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魯山窯與磁州窯文化交流現(xiàn)象之探討

趙學鋒 馮志剛 齊守明

從大英博物館藏珍珠地劃 “家國永安”枕的題款談起

英國大英博物館收藏有一方白釉珍珠地劃“家國永安”枕，枕面左側劃“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銘文，右側劃“熙寧四年三月十九日畫”年款（圖1）。這方瓷枕經考證是河南魯山窯的制品，從劃花珍珠地裝飾工藝斷代上看，和枕上所題年款時代相符。這方瓷枕面世以來，引起藏界關注的不僅僅是瓷枕的裝飾工藝或瓷枕的完整和完美，而是它的銘文題記——“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霸尽奔础霸尽?，“冶底”即村名或地名，趙家自然是窯主的名號。這里面最核心的關注就是“冶底”到底是哪里？

“冶底”考一：

我們首先從河南魯山縣、平頂山轄區(qū)由內及外地查找，及至河南省全境，沒有發(fā)現(xiàn)“冶底”村名及與之相關的窯場（圖2）。那就可以斷定， “冶底”村肯定是河南省外的一個村落或窯場。

“冶底”考二：

我們從網(wǎng)上查詢到，山西晉城有一個叫“冶底”的古村落。同時也找到了河南的望野先生2007年編著的《千年夢華——中國古代陶瓷枕》一書，在該書中望野先生撰寫的《枕記》文章對“家國永安”枕上的題款有較大篇幅的論述：

“冶底”是山西晉城地區(qū)的一個地名，并且是古代晉陜豫驛路“清化大道”上非常重要的驛站。晉城是山西的東南門戶，山西自古有峽谷狀車馬道路通往華北平原及中原腹地，人稱“太行八陘”。其中南部三條陘道就分布在晉城市境內……“冶底”就出在清化一大道的中段……自宋及金時，冶底都非常繁榮發(fā)達。自冶底經清化一大道可以直達河南博愛（古清化），也就是宋金時期另一個巨大的陶瓷燒造地——焦作，此地就是聞名遐邇的當陽峪窯核心區(qū)域。由此可以確認兩地的陶業(yè)有著千絲萬縷的必然聯(lián)系，包括學習與借鑒，甚至技術工匠和人員的交流。當年的行人過博愛，轉沁陽，走濟源，很方便就可以經孟津渡黃河，直入京畿腹地。按這條路可以發(fā)現(xiàn)，自山西澤州的冶底到河南魯山的段店，是非常順暢的一條通路。那么，在河南魯山段店窯器物上出現(xiàn)的“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款識也就沒有什么稀奇的了。

從以上望野先生的推論，“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中的“冶底”當是晉城冶底村無疑，而且在宋金時期冶底村必然有一個非常興盛的陶瓷燒造業(yè)。但在其文字表述中似乎缺少冶底村陶瓷燒造遺址或民間收藏標本見證。為此，我們帶著疑惑又進一步查閱了網(wǎng)上有關“冶底”村的介紹。

山西澤州縣南村鎮(zhèn)冶底村，距晉城市區(qū)15公里，現(xiàn)有人口2800余，是“古清化一大道”上的重要關鎮(zhèn)之一、晉城市南第一大村、山西省首批歷史文化名村之一。

冶底村坐落在一個小盆地里，約建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以后的近三千年中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冶底村四周蘊藏著豐富的鐵礦資源，西漢時期就興起了冶鐵作坊，到西漢末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東漢中期，冶鐵業(yè)進一步發(fā)展，制陶業(yè)初步萌芽……三國至唐初，冶底經濟文化發(fā)展緩慢，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冶底村興建岱廟，以后各代均有維修；元代以后，冶底村成為“清化一大道”上的一個重要驛鎮(zhèn)；“清化一大道”西通秦陜，東經清化（今河南博愛）、新鄉(xiāng)而達齊魯，連接長安、洛陽、汴梁的重要驛道……在明清以前，冶底村為晉豫兩省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

作為村鎮(zhèn)建制的冶底，明清以前的工商業(yè)是沒有現(xiàn)成資料考察的，冶底村東部至晉普山腳下，至今排列著200余個煤礦井的筒，這些井筒粗細不同，但是最初的井筒較細，至明清以后的井筒較粗，接近于今之規(guī)模。僅由此點可知，冶底村的煤炭開采業(yè)至少在宋元以前就有了。

魯迅、顧烺合著的《中國礦業(yè)志》載：“本?。ㄉ轿鳎╄F礦以平定州、盂縣及潞安州至澤州、陽城者最著，其開采始于二千五百年前，迄唐彌盛?！背松鲜稣?00余個井筒之外，今之村東的新街部位原是一大片爐渣，這是冶底冶煉業(yè)的實物遺存，只是其確鑿年代已無從考稽。依照魯迅、顧烺的說法，我們推斷冶底村有2500—3000年歷史，似可以此加以佐證。

岱廟以西的出土古陶，雖未經最終證明其造于何年，但從其質料和形制上看，至少是宋代以前之物。

從以上摘錄資料來看，對于冶底村的介紹內容基本都指向一個目標，即冶底村歷史悠久，是一個歷史文化名村，是古代的一個冶鐵重鎮(zhèn)，冶底村的名字即由此而來。而我們比較關注的冶底村古代陶瓷業(yè)，除前面提到的“東漢中期，冶鐵業(yè)進一步發(fā)展，制陶業(yè)初步萌芽”這句外，就只有后面模棱兩可的一句贅述。這讓我們考證大英博物館藏的珍珠地劃“家國永安”枕的題款“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中“冶底”的出處再次陷入了迷茫。

為了取得更多的印證，我們電話咨詢了山西省考古界的老師，得到的回答是，晉城冶底村是古代冶鐵的重鎮(zhèn)，沒有發(fā)現(xiàn)有古代燒瓷窯址，因此也沒有做過這方面的考古工作。

為了徹底解開這個謎團，我們決定親自到晉城冶底村實地調查。

2017年7月4日，我們驅車來到了晉城冶底村。誠如望野先生描述和網(wǎng)上資料介紹，冶底村確實是一個歷史文化名村。村子規(guī)模不算太小，坐落在一個山包圍合的盆地里，從風水角度講，特別藏風聚氣。村中房舍建筑百分之七十以上為明清傳統(tǒng)風格，規(guī)劃有序而干凈整潔，古民居、古街道里里外外透著一股陳年歲月的醇厚味道。我們在村中游轉，發(fā)現(xiàn)居住的人員較少，多為留守老人和婦女兒童。我們登門拜訪幾戶人家，談及該村歷史上有無燒造瓷器他們都很迷茫，談起冶鐵歷史倒是都很興奮。后來他們都說，你們問的事情到岱廟上找董老師吧，他知道的多。

我們到了村西高坡上的岱廟。這是一個古建筑群，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正如資料介紹的，該廟興建于宋大中祥符五年，建筑風格獨特，保存完好，澤州縣在這里設立了“岱廟文物管理所”，董老師就在這里負責管理和接待講解。我們說明來意后，董老師非常熱情，先是領我們參觀了岱廟，之后才坐下來接受我們的話題。他自我介紹說，他叫董相林，是退休教師。父親也是老教師，在村里很有威望，父親退休后就專門在岱廟負責管理，對冶底的歷史非常熟透，村里人非常敬重。他退休后接了父親的班，繼續(xù)在岱廟服務。他說冶底冶鐵有記載，但燒制陶瓷印象不深。只記得他父親生前曾采集過一些陶瓷片，后來修建廟前左側的地堰時埋在了地下。我給他看手機上的瓷片標本，問他是不是此種類型的，他連說不是，印象是灰瓦片一類的。我們又問及村周邊地堰上或其他地方有無發(fā)現(xiàn)過燒窯的痕跡或地層中有大量的瓷片堆積，他顯得很茫然：“說我們這里有不少過去的煤窯井筒和冶鐵的砂瓢，你們說的瓷真的沒見過?！?/p>

通過一番交談，感覺董氏父子在冶底村屬于賢達人物。同時，我們也想到，岱廟作為冶底對外宣傳的一個平臺，網(wǎng)上的一些村情資料恐怕不少來自于董氏父子的介紹。“東漢中期，冶鐵業(yè)進一步發(fā)展，制陶業(yè)初步萌芽”這句是否是對董老先生采集的那些灰陶片的一種描述？還有“岱廟以西的出土古陶，雖未經最終證明其造于何年，但從其質料和形制上看，至少是宋代以前之物?！笔欠褚彩腔趯Χ舷壬杉哪切┗姨掌耐茰y？但從我們看到和聽到的種種情況看，冶底村在宋代沒有燒造瓷器的現(xiàn)象。

離開岱廟，我們在村子的周圍尋看了一圈，我們看到了“清化大道”遺址（圖3），可以認定冶底是古代西通秦陜，東經清化（今河南博愛）、新鄉(xiāng)而達齊魯，連接長安、洛陽、汴梁的一個重要驛鎮(zhèn)，但在冶底村周圍也沒看到有可承載古代瓷器對外運輸?shù)暮恿鳎ó斎?，這并不是陶瓷窯場成立的必須條件）。

綜合各種因素，我們認為，“家國永安”枕題款“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中的“冶底”不能完全確定就是晉城的冶底村。

“冶底”考三：

河北磁縣磁州窯窯場有一個“冶子窯”，窯以“冶子村”命名。明嘉靖《磁州志》卷一載：“冶子鎮(zhèn)，在王城里（戰(zhàn)國時威伯陽城），昔日陶冶，故名，今廢?！庇帧洞趴h縣志》第四章“鄉(xiāng)鎮(zhèn)村”、第二節(jié)“村莊”載：“冶子、石場隔鳳凰溝南北毗鄰，宋朝時陶瓷業(yè)興盛，冶子專管燒制，石場專管采料，故分別取名冶子、石場?！币陨嫌涊d表明，冶子是古代磁州窯主要燒造窯場之一，1986年和觀臺磁州窯等遺址共同被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 “冶底”即為“冶子”的推想

“冶子”村在當?shù)厮追Q“冶的（di）”，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到現(xiàn)在當?shù)乩习傩斩紱]有改變過。至于明代編寫《磁州志》時開始把“冶的”改寫成“冶子”，極有可能是當時的編撰者為了方便文字性表述，把“的”改成了“子”。

另外，我們從“的”字的使用上作分析?！暗摹弊值脑~性應為副詞，如目的、端的、標的等，延伸到“冶的”就是陶冶之地；以此推論，晉城冶底村是古代冶鐵之地，故有了“冶底”的稱謂。所以我們推測“底”和“的”可能是通假字，“冶底”極有可能就是“冶子（的）”。

2. 試從北宋魯山窯、磁州窯同時期裝飾工藝的相互關聯(lián)來印證這種可能性。

魯山窯雖沒有進行正式發(fā)掘，但從民間收藏標本看，魯山窯最晚從唐代就開始燒制瓷器，宋金元時期走向鼎盛。冶子（的）窯是磁州窯的一個重要窯場，過去從沒有做過發(fā)掘工作，只到2015年5月冶子村舊村改造涉及到遺址保護，才首次進行了為期一年的搶救性考古發(fā)掘。這次發(fā)掘面積350平方米，出土瓷片標本6萬余片（件），發(fā)現(xiàn)了唐代到元代的地層。兩相比較可以看出，魯山窯與冶子（的）窯在燒造時段上是基本吻合的。其次，魯山窯和磁州窯在北宋時期都流行珍珠地劃花工藝，“家國永安”枕出自于魯山窯沒有異議，但它典型的珍珠地劃花工藝和劃題文字裝飾和磁州窯如出一轍。還有其他裝飾工藝，在同時期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相似性，所以說，魯山窯和磁州窯在燒造工藝和裝飾藝術上是同根同脈的，“冶底”和“冶子（的）”是存在著內在關聯(lián)的（圖4-21）。

從魯山窯劃字裝飾和劃字題款談和磁州窯的關系 及對其他窯口的影響

1. 從劃字裝飾說起

應該說，宋代北方窯口的珍珠地、劃花等工藝是借鑒了唐代金銀器上的鏨花工藝才開創(chuàng)了瓷器裝飾新局面的，這種現(xiàn)象在魯山窯、登封窯和磁州窯都有表現(xiàn)，但運用劃花的工藝將文字劃在瓷器表面作裝飾則是一個創(chuàng)新，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瓷器劃字裝飾器物一是魯山窯這方“家國永安”枕，再就是觀臺磁州窯遺址出土的“福德枕壹只”（圖4）和“福德”枕（殘，圖5）?！凹覈腊病庇忻鞔_的紀年“熙寧四年（1071）三月十九日畫”，“福德枕壹只”地層年代為宋熙寧元年至元符三年（1068—1100），時間上和“家國永安”為同一個時期，“福德”枕地層年代為宋建中元年至金熙宗皇統(tǒng)八年（1101—1148），時間上雖相差二三十年，但基本上也是同時期的產品。從三個枕的裝飾技法上可以看出它們的相同點，枕面均以珍珠地為底襯，雙線劃出主題文字。不同的是“福德”枕在珍珠地上還劃有花卉紋飾，增添了畫面的美感；而“家國永安”枕的枕面兩端分別劃題紀年和款識，形式新穎，給欣賞者提供了準確的信息，更能讓人玩味。且不論三方枕的生產時間誰先誰后，但雙線劃文字及單線劃文字題款裝飾對于劃花工藝來說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表現(xiàn)。

單線劃文字裝飾出現(xiàn)最早的應該是魯山窯，“家國永安”枕上的劃文字裝飾就非常的規(guī)范、非常的前衛(wèi)，對北方其他窯口形成了廣泛的影響，如山西窯口（圖22-26）、河南窯口（圖27-30）、磁州窯（圖31-34）。

宋末金初，磁州窯在文字裝飾技法的傳承和弘揚過程中，不同于別的窯口的是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融合性和創(chuàng)新性。在從劃花工藝向劃字裝飾演變的過程中，磁州窯又延續(xù)和借用了唐代以來的毛筆點彩裝飾技法（圖35、36），利用毛筆的書寫之便，嘗試并逐漸替代了劃字裝飾技法（圖37、38）。

當這種嘗試獲得成功后，毛筆書法裝飾則得到普遍推廣并很快形成一個主流，進而毛筆書法裝飾和毛筆繪畫裝飾共同成為了磁州窯的特色裝飾品牌——“白地黑花”（圖39-45）。

2. 從劃字款識說起。

在北方各窯口中，瓷器上劃題確切紀年款識較早的恐怕就是魯山窯的“家國永安枕”“元本張家枕”和 “元本趙家花瓶”等幾件標本器了。

如圖1，“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熙寧四年三月十九日畫”款（公元1071年）

圖46，“元符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畫”款（公元1100年）

圖47，“元本趙家花□ 政和三年九月……”款（公元1113年）

圖48，“元本趙家花瓶每賣千（錢）貳佰”款

圖49，“元本趙家花瓶”款

圖50，“元本張家枕”款

從以上這幾款標識上首先感受的是“元本”這兩個字。我們理解，既題“元本（原本）”就可以認定窯主不是本土的，而是從外地遷來。而且在遷來前在家鄉(xiāng)肯定也從事陶瓷燒造業(yè)，而自家的窯場或許在當?shù)匾灿幸欢ǖ拿麣?，并有自己的品牌產品，遷居異地繼續(xù)開辦窯場后，出于懷念故土、難忘家鄉(xiāng)的情懷，故在器物上題寫了“元本”趙家枕、趙家花瓶或張家枕的題款。但這種潛在的家鄉(xiāng)情懷卻產生了一種商業(yè)標識和品牌宣傳效應。

同時期的登封窯也有這種款識題寫，可見，在中原窯口的這種文化現(xiàn)象對其他窯口形成了一種引領作用。磁州窯瓷器款識形態(tài)是在宋代晚期才開始出現(xiàn)的，最早見到的是模印題款，與魯山窯的劃字形式比起來就有些別具一格了。金代以后磁州窯的款識開始風靡，但它的表現(xiàn)形式就更別出心裁，見得最多的是窯戳，同時還有劃字款、題書款、墨書底款。

（1）模印款（圖51、52）

（2）劃字款（圖53）：

（3）墨書（底）款（圖54、55）

（4）窯戳（圖56-61）

（5）題書款（圖62、63）：

窯戳和題款是磁州窯場的一大文化現(xiàn)象，目前發(fā)現(xiàn)的窯戳有張家造、張家枕、李家造、王家造、王氏壽明、劉家造、張大家造等不少于十幾款；還有手書的“陳家造”“楊家造”“常家造”等款。

磁州窯器物上的窯戳和題款林林總總，可見磁州窯的窯工們在商品市場上是非常重視產品的品牌效應。在魯山窯目前我們僅見有劃字款，量不大，形式也單一，可見兩窯口在文化交流過程中，磁州窯的題款文化明顯形成了一個后發(fā)優(yōu)勢。

綜上所述，筆者試圖想印證兩個問題：

一、魯山窯“家國永安”枕上所題的“元本冶底趙家枕永記”中的“冶底”，有可能就是河北磁州窯的“冶子（的）”村；

二、魯山窯和磁州窯在燒造工藝和裝飾藝術上同根同脈，互相傳承，是兄弟窯場。