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張新之,號太平閑人,妙復軒是其書齋的名字;籍貫、生平不詳,約為清代嘉慶、道光間人;歷經(jīng)二十多年,完成三十萬字的《妙復軒評石頭記》,以易學評點《紅樓夢》著稱當時。張新之評點《紅樓夢》,固是不單評其文字之絕妙,并能括出命意之所在。然而,張新之“經(jīng)以《大學》,緯以《周易》”①,使《紅樓夢》“作者正意,書中反面,一齊涌現(xiàn)”②的獨行其難的一番提煉,確乎存在屬于偏離文本實際的“經(jīng)學家看見《易》”(魯迅語)的失誤;倒是其于《紅樓夢》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人物點評,于詩詞、姓名寓意的一些分析,尚有不少精到之處,其中就包括與“水滸”有關(guān)的評語。據(jù)筆者統(tǒng)計,張新之評點中與“水滸”有關(guān)的評語共有十三則之多?!蹲x法》中有一則,總評中有四則,夾批中有八則;總評與夾批散見于百廿回書中的十二個章回。
張新之評點重在揭示《紅樓夢》的微言奧義,這類評語約有以下四則:
第6回總評:
描摹世故人情,難矣,而于這里頭隱藏一部后天《周易》,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他小說有之否?寫底里正義,《西游記》優(yōu)為之,而面子非僧即魔,猶易能也;寫面子,狀聲口,肖情形,《水滸》能之,而無底里可顧。挾勢利,繪淫蕩,《金瓶》能之,亦無底里可顧。此書后來居上。
第86回夾批:
閑人不善星學,考之書,與本文亦相合,非若《水滸傳》盧俊義八字之并無其人。然甲申年丙寅月而生,于正月初三方有辛巳時,以云初一則不對。至云元妃薨于甲寅,得年四十三,則當生于壬申。云生甲申,得年四十三,則當死于丙寅,確非甲寅矣。蓋立一元春案,所以立破木石成金玉一氣數(shù)之天……而顛倒錯亂,總以見氣數(shù)不可恃也。
第101回夾批:
未寫鬼,先寫狗,有聲有色,《水滸傳》能之,而彼無底里可顧,得放筆也。此則手寫狗而目視劉姥姥,為“感幽魂”對癥下藥,即上為“游太虛”,下為“讬村嫗”通消息。其曰“走了不遠”,得《復》于《坤》初爻,為“不遠復”也,只要肯回頭一看耳?!昂谟陀汀?,乃癸水,在卦為《坤》。鼻,肺竅,其氣通天,一陽來復之義也。眼如燈,尾如帚,戒人明察幽隱,及早掉頭回身,不可自掃后梢,致無留地也?!盎仡^拱爪”乃反復叮嚀之意。上大土山,艮山、艮狗合成一生少陽之姥姥。其寓言如此,何能任筆增減,是尤難于《水滸》也。
第107回夾批:
園中澆灌,以水生木,正全書轉(zhuǎn)顛倒為順序之作用。而寫英雄失意直脫胎《水滸傳》,至隱意多多,則青出于藍矣。
張新之認為紅樓敘事“面是人情,底是天理”(第119回夾批)。“面”即“面子”,即“人情”故事,“底”即“底里”即“天理”奧義。第6回內(nèi)容雖涉“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兩事,但集筆墨于劉姥姥一處。劉姥姥來榮府打秋風,張新之認為,鳳姐說“難”,姥姥“沒想”,“求者與者,大概如斯”——“面子”;而《紅樓夢》 全書隱參易道之旨,只是“劉姥姥之為易道用暗寫”——“底里”。相較之下,《西游記》寫有“底里正義”即真正意蘊,然以非僧即魔的“面子”故事演之,不及以世故人情的“面子”故事演之為難;《水滸傳》于“狀聲口,肖情形”、《金瓶梅》 于“挾勢利,繪淫蕩”的“面子”故事可謂善能,然無“底里正義”可求?!都t樓夢》不單能將“面子”上的世故人情“獨能寫得熨帖恰好”,且于其中“隱藏一部后天《周易》”,故能優(yōu)于他書而“后來居上”。
由是觀之,第101回鳳姐“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時,作者“未寫鬼,先寫狗”——“面子”,張新之結(jié)合卦象解讀,指出“此則手寫狗而目視劉姥姥”——“底里”,比之《水滸傳》同樣“有聲有色”然“無底里可顧”的“放筆”,《紅樓夢》能夠“寓言如此”,確乎“尤難于《水滸》也”。其實,張新之評點《紅樓夢》關(guān)注劉姥姥較多,認為“此書處處有劉姥姥在”(第29回夾批),而此書大旨即“于劉姥姥暗演之”(第13回夾批)。第107回包勇投了賈府“便赤心護主”,因醉罵雨村負恩反被賈政責罵,“也不敢再辯,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蓢@包勇“以仗義為闖禍,蛾眉見嫉”(姚燮第107回眉評)。張新之認為,包勇“是又一劉姥姥也”(第93回夾批),“其事跡無非合木石而破金玉”(第96回夾批)。作者描繪“仗義”英雄即包勇失意,直從《水滸傳》脫胎——“面子”,至于個中“隱意多多”,則勝出《水滸傳》,而“園中澆灌,以水生木”,云云,正是包勇“往過來續(xù),強健不息”(第93回夾批)之意——“底里”。
毋庸諱言,張新之這一關(guān)于“面子”與“底里”關(guān)系的批評方法既緣于清初以來《西游記》評論中“證道”“真詮”“原旨”的研究方法,又為后來《紅樓夢》索隱評論家所繼承③,個中推演多穿鑿附會而不可取。如第86回算命的說“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元春)只怕時辰錯了”。張新之自云不善星學,然“考之書,與本文亦相合,非若《水滸傳》盧俊義八字之并無其人”。按盧俊義自報八字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然此年無此月,此日無此時,八字會合方有此人,“是必無此人也”(金圣嘆第60回夾批)④。元妃只是“時辰錯了”,然又不純是“時辰錯了”。據(jù)張新之推演,元妃的八字“顛倒錯亂”——“面子”,之所以如此,是為“總以見氣數(shù)不可恃也”——“底里”;作者立一元春案,實“立破木石成金玉一氣數(shù)之天”。而一篇命理,實屬臆測,所謂“一切矛盾語,皆有為而云”(第98回夾批),即有意為之。
張新之評點紅樓人物或紅樓情事對水滸藝術(shù)的借鑒,除了用到“藍本”,還有“套出”“脫胎”等,錄之如下:
第7回總評:
寫寶釵熱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領(lǐng),直鄭莊、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說則借《金瓶》之月娘、《水滸》之宋江為藍本。
第8回總評:
薛姨媽寫得不堪,竟有鴇母光景,用一李嬤嬤直破之,此從《水滸傳》李逵罵宋江處套出,而喻言獨絕。
第17回夾批:
《左傳》 之鄭莊、《水滸》 之宋江、《金瓶》 之月娘,都是《黃鶴樓》 詩。
第57回夾批:
一語破的,乃李逵罵宋江。
第107回夾批:
寫英雄失意直脫胎《水滸傳》,至隱意多多,則青出于藍矣。
所謂“藍本”,原指古籍版本的一種形式,引申為著作所根據(jù)的底本。所謂“脫胎”,謂詩文等取法前人而化為己出。所謂“套出”,指襲用前人現(xiàn)成的形式,與套用意同。如《紅樓夢》 第17回:“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薄袄钐住而P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比齻€“套”字皆為套出之意。按“書成蕉葉文猶綠,吟到梅花句亦香”是當時習見聯(lián)語⑤,寶玉套作“吟成荳蔻才猶艷,睡足酴醿夢也香”固也不足為奇。至于“全套《黃鶴樓》詩”事,傳說李白臨黃鶴樓時,不甘心“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終有“與崔顥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的《鳳凰臺》一詩。張新之評點進一步發(fā)揮,指出《左傳》 中的鄭莊公、《水滸傳》中的宋江、《金瓶梅》 中的月娘“都是《黃鶴樓》 詩”,意即三人同屬底本之性質(zhì)。
那么,《紅樓夢》中與“李太白《鳳凰臺》”相類者又是何人呢?據(jù)張新之評析,寶釵作為“奸盜之主”(第62夾批),比之鳳姐是大奸雄(第68回夾批),比之襲人是巨盜(第21回總評),她收襲人、籠湘云、擠黛玉、霸寶玉,陰賊險狠且得賢名,實“為操、莽一流人物”(第119回夾批)。作者寫其大奸大惡,偏出以溫厚和平,“看面子何等可喜,看里子何等可惡”(第59回夾批)。古人認為,小霸天下的鄭莊公陰險狡詐,假仁假義;有慮無量的曹操能堪治世,奸可亂世;代漢建新的王莽以鄉(xiāng)愿竊天位。評者認為,月娘是“奸險好人”(張竹坡《讀法》三十二)⑥,宋江是“假道學真強盜”(《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故此閑人認為,《紅樓夢》中“負匱揭篋,擔囊而得寶玉而去”(第21回總評)的寶釵直是歷史人物鄭莊、曹操、王莽諸位大奸雄的化身,而小說人物“柔奸之人”吳月娘(張竹坡第14回回前評)、“盜魁”(金圣嘆第17回回前總評)宋江為其藍本。這第7回和第17回的兩則評語關(guān)乎人物塑造,斯為其一。
其二,關(guān)乎情節(jié)設(shè)計。主要是指《紅樓夢》中幾處對“李逵罵宋江”一事的套用?!端疂G傳》第73回,李逵和燕青投宿劉太公莊上。李逵聽說劉太公的女兒被梁山泊的宋江搶去了,怒氣沖沖地返回山寨,拿了雙斧,搶上堂來,要殺宋江。被眾好漢攔住。李逵大罵宋江:“我閑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雖說真相大白后李逵負荊請罪,李逵之罵似乎也未全屈了這位及時雨的“豪猾”(《出像水滸傳總論》)之性。張新之評語涉及的《紅樓夢》原文如下:
第8回:
李嬤嬤道:“……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薛姨媽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fā)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p>
第57回:
薛姨媽……向?qū)氣O道:“……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
張新之認為,木石為正配,金玉為比肩,通部書寫“斷癡情”即斷迷性之情、“成大禮”即成出閨之禮而已;黛玉之死固是賈母釀成,寶釵之合卻是薛姨自獻。第8回寶釵小恙,寶玉前去探望。薛姨媽告知寶釵在里間,說“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張新之批曰:“寫得不堪,所謂‘送花’。”而薛姨媽安居賈府后的第一正事便是送花。后來薛姨媽留寶玉吃茶、吃酒,李嬤嬤多次攔阻;薛姨媽索性又留飯,“別怕……都有我呢”云云“竟有鴇母光景”,直是“任欲不任理”(第8回夾批),盡管李嬤嬤在前“直破之”的一番話中“‘理’字暢演”(同上)。特別是當著薛姨媽的面數(shù)落“不知是那一個沒調(diào)教的”,恰似李逵當面大罵宋江“原來卻是畜生”一般,不然薛姨媽聽罷不會“笑得堅忍,笑得勉強”,想來“喻言獨絕”之妙正在于此。還有第57回,薛姨媽愛語慰癡顰,卻直刺黛玉心窩。因為果如其言,則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于胥樂矣,然庸可冀乎!故云紫鵑的“一語破的”,亦如“李逵罵宋江”。由于“何不和老太太說”之語難答,薛姨媽用戲語撇過;然薛姨媽之丑詐,亦恍如聞見。另外,《水滸傳》寫英雄失意不勝枚舉,云包勇遭遇似之,顯見不贅。
張新之認為,《紅樓夢》“文字奪標處,而隱義天成”(第77回夾批),作者有才如海,其筆如林。據(jù)粗略統(tǒng)計,含有“X筆”的評語不下三五十種,諸如令人笑、令人怕、令人醒的鬼蜮之筆,美不勝評的聚精會神之筆,以少許勝多許的旁筆,敏妙絕倫的透筆等,或意密筆閑,洵為神品,或意嚴筆戲,盡態(tài)極妍。特別是末回,寫甄士隱仍是首回那枝筆,寫賈雨村也仍是那枝筆,而增出許多官府氣象,“真”“假”二字反身跳出,令人覺而不覺。但是,其中關(guān)涉《水滸傳》的評語主要有以下幾則:
第2回總評:
自上半入下半,已如行山陰道上矣。及至下半,一問一答,順逆相承,虛實相生,無一平筆,無一弱筆,能令讀者忽而喜,忽而怒,忽啞然而笑,忽放心而哭,龍門復生,當不以予言為過,而其實不過善讀《水滸傳》而已。我于此不敢輕《紅樓》,尤不敢忘《水滸傳》。
第3回夾批:
是書寫鳳姐,無一懈筆,無一滯筆,作者極賣弄精神而以振聾起瞆者。看他劈頭一段,忽喜忽悲,忽啼忽笑,一身小解數(shù)已令人眼花繚亂,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督鹌俊?《水滸》 極見長者,亦拜下風。
第46回夾批:
“說時遲,那時快”,《水滸》 得意筆也,我即以評此剪。
其中提到“平筆”“弱筆”“懈筆”“滯筆”“得意筆”等,除了末則,皆以“無一X筆”的否定形式肯定作者的為文技巧與特色,既有對情事的敘寫,亦有對人物的描繪。第2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學”句止為上半,敘賈雨村得官娶嬌杏及罷官處館,是補敘前事,引出黛玉。事甚繁敘甚簡,“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自“雨村閑居無聊”句起止末為下半,敘寧榮家世,寶玉性情,逗出甄寶玉。論說賈府人事,冷子興操皮相之說;賈雨村則別有會心之見。故于二人問答之間,順逆相承,“無一平筆”。冷子興從如今寧榮兩府“也都蕭索了”,“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說起,虛實相生,“無一弱筆”。因為從高處落墨,筆力或不能副,然從低處落墨,則游刃有余。尤其賈雨村論秉賦一段,“奇而不乖于正,大而不失之夸,創(chuàng)千古之新文,洩兩大(大仁、大惡)之玄妙”(洪秋蕃第2回評)。不但筆無平弱,且于順逆虛實之間,令人忽喜、忽怒、忽笑、忽哭,展示出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這種體驗,張新之坦言來自于“不過善讀《水滸傳》而已”,因此“不敢輕《紅樓》,尤不敢忘《水滸傳》”。另如“說時遲,那時快”,《紅樓夢》中無此用語,《水滸傳》中則出現(xiàn)十五次,“固此書中奇話也”(第39回金夾批),以出“雷轟電掣之勢,令讀者眼光霍霍”(第8回金夾批)。張新之視此“奇話”為《水滸》得意之筆,用來評賞《紅樓夢》 第46回鴛鴦“誓絕鴛鴦偶”,情急氣壅之下,“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發(fā)就鉸”之形景,認為鴛鴦“此鉸”之舉頗有“說時遲,那時快”——其捷如風之妙,想來固由閑人“善讀”且“尤不敢忘”《水滸》而得,更是“不敢輕”《紅樓夢》之故。這兩則評語關(guān)乎小說敘事,斯為其一。
其二,關(guān)乎人物描繪。張新之認為,“財色”二字總屬鳳姐,“刑木壞榮致榮府之抄者此人,主金玉因緣而殺黛玉者亦此人”(第3回夾批)。此等人物,寫來當無懈滯之筆。而“渾身解數(shù),是活鳳姐”(第47回夾批),且不論鳳姐“弄權(quán)”“協(xié)理”“計賺”“大鬧”諸事,單看《紅樓夢》之“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一回,王熙鳳正式出場——
一語未休,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語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刻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边@熙鳳聽了,忙轉(zhuǎn)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
這段文字始以“未見其人,先使聞聲”拘定鳳姐三魂六魄,繼而寫形追像地為鳳姐寫照,接下來的“忽喜忽悲,忽啼忽笑”自是“作者極賣弄精神而以振聾起瞆者”。其中,“攜手”“細細打諒”是“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甲戌本第3回夾批)⑦,“嫡親孫女”云云,仍歸賈母,是“阿鳳身心之至文”(同上),“真有”“怨不得”寫熙鳳口頭“機巧異常”(王府本第3回夾批),從鳳姐“拭淚”反用賈母勸好,“看阿鳳之術(shù)亦甚矣”(甲戌本第3回夾批)。行文緊鑼密鼓,鳳姐“一身小解數(shù)已令人眼花繚亂”,使人如聞如見。后文更是“很漏鳳姐是個當家人”(甲辰本第3回雙行批)。如此筆墨,在張新之看來,直出《金瓶梅》 《水滸傳》之右。
總之,《紅樓夢》深受《水滸傳》 的影響顯而易見,且不論今人說“《紅樓》 作者心目中固以《水滸傳》為范本”⑧是否言過,清代《紅樓夢》 評點對兩書的關(guān)系已多有論及,諸如脂硯齋關(guān)于“《水滸》 文法”的提煉,其后哈斯寶“把襲人看作婦人中的宋江”的辨析,佚名氏“《紅樓》 寶釵,為《水滸》 宋江”的評說,還有張新之“《石頭記》 脫胎在《西游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的概括等,都值得引起注意。特別是張新之的概括,不僅指出了《紅樓夢》與《西游記》《金瓶梅》 《水滸傳》 有密切關(guān)系,還指出了這種關(guān)系所在。聯(lián)系上文分析,可知脫胎《西游記》當指有面有底而言,借徑《金瓶梅》 當指世情故事而言,攝神《水滸傳》當指藝術(shù)描寫而言。因此張新之認為,關(guān)于“底里正義”,《水滸傳》“無底里可顧”;然于“狀聲口,肖情形”的“面子”功夫,《水滸傳》“能之”,一些人物或情節(jié)被《紅樓夢》 借為“藍本”,從中“套出”;《紅樓夢》呈現(xiàn)出來的一些筆墨技巧也頗具《水滸》 風神,甚至足令《水滸》“亦拜下風”。清代《紅樓夢》 評點中,如此評說《紅樓夢》 后來而出《水滸傳》 之右者,唯有張新之一家;其他諸家皆止于《紅樓夢》 對《水滸傳》藝術(shù)的多方面借鑒。的確,《紅樓夢》中有明提“水滸”者兩處:一是第22回寶釵生日點戲,有一出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張新之批曰“入本回正文,又一個和尚”,蓋暗示寶玉出家;第30回寶釵借“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敲羞寶黛。張新之批曰“二盜”,竊不知與“巨盜”寶釵有無“深度”關(guān)聯(lián),斯與第47回“斗牌”處的一則夾批“人頭牌取宋江等三十六人之黨為之。三十六,天數(shù)也,而乃盜藪”略可比擬,姑置不論,以俟識者。
① 〔清〕 鴛湖月癡子:《妙復軒評石頭記序》,一粟:《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7頁。
② 正文凡引張新之評語、《紅樓夢讀法》、洪秋蕃評語及《紅樓夢》小說原文皆據(jù)馮其庸校訂《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
③ 王進駒、張玉潔:《紅學索隱體系化的理路》,《紅樓夢學刊》2015年第6期。
④ 正文凡引《水滸傳》原文及金圣嘆評語、《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出像水滸傳總論》皆據(jù)《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⑤ 楊曦:《“書成蕉葉文猶綠”補注》,《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3期。
⑥ 正文凡引張竹坡《讀法》及評語皆據(jù)《金瓶梅》會評會校本,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⑦ 〔法〕 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袊颜x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67頁。
⑧ 俞平伯:《點評〈紅樓夢〉》,團結(jié)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