三年前,一位美國女記者問起沈從文“文革”時的情形。沈從文說:“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勞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打掃得可干凈了。”女記者很感動,走過去擁著他的肩膀:“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辈幌胨蝗槐е浾叩母觳?,嚎啕大哭起來,很久很久。

    “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從爛紙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遺作,哪怕是零散的,有頭無尾,有尾無頭的,就越覺斯人可貴……”

    1995年8月23日清晨,隨著張兆和在《后記》一文的收筆,《從文家書》整理出版。

    “謹(jǐn)以此書奉獻(xiàn)給熱愛他的讀者,并表明我的一點點心跡?!蹦锹湓谛埳系淖詈笠坏文拖疋Р患胺赖幕貞?,迅速洇暈開來,由近及遠(yuǎn),在時間的紋理中一路追溯,停于他與她的初相逢。

    1928年,上海,中國公學(xué),大學(xué)部一年級現(xiàn)代文學(xué)課堂上。她還記得,站在講臺上的他第一次面對學(xué)生們的窘迫,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背過身,提筆在黑板上寫下:第一次上課,見你們?nèi)硕?。怕了?/p>

    這就是詩人徐志摩推薦的,時任中國公學(xué)校長胡適接納的,行伍出身,只有一張小學(xué)畢業(yè)文憑,卻被聘為大學(xué)講師的沈從文?!不過如此!

    只是那行字,相當(dāng)漂亮。

    不按時間順序播放的回憶,總是忽閃忽閃的,挑著可愛處跳躍至眼前。想到那樁和“字”有關(guān)的趣事,張兆和不覺莞爾。斗爭會,有人把一張標(biāo)語用糨糊刷在他的背上,會畢,他揭下那張‘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biāo)語一看,“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么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yīng)該好好練一練的!”

    一股子天真孩子氣,多么彌足珍貴,這是底色守著一個“士”字的人的本真。她笑著,卻笑得陣陣心痛,為什么當(dāng)時不懂這純真的貴重,倒是時時念起初相識時他的狂熱追求,鼓鼓的全是氣惱。

    張兆和出身名門,曾祖父張樹聲歷任兩廣總督和代理直隸總督,父親張冀牖獨資在蘇州創(chuàng)辦了樂益女中。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被譽(yù)為“張氏四蘭,名聞蘭苑”,文學(xué)家葉圣陶也說: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p>

    情書,沈從文最拿手。仗著一腔子勇氣與熱情,就雨點般的席卷天地。

    “他頑固地愛著你?!睜罡娴叫iL胡適那里,胡適非但沒有處置沈從文,反而認(rèn)為他是個天才,是中國小說家里最有希望的,“我勸你不妨答應(yīng)他”。

    “我頑固地不愛他?!北藭r,張兆和倔強(qiáng)回絕。只這頑固一點也靠不住,在沈從文四年的溫情堅持中,消融殆盡。1933年暑假,張兆和畢業(yè)回到蘇州。沈從文從青島前來探訪。他賣了一本書的版權(quán),帶著托巴金選購的一批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忐忑地敲開張家大門。兆和正好去圖書館,二姐允和友善地接待他,五弟寰和還從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錢中拿出錢來給他買了瓶汽水。沈從文大為感動,“我寫些故事給你讀?!蓖?,篇篇《月下小景》,都附有“給張小五”字樣。兆和只收下《父與子》《獵人日記》兩本書,也收下了那顆虔誠、柔軟的心。

    張父極為開明,主張戀愛自由?!霸??!倍阋徽Z雙關(guān)地給他拍了一份“半個字的電報”,兆和擔(dān)心沈從文看不懂,追加一封:“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薄班l(xiāng)下人”“歡喜得要飛到半空中”去了。同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園成婚。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贝藭r寫詩的人已然不在,只留下這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滿是懷念,滿是追憶?!疤砹耍槭裁丛谒猩辏荒馨l(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p>

    “我原以為我是個受得了寂寞的人?,F(xiàn)在方明白我們自從在一起后,我就變成一個不能同你離開的人……一切過去的種種,它的結(jié)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邊和心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邊和心邊。”

    不消說,沈從文料想得出,終將會有這么一天,她懂得了一切過去的種種,也許會記起——無人的夏夜,翠翠在船上輕輕地哼著,“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風(fēng)清好過河。醉時攜手同歸去,我當(dāng)為你再唱歌!”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與世長辭。

    馬悅?cè)灰?988年參評諾獎的瑞典學(xué)院院士身份,沒等50年保密期到,公開透露,沈從文這個名字兩次進(jìn)入諾貝爾文學(xué)獎終審名單,1988年成為五位最終候選人中的一位。就在他離世后五個月,諾獎花落埃及作家納吉布·馬哈富茲。

    “……泄氣干什么?咦,怎么怕人欺侮?你聽我說,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別的,時間和歷史會把它打發(fā)走的……”有一回,沈從文勸導(dǎo)一個愛發(fā)牢騷的、搞美術(shù)理論的青年。

    如今,時間和歷史來到當(dāng)下,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被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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