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198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道“光”為我們照亮了捷克詩人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在此之前,中國讀者中大概還很少有人知道他。這道“光”太強了,以至于我們閱讀他時帶著太高的期待。坦率地說,最初讀他的詩,從藝術(shù)角度而言,我并沒有太深的感受。在讀過塞弗爾特的數(shù)百首詩后,我甚至覺得瑞典皇家學(xué)院所看重的他的那種“有生氣的獨創(chuàng)性”顯得有些勉強,起碼在我所看到的譯詩中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出來。也許是隔著一種語言的緣故。也許他詩歌中那些最藝術(shù)最特別最動人的東西恰恰是捷克語所特有的,根本無法用另一種語言傳達。這一情形同樣出現(xiàn)于對捷克讀者無比熱愛的小說家赫拉巴爾的譯介中。捷克語其實是一門極為豐富極為細(xì)膩的語言,這種豐富和細(xì)膩有時反而會變成一種不利和障礙,比如在文學(xué)作品傳播方面。這恐怕也是昆德拉最終放棄母語直接用法語寫作的原因之一吧。
再度讀到塞弗爾特,已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事了。楊樂云先生將她翻譯的《世界美如斯》的手稿交給我。這一回,不是詩歌,而是散文。那些散文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一些短小的篇章,一些溫和的文字,一些娓娓的述說。記人,談事,抒懷,一切都是那么從容,不緊不慢;一切又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回憶,淡淡的惆悵,淡淡的憂傷。那是一種飽經(jīng)滄桑后才會有的從容和平淡。那是一種蘊涵著無限詩意的從容和平淡。只要你靜靜地讀,你就會感到字里行間溢出的溫度、味道和氣息。所有這些構(gòu)成的藝術(shù)氛圍自然會讓你的閱讀變得愉悅、感動和幸福。很大程度上,這些散文又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貼近塞弗爾特的詩歌。
《世界美如斯》被公認(rèn)為塞弗爾特的回憶錄,但塞弗爾特本人反復(fù)強調(diào),《世界美如斯》并不是一部回憶錄?!拔也粫懟貞涗?。我家里沒有片紙只字的記錄和數(shù)字資料。寫這樣的回憶錄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唯有回憶,還有微笑!”回憶和微笑,就是一些久久停留在心頭的片段和瞬間。那些最動人最溫暖的片段和瞬間。詩人自有詩人的角度。這一角度讓他獲得了無限的自由,寫作的自由和心靈的自由?!凹澎o時當(dāng)我回首前塵,特別是當(dāng)我緊緊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只要稍一轉(zhuǎn)念,就會看到一張張好人的面孔。在人生路途中,我同他們不期而遇,同他們中的許多人結(jié)下了親密的友情,往事一件接著一件,一件比一件更美好。我仿佛覺得,同他們的交談還是昨天的事情。他們遞過來的手上的溫暖我還感覺得到?!痹娙嗽诨赝谝I(lǐng),將我們帶回過去的歲月,帶到一個個如此生動的人物和場景面前,還有那么多或詩意或有趣或意味深長的細(xì)節(jié)。
《世界美如斯》,實際上是塞弗爾特一九二三年出版的詩集《全是愛》中最后一首詩的標(biāo)題。時隔半個多世紀(jì),詩人仍用它來作為自己晚年回憶文集的書名,可以看出他對那段歲月的留戀和懷念。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是捷克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在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成立后不久,文學(xué),主要是詩歌,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繁榮。那也正是塞弗爾特作為詩人成長的關(guān)鍵時刻,他有幸結(jié)識了一批當(dāng)時捷克文壇最活躍最優(yōu)秀的詩人、評論家和藝術(shù)家,一些“很杰出、很有趣的人”:沙爾達、托曼、霍拉、茲爾扎維、奈茲瓦爾、泰格、萬楚拉等等。在那被他稱為“充滿歌聲的歲月里”,這些年輕的詩人和藝術(shù)家?guī)缀趺刻於家墼谝黄?,通宵達旦地泡在酒館里,飲酒,誦詩,切磋詩歌技藝,尋求生命的快樂。布拉格,這座曾孕育出德沃夏克、卡夫卡、里爾克等杰出人物的神奇城市,為他們提供了無限的創(chuàng)造空間。他們還如饑似渴地閱讀和翻譯西歐,尤其是法國的文學(xué)作品。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是他們的偶像。順便提一句,昆德拉年輕時也曾迷戀過阿波利奈爾,并將阿波利奈爾的不少詩歌譜成了歌曲。這些整天追求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詩人,甚至到了巴黎都不屑去參觀盧浮宮,而寧愿把目光投向街上款款而行的美麗女郎。而在這群詩人中,塞弗爾特又是最年輕的一位。這個連中學(xué)都沒讀完的年輕人,接受起新事物新觀念來,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迅捷,都要堅決。那時,塞弗爾特借用法國作家加繆的話說:“我們沒有時間孤獨,我們唯有歡樂的時間?!?/p>
旋覆花社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理論家泰格、詩人奈茲瓦爾和塞弗爾特共同提出的詩歌主義后來又成為旋覆花社的藝術(shù)綱領(lǐng)。泰格的一段話說出了詩歌主義的要點:“新藝術(shù)的美來源于我們這個世界。藝術(shù)的任務(wù)就是創(chuàng)造出可以與一切世間之美相比擬的美,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畫面和奇妙的詩的韻律展示世界美如斯?!憋@然,詩歌主義注重想象力,注重內(nèi)心感受,要求詩歌展示世界的美和人生的歡樂。奈茲瓦爾的《電話》一詩就是詩歌主義的典范:
將軍的妻子給我打電話
她躺在床上只穿一件長睡衣
我的辦公室里驀地蘑菇飄香
原來女仆端著餐盤走進了她的臥房
講著講著我已忘乎所以
無拘無束跨進她的浴缸
將軍先生伏在桌上喝得酩酊大醉
軍衣的紅絳飾映著他的紅臉膛
電話終了時我們的雙星
親吻在公共電話亭
卻不料我赤裸的身體
已捏在長途臺女接線生的手里
(楊樂云 譯)
塞弗爾特在那段時期寫出的大量詩作,雖然沒有奈茲瓦爾那么極端,但也帶有濃厚的詩歌主義色彩。比如《咖啡館的夜晚》中就有這樣的詩句:
一名戴著光亮的玫瑰面具的黑人,
含笑站在塑料棕櫚樹下;
在這片刻我抑制住了心中偉大的愛情,
她的影子卻伴隨我在黑暗中前行。
穿過黑夜,這星星隱沒的空中花園,
正當(dāng)那貪睡的人兒和美的冒險家
靠在暖洋洋的美國式的爐火旁,
似欲永久長睡,
我卻想起了冰凍菠蘿。
(楊樂云 譯)
可以說,詩歌主義的部分主張影響并貫穿了塞弗爾特整個一生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了解了詩歌主義,我們便很容易進入他的詩歌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正是在詩歌主義的直接影響下,塞弗爾特很早就確定了這樣的詩歌野心:要寫盡世上一切的美。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對某些主題的特殊偏愛了,比如女人,比如紫羅蘭,比如扇子。
詩人承認(rèn):“從孩提時候起,女性的發(fā)香對我就有吸引力。我還沒有開始接觸拼音課本便已渴望撫摩小姑娘的頭發(fā)。僅僅由于羞怯,唉,那該死的、我長期未能擺脫的羞怯,才使我于最后時刻卻步不前?!鄙闲W(xué)時,他就“狂熱地、昏頭昏腦地愛上了教師小姐……我朗讀拼音課本,從頭到尾一次也沒結(jié)巴,她便摸摸我的腦袋。這時我的心就一陣陣顫栗,熱血直往臉上涌”。還在上中學(xué)時,他就覺得“女人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神秘”。即便進入耄耋之年,他依然不允許“任何人毀壞我心中的女人的神話,自古以來男人們就用這個神話為自己編織女性美的花環(huán)”。他表示,“無論是年老體衰還是疾病,也無論是痛苦還是最可怕的失望,都不會奪走我這雙昏花老眼看到的女人的美好形象”。顯然,他是把女人當(dāng)作美的代表和美的化身了。他的無數(shù)吟誦紫羅蘭和扇子的詩,也都同女人緊緊連在一起:
遮住姑娘的朱唇,
賣俏的眼睛,深深的嘆息,
還有那,一臉苦笑和皺紋。
停在胸上的蝴蝶,
愛情的調(diào)色板,
上面涂滿往昔回憶的五顏六色。
——《扇子》
(星燦 勞白 譯)
讀完《世界美如斯》,再讀他的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了早期和戰(zhàn)爭時期的一些詩歌外,塞弗爾特的大多數(shù)詩都充滿了詩意的溫柔和溫柔的詩意。一個對以女性為代表的世上所有美懷有特殊敏感和熱愛的詩人只能唱出溫柔的歌。我們不妨來看看一次美麗的邂逅對他的沖擊:“這個女學(xué)生一出場就迷住了我。她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我相信,在捷克王冠的轄區(qū)之內(nèi),這是最美麗的一雙眼睛,閃爍著如此誘人的光芒。”于是,詩句就從心中流淌了出來:
哦,青春!天啊,那是豐腴的曲線
勾勒出來的溫柔,細(xì)膩如綢。
少女們深信,這個秘密
還應(yīng)該保留。
再看,那雙眼!凝望著你的
那雙眸,美麗的雙眸,
淚水決不會使之減色,
閃爍著寶石的光澤。
(楊樂云 譯)
塞弗爾特曾將自己的詩同哈拉斯的詩作過形象的比較:“如果說弗朗基謝克·哈拉斯寫詩是揪著他的詩句不放,連捶帶打,仿佛要擰斷它的脖子,非要它交出更多的東西,不容它像初見或初聽到的時候那樣有所隱藏,我寫詩卻與他截然不同。我的詩句猶如從敞開的窗戶被輕風(fēng)吹進來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捧在手掌里,生怕碰掉它們完整無損的春天的花粉?!惫古u他的詩不該“寫得這樣甜,富有麻醉性”??扇柼靥寡裕核霾坏?。美已深入他的血液,美已成為他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美對他還是種保護,成為他抗衡艱難時世的最有力的武器,也就是布羅茨基所說的“替代現(xiàn)實”。
捷克是個幽默的民族,幾乎所有捷克作家的作品都會散發(fā)出幽默的氣息,但他們的幽默又是那么的不同:哈謝克的幽默中藏著嘲弄,昆德拉的幽默中具有冷峻和沉思,哈維爾的幽默中包含荒誕,赫拉巴爾的幽默中有著極富藝術(shù)性的“走火入魔”,克里瑪?shù)挠哪罱K同悲哀連在一起。塞弗爾特也充滿了幽默。在他的幽默中,我們感受到的只是親切、自然、情趣和詩意,而這些都出自溫柔。溫柔的幽默。一顆溫柔的心必定會偏向歌頌的,正如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辭所說的那樣:“他歌頌鮮花盛開的布拉格和春天。他歌頌愛情。他是我們時代中一位真正偉大的愛情詩人。他歌頌所有的女性——姑娘、學(xué)生、有名的和無名的,年輕的和年老的,包括他的母親——世上他最愛的人?!?/p>
《世界美如斯》中的一篇篇文字,表面上顯得隨意、散漫,實質(zhì)卻幾乎是整個一生的濃縮。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說,聲音輕輕的,那么平靜,那么溫和,平靜和溫和中泄露出了無限的詩意和細(xì)膩的情感。我們在讀作者塞弗爾特,實際上也在讀譯者楊樂云。我深知,這本書特別符合楊樂云先生的心境和口味。仿佛一位老人在悉心傾聽另一位老人的講述,真正的心心相印。于是,我能理解為何楊樂云先生年屆耄耋還要翻譯此書的緣由了。每譯好一篇,先生都像是享受了一道美味。這本書太厚了,先生獨自譯不完,她又請上楊學(xué)新和陳蘊寧兩位幫忙。最終,他們將此書的主要篇章都譯出來了。
翻譯告一段落后,先生將譯稿交給我說:“你先讀讀吧?!彼曳窒硭某晒?。我精選出一部分在《世界文學(xué)》上發(fā)表,同時幫著聯(lián)系出版社。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不少出版社熱衷于出小說,對散文和回憶錄不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它沒有遇到呼應(yīng)的目光和氣候。譯稿起碼輾轉(zhuǎn)了三四家出版社。直到2006年,才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真是書籍自有書籍的命運。
塞弗爾特生于1901年,死于1986年。他幾乎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寫完《世界美如斯》的。楊樂云先生也已作古。她幾乎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光譯出大部分《世界美如斯》的。讀《世界美如斯》時,我一直有種感覺:書中的有些細(xì)節(jié)很有可能僅僅是詩人詩意想象的產(chǎn)物。我在接受記者電話采訪時也婉轉(zhuǎn)地說過:那些美好的往事在塞弗爾特的筆下仿佛變得更美好了。但細(xì)細(xì)想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關(guān)于奈茲瓦爾的回憶錄《我的一生》,塞弗爾特說過這樣的話:“他有時候把樸素平淡的事實提高到詩歌的光輝水平,他做得很對?!边@句話其實也適用于他自己,適用于他的《世界美如斯》。他做得很對,我們只要覺得美就行了。我們只要能感受到心靈和文字的光輝就行了。因此,把這些篇章當(dāng)作美文而非回憶來讀,你興許會得到更大的享受,你興許也會情不自禁地說:世界真的美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