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前
菱
故鄉(xiāng)河汊,野藤般亂纏。每至夏季,乘船而行,水面上滿是菱蓬,傍著堤岸,鋪向河心。幾丈寬的河面,僅留下船行道。倒也有些宋人楊萬里“菱荇中間開一路,曉來誰過采菱船”的詩意。
菱蓬長得旺時,擠擠簇簇的,開著四瓣小白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綠綠的,一大片,一大片,隨微波一漾一漾的,起伏不定。白白的菱花落了之后,便有嫩嫩的毛爪菱長出。
菱角,其肉味與栗子相仿,且生長于水中,故有“水栗子”之稱。明代大醫(yī)藥學(xué)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這樣記載:菱角“其葉支散,故字以支,其角棱峭,故謂之菱?!惫湃嗽鴮⑺慕橇?、三角菱,稱為“芰”,而兩角的,才稱作為“菱”。唐詩人鄭愔曾有詩云:“綠潭采荷芰,清江日稍曛?!?/p>
故鄉(xiāng)一帶的菱角,種類單一,多為四角菱,當(dāng)?shù)厝朔Q為“麻雀菱”。是何道理,弄不清爽。間或,也有兩角的“鳳菱”。紅紅的顏色,頗好看。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則是野生的,吃起來,戳嘴得很,沒人喜歡。
故鄉(xiāng)人種菱,喊“下菱”。上年備好的菱種,用稻草纏包著,在朝陽埂子上埋了一冬,早春挖出來,到河面上撒。大集體時,一個小隊幾條水面;分了田,便是幾戶人家合一條水面。下了菱種的水面,在端頭的堤岸上,做起兩個土墩,撲上石灰,行船的看那白石灰墩子就曉得這河里下過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這兒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翻菱,是件頗需本事的活計,膽子要大,手腳要靈,多是女子所為。
故鄉(xiāng)的女孩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條小木船,前艙橫擱上船板,窄窄的,頗長,似機(jī)翼一般伸向兩邊。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鴨似的。后艄留一人撐船。這前艙的人,上船板要勻,否則,船板一翹,便成了落湯雞;后艄撐船的,講究船篙輕點,不緊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費時。
試想,綠綠的河面上,五六個女子簇在一條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斕,于流水潺潺之中,菱蓬起落,嬉笑不斷。
我這里所說的“翻菱”,到了古代文人的筆下,便是文氣十足的“采菱”了。唐代詩人劉禹錫,其詩作《采菱行》中就有這樣的詩句:
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鴛翔。
蕩舟游女滿中央,采菱不顧馬上郎。
——劉禹錫《采菱行》(節(jié)選)
劉夢得寫出了白馬湖上采菱女欣喜歡悅的情形。而南北朝徐勉的一首《采菱曲》則寫出了少女的相思。其詩云:
相攜及嘉月,采菱渡北渚。
微風(fēng)吹棹歌,日暮相容與。
采采不能歸,望望方延佇。
倘逢遺佩人,預(yù)以心相許。
這樣的情形,在我們所處的年代是不可見矣。自從分田到戶,不僅地分了,水面也分了。大集體時,一個生產(chǎn)隊社員集中在一起勞作的情景,不見了。就連下菱種,也都變成各家各戶自己的事了。
現(xiàn)在翻菱,很少撐船了。幾張?zhí)J席大的水面,多半由家中姑娘抑或媳婦劃了長長的橢圓形的澡盆,來翻菱了。
人蹲在澡盆內(nèi),雙手作槳,邊劃邊翻,翻翻停停,停停翻翻。此法,更需平衡之技能。稍稍一斜,便會翻入河中。小木盆停在菱蓬上,翻過一陣,再向前劃一段。之后,停下再翻。如此反復(fù),用不了多少工夫,蘆席大的水面,皆翻遍了。大姑娘,或是小媳婦,此刻便不能坐于澡盆里了,她坐的位置已被水靈靈、鮮嫩嫩的菱角所取代了。她們只能將澡盆牽在身后的水面上,撲通、撲通游水回家。那拍打河水的聲響,響在河面上,竟有些孤寂。的確,原本嬉笑不斷的河面,再難有笑聲漾出矣。
這菱角可入藥,《本草綱目》中亦有記載,菱角能補(bǔ)脾胃、強(qiáng)股膝、健力益氣,還可輕身。所謂輕身,便是眼下流行的“減肥”,想必會受到眾多女士的青睞。
還有報道稱,菱角可防癌。1967年的日本《醫(yī)學(xué)中央雜志》上說,菱對抑制癌細(xì)胞的變性及組織增生均有效果,言之鑿鑿,不由得你不信。更有熱心者開出了防治之“方”:用生菱角肉二十個,加適量水,文火慢熬,成濃褐色,其湯汁即可服用。一日三次,可防治食道癌、胃癌、子宮癌、乳腺癌。
菱角能否防治癌癥,暫且不去深究。倒是那剛出水的菱角,淘洗干凈,漾出浮在水面的嫩菱之后便可下鍋煮,煮好即食。真正是個“出水鮮”。
嫩菱角,不煮,剝出米子來生吃,脆甜,透鮮,令人口齒生津。對于鄉(xiāng)間的孩子,倒是上好的零食。
若是做菜,則首推一道“鮮菱米燒小公雞”。從廚藝角度,幾乎不值一說。但從食材來說,充分證明菜品選擇食材的重要。這道菜,取剛出水的菱角,剝成米子,再取剛打鳴的公雞仔,白灼而成。
這樣一來,這菜品便是占全了鮮、嫩、活三字,怎么不叫人垂涎呢?
河藕
家鄉(xiāng)一帶,有河塘的所在,不是長菱蓬,便是長河藕,荒廢不掉。生長著河藕的塘,看上去,滿是綠。圓圓的荷葉,平鋪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樣子,擠滿一塘。偶有一兩滴水珠,滴到荷葉上,圓溜溜的,亮晶晶的,不住地轉(zhuǎn),或滑到塘里,或停在葉心,靜靜的。不留意處,冒出朵荷花來。粉紅的顏色,一瓣一瓣,有模有樣地張開著,映在大片大片的綠中,挺顯眼的,也好看。
順著荷葉的稈,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從河塘中取藕,得“歪”?!巴帷迸海客饶_的功夫,與“歪”茨菰、荸薺相仿,只是更難。
河塘,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異味,淤泥亦變成了污泥。從污泥中生長而出的荷花,有了“出污泥而不染”的美名。宋人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曾極鮮明地表達(dá)了自己的觀點:“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p>
其實,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著奇怪。倒是那從污泥中“歪”出的藕,一節(jié)一節(jié),白白胖胖的,嬰兒手臂一般,著實讓人喜歡。
前人曾有詩云:“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開?!彼枥L的便是類似這樣的“玉臂藕”。這倒引出一段文壇掌故——
為避戰(zhàn)亂的郁達(dá)夫,攜妻帶子到了湖南漢壽一個叫“花姑堤”的地方。其時,正是河藕飄香的時節(jié),兩余里的花姑堤,滿眼望去皆是蓮藕,清香撲鼻。郁才子吟詠起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荷花》詩:
一片秋云一點霞, 十分落葉五分花。
湖邊不用關(guān)門睡, 夜夜涼風(fēng)香滿樓。
郁達(dá)夫邊吟誦,邊對邀他前來的當(dāng)?shù)孛恳拙蟮?,“若能在這花姑堤住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才不致辜負(fù)這般清香與詩意?!?/p>
兩人交談之際,發(fā)現(xiàn)堤岸邊,兩個少女正在洗刷農(nóng)人剛從藕塘里采挖上來的新藕。但見兩少女皆頭扎花頭巾,身穿藍(lán)印花布斜襟衫,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水靈秀氣得很呢。最是那持藕的手臂,嫩,且白,與洗凈的藕節(jié)一樣,雪白,雪白。這郁才子幾時見過這樣的場景,竟顧不得有妻、子在場,被少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健康美擊暈了。此時,他真的分不清哪是藕,哪是少女的手臂。
“這就是傳說中的玉臂藕!”易君左在一旁悄悄提醒道。
兩個少女見兩位長衫先生,如此注視著她們刷藕,幾乎入了迷,便唱起了采藕歌:“長衫哪知短衣苦,消閑無聊亂談藕?!?/p>
這下,郁才子詩興來了,連忙回應(yīng)道:“只因不解其中味,方來寶地問花姑。”
當(dāng)少女知道,眼前應(yīng)和自己的是位大文豪,也羞澀地邀請郁達(dá)夫一行到她們家中品藕。待少女呈上剛采上來的嫩藕時,郁達(dá)夫望著鮮嫩有如少女手臂的藕節(jié),遲遲舍不得動口。
“達(dá)夫先生是不舍這泥中嬌物吧?”易君左借機(jī)打趣道。
這時,郁達(dá)夫已無退路,只得張口便咬。只見那藕絲從他嘴角一直拖出,長長的,并不肯就此斷下。弄得郁先生是繼續(x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嘴角又有藕汁溢出,模樣夠?qū)擂蔚?。兩個少女見大文豪如此狀況不斷,只能掩面而笑。
拿著少女贈送的長節(jié)嫩藕,讓郁才子對這亂世之際的清雅偶遇感慨萬千。一如手中散發(fā)著的藕之淡香,讓人眷戀。
其實,不只是文人雅士對藕情有獨鐘。在民間,藕也有著成就美好姻緣的佳話。在故鄉(xiāng)一帶,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貴起來。
在鄉(xiāng)間,到了年齡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辦“大事”,男方得讓女方心中有數(shù),有個準(zhǔn)備。于是,備了月餅、鴨子之類,其中少不了一樣:河藕。中秋節(jié)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這便叫“追節(jié)”。
“追節(jié)”的河藕,頗講究。藕的枝數(shù)得逢雙。藕節(jié)上,要多杈,且有小藕嘴子,萬不能碰斷的。斷了,不吉利。被鄉(xiāng)民稱為“小藕嘴子”的,有正規(guī)叫法:“藕槍”。如若偏老一些的,則叫“藕樸”。鄉(xiāng)里人腹中“文墨”有限,叫喊起來,并沒有那么多的講究。
常言說,藕斷絲連,此話不假。我們從郁達(dá)夫先生咬藕的經(jīng)歷中也看到了這一幕。對于普通鄉(xiāng)民來說,他們不一定在意郁達(dá)夫先生的尷尬,當(dāng)然也就不會在意那掛在先生嘴角邊的藕絲。
故鄉(xiāng)人做一種常見的風(fēng)味吃食:“藕夾子”,這時便會真切地體會“藕斷絲連”一詞的意味也。
做藕夾子,首先要將藕切成一片一片的。這時,便可發(fā)現(xiàn),藕切開了,那絲拉得老長,依舊連著。
將切好的藕片,蘸上調(diào)好的面糊,丟到油鍋里煎。這是做藕夾子的又一道工序。滾開的油鍋,藕夾子丟進(jìn)去,用不了多會兒便熟了。煎藕夾子,香,脆,甜。
考究的人家,兩片藕中間夾些肉餡之類,再煎,味道更好。
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圓子。用芝麻搗成餡兒,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現(xiàn)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餡兒,有了藕粉,再備一只開水鍋,便夠了。
做的程序如下,將做好的芝麻餡兒,丟在藕粉里,輕滾。藕粉最好放在小竹匾子里,好滾。滾,講究的是輕,是勻。不輕,散了架;不勻,不上圓。滾過一層,丟進(jìn)開水鍋里煮,一刻兒撈起,晾干,再放在藕粉里,滾。如此反復(fù)。一層一層,滾到一定程度,藕圓子便成形了。
將藕圓子做成餐桌上的一道甜點,遠(yuǎn)在橘子、蜜桃、菠蘿之類罐頭之上。那藕圓子,香甜俱備,自不必說。輕輕一咬,軟軟的,嫩嫩的,滑滑的。
據(jù)說,乾隆年間的江南才子袁枚,天生愛吃熟藕,尤愛那種嫩藕煮熟后的味道,軟熟糯香,咬下去又有韌勁。
江南一帶的熟藕,除了糯米藕,還有糖醋藕。這在袁枚《隨園食單》和民國張通之《白門食譜》兩部著作中,都曾分別作過記述。關(guān)于糯米藕的做法,袁枚的記述如下:藕眼里灌入糯米,用紅糖蜜汁煨熟,與藕湯一起煮,味道極好。而張通之講糖醋藕的做法,也很簡單:切成薄片,以糖和醋烹成,最耐人尋味。過幾天,依然香生齒頰。
故鄉(xiāng)常見煮河藕賣者,用一大鐵鍋,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爐上,立在路旁。賣河藕的,邊煮邊吆喝,“熟藕賣啦”。上學(xué)下學(xué)的孩子,都挺喜歡買熟藕吃。
我們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小的時候,在故鄉(xiāng)是吃不到袁才子說的那“糯米藕”的,當(dāng)然更不見張通之記述的“糖醋藕”。
藕孔里灌糯米,曾經(jīng)很常見的。聽老輩人說,早年間賣熟藕,藕孔里都是灌滿了糯米煮的。想來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之緣故,人連野菜都吃不飽,哪里還有糯米給你煮糯米藕呢?
這一段歲月,早已塵封于一代人的記憶之中。如今的故鄉(xiāng),賣“糯米藕”的多起來,家中孩子們喜歡吃的,隨時可買。只是一見那甜、黏、稠的湯汁,便不敢像孩子們那般狼吞虎咽了。
歲月不饒人。多糖甜食畢竟已經(jīng)不太適合年過半百的我們矣。
高瓜
故鄉(xiāng)興化,出門見水,早年間無船不行。乘一葉小舟,傍河港、湖蕩緩行,便可見堤岸邊,水面上,碧青的高瓜葉兒,一簇簇,一叢叢,蓬蓬勃勃。偶爾,微風(fēng)吹拂,便颯颯作響,隨波起伏。
高瓜,在我們孩提的記憶里,總是和一頭大水牛連在一起的。在那個耕地靠老牛的年代,哪個農(nóng)家孩子沒有干過放牛的營生?
我的記憶里就有一頭大水牛。在我的長篇小說《香河》里,我稱它為“掛角將軍”。掛角將軍,黑黑的毛。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牛角,長長的,彎彎的。騎在牛背上,好威風(fēng)!那可是一個農(nóng)家孩子放學(xué)后,最愿意干的活兒。
說起放牛,有童趣,也有辛苦。最大的難題,在于要讓牛吃飽肚皮。而要做到這一點,單靠在田埂上放牛,想喂飽牛肚子,難。
于是,我們那幫孩子,放學(xué)后放牛時,多半是一邊放牛,一邊割牛草。頂來得快、易見分量的便是往河港、湖蕩邊割高瓜葉。牛挺愛吃的。
故鄉(xiāng)一帶,多水,水生植物就多起來。這當(dāng)中,高瓜亦多,且多為野生。誰能想得到,在很久以前,高瓜曾經(jīng)是一種人工栽培的糧食作物呢?!
據(jù)介紹,這高瓜,在古代有個專有名稱:菰。《禮記》就有記載:“食蝸醢而菰羹”。而《周禮》中就已經(jīng)將菰與稌、黍、稷、粱、麥合在一起,并稱為六谷。可見周朝就有用菰的種子作為糧食來種植的傳統(tǒng)。
菰的種子,也叫菰米或雕胡,在前人的詩詞之中常見這樣的叫法。唐代大詩人李白就有一首《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其詩有云: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jìn)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同樣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在其專著《李白與杜甫》中這樣解釋“跪進(jìn)雕胡飯”:古人席地而坐,坐取跪的形式。打盤腳坐叫“胡坐”,是外來的坐法。客人既跪坐,故進(jìn)飯的女主人也采取跪進(jìn)的形式。這里,郭老將“雕胡飯”解釋成了吃飯所取的姿勢,能不鬧出笑話來么?
不只是李白,杜甫也有“滑億雕胡飯,香聞錦帶羹”之詩句。其實,這“雕胡飯”,就是用菰米做成的飯。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俗稱的高瓜所結(jié)出的種子,用來煮飯。在唐代,“雕胡飯”是招待上客之食,據(jù)說用菰米煮飯,其香撲鼻,且得軟、糯之妙。
后來菰受到黑粉菌的寄生,植株便不能再抽穗開花,菰作為糧食種植的歷史也就宣告終結(jié)。今天,在我國已很難見到的菰米,而菰米在美洲卻仍然盛產(chǎn),也算是這一物種的幸運。因為印第安人吃,所以它被稱之為“印第安米”。
古人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陛缘陌l(fā)展變化似乎印證了這一道理。黑粉菌阻止了菰的抽穗、開花、結(jié)籽,但也讓一些菰的植株莖部不斷膨大,逐漸形成紡棰形的肉質(zhì)莖,且毫無病象。于是,人們就利用黑粉菌阻止茭白開花結(jié)果,繁殖這種畸型植株作為蔬菜。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仍普遍食用的高瓜,其學(xué)名應(yīng)該叫:茭白。
曉得高瓜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叫茭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念書識字,之后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上班下班,老聽見巷道上有人吆喝:“茭白賣啦——茭白賣啦——”,走近看時,但見十來根一扎,凈是“高瓜”。說是按扎數(shù)賣,其實,每扎斤兩都差不多,賣主先前搭配妥了的。按扎賣,賣起來爽手,便當(dāng)。別小看這茭白,兒時割了喂牛的玩意,現(xiàn)時一扎賣幾塊錢呢。
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繁茂的茭白葉,在河塘、圩岸、溝渠邊發(fā)瘋似的生長,要是進(jìn)得湖蕩、港汊之中,那更是成片成片,一望無際了,有力氣割去好了,沒人管的。偶爾,也會有意外收獲?;蚴窃谲兹~叢中,發(fā)現(xiàn)了野雞、野鴨之類的窩,拿上幾只小巧溜圓的野禽蛋,也是頗叫人高興的事?;蚴歉钴兹~子時,割出幾枝白白嫩嫩的茭白來,嚼在嘴里甜絲絲的。說實在的,野雞、野鴨、野禽蛋之類不是常能碰上的,倒是那長長的、白嫩的茭白,時常割得到,掰上一個,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頗解饞的呢。
當(dāng)然,更多時候,是將茭白掰下,扎成一把一把的,拿回家做菜。切成細(xì)絲子單炒,鮮嫩,素凈,蠻爽口的。若是切成片子與蘑菇、木耳之類配成一道炒三鮮,完全可以代替竹筍。
茭白名頭比較響的,是在南方。它與莼菜、鱸魚并稱為“江南三大名菜”,可見其身份不低。我們鄉(xiāng)野小子,年幼無知,只是看中它能喂牛,還真的有些作踐它了。
唐代著名中醫(yī)食療學(xué)家孟詵,對茭白的評價比較高,說它能“利五臟邪氣”,對于“目赤,熱毒風(fēng)氣,卒心痛”輔助治療,療效甚佳。孟詵還介紹了與日常調(diào)味品搭配的飲食建議:“可鹽、醋煮食之?!?/p>
清人趙學(xué)敏在《本草綱目》問世百余年之后,曾編出一部《本草綱目拾遺》,亦具影響。趙學(xué)敏在《本草綱目拾遺》里面,對茭白的功效則記載得更為具體,比如茭白可以“去煩熱,止渴,除目黃,利大小便,止熱痢,解酒毒”等等。
由此看來,現(xiàn)在應(yīng)酬頻繁且酒杯不離手的諸公,倒是不妨聽從趙先生之言,經(jīng)常多食用一些以茭白為主料的菜肴。
荸薺·茨菰
我年青時,有一段大集體生活的歲月。那時,沒有分田到戶,農(nóng)村以生產(chǎn)小隊為基本單位。記得那時生產(chǎn)隊白汪汪的水田里,成筐成筐地長荸薺、茨菰。
荸薺,“水八仙”之一,屬莎草科淺水草本植物,學(xué)名馬蹄,又稱地栗、烏芋、鳧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其植物形狀及栽培法有詳細(xì)描述。說荸薺“根如芋而色烏也”,故名“烏芋”;“鳧喜食之,故《爾雅》名鳧茈,后遂訛為鳧茨,又訛為荸薺。蓋切韻鳧、荸同一字母,音相近也。三棱、地栗,皆形似也”。
李時珍詳細(xì)介紹說:“鳧茈生淺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莖直上,無枝葉,狀如龍須。肥田栽者,粗近蔥、蒲,高二三尺。其根白,秋后結(jié)顆,大如山楂、栗子,而臍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野生者,黑而小,食之多滓。種出者,紫而大,食之多毛。吳人以沃田種之,三月下種,霜后苗枯,冬春掘收為果,生食、煮食皆良?!?/p>
李時珍所言“吳人”,大概也就是現(xiàn)在蘇州一帶。而蘇州一帶的“蘇薺”頗負(fù)盛名。據(jù)明《正德姑蘇志》所載,“荸薺出陳灣村者,色紫而大,帶泥可致遠(yuǎn)?!泵鞫Y部尚書吳寬對家鄉(xiāng)的荸薺也贊譽(yù)有嘉:
累累滿筐盛,大帶葑門土。
咀嚼味還佳,地栗何足數(shù)。
這俗稱“葑門大荸薺”的蘇薺,個大皮薄,色澤紫紅,肉白細(xì)嫩,少滓多汁,鮮甜可口,借用早年雀巢咖啡的一則廣告語:“味道好極了”。
茨菰,與荸薺同列“水八仙”,在李時珍筆下寫作“茨菰”?!侗静菥V目》中有這樣的記述:“茨菰一根歲產(chǎn)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諸手,故以名之。燕尾,其時之象燕尾分叉,故有此名也。”難怪,茨菰,又有了“慈姑”“慈菇”這樣的稱謂。
茨菰雖為一尋常俗物,文人墨客引入詩中者卻不在少數(shù)。唐代詩人張潮的一首《江南行》,借“茨菰”點出時令,寄托一個女子的思夫之情。全詩如下:
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不見還。
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
有一則小花絮,江蘇青年作家張羊羊有一年曾到我的家鄉(xiāng),并在溱湖濕地發(fā)現(xiàn)并介紹“茨菰”這一物產(chǎn)時,引用了張潮的這首詩,認(rèn)為與其引一首“怨夫”之作,不如用明學(xué)者楊士奇的那首《發(fā)淮安》更具畫面感。不妨抄錄如下:
岸蓼疏紅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蓱。
雙鬢短袖慚人見,背立船頭自采菱。
真是一幅風(fēng)景畫!蓼花紅,水荇青,茨菰花白,湖水綠,已是生機(jī)盎然,色彩斑斕。想來,小姑娘的衣著該是另有一種色彩吧?這充滿生機(jī)的湖面,加上充滿青春氣息的采菱少女,豈不叫人流連?如此看來,如將這首詩在旅游景點陳列,還真的比張潮的《江南行》更適合。如此美景、美人,豈不令人愛憐?
長荸薺、茨菰,均需育秧子,但育法則不太一樣。育荸薺秧子,先做好秧池坂子,之后,栽下留種的荸薺,待破芽長出圓圓的亭子后,便可移至大田去栽。育茨菰秧子,一樣得做好秧池坂子,栽下的,則不是留種的茨菰,而是從茨菰上掰下的茨菰嘴子。茨菰嘴子栽在秧池坂子上,頗密,用不了幾日,便會破芽,生出闊大箭形葉子來,亦能移栽了。
荸薺與茨菰,形體稍異。荸薺,呈扁圓形,嘴子短,皮色赤褐,或黑褐。茨菰,則呈橢圓形,嘴子彎且長,皮色青白,或黃白。
深秋時節(jié),白汪汪的水田漸漸干了,圓圓的荸薺亭子、闊闊的茨菰葉子漸漸枯了,該是收獲荸薺、茨菰之時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聽了小隊長的指派,扛了鐵鍬、鐵叉,背了木桶,散在田頭挖荸薺、茨菰。荸薺、茨菰均在泥底下,翻挖起來頗費力。這等活計多為小伙子所為。姑娘們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鍬叉之下,從翻挖開的泥土上揀荸薺或是茨菰。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氣的,偏要與小伙子比個高低,拿起鐵鍬,憋著勁兒挖,惹得一幫子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熱鬧,看究竟誰給誰打下手。
收獲荸薺、茨菰,翻挖較常見,然終不及“歪”頗多意趣。剛枯水的荸薺田,抑或是茨菰田,除了零散的枯葉,似無長物?;蛴幸蝗耗信庵_丫子,踩進(jìn)田里,腳下稍稍晃動,“歪”上幾“歪”,便有荸薺、茨菰之類,從腳丫間鉆出,蹭得腳丫子癢癢的,伸手去拿,極易。那感覺,給勞作平添幾多享受。
“歪”荸薺,“歪”茨菰,青年男女在一處,有些時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著黝黑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腳印子發(fā)呆、心熱,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腳丫子,軟軟的,癢絲絲的。
荸薺、茨菰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薺可與木耳、竹筍之類炒菜,可煮熟單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農(nóng)家孩子,時常在大人翻挖的田頭,隨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丟進(jìn)嘴里。茨菰則不能生吃。只能用來做菜,可切成片子、條子、塊子。茨菰片子,與大蒜、精肉小炒;茨菰條子,可與蛤蜊、雞絲之類白燒;茨菰塊子,可與豬肉紅燒。整個兒的茨菰,燒煮后過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塘茨菰,亦極有味道。
另有一道菜:咸菜茨菰湯。汪曾祺先生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一文中說:“咸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菰片,那就是咸菜茨菰湯。”他介紹說,“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倍@“咸菜湯”所需的咸菜,則是“青菜腌的”。
汪先生詳細(xì)描述的腌菜過程,跟我們興化農(nóng)村的做法完全一致。他寫道,“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dān)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边@樣的活兒,我年輕時就曾干過。
汪先生說,“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xì)、嫩、脆、甜,難可比擬。”這細(xì)、嫩、脆、甜四個字的感覺,我們也是有的,只不過,并沒有覺得“難可比擬”。
想來,這樣的感覺,包括他后來告訴我們,“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湯”,跟他十九歲離鄉(xiāng),在外輾轉(zhuǎn)漂流三四十年,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當(dāng)然,跟他在沈從文先生家里,聽到老師的那一句“這個好!格比土豆高”也有關(guān)系。他想吃一碗“咸菜茨菰湯”,實際上是想念那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和歲月里的人。
粽箬
故鄉(xiāng)多蘆蕩。鴨知水暖時節(jié),沉睡了一冬之后,蘆蕩漸漸有了生機(jī)。蘆芽止不住地躥出水面,嫩綠嫩綠的。浮萍、水花生之類,漾出蘆蕩。幾經(jīng)春風(fēng)春雨,蘆蕩便是碧綠綠的一大片,滿眼盡是蘆葦子,鋪向天邊。漸闊的葦葉在春風(fēng)里擺動著,沙沙地響。野雞、野鴨飛進(jìn)來,小鳥、小雀飛進(jìn)來,這兒一群,那兒一片,嘰嘰啾啾地叫,挺悅耳的。不時有幾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蘆蕩的淺灘上,啄些新泥之后,飛到尋常百姓家去,盡心營造自己的巢。
這一帶,最常見的蘆葦,為河柴和鹽柴兩種。以河柴為最多,偶或在河柴之中,生出一小片鹽柴來,頗為惹眼。因為河柴的稈過細(xì),葉狹窄,而鹽柴則不同,稈粗壯挺拔,葉闊,且長,有股子柔勁、韌勁。從介紹中,便不難分辨,將來被打了去裹粽子的,肯定是后一種,鹽柴上的葦葉,真正“粽箬”是也。
至于說,兩種蘆葦開出來的蘆花,一白一黃,那是要到秋天才能欣賞到的景色。那時節(jié),蘆絮滿天,飄飄蕩蕩,那輕柔,那悠揚(yáng),給秋季平添些許詩意,些許浪漫。
粽箬,天生是和一個節(jié)日拴在一起的。那便是端午節(jié)。因為“端午節(jié)”,這粽箬才有了用武之地:裹粽子。
關(guān)于端午節(jié)的傳說頗多,故鄉(xiāng)的人們口耳相傳的,是楚國大詩人屈原投汨羅江的故事。而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詩人們也會奉上一份緬懷——國亡身殞今何有,只留離騷在世。這是宋人張耒的悲切。年年端午風(fēng)兼雨,似為屈原陳昔冤。這是南宋趙藩的不平。屈子冤魂終古在,楚鄉(xiāng)遺俗至今留。這是明代邊貢的思念。
在我的故鄉(xiāng),雖然當(dāng)?shù)匕傩詹灰欢ǘ贾狼淙耍惶岬健叭偞蠓颉笔浅?,心里頭便親近起來。我們那地方,很久很久之前,曾是楚將昭陽之食邑,當(dāng)然屬楚。至今,我們那兒還保留著“楚水”的別稱,亦算是對昭陽將軍的懷念吧!
過端午節(jié),除了劃龍舟這種大型戶外紀(jì)念活動外,家家戶戶門口要掛上菖蒲、艾草葉,以求驅(qū)鬼避害,家庭和順;小孩子手上、腳上,要佩戴五色“百索”,以求卻邪免災(zāi),保佑平安;大人中午一定要喝幾杯雄黃酒,以求驅(qū)邪扶正,祛病強(qiáng)身。汪曾祺先生在他散文《端午節(jié)的鴨蛋》中,有這樣的描述:“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迸c雄黃酒相配的,當(dāng)天中午的菜品也有講究,需“五紅”“五黃”?!拔寮t”通常是烤鴨、莧菜、紅油鴨蛋、龍蝦、雄黃酒;五黃分別是燒黃魚、燒黃鱔、拌黃瓜、咸蛋黃、雄黃酒。據(jù)說端午節(jié)吃了這“五紅”“五黃”,整個夏天便可驅(qū)五毒、避酷暑。凡此等等,不一一細(xì)述。這當(dāng)中,有一樣重要食品:粽子。
傳說屈原投江后,家鄉(xiāng)民眾害怕龍魚吃了他的身體,紛紛裹粽子投入江中,任由龍魚吞食,以此避免屈原身體受傷害。這樣裹粽子的習(xí)俗,就一年一年延續(xù)了下來,而粽子也成了人們生活當(dāng)中的一道美食。
唐代詩人元稹“彩縷碧筠粽,香粳白玉團(tuán)”之句,狀寫的是粽子的形狀和味道。同樣是唐代,溫庭筠的“盤斗九子粽,歐擎五云漿”,則描繪了粽子的大小和品質(zhì)。宋代陸游的“盤中共解青菰粽,哀甚將簪艾一枝”,道出了那時已有“以艾葉浸米裹之”的“艾香粽子”。大文豪蘇東坡尤喜食粽,品嘗了餡中藏有蜜餞的粽子之后,留下了“時于粽里得楊梅”的詩句。清代林蘇門的“一串穿成粽,名傳角黍通。豚蒸和粳米,白膩透纖紅。細(xì)箬輕輕裹,濃香粒粒融。蘭江腌酺貴,知味易牙同”則寫盡了火腿肉粽之妙。
說到現(xiàn)在,本文的主角可以閃亮登場矣。這主角不是其他,正是粽箬。不妨費些筆墨,略作交代。
試想,若是沒有了粽箬,那粽子從何而來?沒了粽子,怎么保護(hù)屈原大夫的身體呢?不能保護(hù)屈原大夫的身體,那這“端午節(jié)”還有什么意義?一個沒有意義的端午節(jié),那又有誰在乎呢?那些習(xí)俗,也就隨之失去光澤也。因此,粽箬之重要,完全顯現(xiàn)。
故鄉(xiāng)上好的粽箬,大多生長在肥沃的蕩里。這樣的蕩子,我們多半直接呼之為蘆葦蕩。因其蘆葦繁盛之故,而完全忽略了其他物種之存在。蘆葦蕩多淤泥,水生植物豐富,很是適合蘆葦生長。尤其是鹽柴,生長在蘆葦蕩,其蘆葦子更是肥美,稈兒粗粗的,葦葉兒闊闊的。五月端午節(jié)前,便有姑娘媳婦,三三兩兩,劃了小船到蕩子里來打粽箬。碰上這樣肥美的粽箬,這些姑娘媳婦會開心一整天呢。
粽箬從蘆葦稈上打下之后,需一把一把扎好,放到籮筐里,之后到城里去賣。賣粽箬多是女子所為,且不是一人獨做,而是三五個甚至十來個女人搭成幫,蕩了小木船進(jìn)城。
端午節(jié)前的縣城,賣粽箬的女人,隨處可見。她們挑著青篾小籮筐,走在青磚小巷之上,一溜兒軟軟的步子,楊柳腰,青竹小扁擔(dān)在肩頭軟悠悠的,直晃。時不時地,有女人亮開嗓子吆喝幾聲:“賣——粽箬格——”“賣——粽箬格——”,嗓音脆甜甜的,軟酥酥的,叫人流連。
賣粽箬,有這般沿街叫賣的,亦有擺地攤賣的。粽箬裝在一只小木盆里,木盆旁邊備個小水桶,賣主適時給粽箬灑些水,那粽箬看上去水淋淋、青滴滴的,難怪女人干這營生才相宜呢。
地攤上,除了賣粽箬的,還有賣艾的,賣菖蒲的,也有賣紅蘿卜的。長長的一條龍擺下來,占滿了整個巷子,聽?wèi){過往客人挑選。買粽箬的話,花幾分錢便能買到一把了。尋常人家三五把粽箬,過個端午節(jié)便足夠了。鄉(xiāng)里人想得頗開,這粽箬從蘆葦蕩里打下,除了花些工夫,并沒費什么神,一年到頭,也難得過問那蘆葦?shù)拈L勢,賣便宜些無所謂的。
冬去春來,四季輪回,那蘆葦在蕩子里,黃了綠,綠了黃,順乎天然。偶或需要時,進(jìn)得蕩去,或打些葦葉,或割些柴草。住在蕩邊的人家,每年端午節(jié)落得一大片好葦葉,秋季落得一大片好柴草,到也叫人眼饞的。
想來是粽箬自然天成的緣由,不施化肥之類,且打下便隨即上市,滿身鮮活之氣,一經(jīng)燙出,既翠,且柔,在女人手指間纏繞幾下,之后,便會翻出多種花樣:菱角粽,小腳粽,斧頭粽……上鍋用木炭火蒸煮,待鍋圓氣之后,便可揭鍋。那粽子,出得湯來,清香盈面,青翠逼眼,叫人垂涎。
裹粽子的原料也頗多講究,有白米的、紅豆的、綠豆的、蠶豆的、咸肉的、蜜棗的……用不了到端午那天,親友之間,禮尚往來,那粽子早就你來我往,四處流通了。有蘇軾詞句為證,“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
離開故鄉(xiāng),到外地城里做事,每日路過的小巷上,再難見到三五成群的女子,擔(dān)粽箬,一溜兒軟軟的步子,還有那甜甜的叫賣:
“賣——粽箬格——”
粥飯菜·麥浪頭
粥飯菜和麥浪頭均是野生菜,株體小,且矮。我們里下河一帶鄉(xiāng)間頗常見。
粥飯菜單株較麥浪頭更小,雙葉長且圓滑,無棱角,莖部稍短,呈紅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紅莖綠葉頗好看。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比粥飯菜更小的野菜矣。
麥浪頭正正規(guī)規(guī)應(yīng)該叫“馬蘭頭”,家鄉(xiāng)一帶都叫“麥浪頭”。在我的感覺中,馬蘭頭雖為正宗叫法,但終不及麥浪頭有詩意。這兩種小野菜,自然也是伴隨春天的腳步而來,此時,家鄉(xiāng)多麥田,青青麥田間的田埂上,總能見到粥飯菜、麥浪頭的影子。前幾年,有個叫李健的唱作人寫過一首《風(fēng)吹麥浪》,一聽他唱這首歌,便無端地想起老家麥田間的麥浪頭來。這麥浪頭較之粥飯菜,葉多株壯,至根部方露淡紅色,看上去比粥飯菜更潑皮。此二物,田埂、圩堤上極易尋見。
小的時候,到田野拾豬草,望到粥飯菜、麥浪頭,便喜歡得不得了。蹲下身去,用小鏟鍬挑將起來,極細(xì)心。不要誤會,這可不是給豬吃的。當(dāng)然,豬完全可以吃。我們這一撥生長于鄉(xiāng)間的孩子,誰沒有拾豬草的記憶呢?那時節(jié),家里勞動力多的還好,在生產(chǎn)隊干活,一年下來年終分紅時,多多少少總能從生產(chǎn)隊會計手上拿些錢回家,置辦年貨和一家老小的新衣服。當(dāng)然,這分紅所得不可以全部花光的,盡管花光這點錢太容易了。家里平時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哪能只顧著“過年”就不過日子?往后的日子總是要“過”的,日常油鹽醬醋之類、針頭線老之類,都得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