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精悍言近旨遠的柳氏寓言文

陳楠畫

陳 楠

陳楠 20世紀(jì)80年代生人，籍貫河北。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和語言學(xué)教學(xué)工作，兼任出版社古籍編審。

說起寓言，人們一下子就會想起狐貍吃葡萄，想起《伊索寓言》了。其實寓言在中國出現(xiàn)得很早，先秦散文如《孟子》《莊子》《韓非子》中有了一些，但是一直是附屬文字，闡述全篇的觀點、說理或加以評論，終未能獨立成篇。隨著思想的發(fā)展，思辨的發(fā)展，邏輯思維逐步深化，系統(tǒng)性的理論著作日益增多，寓言的發(fā)展空間越來越小，從事寓言創(chuàng)作的人也少之又少，縱觀先秦至唐代，真正稱得上在寓言方面取得成就的，唯柳宗元一人。柳宗元把寓言從哲學(xué)和歷史著作中分離出來，變成了情節(jié)生動、承載思想、形象鮮明的獨立文體。

說起柳宗元，大家可能最熟悉的就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了，茫茫白雪覆蓋山河，一個瘦骨嶙嶙的漁翁獨立天地間，那種孤傲和清高恰是他人格的寫照。柳宗元在唐代文學(xué)史上以詩文并稱，其詩各體兼?zhèn)?，其文言辭懇切且描摹生動。但柳宗元最擅長的卻是寓言，他用生動淺白的小故事講出深幽精微的大道理，描摹世態(tài)人情，冷冷諷刺社會。

柳宗元出身于日漸沒落的官宦之家，但他才華橫溢二十一歲就登進士第，至三十一歲做了監(jiān)察御史，憂國憂民的他還積極參與了王叔文集團改革，可好景不長，不到七個月這個主張“罷宮事、免進奉、擢拔忠良”的革新運動宣告失敗，參與者悉數(shù)貶謫，柳宗元也不例外，一貶再貶，做了永州司馬，再后來被貶至柳州刺史。他的政治生涯也從之前的順風(fēng)順?biāo)呦蛄肆硪欢?，這種落差讓他胸有郁結(jié)，可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又不能直接抒發(fā)，寓言于是成為了他的寄托方式。柳宗元一生主導(dǎo)思想雖是儒家思想，并配合韓愈復(fù)興儒學(xué)，但他在佛教方面造詣很深，喜讀佛經(jīng)，佛經(jīng)中喜用身邊事物和寓言故事講解道理，弘旨寓于小事當(dāng)中，這對他的寓言創(chuàng)作影響也是很大的。

柳宗元的十余篇寓言中，影響力最大的要數(shù)《三戒》了。其中以《黔之驢》流傳最為廣。文中的驢高傲自大卻又無能愚蠢，最初老虎被它身形高大、叫聲響亮迷惑住了，不敢輕舉妄動，可驢并沒有意識到老虎的試探與威脅。日子久了，老虎漸漸摸清楚了驢的底細“技只此耳”。只會尥蹶子和嘶鳴的驢最終下場是進了老虎的肚子，而在生命的最后驢可能也不知老虎為何會從最開始的小心翼翼變得如此放肆。這則故事在勸誡那些無德無才的人不要試圖以貌似威武的花架子威懾對手，沒有真才實學(xué)終究是不行的。真刀真槍對上的時候，自大的弱者之結(jié)局，只能是悲慘二字。

《臨江之麋》中的小麋鹿就顯得可憐得多了。它在幼小時期被獵人捕到，自己對外界的威脅沒有認(rèn)識，主人又對其十分愛護，家中的狗垂涎麋鹿肉已久，“揚尾啖舌”卻忌憚主人不敢下口，在主人的庇佑之下，麋鹿與狗共居一處卻也平安無事，狗“與之俯仰甚善”，而麋鹿也“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小麋鹿外出遇到別人家的狗，一點也沒意識到危險，喜孜孜地去與之嬉鬧玩耍?？蛇@些狗并不是家里那些在主人嚴(yán)令禁止下對小麋鹿垂涎不已卻不能伸爪子的家伙，它們一擁而上“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鹿的錯誤在于沒有認(rèn)清形勢，在過度庇佑之下混淆了敵我，至死也不知道為什么玩伴可以眼露兇光。

高傲的蠢驢和迷迷糊糊的小麋鹿從某種角度說是有些可憐的，《永某氏之鼠》中的老鼠徹徹底底是可憎可恨的。它們仗著主人屬鼠，絕不傷害鼠類，對老鼠的作為毫不理睬，就肆意妄為，造成了家中的一派混亂——“室無完器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馀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害人可謂不淺。但是這樣的日子不可能永遠沒有盡頭，舊主人移居他處，新主人沒有對老鼠的忌憚，認(rèn)為其“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借來好幾只貓，雇童仆關(guān)門撤瓦掘灌老鼠洞，將這些橫行家中的惡鼠捕殺干凈，結(jié)果“殺鼠如丘”甚是壯觀。老鼠們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可不知搬走的舊主人會不會在他的新居里再養(yǎng)出一群這樣猖狂的老鼠，那些老鼠也不會得到永久的庇護。

柳宗元在文章開始小序中說作《三戒》的目的是奉勸一些人好自為之，不要至死不悟。驢至死不知老虎為何從懼怕變成了如此兇惡，似乎是它不該過早暴露底細，如果老虎晚些知道，它還能再威武些時日。而麋鹿至死不知為何家犬可與自己狎戲，路上偶遇的“外犬”卻要了它的小命，它并不知道沒有主人的管轄，家里的狗也會對它亮出牙齒。老鼠至死都不知從前的囂張日子為什么一去不返，為什么有人尊其為“子神”，又有人視其為禍害。三者皆無好下場，都是因為沒認(rèn)清自己，又失去了倚仗。

《三戒》是柳宗元貶居永州時所作，遠離京城政治中心，細細回想所經(jīng)歷之事，落寞不甘卻也無濟于事，一方面勤于政務(wù)報國之心猶在，另一方面遭橫禍被貶謫郁悶難解，思想漂浮不定、矛盾重重。他此期的寓言大都譏諷冷酷丑惡虛偽貪婪和自不量力，寓言內(nèi)容取自身邊之事物，都有“故事之外的故事”。柳宗元語言功力深厚，淡淡著墨，往往兩三筆就能勾勒出人與事的本來面目，形象躍然紙上，生動有趣；于技法而言，運筆嫻熟，故事看似平淡實則醇厚；期間道理耐人思索尋味，語言又清雋含蓄幽默。

仕途不順貶居一隅，柳宗元寫出了優(yōu)秀的寓言作品，對世事的諷刺、對人心的探察， 對現(xiàn)實的批判皆鮮明而深刻，文學(xué)意義與社會意義皆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