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燕聰[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 重慶 400715]
提及卞之琳的長篇斷卷《山山水水》,常有作者“才氣不足”導致作品“無法自足”的評價。確實,相對其富有象征力和哲理意義的詩歌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藝術顯然不夠突出。然而既是卞之琳因“閱歷增長”“時代不同”而開始的體裁轉(zhuǎn)向,其小說創(chuàng)作便自有別處意味。正如《山山水水》卷頭贅語中卞之琳自己所說,這些松散的小說片段“原是長篇小說縝密結構的一些部件”。雖大致可以單獨成篇,但就其獨立性而言,并不足以稱為短篇小說集,所以讓讀者當作“散文集”來讀。倘若讀者遵照作者意愿,將《山山水水》的殘篇作為散文來讀,則應始終把審美作為文本解讀的最基本維度。本文即緊鎖住詩意的意象、通篇的氣氛與故事嵌套著的濃厚情感,以求通過認識《山山水水(小說片段)》中的詩意經(jīng)驗,對其詩意敘事進行審美解讀。
在卞之琳的整個生涯中,讓他一直感興趣的是詩歌作為藝術形式的那個方面——詩歌是一種在技巧上有嚴苛要求的手藝,而不是一種直接表達特定感情或思想的渠道。卞之琳始終關注詩歌的形式問題,這表明他把詩歌看成某種慘淡經(jīng)營的“創(chuàng)造性”產(chǎn)品,而非通俗易懂的交流工具。這種觀點用于《山山水水》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可見一斑。卞之琳精心勾勒出小說的血肉,猶如在創(chuàng)造一件工藝品。這件工藝品在他的塑造下,蛻變出一副精致的面孔。
本節(jié)從卞之琳《山山水水》片段中的古典藝趣著眼,選取較少為研究者論述過的意象,來嘗試具體、可觀地探討其作品的工藝與精致。在《山水·人物·藝術》一篇中,對中國古代哲學、繪畫、音樂、戲曲、舞蹈的描寫,都穿插著作者的不少精辟見解。此章通篇充滿古典藝術的觀感和理念,此處僅從片段章節(jié)中的小詩趣著手,對卞之琳古典作品的興趣和修養(yǎng)作一番梳理。
無論是第一卷的《春回即景一》開頭,語廖先生談話時講到的《詩經(jīng)》中的“溯洄從之,宛在水中央”,還是接下來的“凌波微步”“出淤泥而不染”“六出祁山”,從《山山水水》片段中時常不經(jīng)意插入的古詩句和典故來看,卞之琳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如其詩作一樣,既有一個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深層背景,像其詩一般“好比是古風”“風趣最古”;又善于調(diào)和中西的共識以致“格調(diào)最新”。這種“古風新趣”的敘事藝術,在文中頻繁得到運用?!洞夯丶淳岸分?,林未勻跟隨記者們坐在前往飛機墜落現(xiàn)場的車上,經(jīng)過小木橋時聽到水中一聲響,漫不經(jīng)心脫口一句《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旱麓》中的“魚躍于淵”。同車的藍若冰將下句“鳶飛戾天”中的“鳶”字改為飛機的“機”,透出一種狡黠的詩趣來。在林未勻會見洪叔遠,聽到他自述在混亂中對著用人按鈴打電話叫喚咆哮無人應答時,接上了一句徐志摩的“現(xiàn)在你叫去,只回聲給你答話”。因聯(lián)想到此詩寫的是故宮里被遺棄的鸚鵡,由故宮,洪叔遠聯(lián)想到了王建的“寂寞故行宮”,由寂寞鏈接到曹勛《選冠子·宿石門》的“關河冷落,斜陽衰草”。一系列的詩意聯(lián)想并非作者故意顯才,而更像創(chuàng)作過程中本能的意象遷徙。學識淺疏的讀者也許只覺一股詩趣蔓延其中,但不解其味,卻也不影響觀看。稍有點古文功底的則隨著行文感受這些詩文串聯(lián)的內(nèi)在邏輯,體味到作者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和知識延伸的靈活性。
在《雁字:人》一章里,這種接連的詩意最為顯露。梅綸年到林未勻的佛堂和書房里參觀的時候,看到房子十分方正,便說只有“救之以‘曲曲屏山’”。林未勻便接下了姜夔這首《七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的下句:“夜涼獨自甚情緒?”梅綸年于是又從這一“曲”字延伸到溫庭筠的《歸國遙·香玉》,吟出“謝娘無限心曲”,林未勻聯(lián)句以“曉屏山斷續(xù)”,當真是與古代詩人對句無異的場景。梅綸年欣賞林未勻的“秋江圖”,詠出姜夔《點絳唇》中的“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杜甫《登高》中的“不盡長江滾滾來”和郭璞《幽思篇》中的“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凡此種種,皆可看作卞之琳的詩趣和古典涵養(yǎng)在兩位小說主人公身上的投射。插入詩句,不僅使人能更好地領會兩位主人公文化和心境上的契合,推動其感情進程,實現(xiàn)內(nèi)容上的發(fā)展;同時就小說本身來看,也緩解了劇情的緊迫感,而令人平心靜氣,沉入娓娓道來的節(jié)奏之中。最重要的,還是使讀者一看一讀之間,生出一種美妙的詩意來。這何嘗不是“散文”所應該帶給讀者的無上的審美愉悅??梢哉f,卞之琳不僅認同西方詩歌理論中所說的詩歌本質(zhì)是一種審美的幻境,誕生于詞語、節(jié)奏之間(而不是思想、情感之間);同時也將這種詞語、節(jié)奏回用到文本之中,使文本煥發(fā)著詩性的審美光輝。
卞氏素享“晦澀”之名。他所用的意象雖精致可感,但其陳列并不依賴充分的敘述,以致其作品讀來只覺像一盤亂珠,而串起來的那根線隱而不顯。這既得益于西方文學中的龐雜意象,又受到中國古典詩中由實入虛、虛實相生的啟發(fā),卞之琳總是在現(xiàn)實層面上做出超然的飛躍,使客觀的場景迅速地進入一個虛幻的時空之中。這一升騰的過程,幅度大、節(jié)奏快,導致一般讀者難以跟上他跳動的觀念。除此之外,其作品總有“空白點多、跳躍性大”的突出特征,超出常人的跟蹤能力。
這種跳躍性意象的轉(zhuǎn)折,文本中也可隨處挖掘。在《春回即景一》中,卞之琳聯(lián)想力的跳躍和想象的延展性已經(jīng)有所證實。林未勻注意到陳列兒童玩具的玻璃柜前站著廖虛舟,上前邀他一同去見洪先生。廖先生表示,他剛死了老父親,正從北平下來奔喪。卞之琳是這樣描述廖先生辦完喪事之后的打算的:“也不忘記下一代,所以他給家里的孩子買了這件玩具,牛角雕刻的小帆船,他剛買好了船位。下水到江西去的船票倒不難的,船當晚就開,他要回旅館去了?!?/p>
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物象變形和轉(zhuǎn)換,“牛角雕刻的小帆船”銜接到了即將開的“下水到江西去的船”。隨著這段陳述,被圖像媒體侵占的現(xiàn)代讀者眼前很容易出現(xiàn)這樣的圖景:屏幕中間首先出現(xiàn)了一只玩具小帆船;隨后,從牛角雕刻的小船,一直往細處展開,最后也許定格到那片小小的帆,抑或是一個空白的窗口;接著窗口里出現(xiàn)了一兩個眺江的人影,鏡頭慢慢拉長,玩具小船已經(jīng)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輪船,趕路趕場的人來人往,帶著灰暗心情的廖先生回望一眼卸下老父親的這個地方,邁開步子登上這艘歸家的船。卞之琳豐富的個人想象力,不僅使行文連貫而舒展,更令讀者讀來畫面真切,其意象轉(zhuǎn)換的敘述手法在讀者接受的層面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意象的蔓延背后,折射出作者別樣的詩意趣味,讀來實在生動得很。
上述從一個畫面延伸到另一畫面的手法,在小說中時有出現(xiàn)。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可以說是從某一時空到另一時空的鏡頭轉(zhuǎn)換??此齐娪凹挤ǖ氖址ū挥迷诮酉聛砹治磩蛉婧槭暹h的飯桌上。在聽洪先生講北平那一場神秘慘變的經(jīng)過時,白描式的摹說中,未勻想到北昆“鐵冠圖”的表演:王承恩帶著老弱殘兵在臺上絕望奔走,越走越亂;此時樂隊的鑼鼓發(fā)瘋地敲打。接著,鑼鼓聲慢慢轉(zhuǎn)化為兵刃相間的聲音,打打殺殺的聲音四下呼應,場景慢慢又變成那段真實的歷史,最后鏡頭突然跳回了洪先生的結語:“史籍里總結了這么一句,‘闔城號哭奔竄’?!币诲N定音般把沉浸在戲里的觀者驚醒,回歸暴風雨后的平靜。在這里,作者在“影”的形象聯(lián)想力,又穿插了“聲”和“光”的切換,將讀者帶入了三個似而不同的環(huán)境里,“小”而見“大”,將真切的現(xiàn)實與虛幻的表演、血腥的歷史與平和的現(xiàn)實匯合在一個畫面中,短短一個段落,彰顯了聲色形態(tài)皆具的宏大場景,顯示出作者流暢的敘事筆力和對歷史、現(xiàn)實的詩意處理。
小說中將“畫面—畫面”“時空—時空”等視覺化技法用得最為活靈活現(xiàn)的,莫過于《桃林:幾何畫》一章。幾個年輕人在樹林里聊天時,作者將眼光投射在了若冰草鞋上的兩朵紅泡花上。從“看花瓣走路”到“地上兩朵花當真動了起來”,畫面里首先是綠色的草地上的一片暗淡落花瓣,正緩緩以幾不可見的距離挪動著——原來是有只螞蟻正扛著它走。接著落花旁側(cè)又出現(xiàn)了兩朵紅泡花,那是若冰穿著草鞋的兩只腳。畫外有個男聲響起:“別也給扛走了?!庇谑钱嬅胬锏膬啥浠▌恿似饋?,原先抱著雙腿的女孩,半是坐累了半是假裝惱怒地,將兩只腳一并折到身子一側(cè)放好了。視線里都是紅與綠兩種對比色的映照,綠是靜的,而紅,不管是暗淡的還是鮮紅的,都在不斷地動,一緩一急,這一串鏡頭在色彩和節(jié)奏上,都引人注目。
將小說的文本描述代入視覺化的分析,就可以發(fā)現(xiàn)卞之琳對文字“聲、光、影”結合變換的絕妙技巧,這其實是一種很直露的敘事直射,無論這種形象的變形和轉(zhuǎn)化是否能反映出作者鮮明的修辭意圖,單從意義上說,也塑造出了一種詩性的文體,形成了其個人性的詩意話語和詩意想象。無論審美是否可以獨立于政治而存在,詩人力圖以詩意的方式對現(xiàn)象進行抽象描繪的意向,都凸顯了其詩化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文本細節(jié)。對幾何美、形式美、抽象美的熱衷,反映了卞之琳小說所內(nèi)含著的一種“從日常生活中升華和抽象詩意的創(chuàng)作主導動機”,而這也促成了其創(chuàng)作話語的詩性表達。
從“詩趣”在“山山水水”之間的四處棲居,可以看出卞文用怎樣獨特的藝術手法進行屬于他自己的詩意敘事。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個中華民族新生前的陣痛時期,作家們經(jīng)歷了深重的痛苦和災難。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還是要依仗深切的人生體驗,不夠用情,則無法使讀者生發(fā)出共情。卞之琳用自己的詩意抒情,企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融入或控告浮沉的風土社會。小說介紹的男女主人公最終生離死別的悲劇結尾,也并非作者有意宣示宏大歷史主題的上升,而更著意于表現(xiàn)“自我”在抒情詩行進的哀音中不斷趨近并最終實現(xiàn)的“本色”。
而人的本色就是悲歡離合。它貫穿了《山山水水》的整個創(chuàng)作理念,奠定了卞之琳詩意情趣和詩性敘事的獨特基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