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內容摘要】本文回溯了符號與政治、話語與權力、元符號與意識形態(tài)等辯證關系,通過考察若干符號在學術和政治話語中的蘊含,既揭示其社會傳播的生成,又力圖為中國道路和中國話語“正名”。
【關鍵詞】符號與政治;話語與權力;名實之辯;文化領導權;元符號
本文題目看似宏大,其實不過是想借若干“元話語”,嘗試思考一下符號與政治的問題,也是延續(xù)“習作”《傳播符號論》的思路。當年邊習邊作傳播符號學時,就是從不起眼的尋常符號,一步步落腳到話語、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問題上,由此深感意識形態(tài)追根溯源都離不開一套符號及其有機運行。特別是若干元符號或元話語,更是日入日深地形成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權力話語譜系,如同古代中國的“仁義禮智信”,五四時期的“德先生”“賽先生”一樣。
這里想談的問題簡單說涉及“名實關系”,名是符號,實是政治,由此推開來,名是理論,實是實踐;名是思想,實是現(xiàn)實,等等。眾所周知,名實關系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問題之一。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本痛硕裕缃衩麑嵖赡苊媾R兩種脫節(jié),一是名實不符,一是名實背離。名實不符,就是說一套,做一套,不盡一致;名實背離,就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完全背道而馳。這里指的還不是一般常見的陽奉陰違、口是心非,而是更普遍、更深層的社會潛意識或無意識。比如,有學者認為“如今,‘專業(yè)主義已經(jīng)廣泛滲透進中國新聞教育和新聞實踐中,正在逐步對‘群眾路線和‘黨性原則進行徹底替換”①。
既然談符號與政治,那么,就先界定一下政治。關于政治,眾說紛紜,本文僅指一般意義的權力關系以及支配關系,特別是常見的軟硬兼具,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如果說文學藝術、學術理論、新聞媒體等意識形態(tài)言說屬于和風細雨的軟體現(xiàn),那么軍隊、法院、監(jiān)獄等就是暴風驟雨的硬體現(xiàn),無論是天下歸心的大道理,還是師出有名的硬體現(xiàn),都基于一套有理有據(jù)的說辭,即符號及其運行。
再說說符號。這里談的符號不是一般性的符號,而是指形塑意識形態(tài)核心價值的“元符號”。熟悉葛蘭西、阿多諾、阿爾都塞、布爾迪厄等現(xiàn)代思想流派者都清楚,現(xiàn)代文明首先體現(xiàn)為一整套文化領導權的柔性運作,也就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心悅誠服,而這一切往往體現(xiàn)為若干核心符號即所謂元符號的深入人心,如自由、平等、博愛等。一句話,所謂霸權、軟實力、意識形態(tài)等,說到底無非是以符號之名行政治之實。因此,現(xiàn)代政治尤其注重“必也正名乎”。
程巍在其博士論文《中產階級的孩子們——60年代與文化領導權》中,討論了一組西方當代社會的符號變化,令人深思。上世紀60年代,當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際,西方也發(fā)生了一場波及廣泛的“資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革命的成果按照程巍分析,就是早已奪取政治經(jīng)濟權力的資產階級終于掌握了文化領導權。此后,意識形態(tài)的重建工程便隨之展開,這個工程恰恰是從貌不驚人的符號開始的,并以所謂價值中立的去政治化形式出現(xiàn)。比如用“白領”替換“小資產階級”,用“藍領”替換“工人階級”,用“全球化”替換“西方化”,用“勞動密集型產業(yè)”替換“血汗工廠”等。拿典型的“中產階級”替換“資產階級”來說:
本來,“中產階級”(middle class)和“資產階級”(bourgeois)是同時出現(xiàn)的詞,是英國貴族和法國貴族對新崛起的市民階層的命名,與德語中的“市民階級”(Bürgertum)同義,當初都帶有貶義色彩。它們在法語和英語中分別還有一個更帶譏諷意味的同義詞——“nouveaux riches”“newly rich”(“暴發(fā)戶”,又譯作“新貴”)。
但60年代運動后,“資產階級”和“中產階級”卻成了兩個詞:前者被認為是一個左派政治術語,是一個歷史詞匯,由于它已經(jīng)滲透了左派意識形態(tài)、歷史罪惡和歷史聯(lián)想,因此實際上被“價值中立”的新社會學廢止了,免得它激發(fā)政治意識。60年代之后,我們難得再看見這個詞,除非是在歷史的意義上。另一方面,“中產階級”這個詞卻流行開來,變成了一個中性詞,后來就越來越獲得了一種褒義。②
下面,我們也來具體討論三個類似的、關乎重大名實問題的“元符號”,即“建政” “浩劫”和“黨媒”。不知起于何時,“建政”一名日漸流行,據(jù)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不是建國而是建政,因為中國早就有了,所以不能稱為建國。這個問題除了隱含的政治立場與學術傾向,也涉及符號及其意指?!敖▏边€是“建政”,既關乎符號,更關乎政治。首先,需要考察一下“國”,什么是國,什么樣的國,符號之國與實際之國等。從字面上看,上古的“國”是指都城,所謂“中國”乃指國都,或者“中心城市”;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古時稱為“邦”,即魯迅名篇《“友邦驚詫”論》之“邦”,如今常說的“邦交正?;敝鞍睢?。由于劉邦成為漢朝開國皇帝,為了避諱,漢代以后才改用現(xiàn)在的“國”字。
從內涵上看,問題就更大了。李零在《我們的中國》里寫道:“中國是個高度統(tǒng)一而且連續(xù)性很強的大國。蘇秉琦的古國-王國-帝國模式是對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他說的‘古國是指三代以前,‘王國是指三代,‘帝國是指秦漢以來的中華帝國。”③這個三段論模式延至近代,又有廣義的“民國”,即古國-王國-帝國-民國??梢婋m然都是中國,但內涵大不一樣。對此,任繼愈也曾提綱挈領地指出,中國五千年歷史有兩件大事,一是建立多民族大一統(tǒng)的封建國家,一是擺脫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和封建勢力,建立現(xiàn)代化的人民民主國家。前者可以稱為古代中國即舊中國,后者則是現(xiàn)代中國即新中國。這兩個中國,一方面固然一脈相承,正如李零提供的一組數(shù)字所示:“西漢平帝時,人口近6000萬(59594978),縣、道、國、邑近1600個(1587個)。清代,人口約4億,府、廳、州、縣約1700個?,F(xiàn)代中國,人口約13億,縣、市2300個。”④
另一方面,舊中國與新中國又有本質性區(qū)別,其中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當家作主,一個是人民當家作主。所謂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當家作主的舊中國,則百姓為草民、為草芥,甚至為人鬼,就像卡萊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的演講中宣揚的:無數(shù)的人在這個世界默默走過,無聲無息,唯有六類他說的英雄可以“指點江山”,甚至“作威作?!薄6嗣癞敿易髦鞯男轮袊?,則百姓不僅為人,而且為主人,國家的主人,歷史的主人,命運的主人,“從前是馬牛,現(xiàn)在要做人”“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之謂也。當然,現(xiàn)代化的人民民主國家還在建設過程中,人民當家作主的目標還需要繼續(xù)奮斗,就像黨的十九大規(guī)劃的偉大斗爭、偉大工程、偉大事業(yè)、偉大夢想一樣。但無論如何,1949年,一個人民民主的新中國確定無疑地建立起來,所以理所應當應稱為“建國”,而非莫名其妙的“建政”。如果“建政”成為新中國歷史敘事的元話語,那么,人民共和國的立國基石也就搖搖欲墜。
與此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元話語還有所謂“納稅人”“公民社會”等。新中國的政治主體是人民,即人民主體,諸如人民代表大會、人民解放軍、人民警察、人民銀行、人民鐵路、人民醫(yī)院、人民公園、人民大學、人民文學、人民音樂、人民日報、人民廣播等,無不凸顯著“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主體與政治意味。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更是高揚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而納稅人則貌似一個中性化概念,“為人民服務”也演繹成“為納稅人服務”。由此一來,中國政治與美國政治好像沒什么區(qū)別,新中國與舊中國也沒什么不同了。民國不是以稅多著稱嘛,所謂“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劉師亮語)。所以,“人民”還是“納稅人”,“人民社會”還是“公民社會”,都頗堪究詰。⑤
再看“浩劫”。同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一說“文革”就是“浩劫”,而且是“十年浩劫”,儼然成為不言而喻的常識,全然不顧在“抓革命”的同時,全國絕大多數(shù)人民群眾還在“促生產”這一基本事實,正如王紹光教授在其康奈爾大學的博士論文中揭示的⑥,“文革”固然是中國道路探索中的嚴重失誤或錯誤,對受到?jīng)_擊或迫害的當事人更是刻骨銘心的悲劇,但作為總括性符號,“浩劫”的意指則完全不同。什么是浩劫?提其“名”而究其“實”,在近代史中可以想到滅絕數(shù)千萬印第安人、販賣數(shù)千萬黑奴、世界大戰(zhàn)法西斯等。而關于“文革”,1981年十一屆六中全會作出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有個廣為人知的定性——“內亂”,即領導人錯誤發(fā)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和人民造成巨大災難的內亂。顯然,內亂是一回事,浩劫則是另一回事。內亂意味著政治運動的“十年文革”必須否定,或者說作為中國道路的一種探索宣告失敗,但浩劫則意味著作為歷史的“文革十年”及其一系列進展也被完全否定,一筆勾銷,而抹殺了歷史,也就動搖了國本。龔自珍名言“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同樣適用于此。
2016年“文革”發(fā)生50年之際,《人民日報》發(fā)表評論員文章《以史為鑒是為了更好前進》,引人注目的核心觀點是:《歷史決議》把“文化大革命”時期同“文化大革命”運動區(qū)分開來,把“文化大革命”的錯誤理論與實踐同“文革十年”的整個歷史區(qū)分開來。⑦簡單說,“十年文革”不等于“文革十年”?!笆晡母铩弊鳛橐环N政治上的錯誤理論與實踐已經(jīng)徹底被否定了,但并不意味著“文革十年”的全部歷史也就此一筆勾銷了。事實上,在國家政治生活比較“亂”的情況下,十年間億萬各族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同樣取得一系列重大進展:包括兩彈一星中的氫彈、人造衛(wèi)星以及能夠攜帶核彈頭的核導彈(1966年10月27日進行了首次導彈核武器試驗)、袁隆平的雜交水稻、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的中醫(yī)藥研究、農村赤腳醫(yī)生、農田水利基本建設、開啟改革開放的中美和解、中國與多數(shù)西方國家建交、恢復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基本解決吃飯穿衣問題的“四三方案”,以及王蒙的茅盾文學獎作品《這邊風景》、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歌曲《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發(fā)展為后來中國崛起提供了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基礎,對此國內外均有翔實的科學研究,如:“美國著名社會學家阿銳基的看法頗具代表性,并逐漸成為西方學界的主流觀點。他認為,毛澤東時代,甚至‘文革時期,中國的普及教育、工業(yè)化、農村集體工業(yè)萌芽,都是中國經(jīng)濟起飛的基礎,也是后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萌芽發(fā)展、農村工業(yè)化開始的先導。他特別分析了為什么世界上許多國家都實行對外開放政策,唯有中國的對外開放能夠成就巨大,舉世矚目。他發(fā)現(xiàn)的秘密是,中國吸引外資的并不是其巨大且極其低廉的勞動力——這個條件印度等許多第三世界大國都具有——而是這個勞動儲備的高質量——包括健康狀況、教育程度以及自我管理能力等方面——再加上中國政府的資源動員能力(能源、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雹嗉词刮幕弦膊皇恰案镂幕薄耙粋€作家八個樣板戲”等簡單否定所能概括,越來越多的實證研究都對此作出深入研究與深刻論述,如復旦大學倪偉的《社會主義文化的視覺再現(xiàn)——“戶縣農民畫”再釋讀》、以《新中國電影史》(Chinese Cinema:Culture and Politics Since 1949)著稱的新西蘭漢學家康浩(Paul Clark)的《文革文化史》(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A History)(2008),以及宮宏宇的《不僅僅只是“紅寶書、樣板戲、語錄歌”——康浩(Paul Clark)著〈文革文化史〉述評》(《武漢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等。當年文化界“大右派”王蒙完成于“文革”期間的茅盾文學獎作品《這邊風景》,以及如下回憶也不支持“傷痕”一路的簡單化敘事:
一九七五年,我更勇敢地在烏市(烏魯木齊市簡稱——引者注)大十字——當時叫做紅衛(wèi)路的電器商店買了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接收機。這在芳(王蒙前妻——引者注)的校園中,是第一臺電視機。我們得以在電視屏幕上欣賞《春苗》《紅雨》《決裂》《寂靜的礦山》與老電影《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和《小兵張嘎》……
許多個晚上,我坐在廉價購得的一個竹片躺椅上,占據(jù)著最佳位置,周圍是家屬和鄰居的孩子。后來芳不止一次開我的玩笑,說我的看電視座位太自我中心,太妄自尊大。⑨
不言而喻,諸如此類的歷史之實遠非“十年浩劫”之名所能涵蓋。當年主持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鄧小平反復強調,決議的核心在于確立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歷史地位,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么決議寧肯不做。習近平更提出“兩個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的思想。然而,只要“浩劫”“十年浩劫”一類意味著根本否定的符號赫然在目,那么,相關歷史包括“文革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被置于被否定之列。
最后談談“黨媒”。這個概念本身所來何自,作為一種專業(yè)性元符號起于何時,同常說的“媒體”“新聞媒體”等是什么關系,似乎是筆糊涂賬。如果“黨媒”一說成立,那么是否意味著還有非黨媒?如此一來,順理成章的邏輯是不是就是黨媒有黨媒的規(guī)矩,非黨媒有非黨媒的章法?如果黨媒成為一種元話語,黨媒自然必須聽黨的話,對此誰也沒有異議,那么,黨媒之外的媒體呢?是不是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或者聽其他方面如資本的話呢?如同黨指揮槍一樣,中國媒體自來也無一例外聽從黨的領導,“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這也是中國或者說新中國新聞傳播一以貫之的鐵律。然而,隨著黨媒以及隱含的非黨媒概念,這一鐵律似乎可以突破了。即便事實上還不可能也不允許,但黨媒與非黨媒的符號意指卻在名義上使之名正言順了?;蛟S有人覺得,黨媒一說旨在突出黨性原則、黨的領導,那么,同樣強調黨指揮槍,為什么從來未聞“黨軍”,而說“人民解放軍”“人民子弟兵”呢?當年的國軍倒是號稱“黨軍”。與此相似,英美媒體多是資本主導,私人出資,那么,為什么他們從來不說“資媒”“私媒”,相反,這些年倒是頻見天花亂墜的“公共領域”“公共媒體”“專業(yè)主義”。
作為概念,黨媒或許是黨報的一種自然延伸,姑且假定如此,但還是存在令人困擾的名實問題。首先,秉承馬克思主義、立足革命傳統(tǒng)的黨報,與“黨和人民的耳目喉舌”這一定位息息相關,黨性與人民性不僅是理論上的有機統(tǒng)一,而且是實踐中正心誠意的身體力行,從范長江、鄒韜奮、鄧拓到穆青、范敬宜、南振中一以貫之。而“黨媒”顯然突出黨管媒體的意味。王維佳的分析令人深思:
在中國共產黨的宣傳理念中,“黨性原則”和“群眾路線”是兩個最常被提及,也是最為核心的概念。這兩項要求的統(tǒng)一,或許是新聞業(yè)“黨性和人民性相統(tǒng)一”的基本合法性所在。
通過對中國共產黨新聞宣傳思想產生歷史過程的簡單梳理,我們清楚地認識到兩個問題:首先,僅用“黨性原則”和“黨管媒體”來概括中國共產黨的宣傳理念是有失偏頗的,“群眾路線”是這個革命政黨宣傳理念中更原始、也更根本的核心部分,這是傳播領域“黨性和人民性相統(tǒng)一”的靈魂所在。
其次,在很大程度上,“黨性原則”這一政治要求具有工具性質,如何更好地說明和印證自身,我們黨在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中有非常寶貴的經(jīng)驗,這就是必須和“群眾路線”的傳統(tǒng)結合在一起。離開了“群眾路線”這個靈魂,媒體行政管理體系的活力和效率都很難保證。歷經(jīng)近百年的變革,從革命、建國,社會主義建設走向改革、發(fā)展,中國的時代背景、黨的使命、社會結構、媒體性質、傳播方式等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然而“群眾路線”和“黨性原則”仍然是當前中國傳媒治理理念中最核心的政治語匯。⑩
其次,黨報與“黨的新聞工作者”這一主體密不可分,包括新聞工作、新聞教育、新聞研究無不有機關聯(lián)著這一主體,而這一主體的唯一神圣使命是為人民服務。也就是說,黨報固然在凸顯黨的領導、黨性原則等,但其中牽連的一系列理論、實踐、傳統(tǒng)則早已賦予這一能指以“黨和人民的耳目喉舌”之所指。正如1945年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在重慶《新華日報》發(fā)表《人民的報紙》一文所言:“報紙能最高限度地反映人民的呼聲,就是報紙有最高的黨性……也只有這樣的報紙才能是一個黨報或人民的報?!彼?,一提及黨報,自然聯(lián)想到馬克思的“熱情維護人民自由精神的千呼萬應的喉舌”,以及《解放日報》改版、“報紙是人民的教科書”、深入群眾、聯(lián)系群眾、工農兵通訊員、“離基層越近,離真理越近”的黨報記者等。至于“黨媒”,在媒體市場化的背景下,在一部分人世界觀、價值觀、新聞觀的失魂落魄中,不知道是有益于正本清源,澄清混亂,扭轉局面,矯正方向,還是可能進一步加劇理論與實踐的迷失錯亂?尤其令人困擾的是:一邊是專業(yè)主義話語在業(yè)界、學界大行其道,一邊又是“黨媒”之類的指代不清的話語的異軍突起。
如上案例無不關乎名實問題,也涉及符號與政治,看似尋常卻奇崛,深究起來意味長。韓少功為劉禾的《六個字母的解法》作序時說得好:“去偽存真,見微知著,許多學者要辦的不就是這種思想史上的大案要案?不就是要緝拿文明假象后的意識形態(tài)真兇?”所謂意識形態(tài)真兇,在上述討論中就是元符號,或者說習焉不察而視為常識的潛意識、無意識。而沒有這些貌似常識的元符號、元話語,就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生成。換言之,建構新的元符號、元話語,也就是建構新的意識形態(tài)。諸如建政、浩劫、納稅人、國際化、中產階級、公民社會等,都堪稱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新意識形態(tài)的元符號、元話語,由此悄然形塑了一整套所謂“去政治化的政治”。
去政治化的政治,聽起來繞口,說白了還是政治,只不過是另一路政治,這種政治聲稱不講政治、遠離政治,而結果卻像南非大主教圖圖講的一個故事:“傳教士剛到非洲時,他們手里有《圣經(jīng)》,我們手里有土地。傳教士說:‘讓我們祈禱吧。于是我們閉目祈禱。等我們張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一切倒了個個兒:我們手里有了《圣經(jīng)》,他們手里有了土地?!迸c之相似,當初我們掌握著政治支配權與文化領導權時,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流行思維流行語不斷提示:遠離政治,不講政治,學術的事情歸學術,政治的事情歸政治,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于是,我們開始只談學術,不問政治,親近學術,遠離政治,幾十年下來,結果發(fā)現(xiàn)情況就像圖圖大主教的故事,攻守之勢異也。
最后,謹向2017年年初仙逝的百歲老人、一代馬克思主義新聞學大家甘惜分致敬。
注釋:
①⑩王維佳:《“黨管媒體”理念的歷史生成與現(xiàn)實挑戰(zhàn)》,《經(jīng)濟導刊》2016年第4期。
②程?。骸吨挟a階級的孩子們——60年代與文化領導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61頁。
③④李零:《我們的中國·茫茫禹跡》,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122頁。
⑤喻權域:《為人民服務,還是“為納稅人服務”?》,《真理的追求》1999年第2期。
⑥王紹光:《超凡領袖的挫?。何幕蟾锩谖錆h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自序》第xiii頁。
⑦任平:《以史為鑒是為了更好前進》,《人民日報》2016年5月17日。
⑧胡新民:《關于新中國前三十年歷史的若干補遺——新中國輝煌三十年》,《黨史博采》2016年第3期。
⑨王蒙:《王蒙自傳》第一部,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354頁。
劉禾:《六個字母的解法》,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韓少功“序言”),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