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彤
一
這個僻靜的南方小村,有的是青山綠水,有的是藍天白云。即使是野豬也不那么狂躁,待在深山里,唯恐褻瀆了這一片自然圣地。村民都挺自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60歲的村長和平正每天都樂呵呵地扛著鋤頭下地,領著伙計們干活,悠閑又自在。
正值夏盛,大伙兒都趕著收稻子。老和在地里正干得起勁,一個鐮刀橫割過去,一把稻谷順過來,勁道十足。
“爺爺!爺爺……”一個戴著黃綠色小草帽的“小黃毛”沖著他跑來。
“這兒,孫子!”老和的腰板從地里挺了起來,和著泥的手向“小黃毛”揮著。
“小黃毛”是老和家長子和滿的兒子。他從北面山坡上跑下來,急著拉爺爺去看他發(fā)現(xiàn)的大秘密。
“什么秘密?爺爺在干活,就悄悄說吧!”
“不,一個大怪物!”
老和笑了笑,跟著去了。上到半山坡,半山腰處停著一個黃色“大怪物“——那是一輛大鏟車,開過一段,樹木就倒下一片,煞是威風。
老和愣了愣,自言自語道:“城里的人,還真是來了?!?/p>
一個月前,村里開雜貨店的老邵到城里進干貨,回村后盡說著一些陌生的詞,“脫帽”“攻堅”,還有什么“下鄉(xiāng)調(diào)查”“下鄉(xiāng)保健”,反正好事來了。而后,確實從城里來了個什么科長,看看,問問,記記,不到一溜煙的功夫就走了。老和本以為只是喊喊口號,沒想到這么快,就有行動了。不過,這總是好的。畢竟村里學校、醫(yī)院都沒有,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會有了。可不知為什么,一念到這個,他心里更沒有著落,隱隱地有了些憂慮。
回到家,老和叼著煙斗吸了一個下午,眉頭鎖得更緊了,不停地在門廳前踱來踱去。腦子里總是回響著老邵的一席話:“城有印刷廠、油印廠多,城里的天空黑漆漆的,臭得厲害。城里來人了,咱們還能得安穩(wěn)了!”
二
城里來人了——這消息在村里很快就傳開了。
村里人總是好奇的。一撥接一撥的人跑上山坡,還有些人直接闖入工地。孩子們最歡喜了。那新修的沙土路上,一層薄黃土成了他們最好的玩樂場,他們追著,喊著,用手抹著,都趕上過年的歡樂了。
進村的路口,住著個年輕的傻子。往常呆定如木的他,現(xiàn)在卻多出了些生氣出來,對著歡樂的人們,他如哲人般邊搖著頭,邊甩著手,大聲叫喊著:“世道變了,世道變了!”人們可不會理會一個傻子。
“變了,變了!”可村民照樣熱鬧著,歡樂著。只有老和,時常帶著些干糧,順便替傻子打掃下屋子。說來也怪,傻子從何而來,村里無人能知曉,也沒有誰知道他叫什么。老人們也只知道,約摸十年前一個中年人來過,離開時就把這人給留了下來。之后,是老村長照顧著。老村長去世后,老和就接了他的班,開始照顧傻子。
村里的熱鬧總是風一樣,一陣后就過了。沙土路的熱鬧潮漸漸停息了,除了孩子們對此仍剩余著些熱情,村里人又過上了先前的日子,干活的干活,歇息的歇息,一切似乎恢復了往日的安靜。
秋至了,雨下得頻繁了。雨把沙土路上的黃土沖了一層又一層,坑坑洼洼的。一個雨后傍晚,“小黃毛”獨自上到沙土路。小草帽太寬松了,他每顛簸一下就要用手去扶下帽檐,終于他挾得厭了,便把草帽直接掛在路邊的小樹枝上。
沙土地上落葉遍地,一只小腳在落葉上溜著,一只蚯蚓從路邊的沙土中冒了出來?!靶↑S毛”興奮地一跳,零散的葉片滑動一片,一個趔趄,腳踝陷進了土坑,再一扭,路邊僅剩下草莖,山谷中消逝了幾聲驚呼,草莖被連根拔起……
日落了,紅霞漸漸褪去。和滿皺著眉頭抱怨,和滿的妻子王燕——她又早早地到鄰居家串門去了。待到窗外一片漆黑,焦慮漸漸彌漫了這個小家。不安的老和直奔村委會,找出了倉庫中唯一一盞應急燈——這是七年前村里山洪來襲時救援工作組留下的。
幾個鐘頭過去了,快午夜十二點了。老和與和滿滿村子地找,卻沒有一點點“小黃毛”的痕跡。老和突然說:“該不會上新路那兒去了吧!”兩人趕忙跑去,和滿被石頭絆了一跤,老和正要等他,和滿揮叫:“爸,你先去?!崩虾蜎]太多想,直奔沙土路了。和滿到時,僅見著父親,他抱著一頂草帽,癱坐在地上,身邊的應急燈照著小草帽,白亮白亮的。
三
無限哀傷,和家人掛滿了白綢,沒有一點生氣。鳥兒緘默了,空氣凝滯了,徹夜總伴有一陣低低的泣聲。
可就像老和所說的——城里的人真是來了。
城里人似乎有意屏蔽那條路上出的人命,一直沒有把水泥鋪上。開雜貨店的老邵從那后,又從老路去進貨。他總說:還是老路穩(wěn)妥。
鎮(zhèn)上城里,絲毫沒有征求村民的意見,一看老和病怏怏,身子瘦削,便直接派了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嚴書記。這個書記干勁十足,一上任,就對村民說:“我的任務,就是讓咱們村三年內(nèi)脫貧。這是上級的命令!只要大伙聽我的,就一定可以干好!”
剛開始,她還會征求村民的意見。后來,可能是村里人沒什么意見可供參考吧,她便獨自決斷。村里的資金、土地、勞作什么的,她一手掌控。為了盡快出成效,她不惜重金把城里最大的造紙廠商王董請到村里建廠,甚至保證讓村里所有能干活的人都來造紙廠打工。很快,造紙廠便建了起來。合同上定下的造紙廠占地1.5畝,建成后卻大大超過了這個數(shù),村里的樹又少了一大片。村民看著心疼,與造紙廠鬧了幾次,都被嚴書記給調(diào)解了下去。
一年過去了,又到夏天。去年這個時節(jié),人們還悠閑地在樹蔭下拉著家常,逗著玩笑。今年,田里干活的是老人,年輕人都被拉去“造紙”“印刷”了。村里人的抱怨聲連片。最后,村民中也僅剩那個傻子沒被拉去做“勞工”!任誰也想不到,有人會把主意打到這傻子身上。那天,嚴書記派秘書給傻子送了一套藍色的工服。傻子一看,呆呆地盯著說:“衣服?我有……”
那個秘書睥睨了傻子一眼,不耐煩地說:“明天去河邊的印刷廠上班?!?/p>
就這樣,傻子第二天傻傻地去了印刷廠,穿著藍工服。廠里安排的主管把他安排到搬運染料的車間,只讓他搬運裝染料的桶。傻子很是順從,手里可勁地干著活,只是嘴里仍嚷嚷著:“世道變了!”主管看傻子干得帶勁,便借機訓斥其他村民:“你們連個傻子都不如!看看你們,都干的是什么活!”
一晃就十多天,傻子越干越起勁,主管干脆讓他直接在工地上吃飯——吃完了立馬接著干!傻子連續(xù)拼命地做著工,吃喝睡都直接承包給了這條路。這天,下雨了,他一個不留神,摔破了染桶。廠里的主管拿一條竹鞭抽打他,瘦弱的身子青一條紫一條。最終,傻子大聲吵喊著跑出了印刷廠,沖進了大雨。山村一片白霧蒙蒙,誰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兒。
四
村子里再也沒有傻子的身影。人們猜測著,有人說他跑到了河里,有人說他跑到山上摔了,還有人說他可能跑到了沙土路上……
對于嚴書記的行為,村里人實在是忍無可忍,可也無可奈何。村里樹木一天天少了,土地一天天禿了,河水一天天臟了,可嚴書記所欣喜的統(tǒng)計表上的數(shù)據(jù),卻一天天地變大了。村民們心疼了,那曾漫山的綠,整片的藍,還有那甘甜的水,現(xiàn)在都沒了。隨之涌上心頭的,自然是對嚴書記的不滿。只是溫順而淳樸的村民,對著強硬而嚴酷的嚴書記,能有什么辦法呢!日子依舊,工廠依舊,勞作依舊,只是那山、那水、那村,漸失了舊模樣。
……
第三年夏天,又是一個雨季。也不知為什么,這年的雨特別大,河水漲得特別快。午夜,山洪暴發(fā),十年前的慘象再次上演了一次。
十年前,山洪后村子能恢復。
十年后,淹沒了那條沙土路,也淹沒了村子。
(溫州市蒼南嘉禾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