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梅
語文教材作為教學過程的重要依托,具有“固守經(jīng)典”和“應時而變”的特性。所謂“固守經(jīng)典”,是指語文教材中總會保留較多數(shù)量的經(jīng)過時間檢驗、為大眾認可的文本;“應時而變”,則是指緊隨時代發(fā)展產(chǎn)生的新作品,它們雖未經(jīng)時間淘洗,但在當時具有較大影響。毋庸諱言,對這兩類文本的取舍體現(xiàn)了教材編選者的價值取向和審美眼光。五四時期,隨著新文學運動的深入開展,晚清“詩界革命”中醞釀良久的新詩的出現(xiàn),給當時國文教材編選者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
一、入選開明國文教材篇目概覽
新詩面世僅十余年,便受到教材編選者的青睞,他們從中甄選出不少作品,其中不乏以后成為“經(jīng)典”的詩作,這是其他文類未曾出現(xiàn)過的。
下面擬就開明派在1932年7月至1948年8月所選國文教材新詩篇目作一系統(tǒng)分析。其間,開明書店共出版中學國文教材21種圈,筆者所見18種,除文言類和理論類教材未選入新詩外,其余以語體文為主的學生用書及教師教學參考書,多數(shù)選了新詩?,F(xiàn)將選人新詩的9種教材按出版時間先后列表如下:
二、新詩選輯:注重詩藝,緊隨時代
在新詩草創(chuàng)期,開明派遴選新詩進人教材時,既有所側重,也呈現(xiàn)出多樣性特點,目的是“要看看我們啟蒙期詩人努力的痕跡”。在此沿用艾青為《1927-1937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作序時對1917-1927年的新詩分類法,把開明派選人教材的新詩種類作區(qū)分,并對其新詩選輯的傾向性作出梳理。
1.自由體詩歌:鐘愛追求自然之美的平民風格
胡適于新詩體建設初期提出“詩體大解放”,要“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并打破;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實際是把歷來被貴族壟斷的詩歌真正納入了“平民寫作”的軌道。周作人、沈尹默、劉半農(nóng)等在行動上最先響應。開明派秉持“為人生”的文學教育觀,對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自由體詩歌選輯最多。此時期,周作人的詩作多表現(xiàn)對樸素的自然景物的欣賞與對下層勞動人民的同情,被譽為白話詩史上第一首長詩的《小河》,深得胡適贊許,認為其在詩體解放上取得了長足進步,可與魯迅并提。茅盾則認為《小河》“思想內(nèi)容充溢著平民主義和人道主義精神,藝術形式力求自由開放,風格情調(diào)沖淡自然含蓄”?!秲蓚€掃雪的人》《畫家》《慈姑的盆》等亦是從平淡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的“平民的文學”樣式。
沈尹默善于“化用舊詩意境手法又立意高超、體現(xiàn)時代精神”,其代表作《三弦》是新詩草創(chuàng)期不可多得的佳作,朱自清在《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選詩雜記》中著重指出:“像《三弦》等詩,是不該遺漏的。”此外,沈尹默的短詩《生機》,因為“深含著詩人對五四時代的敏銳感受和深刻的哲理思考,洋溢著樂觀向上、勝利在望的時代感奮”,在當時也備受稱道。
劉半農(nóng)代表作《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將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濃縮在暮色中一個小農(nóng)家的平凡院落,堪稱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經(jīng)典之作。詩中農(nóng)婦、農(nóng)夫和孩子們最家常的生活片段,卻給人留下鮮明印象。該詩和《三弦》一樣,在開明書店國文教材中入選頻次最高。
從選詩數(shù)量和頻次可看出,開明派對周作人、沈尹默和劉半農(nóng)等的自由體新詩推崇備至,主要是因為其不僅詩藝高超,而且彰顯的是“為人生”的平民化立場,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
2.“新月派”詩歌:注重社會內(nèi)涵和美感特質(zhì)
鑒于以李金發(fā)為代表的象征派詩歌過于晦澀難懂的特點,開明派教材未予選錄。但對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度受到質(zhì)疑的“新月派”詩歌,在其他教材基本予以回避的情況下,開明派采取了兼容并收的態(tài)度,選人了部分詩意美好向上的詩作。
1946年《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第二冊選人聞一多的《一句話》,1948年《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一冊選人《一個觀念》和《發(fā)現(xiàn)》。這三首詩均揭露了軍閥混戰(zhàn)下的社會黑暗。編者在《一句話》課后提示中強調(diào),“‘五千年沒有說破不是永遠不會說破,好比緘默的火山會有一天要爆發(fā)”,不僅點出全詩主旨,也表明了既重詩藝又關注社會內(nèi)涵的編輯理念。
“新月派”詩人群中,徐志摩最負盛名,其詩作技巧圓熟且章法整飭,但?!氨憩F(xiàn)空虛的內(nèi)容”,并因顯示了“貴族化”傾向而受到魯迅駁難。開明派避開此類作品,于1946年11月首次將《再別康橋》選人《開明國文講義》,并指出這首詩是表達“留連景物、依依不舍的情懷”,顯示了開明派對詩藝的推崇和過人膽識。
另一位在當時頗引人注目的“新月派”成員朱湘,詩歌“意境優(yōu)美,音調(diào)叮當”,但同樣被認為思想“極虛無”,又加“舊詞藻”和“舊情緒”過多,被多數(shù)教材編選者忽略。王伯祥1932年編《開明國文讀本》選人其《棹歌》,既能讓學生了解《棹歌行》這一古樂府瑟調(diào)的文學樣式,又能領略“賽船時的快樂”。
3.革命詩歌:關注反映時代風貌和大眾呼聲的詩作
開明派的新詩選輯也受到政治生態(tài)的影響,1927年“四·一二”政變后,國民黨實行殘酷的“文化圍剿”,一些有鮮明斗爭意識的詩人,如殷夫、應修人、馮雪峰等的詩歌無一入選開明國文教材。其中殷夫的詩集《孩兒塔》得到魯迅的極高贊譽,稱其“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這詩屬于別一世界”。艾青也認為殷夫的詩“在他生活的時代,都是不同凡響的”。然而,這類既有愛國熱情和革命精神,又不乏藝術魅力的新詩作品,卻在當時的國文教材中缺席,不能不說是時代的遺憾。
臨近“解放”,新詩以前所未有的比例進入《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僅第一、二冊就選人新詩17首。郭沫若《地球,我的母親》是詩人1919年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的作品,激情澎湃,氣勢壯觀,表達了詩人“把自己獻給祖國,獻給人類”的壯麗豪情。這樣的主題,切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人們渴望重整河山、投身新生活的美好愿望,也折射出開明派希望中學生發(fā)憤圖強,回報祖國的殷切希冀。田間的兩首街頭詩《生活》《多一些》,“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青年戰(zhàn)斗的情緒和呼聲”。臧克家的《老馬》《鞭子》《老哥哥》等詩,依然延續(xù)對黑暗社會的控訴,對勞動人民的同情。上述詩作的人選,顯示了開明派立足社會現(xiàn)實、關注勞動人民苦難的初衷,標舉的仍是“為人生”的旗幟。
馬晗敏認為,民國時期,新詩的傳播方式除發(fā)表于報刊或整合于詩集出版外,最常見的仍是被選人教材,通過教育途徑為學生熟知。作為教材,其主要功能,應起到承載大多數(shù)經(jīng)典(或經(jīng)典的一部分)的作用。因此,教材編選者在選入新詩作品時,就要本著能為后世流傳經(jīng)典的宗旨,讓具備經(jīng)典要素的多數(shù)新詩進入教材。開明派選輯新詩所依據(jù)的“為人生”和注重美感特質(zhì)的標準,本身就為新詩的經(jīng)典化提供了準繩。
三、新詩欣賞指導:注重意境節(jié)奏和鑒賞“意思好處”
開明派多數(shù)成員如朱自清、葉圣陶、俞平伯、郭紹虞、劉大白等都進行過新詩創(chuàng)作,開明派主將葉圣陶更被認為“最初是以詩人出現(xiàn)在文壇的”。鮮活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使他們對詩歌有了更多的思考。葉圣陶認為詩歌對于涵養(yǎng)年輕人的性情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希望學生們能從詩中得到教益,但要使中學生“真能享受詩,自非在國文課內(nèi)認真指導不可”。因此,在葉圣陶的教學、編輯活動中,始終把指導學生欣賞詩歌放在第一位。歸納起來,開明派在新詩教育理論方面的探索成就如下。
1.獨鐘節(jié)奏和意境
開明派十分注重新詩的節(jié)奏美,認為新體詩“雖不一定要押韻,但自然音節(jié)還是要講究的。必須洗練得十分精粹了的,音節(jié)又和諧,又自然,才配收容到新體詩里去”。如上文提到的入選頻率最高的沈尹默的《三弦》,備受推崇的除了意境美,其節(jié)奏之美也最為詩家稱道。
在新詩選輯過程中,對刻意追求形式的詩作,開明派采取了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并對過于注重形式的新格律詩提出批評,認為其先天不足之癥“是受西洋詩的影響”,“勉強押韻的痕跡非常明顯”,并宣稱“新體詩既不依傍我國從前的詩和詞、曲,又何必去依傍外國的詩。新體詩應該全是新的,形式和意境都是新的”。
開明派在編選新詩時,把“意境”的有無看作新詩創(chuàng)作成功與否的關鍵,認為:“語體詩猶如卸去了衣服和飾品的裸體,這裸體就是詩的意境?!鄙踔琳J為“凡是含有‘詩的意境的都可以稱為詩”,把詩藝的高低,歸結到“意境”的有無,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境界”上。王國維認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遍_明派的“意境論”與王國維“境界說”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
2.注重“意思好處”的鑒賞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由于新詩出現(xiàn)時間短,多數(shù)教師對新詩不了解、不贊同甚至排斥,新詩鑒賞成了擺在教育者面前的一大難題。梁實秋評價當時大學生的文學鑒賞程度時說:“現(xiàn)在的清華能賞鑒文學的是極少數(shù)。除了在別種藝術中享樂的以外,大半是在沙漠里涸著。受到文學澤潤的范圍,尤之沙漠中之Oasis?!碑敃r的文學鑒賞水平,尤其是新詩鑒賞水平由此可見一斑。
開明派在新詩鑒賞的理論和實踐方面做了許多嘗試,葉圣陶反復強調(diào):“我們對于藝術作品的愛憎不應該是盲目的,只是覺得好或覺得不好還不夠,必須進一步追究它何以好或何以不好。詩學的任務就在替關于詩的事實尋出理由?!敝熳郧逶凇缎略婋s話·序》中說:“文藝的欣賞和了解是分不開的,了解幾分,也就欣賞幾分,或不欣賞幾分?!熳诱f‘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曉得文義有時也不易,‘識得意思好處再要難些。分析一首詩的意義,得一層層挨著剝起去?!?/p>
這類嘗試在教材的課后提示中多有體現(xiàn),如王伯祥編《開明國文讀本參考書(二)》分析周作人《兩個掃雪的人》之所以“音節(jié)自然,毫不覺得生拗和做作”時,不厭其煩地列舉了其用韻特點,令人嘆服。另外,沈尹默《生機》課后“敷演”部分通過對比前面一文一詩均給人“寒冷蕭索”之感,而此詩卻“從積雪的余威之下尋見了草木的生機來”,從而讓學生領悟到此詩的獨特意蘊。
開明派還十分注重對文本欣賞層次的分析,如《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本上)第一冊艾青《太陽的話》課后提示:
[一]先說打開屋子的窗子和板門,次說打開心的窗子,太陽的深深的愛,要達到人們的心里。
[二]太陽帶著的東西全是可愛的,有生氣的。
[三]眼閉著,看不見太陽到來。心的窗子關著,接受不了太陽的愛。張開眼,打開心的窗子,那太幸福了。
為了引導讀者了解“太陽的話”,編者采用層層剝筍的方式,分三層來展示詩中深意:讓“太陽”的“愛”與打開“心的窗子”的幸福融合為一,顯示了編者在新詩鑒賞方面的獨特匠心。
在同本教材《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的課后提示也頗耐人尋味:
[一]這是一家很過得去的農(nóng)家,夫妻和孩子都是無愁無慮的。
[二]說“一、二、三、四……”是順次序,說“五、八、六、兩……”算什么?
提示[一]中“很過得去”和“無愁無慮”揭示出這是一幅令人向往的“家庭生活圖”,可謂畫龍點睛。提示[二]則引導學生思考故意顛倒數(shù)詞順序到底有何深意,亦是“識得意思好處”的典型體現(xiàn)。正因為“開明派”的教材編選者有著深厚的學養(yǎng)和敏銳的藝術洞察力,才能讓學生避免浮光掠影的時間耗費,領略到詩歌的深層意蘊。
綜上,開明派在新詩教育探索中,除致力于在教材中選入最能及時反映時代風貌和具備美感特質(zhì)的新詩篇目外,還積極尋求指導學生欣賞新詩的方法,在意境節(jié)奏和鑒賞新詩的“意思好處”方面,作出了開拓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