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勞倫·克萊因 撰 宋迎春 譯
(佐治亞理工學院 文學、媒體與傳播學院,美國 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 30332)
1801年2月22日,托馬斯·杰斐遜在桌前坐下來,給一位在巴爾的摩的朋友寫一封短信。他這位名叫威廉·埃文斯(William Evans)的朋友在那里開著一間旅館,以印第安女王為徽記。這間旅館也是東海岸郵路上的一個主要中轉(zhuǎn)站。在這個郵件網(wǎng)絡里,埃文斯處于核心位置。杰斐遜希望埃文斯可以幫自己當面?zhèn)鬟_一條消息,因此他在信中提出了一個看似無傷大雅的請求:
你我在此地交談時,你曾說起有時會見到我從前的仆人詹姆斯,還說他曾保證隨時都有空來見我。所以,我是否能勞煩你派人去找他,并且告訴他:只要他能到我這里來,我會很樂意接待?(2009, 33:38)
在就任總統(tǒng)之前不到兩個星期(就職典禮于當年3月4日舉行),杰斐遜為自己的請求勞煩了埃文斯而致歉。他這樣寫道:“事實是,我自己實在拙于將一家人(houshold, 原文如此)管理得井井有條,正如我拙于良好地治理我們的國家”(33:39)。他在信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放下了筆,然后潤濕了一張專門從倫敦進口來的復印紙。他將復印紙蓋在鞣酸鐵墨水尚未干透的原稿上,再將這兩頁紙用膠紙(一種表面涂蠟或油以防止墨水蒸發(fā)的紙)封起來,然后把這一整疊放入他那臺特制的復印機。接下來,他轉(zhuǎn)動安裝在機器側(cè)面的曲柄,曲柄帶動了一個滾筒。來自滾筒的壓力讓墨水穿透多孔的復印紙,生成了原稿的一份復印件。這種復印件在干燥后便可以翻過面來,從背面閱讀。杰斐遜對這份復印件很滿意,喚來秘書,讓他將復印件存檔,并將原件郵寄給埃文斯。出于某些當時在復雜程度和悲劇性上遠遠超出他的認知的原因,杰斐遜很快就會更深切地體會到將自己“從前的仆人”召入白宮團隊的難度。不過,就此時而言,他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②我對復印機(the copying press)操作方法的描述主要參考了泰特斯的文章(Titus 2006)。
我之所以在此詳細講述杰斐遜的寫信過程,有幾個原因。最明顯的自然是為了證明他與自己所寫信件的物質(zhì)性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以及他對當時最先進的印刷技術(shù)的運用。*杰斐遜不僅是技術(shù)的積極使用者,也是技術(shù)的早期引入者。他在1783年就設法獲得了“一臺這種復印機”,那時他剛剛知道這種機器的存在。1804年,他又成為第一批復寫機的購買者。這種復寫機體現(xiàn)了新一代復印技術(shù)(2009,15:585)。若要詳細了解杰斐遜與這種特定技術(shù)之間的聯(lián)系,可參見貝迪尼的著作(Bedini 2004)。也許同樣明顯的,是杰斐遜對自己的生平記錄的保存努力。事實上,眾多學者已經(jīng)討論過杰斐遜對自己的歷史遺產(chǎn)的關切,也討論過他希望通過自己記錄、編輯和保存下來的文件來影響這種遺產(chǎn)的愿望。*貝迪尼(Bedini, 1984, 3)曾評論過杰斐遜自大學時代起就表現(xiàn)出來的“保存記錄的熱情”。弗朗西斯·科利亞諾(Francis Cogliano 2008, 10-11)則更明確地指出:出于對“作為歷史寫作之基礎的第一手材料的重要性”的認識,杰斐遜“仔細編輯并保存自己的海量個人文件”;并且,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說他在“塑造自己的生平和所處時代的歷史”方面表現(xiàn)出了一種刻意的努力。杰斐遜寫給埃文斯的信還可以用于解釋檔案從印刷形態(tài)向數(shù)字形態(tài)對學術(shù)的沖擊。因為,我第一次見到這封信時,看見的既非筆墨書寫的原件,也不是復印件,而是《托馬斯·杰斐遜文件數(shù)字版》(PapersofThomasJeffersonDigitalEdition,Jefferson 2009)中的版本。通過這部檔案,人們可以(通過付費訂閱)在線訪問杰斐遜書寫并復印的約18000份文件中的近三分之二,此外還可以看到他在漫長的一生中收到(然后存檔)的25000封信件中的很大一部分。*若要更詳細地了解這一檔案庫的范圍及其完成時間表,可參見珀利恩的文章(Pellien 2009)。
這部檔案的數(shù)字化被埃德·福爾瑟姆(Ed Folsom 2007, 1571)譽為“史詩級的轉(zhuǎn)化”,其特色不僅體現(xiàn)在可訪問內(nèi)容的增長,還體現(xiàn)在內(nèi)容瀏覽路徑的多種多樣——這些路徑得到該數(shù)字檔案的底層數(shù)據(jù)庫結(jié)構(gòu)的支持。然而這并未解決檔案沉默——或者說檔案記錄中的空白——這一難題。米歇爾-羅爾夫·特魯約(Michel-Rolph Trouillot 1997, 26)描述了這種沉默進入檔案的四個關鍵時刻:“事實的創(chuàng)造(制造第一手材料)、事實的整合(制造檔案)、事實的取用(制造敘事),最后一種則是意義的追溯(制造歷史)?!碧佤敿s關注的是海地革命的歷史敘事。然而,他關于進入那個故事并改變其面貌的沉默的種種形態(tài)同樣適用于杰斐遜檔案所講述的故事,實際上也適用于作為一個整體的美國檔案所講述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杰斐遜寫給埃文斯的信同樣頗具啟發(fā)性。這封信中提到的“從前的仆人詹姆斯”不是別人,正是詹姆斯·赫明斯(James Hemings),也就是薩莉·赫明斯(Sally Hemings)的哥哥,曾與杰斐遜和薩莉同赴法國,并在那里成為一位王公的主廚的學徒。赫明斯學會了上流的法式烹飪,后來成為杰斐遜的巴黎寓所的主廚。在她那本重要的赫明斯家族傳記中,安妮特·戈登-里德(Annette Gordon-Reed 2008, 227)注意到:詹姆斯·赫明斯的主廚身份“讓他對這個外交官之家的某個關鍵組成部分的每一次成功和失敗都負有責任”。事實上,后來當赫明斯向杰斐遜爭取自由的時候(他于1796年獲得解放),杰斐遜堅持要求赫明斯在解放之前將他的“烹飪之藝”傳授給另一個人。
然而,在本文開頭提到的那封信里,杰斐遜并未明確描述赫明斯的身份,只是將他稱為從前為自己服務的人。當我們以“詹姆斯·赫明斯”為關鍵詞來檢索時,這封信出現(xiàn)在檢索結(jié)果中的唯一原因,就是《托馬斯·杰斐遜文件》(PapersofThomasJefferson)的編輯留意到信中所說的“從前的仆人”指的是赫明斯,并將這一信息作為元數(shù)據(jù)加入了該文件的數(shù)字版。由于《數(shù)字版》(DigitalEdition)中的關鍵詞默認檢索范圍既包括文獻中的文本內(nèi)容,也包括這種文本之外的信息,研究者便無須對文本內(nèi)容和編輯注加以區(qū)分。然而,如果研究者在搜索詹姆斯·赫明斯時最先使用的是作者或收信者“人名”搜索(圖1),那么就算搜索范圍覆蓋《數(shù)字版》目前包含的全部約25000份文獻,他/她也無法得到任何結(jié)果。
這個關于檔案沉默的驚人案例凸顯了那種貫穿美國內(nèi)戰(zhàn)前檔案的擔憂。將思想付諸紙筆的男女奴隸與那些編輯并發(fā)表他們作品的改革者(大部分是白人)之間有種種聯(lián)系。我們該如何解釋在這種聯(lián)系中起作用的權(quán)力關系?我們又該如何從關于奴隸制的檔案(比如《托馬斯·杰斐遜文件》中收錄的信件、清單、賬簿和銷售收據(jù))中辨識并發(fā)掘意義?用蘇珊·斯科特·帕里什(Susan Scott Parrish 2010, 265)的話來說,我們必須努力讓這些文獻“意味更多東西”。最后,在做到這一點時,我們又該如何避免強化那種有害的觀念,即非洲裔美國人在解放之前的聲音——并非僅僅是檔案記錄中的聲音,而是他們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變?yōu)槌聊?,已?jīng)無可挽回地消失了。
這一關鍵挑戰(zhàn)驅(qū)使各個人文領域的學者——包括文學批評家薩迪亞·哈特曼(Saidiya Hartman 2008)、斯蒂芬·貝斯特(Stephen Best 2011)、貝斯特和莎倫·馬庫斯(Best and Marcus 2009)、社會學家阿韋里·戈登(Averty Gordon [1996] 2008)、檔案學家珍妮特·巴斯蒂安(Jeannette Bastian 2005)、歷史學家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 1998)在內(nèi)——號召人們將注意力從辨識和挖掘檔案中的沉默轉(zhuǎn)移到一個新的方向上,即為過去的秘密賦予生命。然而,在構(gòu)建這種關于秘密的意識時,上述各位批評家都依賴傳統(tǒng)的分析和批評方法。本文則以數(shù)字方法為工具,展示我們可以如何利用計算語言學和數(shù)據(jù)視覺化領域的一套手段,以幫助我們關于動產(chǎn)奴隸制(chattel slavery)的理解中暗藏的檔案重見天日。同時,我的這項努力也響應了艾倫·劉(Alan Liu 2012)的呼吁,即讓文化批評重新回到數(shù)字人文研究的舞臺中心。
我對詹姆斯·赫明斯這名曾經(jīng)為奴的主廚在《托馬斯·杰斐遜文件》中的缺席的視覺化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讓我們的批評注意力重新回到奴隸制檔案的內(nèi)容上來。盡管個體的聲音(哪怕是那些因為缺席而被凸顯出來的聲音)仍然是那些被壓抑的人格的強烈標志,它們卻無法抵消被哈特曼(2008, 12)描述為“大西洋奴隸貿(mào)易中難以彌補的暴力”的東西,也無法挽回貝斯特(2011, 151)歸之于動產(chǎn)奴隸制的那種后果,即其檔案的根本“變形”(deformation)。*值得注意的是,后殖民主義領域的研究同樣回應了其檔案的根本性不完善這一挑戰(zhàn)。例如,阿明(Amin 1995, 118)曾嘗試對下層的聲音和那些把它們記入檔案的司法話語“之間的距離進行度量”。另一個例子則是高希(Ghosh 2002)。早在哈特曼之前,高希已經(jīng)以敘事為工具,對構(gòu)成奴隸檔案的那些數(shù)字、人名和輔助記錄進行了詳盡分析。我們必須轉(zhuǎn)而注意那些人物和群體之間的連接渠道、這些男男女女所使用的交流網(wǎng)絡,以及他們的勞動對各個方面造成的影響。通過數(shù)字手段來闡釋這場運動,我們便可以將檔案本身重構(gòu)為一種行動場所,而非對確定性和缺失的記載。同時,對檔案的這種重構(gòu)也揭示了數(shù)字方法的局限——事實上是當下人們所構(gòu)想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局限。作為一種往往從認識論可能性角度來構(gòu)造的批評姿態(tài),在面對奴隸制檔案的獨特需求時,數(shù)字人文反過來要求我們重新思考理解這一概念的真實含義。
在致埃文斯的信中,杰斐遜請求對方“派人去找”赫明斯并“告訴他”自己很樂意接待他。正如這個請求所示,赫明斯幾乎算不上(或者說根本算不上)杰斐遜和那些與他通信的白人們的直接寫信對象。當然,杰斐遜檔案中還有其他信件提到赫明斯,并且我們也可以用前文提到的那種辦法,通過搜索檔案的編輯注來找到這些信件。然而,這些信件雖然進入了搜索結(jié)果列表,卻只不過是再次證明了詹姆斯·赫明斯在杰斐遜檔案中的缺席。每封信的作者以紅色粗體顯示:“1786年8月25日致保羅·本塔魯(Paul Bentalou)”、“1787年4月17日自菲利普·馬塞(Philip Mazzei)”,而作為我們搜索的主題,詹姆斯·赫明斯卻以小字體顯示,往往還帶有括號,因為赫明斯在被提及時大都是有名無姓。正如露西亞·斯坦頓(Lucia Stanton 2009, 84)所指出,這種做法是為了“增大主人與奴隸之間的社會差距,以保護自己的道德觀和原則”。與其說這份搜索結(jié)果顯示了赫明斯在杰斐遜檔案中的存在,不如說它凸顯了那種對赫明斯宣判社會死刑的制度的交易本質(zhì)。
對這些信件的視覺化戲劇性地改變了檔案的結(jié)構(gòu)(圖2)。具體而言,這種做法讓學者們的注意力可以更加集中在對“事物表面”(Foucault [1989] 1996, 58)的考察所能得到的東西上。這個借用自米歇爾·??碌谋磉_是斯蒂芬·貝斯特和莎倫·馬庫斯(2009, 13)所提出的“表面閱讀”(surface reading)概念的核心。“表面閱讀”指的是一整套批評方法,強調(diào)關注文本的物質(zhì)性及其語言的結(jié)構(gòu),也強調(diào)關注批評者對目標作品所持的情感或倫理立場。貝斯特和馬庫斯相信這一視角可以用來平衡那種堅持挖掘深層意義和隱秘真相的癥候閱讀。關于表面閱讀,他們的解釋是:它讓學者們得以窺見檔案中如赫明斯一般“在場,而非缺席”的陰影,得以“讓幽靈(ghost)保持幽靈的面目,而不是說出他們是什么的幽靈”。在貝斯特和馬庫斯以及其他許多學者看來,幽靈的作用就是成為缺席的象征。由于其處于探測閾限的地位,幽靈代表著被奴役者所經(jīng)歷的社會性死亡狀態(tài)。以其陰影般的形態(tài),幽靈可以捕捉到一絲我們能夠覺察、卻難以完全把握的氣息。以其流連不去的存在,幽靈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種當下被過去縈繞糾纏的感覺。從批評的角度來說,幽靈指向的是一個文本平面;它“要求我們審視它本身,而不是要求我們必須訓練自己來看見它背后的東西”(9)。
圖2 杰斐遜關于詹姆斯·赫明斯的通信的視覺化?;【€的粗細代表通信頻率的相對高低。作者制圖
幽靈這一形象,與表面這一概念一樣,意味著某種可以覺察卻又難以理解的東西。我從貝斯特和馬庫斯那里借用了這個概念模型,也借來了伴隨它的那種批評立場:這個模型更多依靠呈現(xiàn)而非去神秘化來發(fā)揮作用;其作用方式更多的是解釋,而非挪用(appropriation)或賦力(empowerment)。與此同時,我拒絕了將數(shù)字方法定性為與表面閱讀對立的做法,故意將自己局限于一種“批評能動性最小化的空間”之中(2009, 17)。在事實上,某些重要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者仍舊將他們的研究構(gòu)建為探索式的而非推論式的。其中最著名的也許是湯姆·沙因費爾特(Tom Scheinfeldt 2012)——當他被問及數(shù)字人文研究者是否有責任回答人文問題時,他給出了直截了當?shù)幕卮穑骸斑€不到時候”。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時候了,數(shù)字人文研究者應該更有力地將他們提出的知識主張加以理論化。*主張?zhí)剿骱脱芯康钠渌饕宋锇ㄋ沟俜摇だ啡?Stephen Ramsay 2010, 2011)——我將在后文中談到他——還有杰弗里·羅克韋爾和斯特凡·辛克萊(Geoffrey Rockwell & Stéfan Sinclair 2013)。和那些與表面閱讀有關的文學批評實踐一樣,與數(shù)字人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工具和方法同樣要求我們注意被分析文本的輪廓,事實上是要求我們采取一種明晰程度相似的模式。此外,由于它們的技術(shù)本質(zhì),這些手段同樣凸顯了讀者,也凸顯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批評家介入了數(shù)字工具的設計和執(zhí)行(或者,他們至少需要挑選這些工具并加以運用),這要求一種對他/她的批評能動性的承認。然而,與其說這一領域需要推出一套關于福特式潛力(Fordian potentiality)的修辭——比如更高效的“遠讀”或更有用的“宏觀分析”(這是數(shù)字人文領域中最著名的兩個目標)——它更應該運用自己的工具和方法來生產(chǎn)人文批評。*關于遠讀的經(jīng)典表述,參見莫雷蒂(Moretti 2007)。關于宏觀分析的最新表達,參見約克斯(Jockers 2013)。實際上,在數(shù)字人文表現(xiàn)得最有力的范例中,通過對技術(shù)、分析和理論工具的綜合運用,它不僅證明了身為批評家的我們知道了什么,也證明了我們是如何知道的。
圖2中的視覺化處理代表了一種可以引入此類方法的途徑,引入的目的則是喚起對杰斐遜檔案中詹姆斯·赫明斯的幽靈式存在的關注。我在制作這張圖時,使用的是基于JavaScript的數(shù)據(jù)視覺化工具包Protovis,由斯坦福大學視覺化團隊(Stanford Visualization Group)開發(fā)。*要了解關于Protovis的更多信息,參見mbostock.github.io/protovis/。關于其后代產(chǎn)品D3.js的情況,參見d3js.org/。Protovis支持多種社交網(wǎng)絡數(shù)據(jù)的視覺化格式,其中也包括我選擇的格式,即弧線圖。與網(wǎng)絡數(shù)據(jù)視覺化中更常用的力導向(force-directed)布局不同,弧線圖清晰地呈現(xiàn)網(wǎng)絡中的每個個體(或稱“節(jié)點”),卻又通過圖中占主要地位的弧線(用網(wǎng)絡術(shù)語來說,則是“邊”)來表明節(jié)點之間的關系。*網(wǎng)絡圖表那種經(jīng)常讓人難以理解的結(jié)構(gòu)招致了越來越多的批評。批評者既有來自數(shù)據(jù)視覺化領域的,也有來自媒體研究領域的。要了解一種基于前一角度對當前網(wǎng)絡視覺化技術(shù)提出的、頗有啟發(fā)性的批評,可參見科爾契溫斯基(Krzywinski)等人的文章(2012)。關于這個所謂的“毛團”(hairball)問題,一種更偏向媒體批評的視角則來自加洛韋(Galloway 2012)。我運用前文描述過的擴展搜索方式,在檔案內(nèi)容和編輯注中搜索與赫明斯有關的信件,由此生成底層數(shù)據(jù)。將搜索生成的信息編入一份數(shù)據(jù)表之后,我用Python編程語言寫了一個腳本,將搜索數(shù)據(jù)轉(zhuǎn)為Protovis所要求的JSON格式。這個過程包括:將每個提到赫明斯的通信人確定為一個獨立的節(jié)點;確定這些人提到赫明斯的信件的每個通信對象;然后計算出每對通信人之間往復信件的數(shù)量。哪怕只是在這個水平上(即檔案的表層水平上),對提到赫明斯的信件的列舉已經(jīng)足以凸顯他在檔案中的存在。如果對這份圖表執(zhí)行一種強度更高的操作,甚至還有可能連回那些被引用的信件,不過,類似Protovis這種無須考慮內(nèi)容的視覺化工具已經(jīng)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讓我們認識到幽靈在檔案中的存在。
弧線圖還允許我們將成簇的節(jié)點歸入節(jié)點群。在這個案例中,我按照各人與杰斐遜的關系,將在通信中提到赫明斯的人進行歸類。從左向右讀的話,這份圖表分別列出了杰斐遜和他的家人、他的政治通信人(political correspondents)、他在法國和海外的通信人、他在弗吉尼亞的友人、他的種植園中的監(jiān)工和自由民員工、他的奴隸,最后還有那些生平信息匱乏或完全不明的人。連接兩個人名的弧線代表著兩人之間的通信,而弧線的粗細表示兩人通信的頻率高低。這批數(shù)據(jù)都來自杰斐遜的個人檔案,因此所有弧線不出意料都與他相連。最粗的弧線中,與杰斐遜相連的分別是他在弗吉尼亞的鄰居尼古拉斯·劉易斯(Nicholas Lewis)、他在弗吉尼亞的代理人喬治·杰斐遜(George Jefferson)(盡管兩人顯然并非近親),還有蒙蒂塞洛莊園的監(jiān)工理查德·理查森(Richard Richardson)。我們可以猜測:杰斐遜和這幾個人之間的通信與他對赫明斯的物質(zhì)和服務要求有關——赫明斯需要為種植園的居民和客人提供他高超的烹飪服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杰斐遜通信的表面審視也讓我們認識到赫明斯的烹飪所涉及的范圍:他的烹飪是廚房的核心,但也向外延伸至整個蒙蒂塞洛莊園——這種延伸通過他購買的食材、他制作的肴饌以及他的美味佳肴最終影響到的政治而得以實現(xiàn)。*在其關于內(nèi)戰(zhàn)前飲食文化的著作中,杰西卡·哈里斯(Jessica Harris 2011, 102)將種植園中的廚房描述為那個時期的“權(quán)力中心之一”。她對此有如下解釋:在廚房中,“廚師或是獨自工作,或是與女主人合作,負責為主人一家提供飲食,往往也要負責監(jiān)管整個種植園的伙食。在某些地位較高的種植園中,每天晚上可能有超過20位客人用餐”。
然而,圖表中第四粗的弧線——也就是連接杰斐遜與埃文斯的那一條——卻無法與赫明斯的廚房工作產(chǎn)生聯(lián)系。事實上,這正是對檔案的表面審視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一種洞察,而其呈現(xiàn)方式是傳統(tǒng)研究方法(包括傳統(tǒng)的數(shù)字研究方法)無法做到的。如前所述,因為身處印第安女王旅店,威廉·埃文斯成為那張更為物質(zhì)化、因此也更容易保存的郵件網(wǎng)絡中的一個節(jié)點。由于這個原因,埃文斯在杰斐遜檔案中的存在更容易被辨識出來。在對詹姆斯·赫明斯進行人名搜索時,我們得到的是令人心寒的空白。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如果對威廉·埃文斯進行人名搜索,我們卻能得到一連串通信記錄,并能通過這些記錄辨識出赫明斯后來的命運。對這些通信記錄的考察可以得到一個明顯的結(jié)論:早在杰斐遜尋求埃文斯的幫助之前很久,赫明斯就已經(jīng)被牽涉到關于他是否要受雇于杰斐遜的協(xié)商之中。赫明斯生命中的前25年是作為奴隸度過的,因此他明白提前確定雇傭條件的重要性。因此他(通過另一個熟人——弗朗西斯·塞伊[Francis Say])提出請求,要杰斐遜“給他寄來一份聘書,并附上雇傭條件和(杰斐遜)愿意支付的薪水”(2009, 33:53)。他進一步明確表示,這份邀請應出自杰斐遜“手書”(own hand wreiting,原文如此)。這表明了赫明斯了解書面文字的威力足以替代法律協(xié)議(特別是身為當選總統(tǒng)的杰斐遜本人手書的威力)。盡管他是自由的,但他的有色人種身份卻讓他從來無法完全利用法律協(xié)議的力量。
出于未知的原因,杰斐遜未能滿足這一請求。檔案中的下一封信是埃文斯寫給杰斐遜的,信中提到了赫明斯的自信語氣。我們并不知道赫明斯的原話,但埃文斯對杰斐遜是這樣講述的:“(赫明斯)給我的答復是,除非(untill,原文如此)你親筆寫信給他,否則他不會去(華盛頓)”(2009, 33:91)。此處我們得到的是對赫明斯的讀寫能力、生意頭腦和堅定立場的有力確認。盡管這封信頗為重要,它卻沒能出現(xiàn)在以詹姆斯·赫明斯為關鍵詞的搜索結(jié)果中,因為編輯并未用他的名字標注這封信。至于埃文斯是否影響了這一局面的最終結(jié)果,杰斐遜檔案并沒有給出答案。赫明斯一直沒能成為白宮的主廚。接下來,杰斐遜和埃文斯之間的通信聯(lián)系出現(xiàn)了8個月的空白。檔案中二人之間下一次通信(也是最后一次通信)發(fā)生在1801年11月,確認了赫明斯自殺之這一“令人悲哀的事件”(35:542)。
正如貝斯特與馬庫斯對我們的提醒,詹姆斯·赫明斯的幽靈無須代表其他什么東西??梢韵喈敶_定的是,赫明斯的幽靈本身的意義已經(jīng)足夠。身為學者的我們可能還想對赫明斯的生平加以更多探究,他的故事卻不可能找回了(2009, 36:20)。哈特曼(2008, 2-3)曾經(jīng)解釋說:每個在奴隸制檔案中成形的故事都“基于不可能性,包括傾聽未能說出的話、翻譯被誤解的詞句、重塑被扭曲的生活;致力達成的則是不可能的目標——糾正那種制造出數(shù)字、密碼和碎片的暴力?!币虼?,哪怕只是在對杰斐遜檔案里的“數(shù)字、密碼和碎片”中可能得到的信息(此處通過數(shù)字方法來視覺化的信息)加以考察時,由于預先知道了赫明斯的自殺,我們?nèi)詴⒁獾剑宏P于他的一生,我們真正可能了解到的信息是多么少。
是否有可能將赫明斯故事中的不可能性視覺化?這項工作是否有嘗試的必要?一邊是一部早已遭到扭曲變形的檔案,另一邊是一種同樣以變形為名的數(shù)字人文批評方法——“變形批評”(deformative criticism)。二者之間看似難以成立的結(jié)合指向了一種也許可以富有成效地處理這一悖論(它既是倫理悖論,同時也是認識論意義上的悖論)的方法。在《閱讀機器》(ReadingMachines)中,斯蒂芬·拉姆塞(Stephen Ramsay)(2011, 33, 34)描述了通過計算機手段“蓄意并真實”地更動文本的“圖像及句法編碼”(他將這稱為對文本的數(shù)字“變形”[deformance]*首先使用“變形”(deformance)這個詞的是麥根和塞繆爾斯(McGann and Samuels 2001)。)將如何造成一種“通過其他手段難以取得的批評自我意識”。根據(jù)拉姆塞(57)的說法,這種“批評自我意識”——或曰對文本的主動參與——使“意義潛力的解放”成為可能。然而,在赫明斯這個例子里,輔以對文本的數(shù)字變形的主動參與反而暴露了意義的不可能性。這個結(jié)果不僅對我們?nèi)绾卫斫馀`制檔案至關重要,同樣對我們?nèi)绾卫斫庾鳛橐粋€整體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至關重要。因為,盡管拉姆塞會堅稱這一領域“具有革命性并非因為它提出了一種基本的闡釋學流程之外的選項,而是因為它在新的尺度上重新設想了這種流程,賦予它新的速度,將它置于種種新的條件之中”(31),但數(shù)字人文事實上代表著(批評意義上和技術(shù)意義上的)新的流程,而這些流程允許關于檔案記錄的其他理解得以呈現(xiàn)。事實上,數(shù)字人文最偉大的貢獻之一就在于它突出了批評者本人相對于其所研究的檔案的位置,并喚起對批評者所選擇的方法背后的倫理、情感和認識論意義的注意。奴隸制檔案這一特定語境同樣能幫助數(shù)字人文研究者看到:他們的方法可以如何延伸至文化研究和理論研究之中(事實上,這些方法可能已經(jīng)進入了上述領域)。在此我指的并非工具構(gòu)建這樣的理論工作(盡管它當然也有其作用),而是那種讓技術(shù)、檔案和關于知識生產(chǎn)的普遍觀念中的局限凸顯出來的工作。
下圖的視覺化便呈現(xiàn)了杰斐遜檔案中這樣一種具有批評意義的變形(圖3)。*當前,數(shù)字人文研究領域的核心地帶存在著一種緊張狀態(tài),即對那種被娜塔莉亞·塞西爾(Natalia Cecire 2001)定性為“本質(zhì)上不具推論性的理論模式”的堅持。當置于奴隸制檔案這一語境之中時,這種堅持就會被放大。除了塞西爾本人對這種緊張狀態(tài)的尖銳批評,還可以參考她推薦的一系列文章。我并未將優(yōu)先地位賦予寫信人之間的關系,而是選擇對作為檔案基本單元的信件進行拆解,在相同的平面上考察信件內(nèi)容中的每一個詞。我使用的軟件是“具名實體識別器”(named entity recognizer)。它源于計算語言學領域,可以在較長的文本中辨認或識別代表事物名字的一串單詞,比如人名或地名。通過它,我可以自動確定杰斐遜檔案中每一處提到某人名字的內(nèi)容。被《杰斐遜文件》的編輯確認含有與赫明斯或其家人相關內(nèi)容的信件共有51封,而我便將處理范圍限制在這51封信之內(nèi)。在這些文本上,我增加了我自己在搜索中找到的7封信件——它們提到了杰斐遜稱之為“詹姆斯·赫明斯(James Hemmings,原文如此)的悲慘結(jié)局”的事件(2009, 36:20)。在得到XML格式的《杰斐遜文件》數(shù)字版并從文件中提取出這批信件的內(nèi)容之后,我使用了斯坦福大學自然語言處理團隊開發(fā)的具名實體識別器,用以辨識與赫明斯有關的信件中每個被提到名字的人。*XML是一種“標記語言”,即一套允許個體以計算機可識別(或可“解析”)的方式來標注文件的公約標準。許多檔案文件都以XML編碼,以使寫信人、收信人和寫信日期等關鍵信息可以被輕易提取,然后得到處理和/或展示。在這個案例中,我接收到的《杰斐遜文件》是XML格式的,卻被要求用斯坦福大學的具名實體識別器(NER)來提取信件內(nèi)容以便使用。(我在一個單獨的文件中記錄了與每一封信件相關的附加信息。)由于NER返回的結(jié)果是XML格式的,我又需要另寫一個腳本來提取其中的信息。之后我再將這部分信息合并到包含信件最初元數(shù)據(jù)的文件中。關于斯坦福大學NER的更多信息以及相關的CoreNLP工具包,參見nlp.stanford.edu/software/。我先用Python寫了一個腳本,將具名實體識別器生成的結(jié)果解析為人類可以閱讀的形式,之后便制成一份人名列表,再對這份列表進行人工審核,以消除其中可辨識的錯誤和重復。前面的引文中提到的赫明斯的姓就是一個例子:它有時只包含一個m,有時則是兩個。在提到他的男女奴隸時,杰斐遜幾乎總是使用昵稱,這同樣增加了數(shù)據(jù)分析的復雜程度。例如,詹姆斯·赫明斯就會被稱為詹米(Jamey)或吉姆(Jim),在法國時則被稱為吉梅(Gimmé)(Gordon-Reed 2008, 553)。在盡可能解決了這些偏差之后,我又寫了所謂“共現(xiàn)分析”(co-appearance analysis)的第二個腳本,用的同樣是Python語言,以確定每封信中哪些名字共同出現(xiàn)。最后,我將這些關系制成了文中弧線圖所呈現(xiàn)的格式。
圖3 對“赫明斯文件”中的關系網(wǎng)絡的視覺化?;【€粗細代表通信頻率的相對高低。作者制圖
圖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人際和社會群體之間關系復雜程度的證據(jù)。值得注意的是,將杰斐遜與他的男女奴隸連接起來的弧線要比他和親友之間的弧線突出得多。這表明,在購買補給或銷售產(chǎn)品等事務上,杰斐遜要想讓自己的種種指令得以實現(xiàn)時有多么依賴他的種植園中的奴隸員工。因此,盡管這一視覺化圖像無法重現(xiàn)這些人在對話中都說了什么、為了完成交易都去了哪些地方,以及他們真實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杰斐遜對他的男女奴隸的一種依賴感卻從中產(chǎn)生出來。
雖然這只是一幅單獨的圖像,但其中構(gòu)成這一視覺化圖像的重疊弧線也指向了杰斐遜檔案中內(nèi)嵌的多重權(quán)力網(wǎng)絡,其中當然包含了關于奴隸制束縛的證據(jù)。這種束縛是一種資本主義“封裝”(encapsulation),已被保羅·吉爾羅伊(Paul Gilroy 1993, 55)證明“為獨特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關系網(wǎng)絡提供了基礎”,而這種網(wǎng)絡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然而,連接赫明斯一家與種植園上其他男女奴隸的弧線同樣在視覺上指向一種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網(wǎng)絡。這一網(wǎng)絡的維持有賴于艾薇·威爾遜(Ivy Wilson 2011, 29)所說的“雷達盲區(qū)”中的交流系統(tǒng),因此在今天的檔案中被覺察到的難度要大得多。貨物的交換或交易不會留下財務記錄,通過口頭交流的新聞不會留下書面痕跡,而以白話表達的政治修辭也不會形成有形的意識形態(tài)。然而,這一視覺化圖像可以幫助我們覺察到《杰斐遜文件》中包含(如果不是明確記錄下來)的其他強有力的網(wǎng)絡。
將這一圖像納入視野之后,再回頭考察檔案中的文件,研究者的關注點便會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以杰斐遜寫給埃文斯的信中第一封表明他知曉了赫明斯之死的信為例:
從我一個仆人認識的人那里傳來了一條消息,說我從前的廚師詹姆斯·赫明斯已經(jīng)自殺了。無論此事是真的還是有一定根據(jù),都會讓他的朋友們不安,所以還請你確認此事,并寫信告訴我。(2009, 35:542)
正如哈特曼(2008, 12)的有力斷言,這封信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象征,代表著那些“無法自主,只有在消失之際才會被人看見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在《托馬斯·杰斐遜文件數(shù)字版》中,若以“詹姆斯·赫明斯”為關鍵詞來搜索,這封信是搜索結(jié)果中的第一條,也是檔案中僅有的兩份同時提到他的姓氏和名字的文件。這封信的重要性還在于它所記錄的口頭“消息”(report)、它提到的杰斐遜的一個“仆人”所“認識的人”,還有信中那些不安地等待消息確認的“朋友們”。杰斐遜所使用的語言由此指向威爾遜所謂雷達盲區(qū)中的交流網(wǎng)絡,也指向赫明斯依賴的社交網(wǎng)絡,以及那些奴隸們在離開杰斐遜努力控制的種植園世界之后的流動(赫明斯也曾是這些奴隸中的一員)。要將這一運動(運動,而非靜態(tài)或確定的記錄)視覺化,意味著需要拒斥那種被貝斯特(2011, 157)描述為“恢復的邏輯和倫理”的東西——這種邏輯和倫理將那些身體和聲音再度釘上了“消失”的標簽。這一將缺席呈現(xiàn)出來的圖像對我們批評家提出了挑戰(zhàn),要求我們讓那些未被記錄卻被探察到的故事——那些若非如此便可能被我們歸于過去的故事——轉(zhuǎn)而在運動和意義中得到擴展。
在這個時代里,數(shù)據(jù)視覺化的運用越來越廣泛。不僅在大眾文化中如此,在學術(shù)研究中同樣如此。不可避免地,此時我們同樣有必要回顧漫長而內(nèi)涵豐富的視覺呈現(xiàn)歷史。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一歷史傳承直接途經(jīng)杰斐遜的書寫,而杰斐遜也自有以圖像呈現(xiàn)信息的方法(有數(shù)據(jù)圖、清單、示意圖和表格等形式),并以此來推進他的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正如I. 伯納德·科恩(I. Bernard Cohen 1997, 58)的解釋,這種“歸納式”的知識獲取手段“暗示著一種對知識或體系的經(jīng)驗性測試,與科學中那種牛頓式的‘實驗證明’同屬一類真理標準,或者說是一種對批判式觀察的依賴”。這種對“批判式觀察”的依賴反過來又導致一種科學表達的新形式。這種形式可以有效地傳達觀察到的現(xiàn)象中的“事實性”(factual)本質(zhì)。
杰斐遜的觀察手段(以及隨之而來的視覺呈現(xiàn)手段)形成于他在威廉和瑪麗學院(the 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讀書的時候。他在這所學校中師從蘇格蘭數(shù)學家和自然哲學家威廉·斯莫爾(William Small)。在其自傳中,杰斐遜將斯莫爾稱為自己最重要的導師?!霸谂c他的交談中”,杰斐遜回憶道(1830, 2),“我第一次瞥見了科學的廣闊,以及我們身處其中的事物體系的廣闊?!苯莒尺d還提到斯莫爾后來回到了歐洲,但沒有提到斯莫爾后來的職業(yè)生涯。事實上,斯莫爾后來成為蘇格蘭政治經(jīng)濟學家威廉·普萊費爾(William Playfair)的老師,而普萊費爾如今已被視為近代數(shù)據(jù)視覺化的主要先驅(qū)。*要進一步了解威廉·普萊費爾的生平,可參考魏納和斯彭斯(Wainer and Spence 2005)的文章。要進一步了解數(shù)據(jù)視覺化的歷史,參見塔夫特(Tufte 2001)的文章。普萊費爾運用繪制不易的數(shù)據(jù)圖和圖像(這些數(shù)據(jù)圖和圖像是同類工具中最早的)來推進他關于大英帝國的經(jīng)濟和政治論證。在《以整個北美為對象的出口與進口》(“Exports & Imports to and from all North-America”)一文中,他有力地呈現(xiàn)了美國革命對英國的貿(mào)易平衡造成的沖擊(圖4)。與杰斐遜不同,普萊費爾并不能肯定革命(無論發(fā)生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會導致任何積極的后果。正如他在《商業(yè)與政治地圖》第三版的前言中的解釋:“歐洲正在發(fā)生一場劇變,而……我們無從猜測它最可能導致何種結(jié)局”(Wainer and Spence 2005, iii-iv)。他擔憂新世紀可能會由“戰(zhàn)亂和競爭”來定義,不過他在一個問題上與杰斐遜是一致的:他的數(shù)據(jù)圖和表格所采用的視覺格式將確保后世的人們理解并且記住他的底層數(shù)據(jù)(iv)?!爸灰屑毧疾爝@些數(shù)據(jù)圖中的任何一張”,他在導論中聲稱,“就能得到足夠清晰的印象。這種印象可以長時間保持不變,并且存留下來的觀念也會是簡潔和完整的”(xiv)。
圖4 《以整個北美為對象的出口與進口》,引自普萊費爾(Playfair 1801),蒙費城圖書館慷慨供圖
《弗吉尼亞州筆記》(NotesontheStateofVirginia)是杰斐遜對布豐伯爵(the Comte du Buffon)關于新世界更為低等的理論(或他所謂的“墮落”[degeneration]理論)的長篇回應。在這部作品中,杰斐遜展示了與普萊費爾同樣的愿望,即呈現(xiàn)一種可以保持“簡潔和完整”的觀念。這部《筆記》被廣泛認為是美國此類科學表達形式中最著名的范例。例如,其中包括了比較歐洲和美洲動物體型的表格,列出了美洲原生的蔬菜種類,還有一份篇幅甚長的弗吉尼亞鳥類名錄(圖5)。如布魯斯·戴恩(Bruce Dain 2002, 28)所指出,這些內(nèi)容“被認為是單純事實”,無須仰仗分析或解釋,而杰斐遜對這些內(nèi)容的視覺呈現(xiàn)意在“證明布豐關于新世界的環(huán)境更為低等的觀念是荒謬的,代表著一種偏見、一種過度理論化的想象,大大偏離了事實”。與普萊費爾一樣,在杰斐遜看來,他對證據(jù)的視覺呈現(xiàn)讓證據(jù)更貼近他的歸納式方法論,并為自己作為第一手觀察者所看到的東西的事實基礎提供了支撐(或者說為他對這一事實基礎的信念提供了支撐)。
通過《筆記》一書中的視覺修辭,杰斐遜希望確定他所提供的證據(jù)的可靠性,但這種修辭的含義不限于此:他還嘗試通過它來強化這本書的公民讀者在反應上的一致性。在其關于分類法自然史中的政治維度的先驅(qū)之作中,克里斯托弗·盧比(Christopher Looby 1987, 265)已經(jīng)指出:在《筆記》一書中,“圖像式的和二維的”呈現(xiàn)模式的主導地位(盧比將之描述為“總體上靜態(tài)而同步的知識呈現(xiàn)”)是有意為之,“意在促成”這本書的讀者產(chǎn)生一種“觀念上和情感上的統(tǒng)一性”。這個國家的民主統(tǒng)治有賴于公民自己作出恰當?shù)恼螞Q定,因此讓公民們學習養(yǎng)成一套統(tǒng)一的行為和信念就至關重要(或者說杰斐遜如此認為)。因此,在其圖像呈現(xiàn)模式中,如那張比較歐洲和美洲的四足動物的表格(圖5)所示,杰斐遜同時提出了一種新的、通過他的視覺展示來實現(xiàn)的政治控制形式。
當杰斐遜在那本被他稱為《農(nóng)場記錄》(Farm-book[來源:杰斐遜手稿])的皮面小冊子中描畫出行列和標線的時候,他心中并未想到公眾讀者。他在書中記錄的是作為他的奴隸的那些男男女女和兒童們的名字、出生日期(如果知道的話)、家庭關系、當前處所和來源國家(圖6)。類似《筆記》中的數(shù)據(jù)圖和表格,杰斐遜用示意圖來呈現(xiàn)蒙蒂塞洛居民們的這些信息,從而實現(xiàn)了一種不同形式的壓制與管控,即將人簡化為對象,將故事壓縮成名字。與那個因其在杰斐遜檔案中的缺席而得到講述的詹姆斯·赫明斯故事形成對照,《農(nóng)場記錄》中的短短一行——“杰米. 1765”——則讓我們想起那種可以通過視覺展現(xiàn)來實施的暴力。事實上,《農(nóng)場記錄》中對赫明斯的提及本身就造就了一個頗有警示意味的故事:它提醒我們審視那些內(nèi)嵌于我們這些美國檔案的研究者所使用的研究方法、數(shù)據(jù)庫結(jié)構(gòu)和展示模式底層的預設和偏見。
圖5 “歐洲和美洲的四足動物之比較”,出自《弗吉尼亞州筆記》(手稿復印件,1781-85),28。《杰斐遜手稿》。蒙馬薩諸塞州歷史學會慷慨供圖
圖6 “杰米. 1765”,出自《農(nóng)場記錄》(手稿復印件,1774-1824),13。《杰斐遜手稿》。蒙馬薩諸塞州歷史學會慷慨供圖
約翰娜·德魯克(Johanna Drucker 2011)在最近的文章《圖像呈現(xiàn)的人文方法》中提醒道:人文學者必須拒絕圖像視覺化中的“智識特洛伊木馬”,因為“關于信息構(gòu)成的預設……會隱藏在一套從經(jīng)驗科學的技術(shù)中整體搬運來的修辭之下,而這種修辭以一種熟悉感作為偽裝,掩蓋了這些技術(shù)中的認識論偏見”。赫明斯在杰斐遜的《農(nóng)場記錄》中被視覺化了,而這個例子不僅提醒我們要提防經(jīng)驗主義的“認識論偏見”(一種將可觀察的現(xiàn)象拔高為事實的理論),也讓我們注意到杰斐遜對自身的科學偏見和個人偏見缺乏理解。他將赫明斯作為一條“信息”記錄在他的《農(nóng)場記錄》中,這表明他認為赫明斯可能僅僅成為經(jīng)驗知識的一個對象,而且通過可見的、可視覺化的事實,他就能控制這個對象,也可以理解他。
以這種方式,《農(nóng)場記錄》讓我們對當前那種十分常見的、關于數(shù)據(jù)視覺化的實證主義修辭產(chǎn)生了疑問。這種修辭來源于杰斐遜和他的時代。批評家們最常關注的是杰斐遜在其《筆記》中表達的種族分類學觀點,將之視為杰斐遜的經(jīng)驗主義科學的局限。這并非巧合。杰斐遜曾有這樣的評價:“黑種人和紅種人……迄今從未被我們視為自然歷史的主體?!碑斎?,正如蒂莫西·斯威特(Timothy Sweet 2009, 100)所指出,這樣的評價表明杰斐遜未能“批判性地反思他自己的數(shù)據(jù)收集和推論過程,(以及)反思他的研究所運用的范式的更廣泛意涵”(杰斐遜[1781-82] 1984, 270)。如同福柯的做法,斯威特引用這些句子,作為“啟蒙科學范式中的(經(jīng)驗主義)斷裂”之一例,而正是這種范式推動了近代人類科學的出現(xiàn)(110)。因此,當?shù)卖斂?2011)在其關于視覺化的文章中提出“人文視角的知識概念有賴于情景中的一個在場觀察者與處于審視和闡釋之下的對象或經(jīng)驗之間的相互作用”,我們也許便能更精確地確認:杰斐遜那種毫無反思的種族科學所暴露出來的斷裂正是我們必須設法彌合的那一種,一如德魯克的警告。
杰斐遜關于可見之物的認識論——即他置于可觀察之物、可視覺化之物和真實之物之間的那種三方關系——還包含了一種種族觀念。當他試圖確認那些可以讓他將非洲人和非洲裔美國人區(qū)分為“不同”種族群體的時候(1984, 270),這種觀念便浮現(xiàn)出來。這一種族觀念被當作一種將可見的“身體跡象”和“猜想中的內(nèi)在隱藏特征”連接起來的技術(shù)性“映射工具”。從這種觀念出發(fā),全喜卿(Wendy H. K. Chun 2012, 40)斷言:種族“因此讓通常的視覺化和啟示模式變成了疑問,同時讓新的能動模式和因果模式成為可能”。她的分析基于當代電影中的例子,但她關于對作為技術(shù)的種族加以考察可能帶來“新的能動模式和因果模式”(56)的觀點同樣適用于視覺化,因為它是一種廣泛的構(gòu)想。全喜卿最后得出結(jié)論:
作為技術(shù)的種族既是施加一種控制網(wǎng)絡,也是一種有生命的社會現(xiàn)實。在這種現(xiàn)實里,與技術(shù)之間的親緣關系會具有價值。重要的是,它取消了關于種族的本體論問題,即那種致力于將意識形態(tài)和真實割裂開來的、關于種族到底是什么和不是什么的爭論,而代之以倫理問題:種族會建立起什么樣的聯(lián)系?如珍妮弗·岡薩雷斯(Jennifer Gonzalez)所主張的:種族從根本上說是一個關于關系、遭遇和辨認的問題;它讓某些行為成為可能,并禁止另一些行為。作為技術(shù)的種族的形成同樣開啟了這樣一種可能性:盡管關于種族的觀念和經(jīng)驗曾被用于種族主義的目的,但抗擊種族主義的最佳方式也許并不是否認種族的存在,而是讓種族來做一些另外的事。(56-57)
我在本文中所展示的詹姆斯·赫明斯的視覺化揭示了奴隸制中的“控制網(wǎng)絡”(grid of control)。這種網(wǎng)絡首先宣布了他的社會性死亡,然后又讓他遭遇身體死亡。與此同時,這些圖像也凸顯了種植園生活中“有生命的社會現(xiàn)實”,這豐富地體現(xiàn)在社群、親緣和相互支持之中。以一種抹殺這些關系的檔案(以及意識形態(tài))為語境,我嘗試利用種族這種技術(shù)(布魯斯·戴恩[Bruce Dain][2002, 9]將之描述為“為可見之物命名”)來反對這種技術(shù)本身。在利用視覺手段對檔案加以變形之后,我揭示出某些被《托馬斯·杰斐遜文件》本身所拒斥的辨識可能性。我還努力呈現(xiàn)了辨識(以及認知)的不可能性——這些不可能性對我們在今天理解奴隸制檔案來說至關重要。
盡管杰斐遜檔案中關于赫明斯的許多東西仍處于不可見狀態(tài),但是我們?nèi)钥梢酝ㄟ^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手段來探察他生活中的某些方面。杰斐遜用他的專用墨水寫下了赫明斯的解放協(xié)議,用他的進口紙張將之封裝,用他的復印機復制一份,然后再將這份協(xié)議置入自己的個人檔案加以保存。這份協(xié)議表明,杰斐遜本人有時也不得不對他那種并不完善的、將赫明斯的一生歸結(jié)為一行數(shù)據(jù)的邏輯有所體認(如果不是糾正的話)。這份正式但不具法律效力的文件(杰斐遜檔案中提及赫明斯全名的兩份文件中的第二份)記載了赫明斯最終獲得解放所需要滿足的先決條件。文件內(nèi)容如下:
我曾為詹姆斯·赫明斯學習烹飪之藝而花費(expence,原文如此)不菲。為了幫助他,也為了盡量少地向他要求回報,我茲于此承諾并聲明:接下來的冬天我將前往蒙蒂塞洛居??;如果此處提及之詹姆斯在接下來的冬天愿意隨我前往,并留在該地,直到他將我為培訓一名好廚師而安排給他的人員培訓完畢,達成這一預設的條件,他便會獲得自由,而屆時我將履行他獲得自由所需要的一切手續(xù)。(2009, 27:199)
杰斐遜的這份提議顯然表明了作為主人的他無可置疑的權(quán)威,以及身為奴隸的赫明斯在這種權(quán)威之下的服從——赫明斯對此別無選擇,只能同意。杰斐遜語氣審慎,態(tài)度友善,將自己表現(xiàn)為一種支持自由的慈悲力量。然而,他對赫明斯的解放會導致的現(xiàn)實后果不無焦慮,這表明他對“烹飪之藝”的高度重視超過了他對給予赫明斯以應得的自由的興趣。同時,杰斐遜堅持要求赫明斯在獲得自由之前必須將另一個人培訓為“一名好廚師”,這又成為他對赫明斯的技藝之了解的文本證據(jù)。面臨著失去赫明斯這名主廚的前景,杰斐遜不得不第一次承認他強迫赫明斯從事的廚房勞動具有更大的影響力(以及價值)。
與那種杰斐遜在自己的《農(nóng)場記錄》中所記錄的、被低估的勞動形成對比,赫明斯的勞動在此被描述為一種“藝術(shù)”(事實上是一種技藝[techne]),正是杰斐遜本人最為推崇的經(jīng)驗性應用知識的精確形式。杰斐遜不僅使用復印機,還自行設計復印機,這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證明他格外崇拜“機械藝術(shù)”(mechanic arts)(這個詞在當時被用來描述技術(shù)知識),視之為與自己的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緊密相關(Marx 1997, 3)。然而,在杰斐遜的想象中,只要赫明斯培訓出一名替代他的主廚,他在蒙蒂塞洛的缺席就不會造成影響。杰斐遜由此暴露了他的觀察之眼的另一個局限:他對赫明斯的勞動中那些不易覺察的方面缺乏了解。在那份協(xié)議中,杰斐遜并沒有承認赫明斯的認知工作,例如對某些可以呈現(xiàn)獨特美洲風味的具體食材的挑選。杰斐遜也沒有承認赫明斯的情感工作所具有的力量,即他準備和展示食物的獨特方法在杰斐遜本人的共和主義價值觀和理想形成過程中的影響力。當然,動產(chǎn)奴隸制的種種限制從根本上排除了赫明斯的廚房勞動與今天的勞動之間的任何對等性,然而,對以下這一點的思索當對我們不無啟發(fā):赫明斯的技藝(techne)里那些超出視野的維度如何可能轉(zhuǎn)而凸顯當前的數(shù)字工作中隱藏的那些方面。
于是,也許我們可以回到今天以數(shù)字形式與我們遭遇的杰斐遜檔案上來。身為學者,我們并沒有看見將手稿轉(zhuǎn)為機器可識別的文本所涉及的勞動,也不會去思考那些對編碼標準和數(shù)據(jù)庫設計的發(fā)展有所貢獻的討論(這種討論既是技術(shù)性的,也是理論性的)——正是這些標準和設計讓我們得以執(zhí)行自己的搜索請求。我們的訓練中不包括對元數(shù)據(jù)和受控詞表(controlled vocabularies)提出問題,而這正是檔案學家和他們的技術(shù)團隊每天都要提的問題。這樣的數(shù)字勞動不僅仍然是不可見的,也仍然不為大多數(shù)人文學者所承認。*關于對數(shù)字勞動的更詳盡考察,以及這種勞動在人權(quán)、倫理、歷史以及其他主題方面的意義,參見肖爾茨(Scholz 2012)。
有人認為,由于杰斐遜的國父地位、他在國會圖書館的成立中的作用,以及他本人所展現(xiàn)出來的德里達式的檔案狂熱,他可以被視為“美國檔案的縮影”(Elmer 1998, 23n)。在這份清單中,我們還必須加上杰斐遜在將關于奴隸制的沉默注入美國文化中的個人責任。然而,正是因為詹姆斯·赫明斯的沉默,真實的美國檔案才得以在今天進入我們的視野。這部檔案覆蓋了不可能性,有賴于學者、檔案學家、技術(shù)專家和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只有頭腦中具備了這樣的檔案觀念,我們才能進而理解規(guī)模更大的美國文化檔案——不是將它理解為中立的知識庫存,而是一種用來暴露我們的知識局限的工具??梢哉f,將讓我們開始看見的,正是這些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