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德庸看來,“微小的邪惡其實就是一種貪婪和自私?!彼梢允切@孤立,溝通鄙視,也可以是情感沖突,跟大惡比起來,它是很微小的,隱藏在人性里,有時候連當(dāng)事人都未必察覺得出來。
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fā)自上海
《絕對小孩3》是朱德庸2018年出的新書,距離上一本《大家都有病2》,已經(jīng)過去五年,距離《絕對小孩2》,則過去了九年。
在《絕對小孩2》之后,朱德庸以為這個系列就算畫完了,他發(fā)現(xiàn)對外面世界的好奇慢慢開始消退,轉(zhuǎn)而觀察自己身上發(fā)生過的事情:“以前都是用一個望遠鏡往外看,我現(xiàn)在想用放大鏡看我自己?!?/p>
朱德庸首先回過頭來重新感覺自己的童年,想知道童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探尋童年的過程,也是又一次趨向內(nèi)心深處的過程。他慢慢覺得自己的童年還有另外一個力量,這個力量幫助幼小的他抵抗了不快樂的現(xiàn)實世界,也為孤獨的他保留了快樂的想象世界。
“這個力量在8歲的時候幫我對抗這個世界,在我58歲的時候同樣能夠幫我對抗這個世界。”朱德庸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他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仍然有太多繞不過去的陰影和困惑,始終揮之不去的是人性中的自私和貪婪,朱德庸稱之為微小的邪惡?!拔⑿〉男皭浩鋵嵕褪且环N貪婪和自私?!敝斓掠箤δ戏街苣┯浾哒f。
他意識到,微小的邪惡貫穿他過往的每部作品之中,它是每個人內(nèi)心都可能經(jīng)歷卻難以回避的苦澀,最后,它變成了漫畫中幽默,以及讀者的會心一笑。對朱德庸來說,回到漫畫的世界,他才有可能對抗微小的邪惡。
漫畫一度讓他大獲成功,但他在臺北卻常年深居簡出,對公開的社會活動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五年前,朱德庸向媒體透露自己被確診為亞斯伯格癥(編者注:屬于一種發(fā)展障礙,其重要特征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同時伴隨著興趣狹隘及重復(fù)特定行為),困擾他多年的社交恐懼終于找到了原因,他也因此接受、原諒了自己不快樂的童年?!霸瓉砦疫@一生最自在的時候是當(dāng)兵,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因漫畫成名?!?/p>
2018年4月,朱德庸向南方周末記者敞開心扉,首次坦白記憶中微小的邪惡、對成名的抗拒以及好奇心衰退的原因。
我不想再回到童年
《絕對小孩2》畫完了,我以為重新過一次童年也就過完了。但在這九年里,我慢慢覺得童年還有另外一個力量。
現(xiàn)在我馬上58歲了,這幾年可能真正地步入人生反省的階段,我從童年里得到的已經(jīng)不再是回憶了。我這幾年很想把童年認識的房子用鉛筆稿慢慢描繪出來,讓它能夠具體地呈現(xiàn)。直到我覺得用鉛筆去畫素描的老宅還是不夠,我沒有辦法去觸摸它。我定了一個計劃,把小時候的房子做出模型,可能是1:100的這種,觸摸的過程讓我真正能夠感受到童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到很年輕、充滿了活力的時候,但是我也同樣看到了,未來我的體力會越來越衰退,跟我的童年會越拉越遠。我開始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當(dāng)然是很可笑的,我會不會選擇再重新年輕一次,我想大部分人的答案可能都是愿意,但我自己的答案是,我不想再年輕一次,換句話說,我不想再回到童年。
我不愿意回到童年,可能因為我受不了微小的邪惡。在整個成長過程里,我碰到的都是人們散發(fā)出來的很微小的邪惡,不管是我所碰到的老師、鄰居、親戚,甚至我的家人,而微小的邪惡讓我有了非常不愉快的童年。
我唯一能夠?qū)刮⑿〉男皭?,就是默默在那里畫圖,一個人跟院子里面的蟲子玩,或者做一些非常無聊的事情,這些事情都只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還能夠留下一絲絲的元氣,是因為我都在做一些無用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給了我力量。
我之所以形容微小的邪惡,跟大惡比起來,它是很微小的,隱藏在人性里,有時候連當(dāng)事人都未必察覺得出來。
小時候,我長得其貌不揚,對很多事情的反應(yīng)其實非常遲鈍。光是這一點你就很容易受到同學(xué)的排斥、排擠,而他并沒有什么理由對你那樣做,但他就是忍不住會這么做,當(dāng)時可能沒有一個確切的名詞,現(xiàn)在有了,叫做霸凌。霸凌有各種方式,甚至不用去碰你,光是把你孤立,本身就是霸凌。
我舅舅過年前到我們家來,先給我紅包,也給我哥哥紅包。因為我哥哥不在,他就說,你把你哥哥紅包代收。我說好。過了幾天他打電話找我媽媽剛好是我接的,他就講一句話,“給你哥哥的紅包,沒事……”他雖然沒有講出來,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我托你轉(zhuǎn)給你哥哥的紅包,你可不要自己吞掉了。我能夠感受那種全然的鄙視。為什么會這樣?我認為就是人性里面的一個小小的邪惡,我不信任你。第一,你長得不好看,甚至你長得就是天生討人厭的樣子。第二,你成績很差,所以你一定不是好孩子。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接觸過所謂大惡的人,但是那種帶有微小邪惡的人其實從來沒有間斷過。
我26歲畫《雙響炮》的時候成名。26歲到現(xiàn)在58歲,其實我已經(jīng)畫了《雙響炮》《醋溜族》《澀女郎》《關(guān)于上班這件事》《什么事都在發(fā)生》《絕對小孩》《大家都有病》。這么多作品里,大部分都在表達微小的邪惡?!峨p響炮》談的是婚姻,但其實在談婚姻里夫妻之間微小的邪惡?!稘伞芬惨粯樱v女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蛾P(guān)于上班這件事》講到上班族里面包含的微小的邪惡。
后來,我發(fā)覺都是用感受在畫,這個邪惡觸動了我,甚至讓我非常憤怒,我會用幽默的方式把它表達出來。當(dāng)年齡越來越大,我才發(fā)覺可以體會到這些了。一個廚子憑著本能就炒出來一個菜,但是真正能夠感受到廚藝、味蕾很細微的部分,可能是當(dāng)了大廚很多年之后。
曾有幾年,我好像越來越?jīng)]有能力去對抗這個世界,雖然已經(jīng)過了幾十年,但是我始終都在微小的邪惡里生存,我發(fā)覺應(yīng)該用童年的那種方式——無用的事情讓自己非??鞓?,無用的事情滿足不了他們的貪婪和自私。
這一輩子都會承受
漫畫就像我的觸角,在這幾十年一直不停地往外觸摸,現(xiàn)在把無數(shù)的觸角收回來,放回嘴里舔一舔是什么味道,像蜜蜂采了花蜜之后放在嘴里,我的觸角比蜜蜂多。當(dāng)我回到漫畫世界,我可以去打擊這些微小的邪惡。
人是很好玩的,人的力量都不大。即使他本身也散發(fā)著微小的邪惡,未必能反抗別人的微小的邪惡。最后可能用微小的邪惡去對付別人,滿足或者撫平自己曾經(jīng)承受到的微小的邪惡。
有些可以畫出來,有些其實是畫不出來的,因為它甚至沒有辦法構(gòu)成笑點。很多人喜歡我的作品,正是那個微小的邪惡讓他會心一笑,他可能從里面感受到別人的邪惡,和他本身就存在的邪惡。
它就像有一天你不小心被刀割了,你只覺得被割了,甚至沒有感覺。多年之后,那已經(jīng)成為一個刀疤,你看到那個刀疤才把所有的事情回想一遍。疤痕已經(jīng)不痛的時候,你可能更清楚地感受疤痕。痛的時候,你只會感知到痛。
如果我也莫名其妙產(chǎn)生這種惡意,我立刻知道,原來那個就是我身體內(nèi)微小的邪惡,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我希望我能夠把它壓掉,否則我會瞧不起自己,就如同我瞧不起曾經(jīng)對我施展微小的邪惡的人。
我有一點怨恨拿漫畫當(dāng)職業(yè)。很多人利用了這一點,那個過程讓我蠻受傷害的。漫畫本身會帶給我快樂,但是這個快樂竟然最后會變成讓我很難受的主要原因,我就對自己很失望。那個時候我就跟曼倫(朱德庸太太)講,我不想再畫了,我想退休。退休的話,我至少把微小的邪惡從此關(guān)在門外了。
后來,我認識到,不管你有一絲絲可利用的價值,或者毫無利用價值,微小的邪惡都會滲入,你都擋不住。
我知道自己有亞斯伯格癥之后,我接受,也原諒了自己的小時候。我還是繼續(xù)創(chuàng)作漫畫,但是我會想辦法讓創(chuàng)作過程單純化。因為我接受了,跟所有的人一樣,這一輩子都會承受微小的邪惡。
每個人在整理、反思自己人生的時候,一定有一部分是屬于很隱私的,并不是沒有辦法說出來,而是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了解。相當(dāng)于你吃一頓美食,對方坐在那里看你吃,你就算形容得再仔細,咸度、甜度、辣度從1分到10分,他都沒有辦法收到那個真正的點。人要交換一些真正屬于自己、很隱私的部分是蠻難的。在某種程度上,人可能注定是孤獨的。
最自在的時候我只是一個符號
人其實很容易迷失,尤其1998年、1999年那個時候,我覺得是工作過度。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孩,從來沒有人對我抱過任何希望。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唯一支持我的就是我父親。當(dāng)時整個社會氛圍就是想畫畫,就準備餓死。直到我當(dāng)兵前,一次很巧的機會,有雜志跟我邀稿,我畫了。老實說那個機會真的是瞎貓碰死耗子,完全沒有想到后面可能有的發(fā)展。?下轉(zhuǎn)第24版
?上接第21版
等我服完兵役,我畫的《雙響炮》竟然就火了。就像一個窮困的小孩撿到一個神燈,一摩擦精靈就會出來問你要什么,我拼命地摩擦,漫畫不但變成我的職業(yè),而且竟然讓我獲得別人的肯定,包括所有的親戚、鄰居、同學(xué),對我不抱任何希望的人。 對我來講,那是可以滿足我、甚至修補我破損的內(nèi)心和靈魂的方式。我不停地畫,只要透過我的畫得到一切肯定。那是我從小到大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個時候,我畫到最多可能有十幾個專欄。我不但畫專欄,廣告代言找我,用漫畫做信用卡的,我也做;臺灣當(dāng)時最火的一家百貨公司用我的漫畫做櫥窗,我也做。最后我變得有點麻木不仁,生活里只有工作,當(dāng)我停下來,才發(fā)覺其實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工具了,后來那幾年我不想畫了。
我從來沒有習(xí)慣過所謂的成名,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成名這件事情。我很少出去應(yīng)酬,所以也沒有辦法享受到所謂的名氣。我其實是一個比較害羞的人,以前我跟曼倫走在街上被人認出來,人家跑來問:“請問你是朱先生嗎?”我都給他說“我不是”,就走了。有一天,曼倫實在受不了了,她說“你不可以再這樣了,你這樣有一點侮辱別人”。后來在路上碰到有人來問,我都說“我是”,我再跑掉。
我覺得可能跟童年是有關(guān)系的。我的童年從來沒有受過褒揚,一直都是在自卑中過下去的,這種感覺影響到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享受名氣,因為會讓我不自在。
我有一次想,什么是我最自在的時候?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我沒有自在過,只有在當(dāng)兵的時候,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很有趣。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成名,更重要的是,服兵役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是。
我們那個時候要當(dāng)一年十個月的兵,在一年十個月的歲月里,它強調(diào),你是不存在的。沒有“你”這件事情,團體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你也不要想別的。如果班長問你,“你為什么那樣做?”如果你說,“我想可能這樣子……”班長就會罵你,“你根本不需要想,你知道嗎?”
我因為做行政,有時候要到街上采買、辦事。我穿著軍服、走在街上的時候,我連我都不存在。小時候,鄰居看到我說,那是朱家的小孩。我是學(xué)生的時候,人家都會知道你叫朱德庸。但是當(dāng)兵的短短七八個月里,我走在街上,穿著軍服,就是一個符號。在那個符號里,甚至連我都不存在。前些年回想起來,我才發(fā)覺原來我這一生最自在的時候是當(dāng)兵,我只是一個符號,我是不存在的。
人都開始同質(zhì)化了
小時候,我最早玩的是蟲子,因為我覺得蟲子很好玩。一個暑假,我把我家院子所有的蟲子全部都玩遍,從蜜蜂、蜘蛛、螞蟻、蟑螂,到任何一種昆蟲。但后來我對它們不感興趣的原因是,昆蟲有它的生存模式、天性,玩到某個程度,你會發(fā)覺它們的變化是不大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把好奇心放到了人的身上。
這幾十年,隨著經(jīng)濟進步、科技發(fā)達之后,我覺得人的多樣性已經(jīng)沒有了。我以前是一個喜歡跟蹤人的人。不管在臺灣、大陸,還是在日本,當(dāng)我看到某些吸引我的人,我就會跟蹤他們。我想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做什么事,去哪里,他們臉部的表情是怎么樣的,一直跟到我沒有興趣。
我發(fā)覺,現(xiàn)代人跟我小時候玩的蟲子一樣,再也沒有引起我好奇的地方了。每個人內(nèi)心的個別性變化越來越少,可能因為大家追求的目標都一樣了。我常常覺得,人為什么還要去研究人工智能,其實人已經(jīng)越來越單一化了。等人工智能發(fā)明了之后,機器人變成人,人變成機器人。
外面的世界越來越模式化,現(xiàn)在的城市幾乎都長得一個樣子,生存在城市里的人都開始同質(zhì)化了,他們的目標幾乎就是發(fā)財、過更好的生活。特殊的人越來越少。
最早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對人的興趣是最大的。這幾年,我對于跟蹤人這件事情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他們再也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或好奇。我開始慢慢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身上,從自己身上挖掘——我到底經(jīng)歷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生,到底有多少外界的因素影響了我。
商業(yè)化毀壞了大部分創(chuàng)作者,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會越來越少?,F(xiàn)在的創(chuàng)作者不再單純了,全部都偽裝成經(jīng)營者。當(dāng)創(chuàng)作者不再單純,我認為他就很難創(chuàng)作出真正感動人的作品了。他會忍不住包含很多商業(yè)的期望,我那會剝奪掉創(chuàng)作真正的純粹。
亞洲創(chuàng)作者除了被所謂的商業(yè)化毀壞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很大的沖擊,我稱為“亞洲人的沖擊”。亞洲完全接受了西方文化、觀念,而我們并不是真正的西方人,所以當(dāng)我們接受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文化、觀點都丟失掉了,不管是人為的破壞或者是不在意,它開始變得殘缺不堪。這種混亂會影響創(chuàng)作者的方向、想法。
創(chuàng)作者希望變成經(jīng)營者,不再僅限于創(chuàng)作。照理說,創(chuàng)作者應(yīng)該很專心地從事創(chuàng)作,不必管外面的反映。
宋人畫的那些圖,放到現(xiàn)代來,誰會那樣畫?不可能?!肚迕魃虾訄D》再也沒有了,因為畫畫的人再也沒有辦法像苦行僧那樣過日子了。即使他已經(jīng)可以溫飽了,他都不愿意?,F(xiàn)在的商業(yè)模式把人的一切都改變了,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人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能夠變現(xiàn)的器具了。
我跟一個朋友吃飯,他問我:“你現(xiàn)在還這樣子,拿一支筆在紙上面畫嗎?”我說“當(dāng)然,還是這個樣子”。我不希望創(chuàng)作過程里有任何東西阻隔了我跟筆、紙之間的接觸。用電腦去繪圖,沒有辦法實際接觸到內(nèi)心的感覺。對我來講,我的靈魂就被科技吸走了。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再也沒有辦法從腦子到手、筆尖、紙,像電波一樣,再從紙反彈到筆尖、紙、手,再反彈到我的大腦。
可能我永遠不會科技化。就像我對手機、電腦的看法是一樣的。我是一個反手機、反電腦的人,手機跟電腦都是違反人性的,而且我始終相信,科技不始于人性,也不符合人性,它阻隔了我們對內(nèi)心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