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哭泣的舊書
十二月是我喜歡的月份,不僅因為它的冷,而是我出生在這個月的一天。生日的前幾天,朋友送我一個禮物,竟然是一本左拉的《欲的追求》。
這本書,已經沒有封面了,作者的照片原本就不清晰,漫著時間的痕跡。只有左拉的眼睛,流露堅毅的目光。書脊破損,書頁卷曲,紙張泛黃。書流浪太久藏滿滄桑,書擺在案頭,我很少翻動,不想驚動它,聽一種撕裂的哭泣。我第一次見左拉,是顏仲的木刻畫,刀鋒下的黑白線條,透著藝術家對大師的生命理解。刀鋒和木板的交鋒,飛濺的木屑,產生的激情,有鋼的冷峻,木質的溫情。我知道在法國巴黎的西部,靠近塞納河有一個叫“梅塘”的小鎮(zhèn),那里遠離喧鬧的城市,沒有人與事的糾纏,左拉在給福樓拜的一封信中寫道:“我買了所房子,是個兔籠似的樓房,位于普瓦西和特里埃之間,塞納河邊的一個迷人的偏僻角落,價格9000法郎。我告訴你價格是為了讓你別太見怪,我是用寫作的錢買下鄉(xiāng)間這簡陋的住所的。它的優(yōu)點是遠離一切喧鬧居所,而且周圍沒有一個資產者?!痹凇懊诽痢弊罄Q的鄉(xiāng)下,他寫下大量的作品,《娜娜》《土地》《萌芽》《婦女樂園》《羅馬》《金錢》《真理》等長篇小說。法國印象派畫家西萊斯,是富有詩意的畫家。除了肖像和靜物畫,他的大部分畫作是風景畫,主要取材于塞納河的風景。他的《塞納河畔的村莊》,像左拉寫給福樓拜的信中一樣,我在安靜的日子中尋找左拉的“梅塘”。1993年,我買到了畢修勺先生翻譯的左拉作系列。畢修勺早年留學法國,勤工儉學之余,開始讀左拉,并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貒?,他拒絕了國民黨元老同赴臺灣的懇請,懷著一腔熱血,在新中國的土地上,以“日譯三千字,十五年譯完左拉的全部作品”的計劃,后來,因為政治荒廢了二十五年的大好時光。那一年,我放棄了一切讀的書,集中精力讀左拉的作品。
2005年,我買了一本林賢治、筱敏編的《人文隨筆》(2005春之卷),我讀到了郭宏安譯的左拉《我控訴!》,郭宏安的《左拉百年祭》?!段铱卦V!》是寫給法國總統(tǒng)費利克斯·福爾先生一封信,左拉在充滿焦慮的文字中,“我只有一種激情,為了如此痛苦、有權得到幸福的人類的真相大白的激情?!币话倌赀^去了,文章不過萬數字,仍然愛恨鮮明,擊打每一個有良知的心。對左拉我有了更深層的了解,過去我對他的理解,只是一個大作家,而今天,應該在大作家前面加上“良知”兩字。左拉和阿爾弗萊德·德萊福斯少校并不認識,只是一個作家的良知,使他投入這場戰(zhàn)斗,大聲疾呼,為此事左拉被判刑,逃亡英國。郭宏安寫道:“自此以后,“知識分子”這個詞作為名詞大行其道,其貶義的色彩由于抗議者主動的接受而消失殆盡,延續(xù)法國自伏爾泰開始的文人關心國事、呼吁正義、為民請命的傳統(tǒng)。一個詞性變化,一個詞的流行與否,說明一種觀念的興起與衰落,左拉的《我控訴!》是一個標志?!弊x完左拉的《我控訴!》,不得不對良知重新思考,這兩個字,對于作家太重要了,如果今天的作家肩上挑著“良知”和“責任”的擔子,總不會失去平衡,喪失道線的底線,他要對社會,對人負責?!爸R分子”這個詞,在當代的中國是一個打了問號的詞,很多的人,戴著這個面具招搖過市,成為文化的模特。有幾個人,和左拉一樣有“良知”呢?這是一個“撩騷”的時代,人們對“炒作”的狂熱崇拜,一提到這個詞,就觸摸到興奮點,馬上進入高潮期。知識分子的嘴變作商品宣傳的高音喇叭,手中的講稿,是一摞摞的鈔票,“良知”是涂抹在臉上的淡淡的紅暈。
這本左拉的書,在世間漂泊多年,身心疲憊,我要好好保護它,免得被送進造紙廠的回漿爐中。現在有很少有人在讀左拉,因為他的作品,不是向人們表現一些小感小情,更多的是一種對社會、對良心的拷問,對人性丑惡的批判和點殺。我不是一個收藏家,收藏孤本的書。我對左拉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地閱讀,是一步步地走進他生命的深處。
這本舊書我會保存好,修補好破裂的地方,撫平卷曲的書頁,擺放書架顯眼的地方,不讓它發(fā)出沉重的哭泣,我只能做到這些了。
尋找尤瑟納爾
第一次看介紹尤瑟納爾的文字,是在張煒先生的《心儀》那本書中。張煒先生寫道:“她有點像男性作家,作品中洋溢著另一種氣息。她的作品可不僅僅具有細膩柔婉等女性作家的特征,而是充滿了灑脫快感。幾乎不存在什么心理方面的障礙,筆鋒銳利暢達。正像她對話集的名字(《開闊的眼界》)一樣,她的視野太遼闊了,關心的事物繁雜而豐富?!逼渲羞€有一幅尤瑟納爾的肖像,和一段傳略。尤瑟納爾的名字,就這樣深藏在心中。我去過許多書店,搜尋出版信息,每次讀報紙的讀書版,急于得到尤瑟納爾的消息和書評。在如海的書中想找她的書,即使薄薄的小冊子,我渴望了解作家的精神世界。
2002年的歲末,我回濟南的家?!叭摃辍笔俏页Hサ牡胤剑呦赂吒叩呐_階,大廳的人稀稀落落,購書的人很少,人們都在準備過年。在書架前瀏覽,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黑封面的書。這是尤瑟納爾的兩本書,一本《虔誠的回憶》,另一本《何謂永恒》。我在封三的勒口上讀到:東方出版社出版的尤瑟納爾文集的總目錄,一共七卷。我找服務員查問,其余的書有沒有,回答是等。
書脊上的尤瑟納爾的肖像清晰,老人面容慈祥,安詳地凝望,傾聽人類歡樂的、痛苦的、彷徨的呼喊和叩問。有的事情,有的人,將陪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記住和遺忘對于人都重要。
回家后,我不是急于看尤瑟納爾的書。我濱州家中的書房簡單,除了書還是書。長夜讀尤瑟納爾,她的敘述灑脫而平緩,豐富而親近。她在《哈德良回憶錄》中寫道:“吃一只水果,就是讓一件活生生的、漂亮的、同我們一樣得到大地的恩澤和養(yǎng)育的異物進入體內。這就等于是在完成一種舍棄東西而鐘愛我們自己的犧牲。我每次啃軍營大圓面包時,無不驚嘆這種又沉又糙的消化物竟能轉化成血液、熱量,也許還會轉化成勇氣。啊,在我最美好的歲月里,我的精神為什么偏偏只具有肉體的一部分吸收能力呢?”尤瑟納爾的文字,充滿意象的河,令人回味無窮。
我再找尤瑟納爾的另5本書。
2003年6月,母親住進醫(yī)院,我從濱州趕往濟南去護理病中的母親。初夏的醫(yī)院,病房的窗子敞開,熱風一股勁地涌,空氣中的藥味,怎么也吹不散。病床上的母親每天打吊瓶,長長的輸液管,把藥液送進她的身體解除痛苦。藥液一滴滴地落著,母親躺在病床上,蓬亂的頭發(fā)讓我的心雜亂。小時候,我有一次得病,冬夜寒冷,雪后的街道上沒行人,不會騎自行車的母親推我去醫(yī)院,雪在腳下發(fā)出聲響,刺破靜寂的夜。車子東搖西晃,那時母親年輕,有能力呵護我們,如今兄妹長大成人,母親卻衰老了,我盼著母親的病快些好起來。
午飯后,病房靜下來了,幾天的治療,母親的病一天天好轉,趁她休息的工夫,我想換一換空氣。走出醫(yī)院的大樓,在人行道上遛達,馬路上的車和人弄得我眼花繚亂。被壓得沉重的心情,稍有放松,我突然想去書店,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攔住一輛出租車。
書店里的讀者很少,空蕩蕩的無人打擾。我在一排排的書架前走過,注意黑封面的尤瑟納爾文集。一共是四本:《苦煉》《火/一彈解千愁》《哈德良回憶錄》《北方檔案》唯一就缺《時間,這永恒的雕刻家/遺存篇》。
我在醫(yī)院的病房,陪伴病中的母親,抽空讀尤瑟納爾的書。她的文集全部配齊,擺在書櫥中。這個夏天,我有了漫長的閱讀。
書 影
一本好書,不僅內容重要,書封面也很關鍵。書影是臉面,對讀者的感覺起相大的作用。我喜歡黑色、白色和藍色為主調的書影,這樣書顯得厚重,不輕飄,砌墻的基石一般,不會被時間的風吹跑。書的自愛,其實和人相同,有的人淡妝,更顯現個性。有的人濃妝重抹,掩去真實的自我,給人輕浮的印象。
我有幾本比較珍貴的書,一本是《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這是在一家高校圖書館清庫處理的廢書堆中挑選的,書封面是紅底襯,黃色的書名。中間印著黨章。另兩本是朋友送的《黑龍江旅行記》《在烏蘇里的莽林中》。這兩本書是“白皮書”,它是特殊時代的產物。在上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初期,為了當時的政治斗爭需要,國內出版很多的外國翻譯作品。這些書裝幀簡單,書封面大多是“白皮”,只有作者的名字和書名,扉頁上印有“本書僅供內部參考”字樣,翻譯家的名字是不能單獨打的?!对跒跆K里的莽林中》印的是“黑龍江大學俄語系翻譯組譯”,《黑龍江旅行記》“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最近讀沈展云的《“皮書”漫話》,文章中配有幾幅書影,對這段歷史更深刻的了解。我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小時候,見過白皮書,也不懂得收藏,開始讀書、寫作的時候,時代變了,這樣的書隨之消逝。沈展云說:“‘皮書之行世,是中國出版史上的奇特現象,在世界出版史上也堪稱一大奇觀,很值得研究。”
現代科學的發(fā)展,尤其是電腦進入出版印刷業(yè),書封面的設計發(fā)生巨大的變化。我每次到書店,看到好的封面,即便不買這本書,也要拿起來看一看,撫摩一下。那種感覺是享受,很長時間不會消逝。
從一本書的封面能考證歷史的背景,讀出設計家的品質。
給心靈另一種禮物
中年紀伯倫的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憂郁的眼睛,和他抒情的文字,具有極不相同的風格。我是在七月悶熱的日子,在凝滯的悶熱中,讀紀伯倫《藍色火焰》的書信集。書信是古老的交流和傳遞情感方式,面對空白的紙,不需要戴上面具,將情和感隱藏起來,扮出矯情的表演。書信是傾訴,自由的文體,將心中的情感潑在紙上,每一個字中飽含的真實,肯定是感人的。
愛情中不存在時空界限,倆人心靈的渴望超越一切。梅婭·齊雅黛是紀伯倫從未見過面的情人,他們的書信,情中透著浪漫的詩意。在來往的文字中約會,這種在紙上的見面,表達出內心的真摯和瘋狂的情愛,超過世俗的面對面。紀伯倫忍受精神上的痛苦,這要比肉體的痛苦超出多少倍。在藝術上苦悶,無處可講,他將心靈中的情感,傾訴給遙遠的梅婭·齊雅黛:“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過夏令幾個月的時光,那房子就像幻夢一樣站立在大海與森林之間。每當我把自我丟失在森林里,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當我把自我丟失在波浪之間時,我便回到林間樹蔭下;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奔o伯倫尋覓色彩,在用油畫技巧,繪出一幅孤獨中的影子。丟失和尋找,不是藝術的虛構,而是苦尋真實的精神家園。一個人不是對自己的愛人,無限地表白思念和等待的疼痛,而是說出的生命的本源的東西。他們的愛是兩顆相距遙遠的星,在各自的軌道運行中,發(fā)出爍爍的星光。
紀伯倫的書信,寫得散文詩一般的浪漫,但從中透出人生的苦難,沒有被詩性的語言沖淡,反而有了更多的回味。他在給奈赫萊的信中談到:“奈赫萊,只要你稍稍觀察一下紀伯倫的生活,便會發(fā)現那是一種奮斗和掙扎,簡直是由艱難和困苦組成的鎖缽,環(huán)扣一環(huán)。我雖然這樣說,但我堅強地忍耐著,而且為生活中充滿艱難困苦感到高興,因為我滿懷希望克服它,戰(zhàn)勝它;如果沒有艱難困苦,也便沒有奮斗與工作;倘若沒有奮斗與工作,生活會變得冷酷、荒涼、寂寞和令人生厭?!奔o伯倫將自己的生活攤在陽光下,讓奈赫萊不是欣賞,是記錄對事業(yè)的艱難追求和奮斗的過程??嚯y是藝術家的母親,在她乳汁的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藝術家,不會隨著風雨飄搖,根須扎在精神的大地上,觸向生命的深處。
紀伯倫致友人的信中談到詩,他深刻地指出,詩不是全憑一時的激情,它需要修煉和熱愛?!懊咨?,我要對你說,假如你沒有用你的靈魂實踐過詩歌創(chuàng)作,那么,你也就不可能闡明他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假若你沒有在詩歌天堂里作長途旅行,那么,你也便不可能能背棄那些只會在狹窄詩歌韻律中行走的人們。”紀伯倫將詩歌的寫作,稱為馬拉松式的漫長旅行,這是艱苦的熬作,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實現心靈的夢想。詩歌不是韻律和詞的排列,它是激情的飛濺,書寫出的大生命。
“神圣的火祭起源于內心的感情,祈禱也是受心靈指導和感情震動的完成品?!碑斁穸逊e起來,在心靈的祭壇上,被情感的火引燃。一個人承受的不是瑣碎的日子,而是完成一部大作品。他的言行,遵循火焰的指引,向生命的目標,奮不顧身地撲去?;鹑紵龝r的響聲,撕裂時空,滾滾的聲音,預示一場新的誕生。
二十多歲,讀紀伯倫的《被折斷的翅膀》,50歲后,讀他的書信集,這個跨度不僅是時間的,而是對紀伯倫的感受,大不相同。書信集收入對朋友及親人的信件,從中讀出他的蹤跡史,在信中毫無遮掩,表現一個藝術家的精神世界。紀伯倫是作家,也是油畫家,他的文字滲出色彩的氣息,豐富的畫面感??崾钪凶x紀伯倫的每一封信,如同聽心靈的對話,使閱讀成為享受。
倒在冰冷的大地上
天氣如同登山運動員,不停地往上攀升,天氣預報,今天的溫度達到38℃。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落在大地上,冒出無形的火焰似的小舌頭,大口的吞噬空氣。我關上窗子,設起一道防線,阻擋熱浪的襲擊。
躲在屋子里,在地板上鋪一張竹涼席,讀《魯文·達里奧短篇小說選》,多年前,讀過他的散文集,喜愛他文字的個性鮮明。他將書中的故事稱為“藍色的故事”這個“藍”字,不是那么簡單。魯文·達里奧講述一個非常老舊的故事,詩人和國王,兩個不同地位人的相遇,在認知上的失條,產生的悲壯的情節(jié)。
魯文·達里奧以冷靜的筆鋒寫道:“陛下,藝術不在大理石冷冰冰的包裝里,不在精工細描的圖畫里,不在那位杰出的奧內先生的書里!陛下,藝術不穿褲子,不講資產階級的語言,不是在每個重讀元音上加點。藝術是莊嚴的,它要么穿著黃金或者火焰的披風,要么赤身行擊,狂熱地揉捏陶土,用光線作畫,它像雄鷹搏擊長空,像獅子張牙舞爪。陛下,在阿波羅和呆鵝之間。請選擇阿波羅,哪怕前者是土燒的,后者是象牙做的?!?魯文·達里奧不是審判的法官,帶著公案的氣味,做出準確的評判。他的文字冷靜到冰點,內核中飽漲的激情,燒起一團團火焰。詩歌不是擺放的花瓶,不是酒宴上的娛樂的小曲。詩人不是屈膝的奴才,他應是“穿著黃金或者火焰的披風”,行走在大地上,或者是赤身在太陽下,放聲高吟詩句,抓起一把大地的泥土,用光線調拌,捏出種奔跑的動物,生長的植物,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家園。
我在和熱浪搏斗,魯文·達里奧的故事,讓我走進的是殘酷無情的世界,詩人不被任何人理解,在寒冷中不停地搖動八音盒的手柄。荒誕中寫詩的手,搖動一架的機器,播放出的曲子,在冬天的日子,被凍得斷斷續(xù)續(xù)。詩人臉上的淚水,變成晶瑩的詩行,寫出一首生命的挽歌。
詩人倒在冰冷的大地上,魯文·達里奧的故事講完,我讀到這里,坐在地板的涼席上,手中的書變得沉重。
作者簡介:
高維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蹲x者》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季節(jié)的心事》《俎豆》《東北家譜》《酒神的夜宴》等。主編“大散文”“獨立文叢”等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