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娟[西南科技大學(xué), 四川 綿陽 621010]
“一戰(zhàn)”后人類精神世界荒蕪、干涸,在艾略特的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片段,他將這些片段記錄下來,企圖以某種藝術(shù)手段將其串聯(lián)、表達;中年時期,他皈依天主教,試圖用信仰拯救無靈的生命和荒蕪的大地。1922年,經(jīng)龐德整理,《荒原》應(yīng)運而生。
《荒原》全篇有著深刻的歷史意識,在19世紀西方詩篇個人情感泛濫之時,艾略特在作品中隱藏自我,以出乎其外的視角“在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全詩貫穿豐富而繁多的神話、傳說、典故,“用一系列實物、場景,用一連串事件來表現(xiàn)某種特定的情感”,超越個人局限的“非個人化”詩論處處可見。
談及《荒原》的中譯本,國內(nèi)已發(fā)行不少,市面上至少有八種。下文將從“忘我”之境出發(fā),比較評賞各大譯本。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鼻f子有“坐忘”思想,德國神學(xué)家艾克哈特提倡通過“忘”來進行自我認識。“忘”,即是通過自我遺忘,忘掉自我身份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再重新認識、構(gòu)建自我。艾略特在《荒原》的創(chuàng)作中,何以“忘我”?何以“無身”?體現(xiàn)于下:
作品的“忘我無身”首先體現(xiàn)于其詩中的海量用典和隱喻、象征手法之中。據(jù)統(tǒng)計,《荒原》一詩涉及作家36位,作品56部(參見《王國維“無我之境”說與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比較》),從古希臘神話到《荷馬史詩》《圣經(jīng)》,從《金枝》傳說到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以及莎士比亞的戲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但丁的《神曲》,甚至還有愛爾蘭的民歌等。詩中有巨量的隱喻和象征,譬如西比爾暗示荒原人生不如死;“葬儀”隱喻從荒蕪到拯救的轉(zhuǎn)折;“偶像”隱喻上帝之怒;“塵土”暗喻死亡;看不見“絞死的人”預(yù)示荒原人失去對耶穌的信仰;“邁里的船”借指“一戰(zhàn)”;“對弈”象征人類混亂的私生活;“火誡”象征大難臨頭,唯有凈火冶煉方可逃出生天;“死水”象征盼望到絕望的狀態(tài);DA象征救世希望……
對于這些關(guān)鍵意象的翻譯,也需翻譯家們忘我鉆研原著,高度還原其形象意義,比如第22行短語“A heap of broken images”,其上下文如下:
What are the roots that clutch,what branches grow/Out of this stony rubbish ? Son of man,/You cannot say,or guess,for you know only/A heap of broken images,where the sun beats,/And the dead tree gives no shelter,the cricket no relief,/And the dry stone no sound of water.
趙蘿蕤前輩1995年的譯本如下:
什么樹根在抓緊,什么樹枝在從/這堆亂石頭里長出?人子啊/我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你只知道/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這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陰。蟋蟀的聲音也不使人放心,/焦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
她將“A heap of broken images”譯為“一堆破碎的偶像”,這被公認為《荒原》中譯本的絕唱。其他幾個譯本中,裘小龍譯本譯為“一堆支離破碎的意象”(《外國詩》),趙毅衡譯本譯為“一大堆破碎的形象”(《美國現(xiàn)代詩選》),查良錚譯本譯為“一堆破碎的形象”(《英國現(xiàn)代詩選》),湯永寬譯本譯為“一堆破爛的形象”(《情歌·荒原·四重奏》),葉維廉譯本譯為“一堆破碎的象”(《諾貝爾文學(xué)獎全集》第24冊),莊彥譯本譯為“一堆支離破碎的偶像”(《二十世紀美國詩選》),周明譯本譯為“一堆破碎的圖像”(《基督教文學(xué)經(jīng)典選讀》)。
誠然,“象”確實沒錯,若從多元化的角度解讀,各大譯本都沒問題,不可忽略的是艾略特的“歷史意識”和他宗教救世出路探尋的初衷。何以“偶像”更勝一籌?艾略特為第20和23行提供了兩個注釋,“對照《舊約·以西結(jié)書》第2章第1節(jié)”和“對照《舊約·傳道書》第12章第5節(jié)”?!杜f約·以西結(jié)書》第2章第1節(jié)寫道:“他對我說:‘人子啊,你站起來,我要和你說話?!边@是選擇以西結(jié)當他的代言人。而《舊約·傳道書》第12章第5節(jié)則說道:“人怕高處,路上有驚慌……吊喪的在街上往來?!边@是預(yù)告以色列人的將來是被懲罰的將來。
至于以色列人究竟犯了何罪,回顧《舊約·申命記》第4章16節(jié)“惟恐你們敗壞自己,雕刻偶像,仿佛什么男像、女像”、23節(jié)“你們要謹慎,免得忘記耶和華你們神與你們所立的約,為自己雕刻偶像,就是耶和華你神所禁止你作的偶像”,可知上帝與以色列人立約不可雕刻與崇拜偶像,因為上帝是忌邪之神。而在《舊約·以西結(jié)書》第八章里,以色列人違背誓約,雕刻、崇拜偶像,惹怒上帝。上帝決心懲罰耶路撒冷,曾經(jīng)的“圣城”成了“荒原”。艾略特筆下那如今精神幻滅的荒原,正照應(yīng)著被上帝拋棄、懲罰的地方??梢娳w蘿蕤老師將“image”譯為“偶像”真是神來之筆。
艾略特將自我隱藏,選擇了泰睿奚愛斯(出自奧維德《變形記》)作為發(fā)言人,成功做到作者自身形象的弱化,從而達到歷史意義上的超越。同時,詩句節(jié)奏,或陳述或傾訴或韻文,節(jié)奏上具有鮮明特色,將荒原人物的焦灼、煩悶、絕望的情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與此相應(yīng),譯文若具有此等特色則會更勝一籌。比如趙蘿蕤老師的譯本,其語言的雅俗程度、情感節(jié)奏,通篇讀來與原文的節(jié)奏契合度都極高,每句的重音數(shù)量也相似,真正做到了形音義皆美。
如原詩第37到41行:
—Yet when we came back, late, from the Hyacinth garden,/Your arms full, and your hair wet, I could not/Speak, and my eyes failed, I was neither/Living nor dead, and I knew nothing,/Looking into the heart of light, the silence.
趙蘿蕤譯:
——可是等我們回來,晚了,從風(fēng)信子的園里來,/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發(fā)濕漉,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
其他幾個譯本,裘小龍將“I was neither Living nor dead”譯為神魂顛倒,使用了意譯法,卻背離原文本來意思,相去甚遠;趙毅衡的譯本則稍微偏雅,讀來甚美,但與原文的情感狀態(tài)不符;查良錚的譯文情感飽滿,語言也舒適,適合我國讀者閱讀,只是其情感節(jié)奏仍不如趙蘿蕤的譯本貼切。其余譯本也各有所長,但相較之下,趙蘿蕤老師對原詩的還原度最高。趙老師在鉆研原詩注釋基礎(chǔ)之上,還另加了五十多個注釋,補全了原文大量隱含信息。前輩尊重原文、讀懂原文的嚴肅態(tài)度,以及對兩種語言的較高掌握度,成就了《荒原》中譯本的最高峰。她用事實證明,《荒原》確實是嚴肅的作品。
艾略特通過自我遺忘,忘掉自我身份和環(huán)境關(guān)系,傾一生心血,著史詩級詩篇;翻譯工作者也“忘卻我身”,尊重原文,深刻透徹理解原文,再轉(zhuǎn)換語言,塑造形象,營造意境。最后,本文以艾略特《F·H·布拉德雷哲學(xué)中的知識與經(jīng)驗》之言結(jié)束全篇:“沒有任何視角就是各個主體,我們所說的真實世界是對我們而言的,當下的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