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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是創(chuàng)造一種風格的書法家, 《元史》說他諸體皆善,篆、籀、分、隸、真、行、草書,無不冠絕古今。他的楷書用行法,尤為精絕,位列 “四家”。要了解這樣一位大家的書法風格,我們且從一則題跋開始:
右趙孟頫四十四歲所書 《歸去來辭》真跡一卷。松雪中年字多寓方于圓,儀態(tài)灑然,奇處尤在鋒芒,轉(zhuǎn)折無毫發(fā)滲漏,于安詳整飭中見運斤成風之妙,非有筆塚墨池之勤,而復精神飽滿、用志不分者,不能到也。余昔于松雪書固嘗率爾慕之,亦嘗輕易毀之,實于書學毫無真解。今余生歲月恰同松雪書此之年,銳意臨池已二十余稔矣,于先賢甘苦始自謂稍有知見,如此,但不識今后進退更何如耳?!至于此卷署名 “俯”字,觀者多疑之,然自用筆結(jié)字,以至紙墨印章、簽題跋尾,無一不足以證其真實不虛者。故吾今將據(jù)此大書,以補松雪傳記曰 “名孟頫,亦書作孟俯”也。后六百五十七年歲次乙未,啟功識于北京寓舍。
啟功先生 《歸去來辭 (并序)》跋
該跋為啟功先生題于1955年,見趙孟頫行書 《歸去來辭 (并序)》尾。這不到三百字中實則包含了豐富的信息:趙孟頫的名字怎么寫、其書法特征如何、怎樣寫好字、怎樣欣賞和鑒定書法。我們逐一來看:
了解趙孟頫比較直接的文獻有 《元史·列傳第五十九·趙孟頫》、楊載 《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歐陽玄 《魏國趙文敏公神道碑》 《松雪齋集》 《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等。
趙孟頫的 “頫”字在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類推簡化為 “頫”,釋為同 “俯”,但各類現(xiàn)行出版物上還是通常寫作 “頫”。因為趙孟頫自己寫作 “頫”,名從主人,這樣做是為了表示尊重,比如簡體本的錢鍾書作品,通常 “鍾”不寫為 “鐘”。趙孟頫行書 《歸去來辭》的落款是 “孟俯”,這在其他作品中未曾有,因此成為很多專家據(jù)以為偽的證據(jù)。考諸文獻,寫作 “頫”是共識,趙孟頫字子昂, “頫”意為低頭,名、字反義, 《說文》徐鉉注曰 “頫首者,逃亡之皃,故從逃省。今俗作俯,非是”,[1]可見宋時 “俯”是俗字。從字的構(gòu)成上看, “頫”由 “頁” (義為頭)和 “兆” (“逃”的減?。﹥刹糠纸M成,兩部分都是表示意義的,逃者多媿 (同 “愧”)而俯,所以拿來會意。 “俯”由 “人”和 “府”組成,一部分與義有關(guān),一部分表音,“頫”與 “俯”,二者構(gòu)成迥異, “頫”字形與義更合。我們從趙孟頫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在藝術(shù)上是十分謹嚴的,字的筆畫、結(jié)體都追求精準到位,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把名字俗寫的情況呢?或許可以從他書寫時的心境來看。趙孟頫書此卷在大德元年 (1297),其時四十四歲,是年春他 “以病,力請歸,偕夫人管氏回吳興故里”。[2]歸鄉(xiāng)之后的趙孟頫心緒也偏于隱逸、曠達,從他這一時期的書畫內(nèi)容便可了然:大德二年 (1298)三月作 《陶彭澤像》,春日作 《前后赤壁賦圖》;大德四年 (1300)二月作 《淵明像》并書 《歸來辭卷》,題款說: “既書《歸來》,余興未盡,乃作竹面,淵明亦當愛此邪!”[3]可見他在此一時期心情輕松,不像做官時那樣慎行進取。而且,從文后的題款中我們知道這是一卷應酬之作,書寫時,天氣大寒,他以火炙研完成此卷,這種情形下,狀態(tài)并不十分謹嚴,把 “頫”寫作俗字 “俯”不過隨性而至罷了。
趙孟頫 《歸去來辭》落款 “孟俯”
“孟”用在名字中間一般表示排行老大,如班固字孟堅。但趙孟頫名中的 “孟”屬字輩,并非表示排行,他所屬的慈溪趙氏字輩依次為:德惟從世,令子伯師,希與孟由…… 《元史》說他 “曾祖師垂,祖希永,父與銞,仕宋,皆至大官”,[4]其從兄趙孟堅字子固也以書畫名世。
在寫 《歸去來辭》時,趙孟頫書法的獨特風格已經(jīng)形成。 “寓方于圓”是說他的用筆,其鋒芒和轉(zhuǎn)折處尤其精彩。 “整飭安詳”是說他的布局和氣息,書法的布局忌狀如算子的整,亦忌一盤散沙的亂,讓人絕倒處莫過于經(jīng)過長期訓練后無意為之的風行之妙。啟功先生在講書法的結(jié)構(gòu)時,常常引趙孟頫的一句話 “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工”,而且多有批評之意。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只重結(jié)體,忽視用筆,但我們只要多看幾件他的作品便可以發(fā)現(xiàn),他很好地發(fā)展了趙孟頫這種寓方于圓的筆法。他對趙孟頫的批評,是針對時人多玄談用筆忽視結(jié)體而發(fā)的。
趙孟頫的父親趙與銞喜好文物鑒賞,他所生活的杭嘉湖一帶自古風流,又在兩宋時期有良好的文化積淀,在家庭壞境和文人交游中,他形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觀念,主張 “師古”,他說 “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又說 “學書須學古人,不然,雖筆禿成山,亦為俗筆”。他說的古人是指鐘繇、張芝、王羲之、王獻之以下至智永等魏晉南北朝人物。對今天書家遠取甲金、秦漢碑刻來說,這算不得古,但在趙孟頫的時代,以 “二王”為經(jīng)典的帖學審美 (當然這是后起的說法)占據(jù)絕對地位。唐人楷書重法、行草奔放,宋人為了變唐人之法與放,就另辟蹊徑,轉(zhuǎn)而重視字的意趣,這種意趣自然要忽視掉很多用筆的韻味,這是趙孟頫要力避的。他說 “用筆千古不易”,宋人的用筆顯然已經(jīng)亂了晉唐之法。他在 《自跋畫卷》中有這樣一段話:“今人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便自謂高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盵5]其中一個核心的概念是:用筆。今人作畫用筆纖細,作書何嘗不是呢?要力避這種矯揉纖細,就自然要回到晉唐人那里去取法。
趙孟頫的觀念和實踐是統(tǒng)一的,我們具體來看其書法的特征:
先看用筆。與唐人楷書迥異,趙孟頫書帖的圓筆較多,下筆自然婉轉(zhuǎn),轉(zhuǎn)折處方圓兼?zhèn)洌北茣x人。他的楷書代表作 《膽巴碑》中字的起筆處,或筆鋒直接入紙,出尖峰,如下圖 “焚” “毀”等字;或筆鋒入紙后下壓,中鋒、側(cè)鋒交替變換,增加筆畫的厚重感,如下圖 “取” “其”等字。我們對比王羲之的 《黃庭經(jīng)》 《樂毅論》等魏晉名帖,很容易看出這種起筆的方式全從晉人處得來。如果我們看原貼,就知道趙孟頫楷書字的大小與唐人大體類似,比魏晉人的楷書字要大一圈,這決定了他在行筆時更加穩(wěn)健,需用中鋒直行。中鋒行筆寫下的筆畫比略帶側(cè)鋒的筆畫要細,所以如果我們放大看,趙字的筆畫中間要比兩端細一些,但是他寫得穩(wěn)健,所以不那么明顯罷了。我們很多人寫字可能會有一個感受,就是臨了魏晉人的楷書之后,再寫字,很難寫大,即使寫大也顯得小氣。這個問題的褃節(jié)兒處在行筆,魏晉人的楷書字小,除去起筆和收筆的動作,中間行筆的空間很小,所以臨習時常常為我們所忽略,忽略這個還想把字寫大,寫大氣,就很難了。蘇東坡說 “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有余”,其中大字的 “結(jié)密而無間”就需要趙孟頫這樣扎實而流暢的行筆。收筆處,或回鋒頓筆,或提筆出紙,趙氏都處理得自然得當。一個比較明顯的特征是字中有撇,末筆為捺、長點的字較其他更為舒展。這對于把所有筆畫都納入法度的唐人楷書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解放,也更符合人們寫字的習慣。把魏晉人的楷書寫大,寫得更符合書寫習慣,可以說是趙孟頫楷書的一大貢獻。
《膽巴碑》局部
趙字的轉(zhuǎn)折處大致可以將其分為三種,方折、圓轉(zhuǎn)、方圓之間的轉(zhuǎn)折。上圖中方折的如 “周” “東”等,能明顯看出轉(zhuǎn)折處形成的角。圓轉(zhuǎn)的如 “像” “為”等,把轉(zhuǎn)折的地方寫成圓潤的弧狀。方圓之間的轉(zhuǎn)折如 “祖”“僧” “傳”等,能看出他在轉(zhuǎn)折處的頓筆,但沒有明顯的角度,這是典型的 “寓方于圓”,是從行書中拿來的筆法。
再看結(jié)字。趙字的結(jié)字是十分嚴密的,大致延續(xù)了中宮收緊,四周發(fā)散的特征,但又不囿于此,他將瀟灑超逸之氣蘊乎規(guī)整莊重之中。我們將趙字中的 “大”字結(jié)構(gòu)略加分析,可以看出其橫畫斜上,打破橫平豎直的呆板,撇豎起挺拔,捺平臥舒展,筆筆皆有出落,結(jié)字緊勁,引筋入骨,有舒展妙麗之趣。趙書中的 “大”,于趙之諸墨跡碑版中多有所見, “大”字或大或小,隨帖而異,但結(jié)體格局完全一致;有時在同一帖中亦數(shù)處重復出現(xiàn),而筆畫位置如出一轍。若將同帖中兩個 “大”字相重,則畫畫相合。結(jié)字如此嚴密,通篇的布局自然就容易行列整齊,如精兵布陣,又如老臣上朝,整飭之中各負勇力,充溢著一股大度安詳之氣。當然這種安詳,如果拿唐楷和魏碑來比,未免有些過于工整完美,以至于流麗和柔弱了,這也是帖學至于此而少有進益的緣故。
《膽巴碑》中的 “大”字
最后是點畫。趙之楷書字一筆一畫,經(jīng)營位置,左顧右盼;一字一行,注意姿法,巧作排接,自首至尾,一絲不茍,通篇神韻滿溢, “無一惰筆”而 “純熟之極”。如趙書 《汲黯傳》近二千字的小楷書,點畫秀麗遒潤?!兜赖陆?jīng)》小楷書近七千字,其中在二行內(nèi),有四個 “曰”字和七個 “大”字,相同的字雖多而一氣寫出,卻無一點輕滑陋態(tài)。
那么,趙孟頫這樣的書法是如何練就的呢?
啟功先生給出了兩條答案:一是 “有筆塚墨池之勤”;二是 “精神飽滿、用志不分”。趙孟頫的用功之勤是有名的,馬宗霍 《書林記事》謂 “元趙子昂以書法稱雄一世,落筆如風雨,一日能書一萬字”,[6]練習過書法的人大概知道日書萬字是一種怎樣精熟的狀態(tài)。勤奮也需得法,趙孟頫的字能夠達到 “窮極精密”的境地,與他能夠全面學習、繼承前人名家書法技藝的傳統(tǒng)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他曾潛心臨摹智永 《千字文》及 “二王”書帖。但他的楷書并不是一味刻板地模仿古人,而是能 “跨越古人”。以趙孟頫所臨智永 《千字文》為例,他自年輕時起,以 《千字文》為模本,反復臨寫,但臨寫不是 “奴書”式的,而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 《千字文》中,趙書與智永本比較,字體有變化生新者占三分之一。精神飽滿是經(jīng)驗之談,只可意會。我們常常被酒后作書有如神助的傳言所蠱惑,但那是技法純熟之后的偶得,或者可以說只是行草書短札的專利,并不適用于楷書。用志不分很好理解,趙氏一生致力于楷、行、草,偶有篆書作品,但遠遠不及他所精熟的楷、行、草體。
欣賞的前提是獲得可靠的書帖。趙孟頫名聲如此之大,后代作偽者多矣,因此,如何辨?zhèn)伪愠蔀槲覀冃蕾p之前不可不知的一項技能。啟功先生在題跋中提到的用筆結(jié)字,以至紙墨印章、簽題跋尾,便是一套容易上手,實在可靠的辨?zhèn)畏椒?。上面我們介紹了趙孟頫的用筆和結(jié)字特征,如果再細細對照可靠的帖子,多加摸索,自然能夠看出其中的差別來。老一輩鑒定家在鑒定真?zhèn)?,斷定歸屬時常常用當時只有某人能為此作的理由來作證明,現(xiàn)在看來這種方式極不嚴謹,但對于過眼千萬、火眼金睛的他們來說,這實則是一種準確率極高的辦法。古人所見不如今人豐富,要想臨摹得連筆法都不錯,一定也是個人物了。紙墨的鑒定在現(xiàn)代科技面前早已不是問題,但這也建立在對歷代紙墨有一定了解之上,可以算作專門之學了,這里不再贅述。印章如同一個人的名片,蓋上印章就大大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性。古人沒有今天的激光摹刻,想要手摹一模一樣的印章出來,是很難的,我們只要熟悉一個書畫家常用的印章,便可以很容易斷定真假。當代書法名家沙孟海先生在 《印學史》中將趙孟頫和同時代的吾丘衍推為米芾之后的第二輩印學家,可見其印學造詣較高。趙孟頫所用印雖然不能確定是自刻,但是圓整的印文出于自篆應該是沒問題的,也易于辨認。他常用的印章并不多,且多是朱文印,如“趙” “趙孟頫印” “趙氏子昂” “松雪齋” “大雅” “水精宮道人”,白文印很少,常見的僅 “孟頫”和另一枚 “趙氏子昂”印。我們熟悉了這些印文,再對照去看,真?zhèn)巫匀幻魑?。至于題簽跋尾的考辯,則涉及其他書家、藏家和很多歷史的細節(jié),就需要提升自身學養(yǎng),做長線功夫了。
“趙”及 “趙孟頫印”
辨?zhèn)沃笫琴p真。啟功先生以自身的經(jīng)歷為我們提供了借鑒,他嘗對趙氏書法 “率爾慕之”,亦 “輕易毀之”,在臨池二十年后,再看趙帖,于其中甘苦心有戚戚焉。當然其中有先生自謙的意思在,但這種理解之同情實在讓人動容。
對一個書法家,甚至藝術(shù)家、學者要做到理解之同情,實在不易。我們大概很少人能有啟功先生那樣身體力行的感悟,但也不是沒有進路。博物館里展覽最容易吸引人的大概是藝術(shù)品背后的故事,通過現(xiàn)代發(fā)達的網(wǎng)絡(luò),獲得故事再簡單不過。就 《膽巴碑》而言,了解膽巴是元代前期的僧人,被世宗封為國師,之后仁宗命趙孟頫為文并書,述帝師膽巴生平事跡。甚至 《膽巴碑》的流傳遞藏等,都只是藝術(shù)欣賞的第一步,也就是外圍的問題。真正進入欣賞之后,是看它的氣韻,分析它的技法,我們或者被氣韻所感動,或者被技法所折服。 《膽巴碑》的一筆不茍實在是太容易讓人震撼,有太多的東西值得學習。這還不夠,我們還需要進一步細致地去看,透過那些細膩的筆觸看到作者灌注在每一筆的力量和情緒,若有神會,那時真是無物無我, “不識今后進退更何如耳”。
注釋:
[1]許慎撰、徐鉉校定 《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7月第1版,第180頁。
[2]孫國彬編 《趙孟頫年譜》, 《美術(shù)史論》1985年第4期。
[3]孫國彬編 《趙孟頫年譜》, 《美術(shù)史論》1985年第4期。
[4]宋濂、王袆等撰 《元史·卷一百七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4月第1版,第4018頁。
[5]張丑撰 《清河書畫舫·卷十下》。
[6]馬宗霍撰 《書林紀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第1版,第3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