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人月食觀念的轉(zhuǎn)變

吳杰華(南昌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31)

近代中國社會曾經(jīng)歷巨痛，中國人的知識體系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月食的科學(xué)化解釋也是其中的內(nèi)容之一。但是在此之外，中國人對月食的成因其認識亦經(jīng)歷了從蛤蟆吞月到天狗食月的轉(zhuǎn)變。對于這一問題，并非沒有學(xué)者注意到，張家國先生就直接指出這一現(xiàn)象，劉泰廷先生在近期發(fā)表《御兇、飛天與吞月：中國古代的天狗異獸》一文，其中也涉及到這一問題*參見張家國：《是天狗吃了月亮還是蛤蟆食月——談?wù)劰糯脑抡肌?，載《神秘的占候》，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5頁；劉泰廷：《御兇、飛天與吞月：中國古代的天狗異獸》，《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不過二人并未著力于此，對其轉(zhuǎn)變的時間、原因、意涵等也沒有作進一步的探討。本文即以中國人月食觀念的轉(zhuǎn)變?yōu)橹饕P(guān)注點，對這些前人較少關(guān)注的問題進行系統(tǒng)研究。

一、中國古人的月食觀念敘說

古人善于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伏羲“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卷八，載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6頁中。而這未嘗不是古人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月食，古人亦有自己的觀察?；蛟S月食的發(fā)生引發(fā)了古人的恐懼，故而古人很早就有救月行為，《禮記》云：“庭氏掌射國中之夭鳥。若不見其鳥獸，則以救日之弓，與救月之矢，射之?！?(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卷三十七，載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89頁中。文本中雖未明言先秦時代的人如何救月，但既有救月之矢，則救月之事在先秦即已存在。自此往后，救月之事不絕，如唐代“長安城中每月蝕時，即士女取鑒向月?lián)糁?，滿郭如是，蓋云救月蝕也。”*(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2頁。又如民國時期，“昨中歷八月十六夜九旬鐘時候，為月食之期，廈地各廟宇及人家，仍放爆鳴鑼救護，震人耳皷，喧擾不已?！?《廈門通信》，《臺灣日日新報》1912年10月7日04版。

古代救月不僅涉及民間百姓，亦為朝廷所重，在古代禮儀中即有專門的護月禮儀，聲勢浩大，“在京文武各官均赴禮部救護”*(清)允裪：《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九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880頁上。相關(guān)部分還介紹了清朝救月、護月制度的演變。。官員在地方做官，遇到月食，同樣需救護，有官員記載自己在云南做官遇到月食，亦有救護之舉*(清)顧炎武：《肇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1頁。。故對月食的關(guān)注與救護，在古代實乃全民之舉動，一有月食發(fā)生，上至皇帝、官員，下至平常百姓，都一致行動起來。

而古人在救月、護月的同時，對月食的成因亦有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主要包括蛤蟆吞月說*文章蛤蟆吞月、蟾蜍食月、蝦蟆食月等等說法為同義轉(zhuǎn)換，為了行文需要數(shù)種表達在文中均出現(xiàn)，但意義一致，文中就不特別指出。、天狗食月說，以及今日科學(xué)意義上的天文學(xué)解釋。其中對月食科學(xué)的解釋在中國早已有之。在東漢時期，中國張衡就提出了月食成因相對科學(xué)的解釋，其著《靈憲》，文中曰：“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當(dāng)日則光盈，就日則光盡也。眾星被耀，因水轉(zhuǎn)光，當(dāng)日之沖，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謂暗虛。在星星微，月過則食。”*(漢)張衡：《靈憲》，載(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第一冊《張河間集》卷之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頁。意思是月亮本無光，其光來自于太陽，月食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來自太陽的光亮被遮住。清朝女天文學(xué)家王貞儀在《月食解》中亦有對月食成因相對科學(xué)的解釋*王貞儀發(fā)現(xiàn)月食原理的過程和相關(guān)理論的具體情況，可參見徐文緒：《清代女學(xué)者王貞儀和她的〈德風(fēng)亭初集〉》，《文獻》，1980年第1期。，等等。但古代這些先賢的創(chuàng)見并沒有從整體上改變中國人對月食的看法，直到近代西方知識的傳入，方才真正對中國傳統(tǒng)月食觀念造成沖擊，使中國月食解釋科學(xué)化，晚清《臺灣日日新報》就以“蝦蟆食月”為題發(fā)文，從天文學(xué)的角度解釋了月食的成因，且對中國傳統(tǒng)的月食觀念有所批判，甚至說“而乃最無教育之本島人。相顧駭然。如遇非常災(zāi)害者?！?《蝦蟆食月》，《臺灣日日新報》，1903年10月8日03版。而這些也正反映出西方天文學(xué)對中國傳統(tǒng)月食觀念產(chǎn)生巨大沖擊，以致有人公開在報紙上就傳統(tǒng)月食觀念表達如此負面之情緒。與此類似的還有《申報》上刊登的《辟救月之荒謬》等文章，均是以西方科學(xué)的月食理論批判傳統(tǒng)，這在后文還會提到。

晚清近代時期，以西方科學(xué)解釋月食成因的著作也不斷增加，蔚然成風(fēng)。成書于晚清時代的《清真指南》就以問答的形式，以天文學(xué)知識，解釋了月食現(xiàn)象。其文曰：

問：日月之食，俗言天狗，人皆護之，此理何如？

曰：日為月所掩，月為地所掩，非所謂天狗之妄議，人何德而護也？《易》云：“天行健?！比招兴奶熘?，一年一周天，日月合璧，日為月所掩，故日非朔不食。日乃真火，火為水所制，故光不能射之于下。自下者觀之，覺有所虧，其實日未嘗無光。譬之懸燈于屋，人過其前，則光必掩。月行七天之下，一月一周天，日與月相衡，月為地所掩，故月非望不食。月乃真水，地乃純土，水為土所制，故光不能射之于上。自下者觀之，覺有所虧，其實月未嘗不滿。譬之東鄰燃火，不能照及西鄰。或曰：護月之說得非妄乎？曰：非也。譬若乳子暫離父母，必至號哭。吳牛喘月，蜀犬吠日，疑似所驚爾*(清)馬注：《清真指南》卷六，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6-237頁。。

《清真指南》一書中所言未必皆符合今日天文學(xué)有關(guān)月食的解釋，但還是以太陽、月球、地球三者的位置關(guān)系來解釋月食的成因，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沖擊。

隨著西方科學(xué)技術(shù)知識的傳入，中國對西方學(xué)習(xí)逐漸深入，西方天文學(xué)對月食的認知在中國不斷被傳播、宣揚，相關(guān)著作如黃建業(yè)所著《自然》一書，其中以問答的形式，采用通俗的語言，解釋了月食發(fā)生的天文學(xué)原理， 其云 “在望的時候，地球行到日和月的中間，三者也在一直線上，太陽射到月上的光，被地球遮斷，而陰影落在月上，就成為月蝕。”*黃建業(yè)：《自然》，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13頁。類似的著作還有周毓莘《物理學(xué)ABC》*周毓莘：《物理學(xué)ABC》，上海：ABC叢書社，1934年版。、夏海峰編《科學(xué)常識》*夏海峰編：《科學(xué)常識》，濟南：山東新華書店，1947年版。、盧景貴《高等天文學(xué)》*盧景貴：《高等天文學(xué)》，上海：中華書局，1937年版。等等。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希望通過傳播西方知識和技術(shù)，改變中國傳統(tǒng)面貌，實現(xiàn)民族和國家的近代化，對月食認識的近代化也是其中的內(nèi)容之一。

圖1月中蟾蜍(河南安陽出土)圖2常羲捧月(河南南陽王莊出土)

近代對月食解釋的科學(xué)化是中國人月食觀念史上的一次重大轉(zhuǎn)變。除此之外，在蛤蟆吞月說與天狗食月說中，最為今人所熟知的乃是后者，這種說法現(xiàn)充斥著各種兒童讀物與科普讀物。卻不知，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認為蛤蟆才是造成月食的元兇。故而在對月食的認知上，中國人同樣經(jīng)歷了從蛤蟆吞月到天狗食月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到底發(fā)生于何時？又是通過什么方式轉(zhuǎn)變？這是下文將著力探索的兩個問題。

二、蛤蟆吞月觀念源遠流長

月中有蛤蟆*蛤蟆，也稱蟾蜍、蟾蝫、蟾諸、蝦蟆等。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馬杰：《食月傳說探源》，《文藝生活》，2011年第4期；陳遵媯：《日食簡說》，南京：正中書局，1941年版。之觀念由來已久，屈原《天問》有言：“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湯漳平譯注：《楚辭》，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古今學(xué)人在解釋此句時，多以為“顧兔”為兔，并將其作為月兔傳說較早的證據(jù)。不得不承認地是，至少到了漢代，中國人已認為月中有兔存在，東漢《論衡》載：“儒者曰：‘日中有三足鳥，月中有兔、蟾蜍?！?黃暉：《論衡校釋》卷十一《說日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02頁。表明當(dāng)時人已經(jīng)提出月中有兔的說法，王充對此并不認可，認為月中并不適合動物生存，事實雖如此，但月兔觀念在中國愈演愈烈，甚至與宗教結(jié)合在一起。《一切經(jīng)音義》在解釋月兔時言“月中兔者，佛。昔作兔王，為一仙人，投身入火，以肉施彼。天帝取其體骨置于月中，使得清涼。又令地上眾生見而發(fā)意故也?！?(唐)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43-744頁。這里就將月兔與佛教聯(lián)系在一起，從佛教的角度解釋了月兔出現(xiàn)的原因。后世月中嫦娥、月兔傳說更為中國人所熟知。但屈原筆下的“顧兔”或與兔無關(guān)，聞一多先生對《天問》有過較為系統(tǒng)的解釋，在提到此句時，列舉了十一條理由證明此處“顧兔”實則是蟾蜍；不唯如此，聞一多在文中認為“以語音訛變之理推之，蓋蟾蜍之蜍與兔音近易混，蟾蜍變?yōu)轶竿?，于是一名析為二物，而兩設(shè)蟾蜍與兔之說生焉，其后乃又有舍蟾蜍而單言兔者，此其轉(zhuǎn)相訛變之跡，固歷歷可尋也?！?聞一多：《天問釋天》，《清華學(xué)報》(自然科學(xué)版)，1934年第4期。即“蜍”與“兔”二字在古代易混，蟾蜍就被誤為蟾兔，因之，月中有蟾蜍就被誤認為月中有兔，月兔觀念由此產(chǎn)生。故而屈原“顧兔在腹”應(yīng)是指有蟾蜍在月亮之上。之后，《淮南子》亦稱“月中有蟾蜍”*何寧：《淮南子集釋》卷七《精神訓(xùn)》，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09頁?！稜栄乓怼穭t曰：“古稱月中有蟾蝫”*(宋)羅愿：《爾雅翼》卷三十《釋魚三》，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第321頁?！，F(xiàn)亦出土不少相關(guān)畫像，可以佐證。如圖1和圖2中均為漢代畫像，出土于河南*張道一：《漢畫故事》，重慶：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頁。，圖中都含有月之形象，而在月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有蛤蟆存在。相關(guān)的圖像在同時期仍有不少，這里就不一一列出。

古人認為月中有蟾蜍，今人或許很難理解，有學(xué)者認為古代存在蛙崇拜*如郭沫若：《中國史稿》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41頁；何星亮：《中國圖騰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74頁；王貴生：《從“圭”到“黿”：女媧信仰與蛙崇拜關(guān)系新考》，《中國文化研究》，2007年第2期；何惠：《嫦娥形象的生成和演變》，長沙理工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0年。這些論著都涉及到古代蛙崇拜的研究、討論。，月中出現(xiàn)蟾蜍或許只是其表現(xiàn)之一。古人對月中出現(xiàn)蟾蜍也另有解釋，其中一說當(dāng)源自《靈憲》，其文曰：“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筮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其大昌?！瘖鹚熳櫳碛谠?，是為蟾蜍?！?(漢)張衡：《靈憲》，載(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第一冊《張河間集》卷之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頁。認為月中蟾蜍實乃神話傳說中的嫦娥。其后諸多文獻采用此說，如《爾雅翼》云“《靈憲》云‘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常娥竊之以奔月，遂讬身于月，是為蟾蝫?！粍t詹諸蓋常娥之別名?！?(宋)羅愿：《爾雅翼》卷三十《釋魚三》，第321頁。其引用了《靈憲》中蟾蜍即嫦娥之說?！逗鬂h書集解》：“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筮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其大昌?！瘖鹚熳櫳碛谠?，是為蟾蝫?！?(清)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4年版，第1141頁。此亦摘錄《靈憲》一文，認為月中蟾蜍與嫦娥實為一物。

古人亦用陰陽學(xué)說解釋月中蟾蜍之事?！段褰?jīng)通義》有言：“月中有兔與蟾蝫。何？月，陰也。蟾蝫，陽也。而與兔并，明陰系于陽也?！?(漢)劉向：《五經(jīng)通義》，轉(zhuǎn)引自(宋)李昉：《太平御覽》卷四《天部四》，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版，第22頁。此說則認為月屬陰，故有屬陽之蟾蜍相配，或許正因為如此，古人有“蟾蝫去月，天下大亂”*(宋)羅愿：《爾雅翼》卷三十《釋魚三》，第321頁。之說，意即蟾蜍與月不可分離，若蟾蜍離開月亮就意味著陰陽失和，天下將不安定。

蟾蜍與月亮難舍難分，且古人很早就認為月食是由蟾蜍造成。《史記》就明確提出此說，其曰：“月為刑而相佐，見食于蝦蟆?！?(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八《龜策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903頁?！痘茨献印吩啤霸抡仗煜?，蝕于詹諸?！?何寧：《淮南子集釋》卷十七《說林訓(xùn)》，第1173頁。其中意味直接明顯。而且這種說法可謂貫穿整個中國古代史，甚至延伸到近現(xiàn)代。

唐代李白詩作頗豐，其在詩中屢次提及蟾蜍食月之事，如“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薄绑蛤芪g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鳥，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唐)李白撰，(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89、259頁。其中“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蟾蜍蝕圓影” 即指代蟾蜍食月*蛤蟆吞月在唐代的情況亦可參見葛景春：《李白與唐代文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3-214、226-227、230頁。。又宋代《大學(xué)衍義》云：

日月之明而蟾蝫食之，喻人君之明而近幸小人能賊之，皆禍伏于中而不知也……蟾蝫食月，古有是言，而月之食初不由此，言者特借此以覺悟王心，使知近習(xí)讬身于王，而能禍王，若蟾蝫讬身于月，而能食月也。其為言也懇至，其引喻也深切，為人君者觀此可以悚然矣*(宋)真德秀：《大學(xué)衍義》卷二十四《辨人材》，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1年版，第702-703頁。。

文中三次提及蟾蜍食月，并以蟾蜍食月之說，勸誡君王防范身邊的小人。只是文中提及“月之食初不由此”，即月食的發(fā)生最初并非由蟾蜍造成，不知是否有根據(jù)，惜文中未作解釋。元代《桐江續(xù)集》里有《聞笛嘆》，其中有“玉川子涕泗蝦蟆，食月萬古不可開?！?(元)方回：《桐江續(xù)集》卷九《聞笛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324頁下。之句。明朝徐允祿著有《鐘馗贊》，其云“嗟乎是為終南山進士者耶？……豈其惡浮云蔽日、蟾蜍食月而不經(jīng)者耶？”*(明)徐允祿：《思勉齋集》卷十《鐘馗贊》，清順治刻本。文中亦提到蟾蜍食月一事。另外，明代《補續(xù)高僧傳》有“海底蝦蟆吞月，踏翻生死大洋”*(明)釋明河：《補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五《道安傳》，載《高僧傳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61頁中。句，《行路難三首》亦有“金烏啄日日為瞽，蝦蟆吞月不肯吐?！?(明)陳邦瞻：《荷華山房詩稿》卷八《行路難三首》，明萬歷四十六年牛維赤刻本。之句，等等。

清代所存相關(guān)詩文亦不少，如《飛龍篇》云“蝦蟆吞月地為黑，金雞叫日天為赤?！?(清)張澍：《養(yǎng)素堂詩集》卷十九《飛龍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頁上?！妒嫠囂迷姶妗酚小拔r蟆食月天柱折，欲以瘦骨強支撐?！?(清)張文虎：《舒藝室詩存》詩存四《壽張理堂進七十》，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九十七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174-175頁。黃遵憲有句云“豈謂浮云變蒼狗，竟教明月蝕詹諸?！?、“魑魅入林逢不若，蝦蟆吞月鑒方諸?！?(清)黃遵憲著，錢仲聯(lián)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卷二《和鐘西耘庶常德祥津門感懷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2、164頁。等等，不需多作贅述。

甚至到了晚清民國時期，蛤蟆吞月的觀念仍然盛行。晚清時期人物龔易圖著有《書懷東西耘》，其文為“休將人力聘舟車，大海從來泄尾閭。猛獸出林思服不，妖蟆蝕月感詹諸。天山幾見三傅箭，北闕誰能十上書。但遣釣鰲有龍伯，何愁碧澥掣鯨魚?！?徐世昌編，聞石點校：《晚清簃詩匯》卷一百五十六《書懷東西耘》，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816頁。其中“妖蟆蝕月感詹諸”道出了蟾蜍食月之事。而且在接近民國時期，《臺灣日日新報》以“蝦蟆食月”為標(biāo)題，講述了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次月食*《蝦蟆食月》，《臺灣日日新報》，1903年10月8日03版。。此事發(fā)生在1903年，距離民國已不足十年，而文章以“蝦蟆食月”為題，可以反映當(dāng)時人觀念中蝦蟆食月觀念的盛行。且遲至1937年，在《國專月刊》上時人黃光燾賦詩《即事》，其文曰“昨夜蟾蜍薄太清，悲笳不盡玉關(guān)情。海天龍戰(zhàn)玄黃血，篝火狐鳴斯續(xù)聲。已恨相煎胡太急，那堪鑄錯又將成。談兵紙上終何補，北望神州涕泗橫。”*黃光燾：《即事》，《國專月刊》，1937年第5卷第4期。表達了對當(dāng)時時局的悲憤，但其文中仍仿效李白，用“昨夜蟾蜍薄太清”句，表明當(dāng)時蟾蜍食月之說至少仍然存在。

如此，古代蟾蜍食月，或者蛤蟆吞月觀念之流行已甚明了。在秦漢時期，此觀念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載入《史記》。之后，蟾蜍食月，或者蛤蟆吞月觀念在歷史上一直流傳，晚清近代仍盛行不衰。但讓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何如今對月食的理解，除了天文學(xué)上科學(xué)的解釋之外，人們對天狗食月傳說可謂膾炙人口，而對蟾蜍食月，或者蛤蟆吞月卻知之甚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下面則需梳理歷史上“天狗食月”傳說的緣起，以及這種觀念流行的契機。

三、天狗食月觀念的緣起與其盛行的契機

古代可能確有某種動物，其名為天狗，《山海經(jīng)傳·西山經(jīng)》：“又西三百里，曰陰山。濁浴之水出焉，而南流于蕃澤，其中多文貝。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卷二《西山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3頁。此頁亦配有天狗圖片，詳見文中圖3。在《西山經(jīng)》的描述中，西邊有名曰天狗的野獸。《冊府元龜》載：“十載(751年)二月，寧遠國奉化王阿悉爛達

圖3 天狗

干遣使獻馬二十二匹，及豹、天狗各一?！?(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一《朝貢第四》，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8年版，第3853頁上。其中寧遠國所獻動物包含天狗。杜甫亦有《天狗賦并序》，其序曰：“天寶中，上冬幸華清宮。甫因至獸坊，怪天狗院列在諸獸院之上。胡人云：此其獸猛捷，無與比者。甫壯而賦之，尚恨其與凡獸相近?！?(唐)杜甫撰，王學(xué)泰校點：《杜工部集》卷十九《天狗賦并序》，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97頁。按照杜甫所言，其親自見過天狗，且為之作賦。而且《食物本草》言蜀地產(chǎn)天狗*(明)盧和：《食物本草》卷下，明錢唐胡文煥校刻本。。上述所言天狗當(dāng)都是實實在在的野獸，而且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基本上都來自于西方，如《西山經(jīng)》中的天狗來自陰山，《冊府元龜》中的天狗由中亞寧遠國所獻，《食物本草》涉及的蜀地也屬于西南，至于杜甫所見天狗，因其中涉及胡人，也可能來自于西方，故而，若是天狗這種動物真實存在，應(yīng)當(dāng)是中國西方的某種動物*郭郛認為《西山經(jīng)》所言天狗是狗獾的西藏亞種，具體參見郭郛等著《中國古代動物學(xué)史》，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頁。。

又有天狗乃指“天上”之狗，類似今日人們所熟知的“哮天犬”。如宋人有詩云“昔時周公居?xùn)|周，厭聞此鳥(鬼車)憎若仇。夜呼庭氏率其屬，彎弧俾逐出九州。射之三發(fā)不能中，天遣天狗從空投。自從狗嚙一首落，斷頭至今清血流?！?(宋)祝穆：《事文類聚后集》卷四十七《古風(fē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6-737頁。其中天狗是天遣而來，且是從空中投下，當(dāng)不是現(xiàn)實中的動物，而是指“天上”之狗。明代又有一則故事，其中涉及天狗，故事名曰《蟠桃宴》，講述的是項雙溪過生辰時，有術(shù)士攜童子上門獻蟠桃，但所帶蟠桃不夠，術(shù)士解釋說是童子上天偷蟠桃時被天狗追逐，故數(shù)量不足。在座的賓客于是勸說術(shù)士再派童子上天偷蟠桃，術(shù)士不得已而為之，結(jié)果天上傳來狗叫聲，童子回來時也受傷，據(jù)說是被天狗咬傷*(明)宋懋澄：《九籥集》卷十《蟠桃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第220頁。。同時期《耳談類增》中也有相似的故事，名為《河洛人幻術(shù)》，故事中婦人讓其夫上天取桃，卻為天狗所食，婦人以此向觀眾多要錢財。文章景象實多為幻術(shù)所致，其夫在得到足夠的錢財后“忽起，仍負繩去?！闭f明婦人其夫并未被天狗所食，所謂天狗只是幻象。但《蟠桃宴》與《河洛人幻術(shù)》兩則故事卻可表明，在當(dāng)時人的觀念中，“天上”有“天狗”乃是默認的事實，并不奇怪。

雖古代的天狗可能確有其物，古人觀念中“天上”也有“天狗”存在，但一般而言，天狗在古代指代地是天文上的涵義?！妒酚洝吩啤疤旃?，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墜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第1585頁。從中可知，天狗在古代天文體系中乃是某一星體，即天狗星。在古代的史書中，對天狗星的關(guān)注一直未曾斷絕，如《漢書》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正月丁未日出時，有著天白氣，廣如一匹布，長十余丈，西南行，歡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六《天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311頁?！端螘罚骸?太元)十三年(389年)閏月戊辰，天狗東北下有聲?！?(梁)沈約：《宋書》卷二十五《天文三》，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24頁?！段簳罚骸疤旃方永且苑褪兀半u伺晨于參墟?！?(北齊)魏收：《魏書》卷九十一《術(shù)藝》，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47頁?！杜f唐書》：“(景龍)二年(708年)二月，天狗墜于西南，有聲如雷，野雉皆雊?！?(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三十六《天文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21頁。《宋史》：“(建隆二年(961年))乙丑，天狗墜西南?！?(元)脫脫等：《宋史》卷一《太祖本紀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頁。《明史》：“崇禎九年(1636年)冬，天狗見豫分?！?(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十七《天文三》，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06頁。等等，史不絕書，此不再贅述。

在古代，天狗星有守財與守御之說，如《后漢書》就有“天狗主守財”*(南朝)范曄：《后漢書》卷六十上《馬融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65頁。這樣的記載。天狗星主守御見《漢書》，其云“天狗下，占為：‘破軍殺將。狗又守御類也，天狗所降，以戒守御。’吳、楚攻梁，梁堅城守，遂伏尸流血其下?！?《漢書》卷二十六《天文志第六》，第1304頁。但一般而言，天狗星的出現(xiàn)意味著血腥或不詳*國內(nèi)周能俊《漢唐“天狗”考釋》(《閱江學(xué)刊》2012年第1期)以唐朝的天狗謠言為中心，對天狗的負面形象也有追溯。劉泰廷的三篇文章：《御兇、飛天與吞月：中國古代的天狗異獸》(《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天狗：中國古代的星占言說—關(guān)于占星話語建構(gòu)過程的個案研究》(《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天狗：中國古代的訛言與恐慌》(《史林》2017年第1期)也都有涉及。，如“彗星數(shù)丈，天狗過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第1600頁。又如上引《漢書》“天狗下，占為‘破軍殺將?！薄赌淆R書》對此更有詳細的總結(jié)和討論，其云“漢史云：‘西北有三大星，如日狀，名曰天狗。天狗出則人相食?！短旃佟吩疲骸旃窢钊绱箸R星?！衷疲骸绱罅餍?，色黃，有聲。其止地類狗所墜。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其上銳，其下圓，如數(shù)頃田。見則流血千里，破軍殺將。’漢史又云：‘照明下為天狗，所下兵起血流?！?(梁)蕭子顯：《南齊書》卷十三《天文下》，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239頁。其中提到天狗星出現(xiàn)，要么人相食，要么必有血腥。故而，天狗星亦被視為妖星*《漢書》卷二十六《天文志第六》，第1965頁。。古人對天狗星的這種構(gòu)建可能使人對天狗懷有負面情緒，以致“羊祉天性酷忍，所經(jīng)之處，人號天狗?！?(宋)潘自牧：《記纂淵?！肪淼谝话傥迨恕犊崤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480頁。以天狗喻人之酷忍。后來《樞要歷》曰：“天狗者，月中兇神也?！?《御定星歷考原》卷四《月事兇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67頁上。其情感基礎(chǔ)或源于此。

天狗星與月亮之間在古代確有天文學(xué)上的交集，如宋政和五年(1115年)“六月壬子，天狗犯月?！?(元)佚名：《宋史全文》卷十四《宋徽宗》，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11頁。但這樣的記載不多，筆者對天文所知有限，亦無法說明文中的“天狗犯月”到底是如何一種天文現(xiàn)象。但是天狗犯月既然在古代有天文學(xué)上的根據(jù)，天狗食月的觀念是否就衍生于此？劉泰廷在前引《御兇、飛天與吞月：中國古代的天狗異獸》中認為“食日月的禍首并不是一只來由不清的天上之犬，而是天狗星化身的天狗，這不待考據(jù)學(xué)家發(fā)現(xiàn)，而是當(dāng)時民間普遍的共識。”也就是說天狗食月的觀念確實與古代天文中天狗星犯月有關(guān)，晚晴《申報》上一篇以“記月食”為題的文章就提到“俗謂天狗星食月，殊屬荒誕可笑。”*《記月食》，《申報》，1873年5月14日02版。可以佐證，但民間百姓是否清楚這一點可以存疑，而且天狗星犯月與后來的天狗食月之說雖有關(guān)聯(lián)，卻不能等同。目前有關(guān)天狗食月最早的直接記載是來自于遼朝文獻*董作賓先生與趙容俊先生引用甲骨文，認為商代已存在天狗食月之說，劉泰廷在前引《御兇、飛天與吞月：中國古代的天狗異獸》一文中對此已有駁斥，本文就不贅述。，遼朝《焚椒錄》載“懿德皇后蕭氏，為北面官南院樞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夢月墜懷，已復(fù)東升，光輝照爛，不可仰視。漸升中天，忽為天狗所食，驚寤而后生?！?(遼)王鼎：《焚椒錄》，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頁。

到明清時期，特別是清朝，天狗食月的記載逐漸增多，明朝虞淳熙提到“諺云天狗蝕月”*(明)虞淳熙：《虞德園先生集》文集卷二十五《答朱太復(fù)》，明末刻本。，清朝馬注亦言“問：日月之食，俗言天狗，人皆護之，此理何如？”*(清)馬注：《清真指南》卷六《問答》，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6頁。這兩條材料提到天狗食月時分別說是“諺云”、“俗言”，由此可見天狗食月的傳說可能來自于民間。

此時期其他有關(guān)天狗食月的記載則如“天狗吠吠月墜地，一炬平安光未熭?！?(清)顧景星：《白茅堂集》卷二《三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下。“天帝未得道，修行?？囵?。兔王行過之，撲朔斂四蹄。舉言謂天帝，大仙汝良苦。我雖墮毛蟲，捐軀足供汝。捐軀足供汝，自擲熺爐中。天帝不肯食，掛在明月宮。掛在明月宮，年年飼天狗……”*(清)顧景星：《白茅堂集》卷四《月中兔》，第62頁下。“姜伯約祠前有天狗食月石”*(清)曹掄彬，曹掄翰：《(乾隆)雅州府志》卷二，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版，第64頁下。。清朝張琰在解釋疾病時，也以天狗食月作比喻，其文云“明蝕者，諸痘雖起，惟太陰太陽不起也。日月當(dāng)明而不明，如天狗之蝕矣?！?(清)張琰：《種痘新書》卷五，清乾隆刻本。等等。

到了晚晴民國時期，天狗食月的觀念同樣存在，如當(dāng)時的《申報》載《辟救月之荒謬》一文，其中有“夫月蝕者，地球行于日月之間而使月不能受日光也。月蝕而稱之曰天狗吃月亮，曰野月亮吃家月亮，可笑也?！?徐家驥：《辟救月之荒謬》，《申報》，1920年11月4日17版。其內(nèi)容屬近代月食解釋科學(xué)化過程中學(xué)人對傳統(tǒng)的批判，而其中也提到天狗食月之說。

到此若稍作回顧，很容易就能發(fā)現(xiàn)，雖然天狗犯月的天文現(xiàn)象在宋朝已有記載，但中國歷史上天狗食月的傳說卻形成較晚，遼朝《焚椒錄》中的記載具備天狗食月的意象，卻并非指代真正意義上的天狗食月，畢竟其只是發(fā)生在夢中。真正有關(guān)天狗食月的直接記載從明清以后才出現(xiàn)較多，而且大多集中在清朝。若如文中所論，天狗食月的傳說可能源自民間，那么這種觀念到清朝到底流傳有多廣，很難作出明確地判斷。但就上文所列舉之材料，在晚清時期的報紙、刊物上，仍出現(xiàn)以“蝦蟆食月”為標(biāo)題的文章和包含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詩文，至少說明天狗食月的傳說在社會上尚未形成對蛤蟆吞月觀念的壓倒性優(yōu)勢。那么我們不禁疑惑，天狗食月的觀念是獲得了怎樣的發(fā)展機遇，以至于達到今日盛行之程度呢？這或許要追溯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

建國以后，文化部、國家民委及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曾于1984年發(fā)起《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編纂工作，其中內(nèi)容多源自民間口述，而且每則故事基本都詳細記載了講述者、記錄者的信息?！吨袊耖g故事全集》則亦匯集、搜集相關(guān)資料，于1989年出版。這兩本著作的材料源自民間，較能真實反映20世紀90年代以前存在于中國民間的各種民俗傳說，而且其按照地區(qū)分門別類，基本涵蓋整個中國版圖，故而有一定的代表性。

通過查閱這兩套著作，可以發(fā)現(xiàn)至少截止到本世紀80時代末，天狗食月的傳說在民間很多地方確實流行，盡管其故事內(nèi)容各有特色，涉及的省份有寧夏*《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寧夏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寧夏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9年版，第21頁。、四川*《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四川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四川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8年版，第36-37頁。、浙江*《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浙江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7年版，第35頁。、云南*陳慶浩，王秋桂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集·云南民間故事集叁》，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44-48頁；陳慶浩，王秋桂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集·云南民間故事集伍》，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版，第38-40頁。、河南*桐柏縣民間文學(xué)集成總編委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河南桐柏縣卷》第1分冊，1987年版，第41-42頁。注：內(nèi)部資料，不見出版單位。、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集成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分卷》(下)，1989年版，第134-135頁。注：內(nèi)部資料，不見出版單位。，其內(nèi)容多采自地方成年人、甚至老年人的口述，如寧夏“狗食月”的故事是1986年由58歲的老人葉旭講述，四川“天狗吃月”的故事亦是由百歲老人熊鳳祥于1986年講述，浙江“天狗吃月”的故事則是由73歲的老人俞正財于1987年7月講述，河南桐柏縣有關(guān)“狗食月”的傳說是1986年12月由94歲的老人王氏講述，湖南土家族“西狗食月”的故事是1987年7月16日由75歲的楊幺妹講述。這些高齡老人講述的是他(她)們記憶中的故事，大致可以反映從建國后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的食月觀。其他大部分省份不見有關(guān)天狗食月的傳說，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省份就都沒有天狗食月的觀念。但是在所有有關(guān)月食的記載中，有的省份確沒有提到狗，如在蒙古地區(qū)，月食傳說是這樣的：在很早以前，有一個叫魯布桑巴圖的人，為了抵御惡魔的侵襲，他設(shè)法為蒙古人建造一座房屋，但未完工的房屋卻被惡魔摧毀了。在找惡魔報仇的過程中，他得到了月亮的幫助，月亮因此遭到惡魔報復(fù)，這才有了月蝕*陳慶浩，王秋桂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集·蒙古民間故事集》，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版，第22-25頁。。

綜合這些信息可知，天狗食月觀念在建國以后許多地區(qū)確實已經(jīng)流行，但有的地區(qū)，雖然可能只是很少的地區(qū)仍然不存在天狗食月的傳說。但是這種并未在全國統(tǒng)一的天狗食月觀念，在建國以后，通過義務(wù)教育，獲得了在全國普遍推廣的契機。因為伴隨著義務(wù)教育的開展，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語文教材也隨之逐漸在全國推廣。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人民教育出版社自1951年至2001年間一共編寫過十套教材，從1978年版的教材開始，《看月食》一文就存在于語文教材中，直到2001年版的教材，才將其刪去。

《看月食》一文本意是為了宣揚月食的科學(xué)成因，批判傳統(tǒng)“天狗食月”傳說的謬誤。但文章以天狗食月傳說為題材，使得天狗食月的觀念深深扎根于諸多小學(xué)生兒時的腦海中，難以磨滅。從1978年至2001年的這23年中，《看月食》一文已經(jīng)影響了好幾代人，天狗食月的觀念也因之影響了好幾代人。而且現(xiàn)在的兒童讀物上有關(guān)月食的傳說，仍然是天狗食月的版本，如《中國青少年百科》*蘇易：《中國青少年百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等，而不見有任何兒童讀物上出現(xiàn)與蛤蟆吞月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如此，天狗食月觀念逐漸普及全國，而蛤蟆吞月觀念更加一蹶不振，少有人提及。在天狗食月和蛤蟆吞月的較量中，較晚出現(xiàn)而且在新中國建立后可能本就占優(yōu)勢的天狗食月傳說借助小學(xué)教材《看月食》一文傳遍中華大地，蛤蟆吞月或蟾蜍食月觀念則進一步銷聲匿跡，天狗食月傳說最終戰(zhàn)勝并取代了從秦漢就一直延續(xù)的蛤蟆吞月(蟾蜍食月)觀念。

結(jié) 語

在中國歷史上，中國人的食月觀念曾有過兩次大的轉(zhuǎn)變，一次是受近代西方科學(xué)知識的影響，從晚晴開始，傳統(tǒng)月食觀念受到?jīng)_擊，中國人對月食的解釋逐漸科學(xué)化；另一次則是中國人對月食的認識經(jīng)歷了從蛤蟆吞月到天狗食月的演變。蛤蟆吞月，或者是蟾蜍食月觀念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其從秦漢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歷史中不斷延續(xù)，一直到近代都比較興盛。天狗食月傳說出現(xiàn)較晚，到明清以后才涌現(xiàn)較多記載，之后逐漸盛行。這兩種觀念的博弈最后是天狗食月傳說普及全國，蛤蟆吞月的觀念幾近消失。這背后的原因非常復(fù)雜難明，但可以確知的是，當(dāng)今天狗食月傳說之所以能遍及全國，得益于小學(xué)教材《看月食》一文?！犊丛率场芬蕴旃肥吃聻轭}材，當(dāng)其納入義務(wù)教育的版圖中，確使天狗食月傳說為更多的人熟知，而蛤蟆吞月觀念則進一步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