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鋒
摘 要:王陽明散文名篇《瘞旅文》并不是一開始就受到關注,它有一個經(jīng)典化的過程,到選入《古文觀止》才完成了這一過程?!动幝梦摹肪哂猩羁痰乃枷胧穬r值,它多方面契合了儒家思想,展現(xiàn)了王陽明作為圣人的胸懷。
關鍵詞:《瘞旅文》 經(jīng)典化 思想史
王陽明作為心學的集大成者,在中國哲學史上享有盛譽,多年以來對其哲學方面的研究層出不窮,他的詩文卻很少有人關注。雖有寧波電大的華建新等人對其文學做系統(tǒng)研究,然而僅僅停留在文學鑒賞的層面。表面看起來是構(gòu)建體系的宏觀研究,其實不免失之膚廓。王陽明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有待挖掘整理,這不僅是在文學研究的層面,更是在思想史的高度上。本文試圖以王陽明散文名篇《瘞旅文》作為例子,通過闡述它不斷經(jīng)典化的過程,揭示王陽明散文中蘊藏的思想史價值。
一
王陽明的散文名篇《瘞旅文》作于正德四年(1509),也是他被貶貴州的第三年。文章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是描述客死他鄉(xiāng)的三個外地人如何被埋葬,埋葬以后作者內(nèi)心的掙扎與困惑。且將原文迻錄如下: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印?!”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痹兤錉睿瑒t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眲t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這篇散文因為被選入《古文觀止》而備受關注,逐漸成為經(jīng)典。那么它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篇經(jīng)典作品呢?當然不是。王陽明去世四十余年后,謝廷杰將他的作品匯集成編,這就是隆慶六年(1597)刊刻的《王文成公全書》,《瘞旅文》位于《全書》的卷二十五。初刻于崇禎年間的《陽明先生集要》文章編卷三收錄此文,但也已經(jīng)是晚明的事情了。整個明代的古文選本,關于《瘞旅文》的線索寥寥。直到賀復征的《文章辨體匯選》才開始將其收錄,這也是第一次《瘞旅文》作為選本的形式出現(xiàn)?!段恼卤骟w匯選》作于何年,學術(shù)界不甚了了,即便是賀復征的生平,也迄無定論。盡管如此,根據(jù)吳承學先生的考證,此書收錄作者本人的《楊爾寧經(jīng)山詩草題辭》,里面提及楊爾寧卒于順治四年(1647),則本文的寫作當不早于是年,那么此書的編訂也必然在順治四年以后。
康熙三十二年(1693),黃宗羲的《明文?!肪幾氤晒?,其中卷四百七十四赫然收錄了《瘞旅文》。從這時起,這篇作品開始逐漸經(jīng)典化。因為康熙三十四年(1695)編成的《古文觀止》也收錄了《瘞旅文》。甚至康熙三十六年(1697)的《貴州通志》藝文部分也有它的一席之地,如果說在《明文?!泛汀豆盼挠^止》中,《瘞旅文》只是和王陽明其他作品并列,那么很顯然的,到了貴州方志的編纂,它已經(jīng)成為王陽明謫居貴州的代表作。
二
雖然《瘞旅文》被廣泛關注已經(jīng)遲至清代順康時期,但是王陽明散文的被關注卻比這早得多。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中對其散文推崇備至,認為他的文章極具古文范本的價值,歸有光的《文章指南》即已收錄王陽明散文達八篇之多。①作為主盟文壇的唐宋派散文家,茅、歸等人的言論自然能夠反映時代風氣。但當時的文章選本竟沒有一家選編《瘞旅文》,說明王陽明的散文雖然在其生前就已經(jīng)備受關注,但《瘞旅文》卻仍然無人問津。選本是一種成熟的文學批評形式,選家通過選本為時人和后代提供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典范。每個時代皆有其特定的審美趣味和標準,文學作品聲譽顯晦的背后,反映出時代審美風尚和讀者期待視野的轉(zhuǎn)移變化。所以,《瘞旅文》到順康時期開始為人所關注,成為一篇經(jīng)典作品,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
《文章指南》所選王陽明散文篇目分別為《博約說》《象祠記》《尊六經(jīng)論》《春王正月論》《龍場生問答》《讀孟嘗君傳》《玩易窩記》《送毛憲副序》。這七篇文章有四篇直接談論經(jīng)史,其余如《象祠記》闡發(fā)“致良知”觀點,《龍場生問答》闡述君子與賢者的道理,《送毛憲副序》和《博約說》也是以闡發(fā)義理為主。歸有光在《論文章體則》的《通用則》的開頭說:“文章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如伊川先生《周易序》、陽明先生《博約說》,此皆義理之文,卓見于圣道之微者……文章不足關世教,雖工無益也。”可見,《文章指南》編選的原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文章的義理性,《瘞旅文》卻并不以此見長。
茅坤對于古文的看法則略有不同,他在《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中這樣說:
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獨愛王文成公論學諸書及記學記、尊經(jīng)閣等文,程朱所欲為而不能者。江西辭爵及撫田州等疏,唐陸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即如浰頭桶岡軍功等疏,條次兵情,如指諸掌,況其設伏出奇,后先本末,多合兵法,人特以其稍屬矜功而往往口訾之耳。嗟乎,公固百世殊絕人物,區(qū)區(qū)文章之工與否,所不暇論。予特附揭于此,以見我本朝一代之人豪,而后世之品文者當自右定義云。
很顯然地,茅坤特別鐘情于王陽明講學類的文章,至于文章工整與否,“所不暇論”,也就是不那么重要。這個觀點和歸有光重視義理的闡發(fā)是不太一樣的,歸氏主張經(jīng)史之學的闡發(fā)與義理的結(jié)合,而茅坤則更清楚地在向文以載道靠攏。不管怎么說,以這樣的標準來編選文章,《瘞旅文》算不上優(yōu)秀,自然入不了當時主流文學家的法眼。其實,不論是歸有光還是茅坤的古文觀點,都受到明代中后期文學風氣的影響。當時的唐宋派散文家總體上主張效法唐宋時期的散文,主要的模仿對象就是唐宋八大家。但是在創(chuàng)作主張上,他們特別強調(diào)文以明道。唐順之強調(diào)“浸涵六經(jīng)之言,以博其旨趣,而后發(fā)之”。(《答廖東雩提學》)唐順之的觀點特別能反映當時文壇的風尚。
三
《瘞旅文》不是說教的文字,并不以闡發(fā)義理見長,但它具有豐富的思想史價值。中國文學史上有很多優(yōu)秀的祭文,其中韓愈《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瀧岡阡表》、袁枚《祭妹文》被譽為“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這些祭文的主人都是至親之人,《瘞旅文》卻是為三個素昧平生的人所寫。古人安土重遷,儒家強調(diào)“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王陽明卻因為仗義執(zhí)言被貶西南,心中之激憤可想而知。如今看到三個客死他鄉(xiāng)的人,不免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這種同情不光是針對三個外鄉(xiāng)人,更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王陽明一生磊落,絕不會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問道“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究竟是何原因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王陽明的思考很寶貴。儒家的倫理和個人利益之間究竟如何取得平衡,人們追求利益是對是錯?
能夠為萍水相逢的人撰寫祭文,是王陽明高于前人之處??鬃訉ψ约旱牡茏诱f“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解釋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就是推己及人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拔崤c爾猶彼也”,王陽明因為戴銑事件被貶蠻荒,他所經(jīng)歷的苦痛正是死生之間的徘徊。如今看到和自己命運想同的外鄉(xiāng)人,自然聯(lián)系到自己身上。他身上蘊含的強大儒者情懷瞬間得以激發(fā),將自己內(nèi)心的各種情感力量投射在對方身上,也注射在文字中間。
盡管王陽明的內(nèi)心深處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但他仍然表現(xiàn)出了作為圣人的超然態(tài)度?!芭c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奔词菇K有一日會死去,也必然遨游終日,遙望故鄉(xiāng)?!白晕崛ジ改膏l(xiāng)國而來此矣,未嘗一日之戚戚也”,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態(tài)度,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儒家堅韌不拔的傳統(tǒng)。
清代初年文壇有著名的“散文三大家”,這些人尤其擅長碑傳文一類人物的描寫,他們對散文的要求是純正,文風紆徐婉轉(zhuǎn),這與《瘞旅文》的風格不謀而合。這也許是這篇文章能夠在順康時期得到重視的原因吧??滴跞哪辏?695),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叔侄編選《古文觀止》,收錄了王陽明的這篇《瘞旅文》。這部古文選本迅速成為當時私塾教育的專用教材而廣為人知。三百年來,《古文觀止》的影響力長盛不衰,以至于魯迅先生在評價此書時認為它和《昭明文選》一樣不可輕視。正是因為被選入《古文觀止》,《瘞旅文》完成了它的經(jīng)典化過程?!动幝梦摹返乃枷胧穬r值也漸漸浮出水面,與其說能夠選入《古文觀止》是它的幸運,毋寧說《古文觀止》獨具慧眼才是一種幸運。
注釋
① 筆者按,《文章指南》舊題歸有光編,《四庫提要》疑此書為鄉(xiāng)塾教授之本.即使非歸氏所著,此書卻受其推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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