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東里
章學誠是個一般人不大知道的人物。他生活在清代乾隆、嘉慶年間,活了六十三歲。活著的時候,章學誠東奔西走討生活,連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都沒有,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經(jīng)??繋腿藢懩怪俱戀嵰稽c小錢。在精神上,和他說得上話的朋友不多,覺得他牛逼的朋友更少,他寫的文章和書也沒多少影響,好幾部寫完就遺失了??傊?,是個貨真價實的“l(fā)oser”。
章學誠死后的一百多年里,基本屬于默默無聞。直到20世紀,他才重新被人們發(fā)現(xiàn)。胡適看出他的不簡單來,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親手給他寫了—部《章實齋先生年譜》。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里也說:“清代史學開拓于黃梨洲萬季野,而昌明于章實齋?!边@評價不得了,是把章學誠當作清代歷史學最重要的人物來看待。梁啟超還憤憤不平地說:“實齋才識絕倫,大聲不入里耳,故不為時流宗尚。”他嚴厲地把章學誠的被冷落稱為“清代史學界之恥”。這樣的贊譽,和章學誠在世的時候簡直是天壤之別。
章學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得不到同輩人的肯定?大師為什么被埋沒?章學誠是紹興人,紹興什么最多?除了黃酒,就是師爺,他爺爺就是做師爺?shù)?。他父親中了進士,他本人到四十歲也中了進士,但他父親做過一些知縣之類的小官,他的仕途比他父親還差,一輩子沒當過官。他長得丑,據(jù)說長了一個酒糟鼻,耳朵也很背。有個朋友寫詩形容他:“君貌頗不揚,往往遭俗弄”,“乃知貌取人,山雞誤為鳳”,就是說顏值低的人,容易吃虧。他結(jié)婚特別早,十四歲。那時候他連“四書”還沒讀完呢,可見他腦袋開竅很晚。不過他年輕的時候就對史學有特殊的興趣。我們都知道《春秋》的形式是編年史,第一句就是著名的“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可他就像我們讀初中時夢想要寫一部一百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一樣,有過一個宏大計劃:把《春秋》改寫成紀傳體的《東周史》。
當然,他的計劃沒實現(xiàn),我們寫武俠小說的夢想也一樣。想做史學家很好啊,乾嘉年間搞學問還是有奔頭的,至少可以實現(xiàn)個人價值,說不定還能青史留名。但他在史學這門學問上面的特殊才能,卻和當時絕大多數(shù)的學者不一樣。當時的學術(shù)主流是什么?乾嘉學派,推崇的是訓詁學。什么是訓詁學?如果用兩個字解釋,那就是:考據(jù)。
為什么乾隆、嘉慶年間考據(jù)盛行?這要說遠了,得追究到宋朝的程朱理學。我不講那么久遠的,只從直接原因說起,那就是大家都熟悉的王陽明。現(xiàn)在的中國,王陽明火得不得了,很多人都知道他講的是心學。這套體系很厲害,但它統(tǒng)治明代的思想學術(shù)界之后,也帶來不少弊病,個個受它影響,變得都對外界不感興趣了,不在意客觀世界的知識了。王陽明不是講究向內(nèi)求嗎?“此心俱足,不假外求”,還那么辛苦去了解客觀世界、去理解經(jīng)典字里行間的真正含義干什么,反正一切都在我內(nèi)心里,我多花點時間苦思冥想,總能想出來。
王陽明很偉大,但他的偉大是建立在他個人強大的思想、道德、事功、學問之上的,得到真?zhèn)鬟€行,但流風所及,很多人只學到了最淺陋的那部分。這造成了什么后果?后果很簡單,就是三個字:不讀書。不讀書的明代人學問空疏,簡直沒法看。就拿史學來說,本來追求的是實事求是,可明代史學家偏偏喜歡拋開事實,瞎發(fā)議論。一個時代的思潮,往往是對上一個時代的反動。到清朝,知識分子都對上一個朝代的學術(shù)風氣不滿,那怎么辦?把風氣扭過來,從“不讀書”回歸到“讀書”。所以乾嘉年間的知識分子不約而同地返回原點,從整理經(jīng)典著作人手,不放過一字一句,一定要考證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把很多以前讀不通、讀不懂的古書都給讀通了,讀懂了;也正本清源,把從前的人隨意篡改古書還改錯的部分給最大限良地恢復了。比如他們讀古書,首先要認字。讀音是什么,意思是什么,從來不輕易放過。認字是一門高深學問,從前叫“小學”,然后是要有準備知識。學術(shù)領(lǐng)袖戴震就說過這樣的話:
不把洛書河圖弄明白,不敢讀《周易》;
不把星象天文弄明白,不敢讀《尚書》;
不把宮商角徵羽的音律弄明白,不敢讀《詩經(jīng)》;
不把東周的歷法和官制弄明白,不敢讀
《春秋》。
因為這些都是讀懂書的前提條件,不掌握這些專門學問,頂多是了解個大概意思,一目十行,讀也是白讀。所以清代涌現(xiàn)了一大撥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真專家,一輩子就只搞一門學問,甚至只讀一部書,最后拿出一個經(jīng)過他們整理、考證和研究的最佳版本,以后的人直接拿來用就行了。直到現(xiàn)在,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很多古籍,最好的版本都是清代這幫酸文人做出來的。這是定本。
對這股學術(shù)運動,以往我們的官方教育評價不高,都強調(diào)是清初大興文字獄,造成知識分子逃避現(xiàn)實,都逃到故紙堆里去了。這當然是部分原因,但是忽視了學術(shù)史上的思想脈絡,抹殺了這個學術(shù)群體的巨大功績,說實話,不公平。但凡事有正必有反。宋明理學愛講大道理,講多了就變得空洞;乾嘉學派埋頭做考證,做多了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瑣碎。這樣的瑣碎,很多人吐槽過。劉瑜寫過一段話,形容得很形象:“學進去的人多半喜愛鉆研史料,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尤其熱衷于和其他學進去的人PK誰掌握的史料更偏僻細致,鄭和下西洋的船艦到底長、寬多少米,《呂氏春秋》里第十行第三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古代詩人使用過‘自由’這個字眼……”這種瑣碎的功夫有沒有用,有沒有意義?有用,有意義,但如果全部的學者都走這個路數(shù),整個學術(shù)界就容易鉆牛角尖。為什么?因為沒有理論,做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工作,就沒有方向。
理論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我們都學過中國革命史,都懂這個道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不用送來十萬天兵天將,你給我一個理論就夠了,它將爆發(fā)出可怕的力量。可清初呢,人人都鄙視理論,排斥理論。桐城派說的三點,義理、考據(jù)、辭章,本來不可偏廢,義理卻成了大家棄之如敝屣,捏著鼻子紛紛避開的東西??善?,章學誠性子里是更有興趣進行理論探討的,錙銖必較地摳字眼,他覺得是苦活,也干不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高明有余,沉潛不足。”
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說明他的性格。20歲那年他買到一本庾信的詩集,里面有一句“春水望桃花”,是庾信《對酒歌》的第一句。就是這么簡單的五個字,而且完全是寫景,注解者卻引經(jīng)據(jù)典,動用了《禮記》里面的語句來做解釋。章學誠的父親讀到這里,不耐煩,用毛筆涂掉了那個注解,自己寫了一句評語:“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綿邈!”就是說,你想象一下那個情景,春天,遠遠望著桃花盛開在漲起的河水旁,是不是能想到很遠的地方去?這就很美了嘛,干嗎非得引用《禮記》才能體會?這件事對章學誠影響很大。他看到父親的評語,一下子就領(lǐng)悟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樣的學問,是死摳字眼,還是用精神去領(lǐng)會真意。
當然,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肯定不可能區(qū)分得一清二楚,互不相干。章學誠自己也說,如果一定要強行區(qū)分,互相攻擊,就會造成講義理的變空洞,做考證的做無用功,寫辭章的淪為只供把玩的小玩意。但個人方向是客觀存在的,每個人都有偏重的一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興趣、長處和方向,這個本來不可強求。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主流,如果你擅長的是主流輕視的,主流重視的又不符合你的性格,那你要怎么辦?你將做何選擇?堅持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肯定和重視;改變自己,一來痛苦,二來也做不到最高級的層次。這就是章學誠面臨的人生難題。
我們現(xiàn)在也知道了,他最終選擇了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堅定地朝做理論、談哲學的方向走下去。是什么支持了他?在最彷徨的時候,他遇到了戴震。戴震不是考證派的領(lǐng)袖嗎?沒錯,可其實事情有另一面:戴震雖然考證成就很大,當時大家都推崇他的原因也是因為他那幾本考證著作,但就他本人而言,他卻認為——這句話是余英時先生說的
考證只是過程,義理才是歸宿。戴震那時候剛寫完一本談哲學的《原善》。但大家普遍表示看不懂,都覺得這么個大師把精力耗在這種沒用的工作上面,可惜了。所以連戴震也因為講義理而受到批評,可見學術(shù)風氣對一個人的壓力有多大。幸好戴震其他方面的工作實在太出色了,大家對他的尊敬才一如既往。但章學誠被《原善》震撼了,也被戴震堅定了信心。這可能有點歪打正著,因為戴震對這個年輕人談不上有多欣賞,只是因為他寫了一本得意之作,沒想到其他人都不感興趣,只有這個年輕人眼睛放出光來,那他當然樂得和粉絲交流交流。這對章學誠作用太大了。
他說:“吾之所為,則舉世所不為者也。如古文辭,近雖為之者鮮,前人尚有為者;至于史學義例,校讎心法,則皆前人從未言及,亦未有可以標著之名?!本褪钦f,我要做的事,是全世界都不做的。像古文修辭語法,研究的人雖然不多,總還有幾個;至于什么歷史的編纂學啊,目錄學啊,校勘學啊,都是以前的人提都沒提過的,連專有名詞都沒有。他沒明說的一句就是:這就是我要做的事啊,它們就是等著我來做啊。
美國學者倪德衛(wèi)對章學誠有一句評語:某種達到“不朽”的愿望、希望做一些前人未嘗做過的有持久價值的東西,從一開始就刻畫了章學誠的性格。這種“舍我其誰”的氣概還挺動人的,對吧?
我們現(xiàn)在也都知道,他后來寫出了最重要的《校讎通義》和《文史通義》,把自己的史學觀念灌注到他編寫的幾部地方志之中,不僅在歷史觀念上,而且在政治思想上,他也成為清代最重要的思想家。正是因為有他的存在,乾嘉學派才不至于成為一堆散落無頭緒的雜碎,才有了一條能夠把這些成績貫穿起來的理路線索。當然,這都是他去世一百多年以后發(fā)生的事情了。在身前身后,他確確實實是寂寞了一輩子。當時的人們,完全沒想到這個人做出的是如此重要的工作,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影響。他們都看走眼了,包括戴震。
戴震從來沒有把章學誠放在眼里,他那么多文章和著作,一個字都沒提過章學誠。章學誠也知道這一點。他說,戴震從來沒認可過我。但這又有什么呢?他說:“世之所重,而非吾意所期與,雖大如泰山,不遑顧也;世之所忽,而茍為吾意之所期與,雖細如秋毫,不敢略也?!比澜绲娜硕伎粗氐臇|西,如果不是我想要的,即使像泰山那么大,我也不想去爭;全世界的人都看不上的東西,如果是我想要的,即使像毫毛那么小,我也不會舍棄它。
這就是章學誠的“l(fā)oser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